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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凹印象

2014-11-20吴义勤

扬子江评论 2014年5期
关键词:贾平凹西安作家

吴义勤

平凹印象

吴义勤

最早接触贾平凹的作品是上个世纪80年代,那是一个真正狂热的文学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文学梦想,都有文学表达的冲动。在那个时代,对作家的崇拜堪称是全民性的崇拜,作家地位之高之神圣是今天的人难以想像的。彼时我们正读高中,我们创办了一份文学手抄报,发表同学们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贾平凹的散文《丑石》就被用作了我们的报纸名。现在报纸找不到了,但同学们在中午休息时用钢笔轮流抄稿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后来,又陆续读了贾平凹的《腊月·正月》、《鸡窝洼的人家》、《小月前本》等大量让我们心潮澎湃的小说。可以说,从那时起贾平凹在我们心中就是一个偶像的形象,我对于他除了崇拜还是崇拜。

作为一个崇拜者,我几乎追踪阅读了贾平凹的所有作品,在想像和精神世界里对贾平凹可以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不过,真正见到贾平凹的真身却是在开始阅读他的作品10年之后。1994年,中国现代文学理事会在西北大学召开,正在苏州大学读博士的我有幸参会,第一次到西安,第一次到西北大学,在西北大学的贾平凹家里,我和师弟高洪福第一次见到了心中的偶像。记得敲门时我们心里还很忐忑,你推我让好半天才敲响了门,但开门后平凹先生的热情很快消除了我们的拘谨与不安。他个子不高,长相也很普通,与我们心中“高大上”的形象颇有距离,但他热情、幽默、健谈,富有亲和力,一口方言,我们虽然不是听得很明白,但丝毫没影响我们交谈的热烈气氛。从苏州大学的老师,到他的一部部作品,再到当时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废都》,一个上午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以致到我们依依不舍告别的时候,我都没对他家那被社会上广为传诵的布置和摆设留下任何印象。

后来,在各种各样的文学会议上,与平凹先生见面的机会就多了。我还与他一起在深圳领取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他是散文奖第一名,而我是理论奖第一名。与此同时,关于他的故事与传说也听得多了起来。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关于他吝啬小气的段子。一说,王安忆到西安,贾平凹请她吃饭。到街头选了一个小店,一人叫了一碗葫芦头。葫芦头实际上就是猪大肠,王安忆自是难以下咽。贾平凹吃得满头大汗,见王安忆不吃,拿起来倒进自己碗里吃得干干净净。一说,有作家朋友到他家里拜访聊天,贾平凹上完厕所出来,挨个问客人要不要上厕所,他要等所有人方便完了以后再一起冲水。一说,他卖书法作品明码标价,六亲不认。说有一次,他老娘让他给自己的舅舅写幅字,他回答老娘说,我舅舅要我的字干吗?我的字贵着呢!这些故事真真假假,随着90年代以后大众传媒的发达,可以说是流传甚广。

2014年1月,我被派到西安挂职,与平凹先生的交往多了起来,对他的了解也就更全面、更感性、更丰富了。与各种八卦传闻里的平凹相比,现实生活中的贾平凹显然要可爱、单纯得多。

在我眼中,贾平凹首先是一个极其朴实、极其单纯的人。他活得很真实,你与他接触就会发现,生活中的贾平凹与被媒体妖魔化了的那个贾平凹完全是两个人,事实上,他是一个内心很干净、很坦荡的人。那些关于他的传说故事他全知道,自己也毫不忌惮谈论这些故事。一次吃饭的时候,他曾把那三个有关他小气的故事完完本本地跟我讲述了一遍,甚至还讲到了别人说他嫖娼被关在派出所写一夜字才得以放出来的故事。生活中也好,与人交往也好,他都是一个追求简单的人。拿对于书法作品的出售而言,他确实明码标价,他的书案背后墙上每年都会贴一张“敬告”,最新的一张是:“敬告书法四尺八万。条幅斗方四万五。匾额一字三万。画二十六万。二零一四年元月一日”。他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不单纯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平等和时间。就平等而言,达官显贵也好,富贾大户也好,平头百姓也好,只有在“钱”面前才会平等。就时间而言,如果没有一个严格的标价,各种各样的人都会无休无止地涌来买字,写作的时间就没了。这种说辞,我不知道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的。怎么说呢,我觉得贾平凹是表面没情怀、没格调,实际上是大情怀、大格调。我有切身体会,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贵宾室曾请平凹题幅字,他二话不说就挥毫泼墨写了“文观世宇”四个大字,算起来有11平尺之大,文学界的朋友凡看到的无不交口赞叹。据我所知,文学界的朋友有平凹字的也不在少数。青年作家求他题书名,甚至给青年作家画的画题字,他也总是有求必应。丁帆更是在微信上很得意地宣称,谁说平凹小气,他不但送我字还送我画了呢!

其次,平凹又是真正的文学奇人和文学天才、鬼才、怪才。他有很多种文学笔墨,既能写至情至性唯美的文字,又能荒诞不羁怪力乱神。有人说,西安是满城文化,半城神仙。贾平凹确实就是其中的神仙之一。生活中他确有神神道道的一面。比如说,他会看相,会测字,甚至对电话号码都有一套神神乎乎的计算办法。据我所知,好多的朋友的手机号码都根据平凹的方法更换过了。而他的收藏就更令人吃惊,你一走进他家,就会被吓住。那完全是一个私人博物馆,真真假假的瓶瓶罐罐、秦砖汉瓦、菩萨兵马满屋子都是。他的床、写字台、书柜全被各朝各代的文物包围着。置身他的房间,尽管他大书了“阳气发生”几个大字贴在墙上,但我还是感觉冷唆唆的,鬼气森森,阴气逼人。而他每天从早到晚一个人就在这些古董中写作,我有时想,也许他真的不孤独、不寂寞,那些历朝历代的陶俑、泥人、菩萨、仕女,全都会在某些时刻活动起来,在房间内游走,嗡嗡作响地与他对话、与他交谈。想想这样的写作场景,你也许就可以理解他小说中那种神秘、魔幻、荒诞的气息,也可理解他小说中那些密不透风的细节和缓缓推进的节奏。贾平凹完全是一个生活在文学中的人,也完全是一个为文学而生的人,文学是他生命的养料,是文学让他红光满面、生机勃勃。朋友们说到贾平凹常会开两个玩笑:一是“我很丑但我很温柔”;一是“小身躯蕴藏大能量”。前者指的是他即使不算丑也绝不漂亮的外貌背后所透射出的人格魅力。他是一个能平等地对待生活中所有人的作家,各行各业、各个层次的各类人等都能与他长期交往。只要真正与贾平凹相处过的人都会对他的亲和力、对他的善良与幽默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后者指的是他在文学方面的卓越天分与巨大能量,他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旺盛精力和创造力。贾平凹的身体原来并不好,看上去病歪歪的,据说过去一直还有严重的肝病,按他的说法是直到某个狂风暴雨之夜,他住在当年柳青创作《创业史》的常宁宫被雷劈之后,病魔才被赶走,身体才开始变好的。在我看来,贾平凹是一个把文学作为自己信仰的人,文学在他心中的地位,在他生活中的位置比什么都重要。都说他的字如何如何值钱,如果从钱的角度来说,他专门写字好了,每天可以换回大量的钞票,一辈子也用不完。但钱不能取代他对文学的渴望与梦想,他最看重的还是写作。从2000年到现在,他又已经创作了10余部长篇小说,其中《怀念狼》、《秦腔》、《古炉》、《带灯》等都是深受文学界赞赏的精品力作。中国当代作家中能够几十年如一日一直高水准、高产量地创作文学作品的也就只有他和莫言、张炜等少数几位了。我们常说,一个作家一生中创作出一部精品力作不难,难的是一直不断地创造精品力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平凹的神奇想象力和源源不断的创造力确实堪称中国文学的一个神话,他会不断地给我们惊喜,不断地创造奇迹。据说他的新长篇《老生》很快就会出版,而又一部新长篇也已在写作中了。文学创作是一种十分艰苦的劳动,一部长篇小说常常会消耗作家很多的精力和生命,很多作家写完一部长篇后都会有虚脱甚至被掏空之感。而更为难得的是,贾平凹的所有作品至今都还仍然是手写的,常常写一部长篇要用掉一篓子的一次性水笔。这些年,我一直觊觎着他的那些小说手稿,很希望平凹哪一天能突然变得不那么小气,能大方地至少捐一部小说手稿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也许,正因为深知文学的甘苦,他总是对写作者充满理解与善意,有时哪怕是业余作者的文学活动他也会去参加。而他又是一个办事特别认真的人,主持会议主持词一定是他自己手写的,研讨会的发言也一定有手写的发言稿子。每次看到他写的发言稿,我都很感动。说穿了,贾平凹是一个对文字和语言深怀敬畏之心的人,他珍惜自己的文字,珍惜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因此,你会看到,无论在什么场合,也无论长短,贾平凹的发言都有“开口笑”的效果,都是精心构思、精心推敲过的,或调侃或幽默或直白或深沉,总能引人深思、令人释怀。而只要读到好作品,他也会逢人便说,不遗余力地在各种场合推介该作品的好处。甚至还会亲自披挂上阵撰写评论文章。西安青年作家王妹英的《山川记》在我印象中就曾得到过他的猛烈夸奖。而他评长篇小说《西京故事》的评论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时候,编辑还专门配了“编者按”。他不像某些“装逼”的作家声称从不看文学评论,他不仅声明自己喜欢看文学评论,而且始终对那些赞扬他作品或批评他作品的文学批评怀着敬意。我曾在多个不同的场合听过他谈论对于文学批评的理解与感谢。我能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他的那份真诚。

最后,我想说的是平凹还是一个极其热爱生活的人。他是名副其实的西安名士,是西安真正的文化名片,他被西安人民热爱的程度真是令人嫉妒。不谈别的,你到西安大街小巷走一走,到各个层级的大小饭店看一看,哪儿都能见到他的“鼓腹而歌”之类喜庆而有趣的题字。他表面上不讲究,衣着平常,行事低调,木讷而不善言辞,因为对自己的普通话不自信,他答应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公益讲座拖到今天都没有兑现。但其实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热情似火的人,所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之类的词语似乎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在酒桌上,喝到一定程度,贾老师是一定会扶着椅背,高唱几支酸曲的。那种摇头摆尾的情境,那种荡气回肠的声调,真是令在场的人无不深受感染。他也是一个特别重友情的人,善良、宽容、谦逊而低调。他的朋友遍天下。他在生活中永远是一个倾听者和观察者,他时刻都张着触角敏锐地从生活中汲取着文学的养分。西安市一位副市长曾开玩笑地对我说,贾平凹太狡猾了,开政协会自己从来不发言,总是怂恿着我们说这说那,他全偷偷记下,最后变成了他写作的原料。我也曾经怀疑过《带灯》中那些“短信”的真实性,但当有一天我从平凹的手机中看到一个乡村女干部每天给他发的那些短信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感动。是啊,生活有时确实比文学更精彩。当我们不能真正走入生活时,我们又怎能理解小说中那些表面上似乎不真实的生活呢?

当然,从本质上说,每一位作家都是一片大海,都是一口深井。作为读者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水面上的点点波纹,凭着道听途说、一知半解是无法真正为作家画像的。所以,这篇所谓的印象记,也只是聊备一笑而已。

※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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