莫言小说的“中国经验”与艺术传达──以《生死疲劳》为中心的考察
2014-11-20张洪波
张洪波
莫言小说的“中国经验”与艺术传达──以《生死疲劳》为中心的考察
张洪波
有评论家将莫言成功问鼎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称为“一场仪式”,因为这一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中国当代作家一直以来的深重“焦虑”:即中国当代文学,因其特殊的表现题材与表达方式的选择,在一个“世界性”的文化背景与评价体系中,日益被边缘化。而如何将中国当代现实生活与意识形态以一种独特的文学姿态,尽可能全面地呈现于全世界读者面前,是中国当代作家一直积极探索与全力实验的,莫言的获奖,无疑是一场诸多努力终于被肯定与确认的“表彰仪式”。因而其小说创作中所富含的“中国经验”,无论其题材领域抑或其艺术形式,以及其呈现出的综合审美特征,日益成为解读中国当代文学艺术特质,探求当代小说创作方向的丰盈宝藏。无论是文学评论家,还是小说作家,均可通过对其“中国经验”的感知、体认与概括,多维度地获取有益的启示与感悟,从而助力于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遇合与融洽。
综观莫言的小说创作,皆以“高密东北乡”这片现实中实具其名的山东乡村为背景,影射着千百年来哺育了民族文化的“乡土中国”。获得2011年茅盾文学奖时,莫言曾坦承:“我有野心把高密东北乡当作中国的缩影”①——其创作原点与艺术追求,决定了其小说表现内容是纯粹的“中国镜像”;而其近年来艺术创作形式上的转向——由现代、西方转向传统、民族,由外部“先锋”文学样式的探索借鉴转到内部“民间”艺术形式的继承发扬——凡此种种,亦体现了其艺术表现上向“中国文艺”归拢的明确姿态,特别是其后期创作的几部长篇,更是有意识且张扬地探求并实践着此种日渐自觉的文学理念。
而在应诺贝尔奖组委会之请,推荐一部自己的小说时,莫言选择了其后期小说中的代表性长篇——《生死疲劳》。“因为这本书比较全面地代表了我的写作风格,以及我在小说艺术上所做的一些探索。”②因而以《生死疲劳》为中心,对莫言小说中的“中国经验”进行深层探究与系统考察,不失为细微洞烛与整体观照当代小说“中国经验”及其表达方式的最佳路径,对于中国文学如何在当今世界文化格局中,有所成就,亦当有所启发与助益。
(一)
从其“中国经验”的内核而察之,这部小说的最独特之处,在于其以幻映真,凸显了中国当代农村最为真实的生活镜像。讲到推荐《生死疲劳》的理由时,莫言坦言:“首先,这本书是对中国历史和现实重大问题——土地农民问题的一种思考。”③其实将此部长篇小说置放于在其作品系列中研读,便会发现,在继续关注与表现中国农村历史文化变迁,展现作为民族构成主力的农民的命运跌宕的一贯性主题之下,这部表面笼罩着强烈眩目之奇幻色彩的小说,竟是一部最纯粹的中国当代农村变迁史;其迷离惝恍的故事表象之下,刻画的,是朴质真凿的写实底色和精雕细摹的生动历史肌理。
“我的故事,从一九五○年一月一日讲起。”④——全文借主人公之口,以此句为起始,开始了整个“当代农村史”的叙述:小说主角地主西门闹土改中被枪毙,因心怀强烈怨忿与万分不甘,大闹阴曹地府后,得以转世重回人间。其六世轮回,依次投胎为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婴儿。全书以西门闹屡次重返人间为主线,串连起了新中国自“土改”伊始至新旧世纪之交,广袤农村所发生的众多历史事件。如其为“驴”一世中,见识了一九五四年“农村合作社”的成立,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遍地起高炉”的情景,大办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农村全部实现“人民公社化”,“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馑;投胎为“牛”重返蓝脸家时,已是1964年十月一日,它亲历了“文化大革命”对于“走资派”的游街批斗,被挟裹进政治运动中的人们的种种狂热行止;其后的叙述依此演进,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农村形势的各种变化,直至改革开放后,西门屯作为“文化旅游村”的开发……新中国五十年发展变迁间,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可谓巨细无所遗漏。虽然全书的叙事方式与内容表征,呈现的是作为种种动物的生活观察与体验想象,甚至不乏大篇幅的对于动物生活甚至其做爱细节的细腻描摹与极尽渲染,但透过小说艺术形式的表征,作者以“动物视角”对于社会现实的变形式折射,表现的恰是作者对于长期身处其间、亲历亲为的社会现实生活的观照与反映,隐含其中的更为重要的内容支撑与主题诉求,是对于社会历史的冷峻反思与独到批判。
莫言曾明确表示,这本书的创作是基于现实生活的。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是有其原型的,其中最重要的主人公之一——蓝脸,便来自于莫言六七岁时,知道的学校旁边一个普通而特别的农民:“他以个人的力量与公社化这个农民运动相对抗,一直坚持到最后。……这样一个人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却显得非常极端和另类,被很多人打骂,……甚至跟自己的儿子、女儿都分道扬镳,但他依然没有屈服。”⑤蓝脸的种种表现,可谓与之同出一辙。这种“原型翻版”式的描写,既注入了作者原始的生活经验,更承载了其对于熟稔至极的中国农民、农民性格、农民与土地、农民命运与政治、时代、国家关系的深刻体验与理性省察:一个普通的穷苦佃户,在土地改革中,终于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土地,也由此开始了其与土地终身缠磨的命运纠葛。不惜遭受众叛亲离,不惧成为千夫所指,只为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简单朴素的初始愿望,在制度变迁、政策变化甚至政治形势需要中,被反复折腾、打压、扭曲,唯一不变的,是其对土地顽强得近乎固执的信念。与《红高粱》中充满生命血性与原始蛮力、性情张扬爱恨鲜明的“土匪式”农民不同,和《檀香刑》中被迫反抗、愚昧、隐忍与仇恨交杂的“义和团”乡民亦有异,甚至不同于同一作品中个性鲜明、行为失张的下一代年轻农民,蓝脸一生朴实憨厚,吃苦耐劳,每日在土地上辛苦劳作,默默顺承来自天地人世的各种灾难苦痛,只求一份温饱踏实的日子。融于血脉中的对于土地的深沉挚爱,是其唯一难以割舍的生命情节,也是其以一己之力与全社会乃至强大的政治之力默默对抗的力量之源——这可谓作者用最素朴无华的笔触,塑造的最本真的中国农民的典型代表与经典形象。在经历一次次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饱受方方面面的诸多折磨迫害之后,历史仿佛很轻巧地回到了某个原点,可是“被折腾”了一辈子的普通农民,不懂政治“只认死理”的倔强庄稼汉,终于“眼泪汪汪”、“悲喜交集”地呼出:“我终于熬出来了”,而其一句“从今之后,我也可以在太阳底下种地啦……”⑥喊出了多少当代农民长久埋藏的心声,道出了多少当代中国人的压抑心事。而从小说的整体艺术构思考察,这一看似普通的人物形象,恰恰富含着极其复杂的内在蕴涵与外向寓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未尝不是大时代中,被外界诸要素合成的强大力量所挟裹,无力抉择的中国当代个体命运的象征,亦是其失去自主与世浮沉中,民族基因中内在的隐忍持守顽强不屈性格的形象图解。
作为一部当代历史题材的作品,《生死疲劳》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其独特的切入视角与探察视域。它不仅承续了莫言创作自《红高粱》以来,对于传统道德观念与社会价值标准的全新审视与“人性化”重构,继续着《檀香刑》中对于历史本相还原复归与人物本性复杂呈现的努力,并在前期探索的基础上,更自觉地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跨越了所谓“个人化、民间化和边缘化经验”的表达,也不再满足于“讲述被通常的历史叙事与历史结构所忽略、删节、遮蔽和扭曲的那些部分”⑦。而是直面中国当代农村的现实迁延与当代农民的切身经验,并对其做出超越正统史学观念与政治价值的独特观照与颠覆表现。
小说开篇第一章,正史中被描述为欺榨百姓、鱼肉乡里的“地主”,却自称“勤俭持家,乐善好施,劳动致富,智慧发家……”⑧因为在土改中,家财土地全部被分,且最终被民兵以一杆铁枪“将半个脑袋,打成了一摊血泥”,所以在地狱饱受种种匪夷所思的酷刑折磨之后,仍极力喊冤;对于历次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作者均做了渲染式的描摹与敷写,其中既有极尽真实的细节描写与场景摹绘,又充满了强烈的夸饰色彩与反讽意味。如“雁落人亡牛疯狂
狂言妄语即文章”一整章,皆是对于“文革”场景的铺张扬厉式描绘,周围充斥的是“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⑨——各种场景的细腻描摹,消弭了一般作家反思此段历史时所预设和呈现的沉重、痛苦与厌憎,但通过运动中各种今日想来几近疯狂的场景的客观描绘,又极其生动而意味深厚地渲染出“文革”时期人们精神之莫名狂热与言行之荒诞不经,酣畅淋漓地暴露了“文革”中激情与盲从、暴力与狂欢、狂躁与残酷的错综复杂,让人们在极富冲击力的形象回顾中,透悟与反思这场政治运动的历史成因与内在本质,思考其中集体讳视但病入膏肓的群体症候及其深层病灶。再如改革开放时代,西门屯顺应经济大潮而进行的开发建设,其规划构想,是中国多数地方经济开发区的经典模式,但作者于客观描写中暗蕴的冷静与反讽,却令人深味:西门金龙关于旅游村的设计中,是“把西门屯建成一个完整地保留着‘文革’期间面貌的文化旅游村”,“游完‘文革’期间的村庄,我们马上就会把他们送入酒红灯绿、声色犬马的现代享乐社会”⑩——形象而深刻地影射出当代中国历史中,两个截然不同时代之间无缝式的快感链接,而其契合点,恰是始终贯穿并躁动于人们内心的贪婪、疯狂、盲从与集体无意识下社会价值观的偏向及其对人们行为的裹挟。现实发生的真实历史事件,却在作家的典型呈现中折射出其虚诞荒唐的本质。作品的现实批判和历史反省的力量,自然地倾泻于字里行间,却力透纸背,直斥人心。
随着作者浓烈喧嚣的笔墨回头审视,构成历史主体的不啻于一场场活灵活现的现实闹剧——这种对于传统意识形态的逻辑“反动”与政治价值的着意消解,是作者力图展示中国当代历史与当下体验的一种深刻而大胆的尝试。正如莫言所云:“我认为小说家笔下的历史不是教科书中的历史,但我认为这样的历史才更加逼近历史真实。”⑪因而其小说,充盈着审视、怀疑、讽喻与批判的现实观,力图穿越现实浮华喧嚣的表面,透视其被遮蔽的本真面目,剖解出历史迁延中本质性的影响力量与隐蔽式的决定要素。
(二)
从其“中国经验”的“外形”而观之,对于传统文学形式的重新“复活”,特别是于传统叙事方式的着意回归,是近年来莫言小说创作的自觉艺术追求。虽然其对于欧美小说艺术的汲取,直至今日,仍可于许多作品中寻踪觅迹,但作为中国当代文学最具代表性的成熟作家之一,对于小说艺术的探索实践与开拓创新,已成为莫言自觉意识统领之下的自主实践。在《檀香刑》“代后记”中,莫言明确声言:“在小说这种原本是民间的俗艺渐渐地成为庙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对西方文学的借鉴压倒了对民间文学的继承的今天,……《檀香刑》是我的创作过程中的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可惜我撤退得还不够到位。”⑫而这种“不够到位”的“撤退”,在《生死疲劳》中得以续行。莫言于此书的创作中,第一次全方位地于艺术形式上,践行着对于传统叙述方式的着意化用与主动归拢。
整部小说的灵感来源、逻辑起点与架构模式,便来自纯粹的东方宗教文化观念、民间信仰元素与“民间传奇式”叙述方式。“生死疲劳”之名,典出自《八大人觉经》,据莫言自承,是他参观承德庙宇时,偶然看到“六道轮回”的字样,而被激发的创作灵感。整部长篇,便以地主西门闹大闹阴曹地府后得以重回人世为起始,架构了其六世投胎、六道轮回的叙述主线,演绎起一整部几代人的恩怨情仇。构思的奇巧之处还在于,每次轮回作为不同动物的自身体验与观察视角迥然相异,随之而选择的表达方式与语言风格亦多端变幻,避免了传统叙述方式可能带来的视角单一、铺叙单调、蕴意单纯的常规缺陷,将一段极可能流于庸常、陷于俗套的“新中国乡村故事”,解构得生趣盎然、奇幻多姿。对于自幼聆听各种丰富多彩民间传说成长、长久浸润于东方传统文化的中国读者,此种叙事内容与表达方式,具有一种天然契合的共鸣体验与审美认同;而对于世界上其它文化背景的读者,亦创设了某种独到新鲜的阅读经验与审美共振。
与整体艺术构思相谐适,莫言在《生死疲劳》中,设置了一种特别的叙述策略。诸多论者以“复调叙述”为其定义,不免有误读的嫌疑。以巴赫金的基本理论对照检验,《檀香刑》及其前的诸多小说,也许更近于“复调叙事”的基本模式与核心特征。如《檀香刑》中,五个主人公各自述说,彼此各有自己的认知世界且各具表达特色,即整部小说内容,为“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的整合。而《生死疲劳》则与彼有异,全书明显化用了传统的“说书”形式,由主人公——第六次转世的“大头婴儿”蓝千岁为主讲,通过他与另一位主人公蓝解放的对话,用“说话”的灵动方式,依其投胎转世的不同形态,活灵活现、生动别致地在“话说”中演绎起一段活在民间的历史。且其整体的外在表现形式,与其说是一次追忆往事的闲谈,勿宁说是蓝千岁的主场表演,文本细读之下,似更接近于中国传统文体“赋”所习用的表现形式:主客对话。蓝千岁作为话语主体,是叙述的主角与叙述节奏、情绪基调的把控者,而蓝解放作为客体,更多地是作为叙述的应和者、过渡者甚至质疑者。而作家在二人之外,还特别设置了一个与自己同名的人物“莫言”,作为小说的补充性的叙述者。与其说这是具有暴露叙述者身份、导入叙述者声音、揭穿叙事虚构本质等特征的“元小说”叙述策略,不如说是承袭与发展了中国传统艺术中的说书人叙事传统,诸如评书中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曹操”等连接转寰方式,使原本繁复宏阔的叙事变得全面完整而又开阖灵动。正如莫言在谈到自己创作时所言:“文中的‘莫言’不是我本人,也不纯粹是一个作家,他的出现是作为小说的叙述者而存在的。‘大头儿’与‘蓝解放’构成对立、对话的关系,彼此消解,又互相矛盾,‘莫言’的出现是为故事提供似是而非的阐释,以此增加小说的多义性。这三位叙述者构成了文本复杂的张力关系。”⑬作者巧妙地借用“莫言”这个第三者,缝合对话叙事的限定与历史事实的广袤之间的诸多裂隙,在动物视角无法覆盖的盲区,在轮回经验难以抵达的视域,进行全面有效的扫描与填补。
《生死疲劳》巧妙联结三个叙述者——“大头儿”“蓝解放”与“莫言”,三者之间的对话,彼此应和中又有对立,相互补充间存有矛盾。他们的联袂叙述,错综之中形成了小说“多重调式”的叙述结构,相互之间的交接、转换甚至于辩驳,皆自然流转,浑然轻巧,并充分地赋予了小说各种表达方式自由运用的空间与可能:叙事、说明、议论、诗词、吟唱、补记……随心调用与发挥;史实、传说、宏廓、细节、场景、心理……随意转换与楔入——此为莫言近年创作中,有意识地探索叙事策略的延续,通过继承中的创新,解构传统单一的言说范式,使叙事文本容纳多元的历史声音,小说内容呈示多重的生活特质与艺术肌理。
此部小说最显在的“中国特征”,是其文本形式上对于传统小说章回体式的完全吸纳与尽情化用。小说的整体格局,以“部”而分,共计“五部”,前四部分别以“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为名,每部又分设若干章,每一章均按照传统小说的写作形式,以一对仗句为小标题,全面准确地概括与揭示此章的主要表现内容。这是莫言对于中国传统小说形式的一次最自觉的选择,正如作家自己所言:“我在《生死疲劳》中采用章回体,一半是出于技术上的考虑。当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按照以往的模式写下去,形式和内容的结合就不和谐了,……因为章回体的标题字数多,能够全面地把这一章的内容概括出来。”⑭这种体式的运用,更是作者近年来向传统和民族、民间撤退的进一步尝试,“在我看来章回体是一种叙事节奏,我想恢复过去古典小说中‘说书人’的传统,也希望读者通过阅读它怀念中国古典小说。”⑮传统的小说体式,却带给今日读者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形式上的复古与回归,却成为当下文学创作的崭新潮流与创新探索——此种文学现象,在21世纪中国文学彷徨迷惘多于自信明朗,迎合因循多于持守独创的创作局面中,确实值得作家关注、沉思与反省。
(三)
将鬼魃与人世、动物与人类、虚幻想像与客观真实杂糅混和的内容,与逆流回溯重被捡拾的传统文学样式有机结合,《生死疲劳》成为莫言作品中,风光奇特、难以跨越的一座巨峰。然而跳出其丰富厚重的内容和喧嚣流淌的辞句,合而观之,整部作品,更与中国最传统的文学表达方式——寓言,有本质上的相类与契合。
具体而微地品读,小说中每种动物的设置及其出场顺序,与人物个性、心态和情感的表现需求,构成了一种紧密恰切的巧妙贴合,亦与地方民俗与中国文化中,对于动物特性的认知完全相谐,如驴的“脾气暴躁、桀骜难驯”,牛的“吃苦耐劳、顽强倔犟”,恰当地映现了初转世时,主人公内心冲天的怨气与冲动的情绪,亦成为其行为的心理与逻辑基础,同时也衬托了另一主人公蓝脸天性中的倔强与不屈;再如“狗”与“猴”的最后出场,也是小说内容表现逻辑的必然安排,一方面,他们的“天然”习性,相对较为温顺,象征了西门闹内心暴戾之气的逐渐消解,同时这二种动物也更贴近人类生活,而且他们作为被驯养的宠物,可以随着中国农村生活的变迁与城镇化进程,深入到更具现代意义的城镇街巷及家庭生活,从而便于体察与表现时代生活的全方位影像与立体式特征。以被称为“寓言十九”的庄子为代表的先秦诸子,可谓开创了中国文学中“动物寓言”的传统,举凡鸟兽鱼虫,无不可信手拈来,且能曲尽其形,妙得其神,作为说理论道的寄托之物,其形象生动的故事中,寄寓着丰富的意义蕴含与浓重的象征意味;再如各种“搜神”、“志异”小说,将神魔人鬼世界表现至极致的《西游记》等传世之作,以魑魅魍魉影射凡人世象,以妖魔鬼怪反讽人间百态,用虚构想象勾勒真实底里,用夸饰变形凸显世道人情,无不在莫言的艺术表达中,留下了独特而显著的“魅影”——各种动物本身具有的独特习性与其于文中承担的角色意义,相得益彰,共同赋予此部小说意味深长的丰厚寓旨。
综观此部长篇整体艺术特征,呈现的是一种“东方式的超现实主义”,在人与鬼、人世与动物的自由转换与彼此审视中,历史的喧嚣表象、吊诡奇事、荒诞无稽、变幻莫测与循环往复,在解构之间被反复重建,并承担起其深层的隐喻功能。如主人公西门闹的生死轮回,便是一场精心构划、意味深重的人生命运图解:第一次转世人间,作为“驴”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馑中,被双眼闪着可怕“碧绿光芒”饿狼般的乡里饥民,刀砍斧剁肢解成碎块;第二次转世为“牛”,因犟着不肯为人民公社犁地,被已成为高密乡红卫兵与革委会领导的亲生儿子金龙,狠命踢打、鞭鞑最后架柴禾以火烧死;……第四世终于与蓝脸一起,在仇恨的日渐消泯中,自然地老死于家乡的土地中;而最终投胎重新为人时,却成为一个畸形的“大头儿”,夹带着前世今生的记忆,经历并见证着历史与现实的种种……其生命结局与命运本身所具有的震撼性,更多的便来源于其所蕴涵的深沉而复杂的象征寓意。小说的整体构思、故事架构、表述方式、语言运用等,综合聚合了莫言所积累的“中国经验”:人物命运、政治运动、社会变迁、历史推演……在此部鸿篇巨制中,被联结与浓缩为一个宏大的“寓言”——关于中国当代历史的意味深重的寓言。
此种尝试、探索与创新,与莫言多重复合的历史观、世界观与文艺观密切相联。自小成长于中国乡村的切身体验与日常的耳濡目染,悠远鲜活的民间文化浸润与丰富厚朴的传统文化熏陶,多种民族艺术形式的滋养与长期的“乡土中国”表达经验的积累,加之外部楔入的西方历史文化观的影响,使莫言得以以一种日渐得心应手的深厚艺术功力,独具只眼地观照、独具匠心地表达所谓的“中国经验”。“杰出的文学创作应是一种批判性意识形态话语的生产。对意识形态尤其是主导意识形态提出挑战,是其愉悦、再现或表现等功能下的深层功能。惟此,它才不致沦为现存意识形态的辩护人而是一个积极的存在的发现者,一种积极的生命充溢的文化力量。”⑯作为中国当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莫言此方面的自觉与努力的姿态,是最为引人注目,也最为出色的。
莫言自我评价这部小说,“是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对文学探索、文学创作的一种比较完美、统一的结合。”⑰可见其对于此作品艺术性的充分把握和自信,以及其在“中国经验”的汲取与再造方面的自觉与主动。这种尝试与努力成功与否,不仅取决于作家主观的表达意志、学养见识,更取决于作家思想的深厚度、思悟的深刻敏锐与艺术表达功力。对于《生死疲劳》的各方面批评之声,自其问世起便不绝于耳,其中不乏鞭辟入里、切中弊端的真知灼见。细味小说本身,确实有流于夸饰而形于荒诞,沉迷于喧嚣而失之于浮泛,细节意味生动独到而本质探求乏力阙如等艺术表现方面的诸多问题。如何从文学与文化传统中开掘并汲取有益的滋养,充分传达属于东方并能感动世界的审美意蕴与艺术魅力,是摆在每个中国作家面前的紧迫课题;特别是于当下的作家们而言,向世界传达与呈示“全景式”的“中国经验”,更是一个亟待破解的艺术难题。莫言的探索与实践只是开始,他所拓开的文学疆域,需要更多的耕耘者与实践者。
【注释】
①钱欢青:《莫言:高密东北乡是中国缩影》,《济南时报》,2011年8月23日。
②③⑤⑰聂宽冕、唐平:《接受诺奖组委会采访——莫言推荐〈生死疲劳〉》,《京华时报》,2012年10月12日。
④莫言:《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⑥莫言:《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37页。
⑦张清华:《莫言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以〈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为例》,《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⑧莫言:《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
⑨莫言:《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页。
⑩莫言:《生死疲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18页。
⑪莫言:《小说的气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页。
⑫莫言:《檀香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18页。
⑬⑭⑮《〈生死疲劳〉43天写完遭读者质疑——莫言称构思已有数十年》,《京华时报》,2006年3月13日24版。
⑯王金胜:《传奇:莫言小说的叙事资源与美学特征——以〈红高粱家族〉及中短篇小说为中心》,《唐都学刊》,2005年第1期。
※东北财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本文系2013年度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赛珍珠与莫言小说创作的中国经验比较研究”(项目编号L13DZW028)及辽宁省教育厅2012年科学研究一般项目“东北沦陷区抗战戏剧研究”(项目编号W2012166)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