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进平潭岛
2014-11-18朱法元
◇朱法元
人有时就像一叶小舟,漂浮在生涯的海面上,可能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也可能 “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航行得好坏、航线是否正确,既要靠 “舵手”自己的选择,更多的还是靠命运的安排。
我自当兵以来,一直是兢兢业业工作,规规矩矩生活,也就平平淡淡一路走来,从团到师从师到军,从来都是听从组织的安排。本想就这么干下去,“把一切交给党”,不想遇上百万大裁军,把何去何从的皮球踢到了自己手上。我在万花筒似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老部队,回到了守备二师。师里的邵政委对我自是倍加看重,要我留在师里当师党委秘书,职务提升一级,为副营职。我当然没话可说,这分明是政委高看了自己,重用自己,只有感谢二字了。可就在这时,一个新的选择又摆到了我的面前。就在我还没有正式安排到位,人还在师部招待所等待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熟人,他叫陈闽厦,一直在守备二师5团当政工干部,水平很高,能言善辩,人缘很好。因为我在军宣传处是分管部队教育的,所以和他过从甚密。这次他是由守备5团政治部主任提拔到守备6团任政委,也是来师部报到的。故知相遇,自然兴奋有加,那晚我们就在师招待所的食堂里炒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四特,两人边喝边聊,不亦乐乎。当谈到我的安排问题时,他满怀热情地邀我到6团去,和他一道进平潭岛。他说在师里当个干事没啥意思,6团宣传股长转业,位子还空着,正好你去干,我们一起联手,在那里干出一番事业,也不枉此生!他这一番鼓动性极强的话,搞得我热血沸腾,我当即答应了他,同意到海岛创业。
后来我才知道,陈闽厦正在为找不到宣传股长发愁,不意和我巧遇,他想好了,死活都要把我拉去。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一答应,他顿时感到一阵得意,仰天大笑出门去了。
几天后,我怀揣着师部的介绍信,打起背包,踏上了进平潭岛的征程。
平潭岛,亦称海坛岛,位于福建中部沿海,由126个岛屿、702座岩礁组成,素有 “千礁岛县”之称。岛上陆地总面积371.91平方公里,主岛海坛岛面积267.13平方公里,为全国第五大岛、福建第一大岛。岛上时常 “东来岚气弥漫”,故简称 “岚”,别称 “东岚”。东面与台湾省新竹港相距仅68海里,是祖国大陆距台湾最近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解放初,我军在平潭岛的驻军为一个师,后改为一个团,但有步、炮连队30多个,最多时兵力达一万余人,超过一个师,曾号称 “天下第一团”。不过到我进岛时,已大大缩减,仅为一个普通团的建制了。
我进岛走得异常艰难,不知是不是命运安排不该进去,就好像有人在苦苦挽留。从师部过去,100余公里路,乘车左转右转,连三轮摩托都坐过了,整整走了两天才到达小山东码头,然后再乘登陆艇过海,好不容易才抵达东壁团部。
上岗之后,我才发现,路上艰难不过两天时间,忍受一下也就过去了,更大的艰难还在后面。宣传股其实是个烂摊子,股长已经转业走人,一个干事也在办理调动手续,即将出岛,工作也就是个 “维持会长”。宣传股下辖的两个组,一个电影组只有组长没有兵,一个人在违规放电影;报道组唯一一个志愿兵,闲得没事干,在搞征婚游戏,骗那些征婚的姑娘和他通信谈恋爱,结果被识破其早已娶妻生子,状告到了部队,正在等着处理。整个部队的宣传教育工作几乎处于瘫痪状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招兵买马,配齐各个岗位的干部战士,然后是岗位培训,搞速成传帮带,帮助他们迅速适岗。在此基础上,我用了一个多月时间下基层调研,摸清部队的思想政治建设情况,以便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
在东澳四连调研时,一个实例给我很大的启发。一个星期天,该连战士周某的两个老乡来看望他。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守备部队的连队相隔都很远,战士老乡平时难得见面,见了面就像走亲戚似的,非常亲切。周某考虑到老乡好不容易来看他,连队食堂又没有好菜,所以一早就托上士买了两只猪脚、一斤黄豆,在排房一角支了个煤油炉子,准备中午以黄豆炖猪脚招待老乡。将近中午时分,周某和两个老乡正在围炉谈笑,不料被从外面回来的指导员发现,他跑过去二话不说,一脚就踢翻了炉子,一大锅热乎乎的已接近煮熟的猪脚全部报销,然后指着周某大吼,说连队明文规定不准用煤油炉,你竟敢公开违反,胆大包天!还要他准备接受处分。周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待他缓过劲来时,两个老乡已气得不辞而别。他感到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随即跑到厨房,操起一把菜刀,直奔指导员宿舍,要和指导员拼命。指导员闻讯赶忙逃跑,结果宿舍门被打破,桌椅用具均被打烂。周某还扬言非报此仇不可。后来经团、营领导进驻,费尽心机说服教育兼监控管制,总算没有酿成大祸,但群众议论纷纷,指导员声望大跌。
头三脚踢得好,使我增添了很大的劲头,也使团里的领导们对我另眼相看,团长、政委都劝我把家属接进海岛,一家团聚,工作、生活都方便些。其时我爱人在部队医院工作,小孩只有三岁多,分居两地确实困难较大。于是我一口答应了他们的劝告,决定举家迁移海岛,献身海防。
二进平潭岛,比第一次就大不同了。虽然交通还是老样子,路还是狭窄崎岖难行,但团里对我扎根海岛的行为很看重,特地派出一辆卡车两名干部两名战士,帮我负责搬家的各项事宜,无论是办手续还是干体力活,都不需我亲历亲为。好在那时搬家也很简单,全部家当包括三口活人,就一汽车还装不满。车到团部时,受到了等候多时的团长政委以及机关官兵的热烈欢迎,真的有一股浓厚的回家的味道,使我和妻子大受感动。
我全家进岛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一些战友的关心,他们把到海岛工作看得非常严重,认为我是吃错了药,苦了自己不要紧,还要连累老婆孩子受苦,太不应该。有的甚至号召战友 “拯救朱法元”,要把我从海岛上 “解放出来”!
其实平潭岛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艰苦,只是因为交通太不便利,增添了进岛的很多困难。真正进了岛,便又有一番特有的海岛景象。所以那时人们有一句感慨:“进来了不想出去,出去了不想进来。”当然,现在是今非昔比了,高速公路直通岛上,跨海大桥早已建成,进出海岛易如反掌,再也没有当年的辛苦奔波了。
平潭岛的美,美得大方,美得实在,美得深沉。她就像一个端庄秀丽的村姑,乍一看去很平常,仔细端详,你就会发现她是那么美轮美奂,大气动人。
平潭岛最宝贵的是沙滩。全岛海岸蜿蜒曲折,海岸线长达408公里,其中100多公里为优质海滨沙滩,为全国最大,世界稀少。沙滩沙质细白,海水清澈湛蓝,几大沙滩相互连接,蔚为壮观。沙滩背后是宽达数十公里的防护林带,那一排排郁郁葱葱的木麻黄,坚强地抵御着狂风,固锁住沙土,远远望去,像一支支巨人组成的队伍,日夜守护着海岛的美丽和宁静。平潭的海蚀地貌甲天下。岛上海蚀崖、海蚀洞、海蚀穴、海蚀平台、海蚀阶地等星罗棋布,形态各异,或如双龙抱珠,海豚戏水,跳跃腾空;或如利鳄刺天,锐不可挡;或如海龟登陆,摇曳徐行。 “半洋石帆”天下奇观, “东海仙境”雄奇壮丽, “金观音”神奇莫测,三十六脚湖风光旖旎,巨型石人造型奇特……一个个一组组,遍布岛礁,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当时这些景观尚未开发,我们的战士在它们中间站岗放哨、操练巡逻,早已融为一体。
你想,在这样一个多姿多彩、风光秀美的地方,我怎么会感到艰苦呢?
真正使我感到在海岛工作光荣、自豪的,还是有一个良好的小环境,有一个人生价值得以体现的气场。
我从军部下来,团里的人们对我本身就有三分敬意,做了几件比较成功的事情,特别是写了几个上报材料受到好评,一下就成了部队极为稀缺的材料高手,顿时成了大家尊重的对象。工作上,团长政委对我言听计从,遇上大的事情,还会专门征求我的意见,有关政治工作和党的建设方面的团党委会,总会要我列席。我职务虽是个小股长,挑的担子却远在股长之上。生活上,团里对我也是高看一眼,住房分了一套团首长一级的别墅型小楼房;我妻子本应安排在团卫生队的,但考虑到卫生队离团部太远,不利于照顾家庭生活,于是又在团部特地设立一个卫生所,就安排我妻子一人,负责看看团部人员的小灾小病,发发伤风感冒之类的普通药品。这样的安排,确实使我受宠若惊,同时也使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工作。真是公私兼顾,两全其美!
我常想,怎样才叫重视人才?当领导的,只要真正有爱才之心、用才之脑、容才之量,人才就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我在平潭岛工作的时间不长,连头带尾三个年头,实际才一年多。但时隔20多年,至今我一家对那里都充满了美好的回忆,充满了不尽的留恋。
我忘不了岛上的连队和基层官兵。在一营,营长沙军和我是书友,他经常到我那里借书,还会一起探讨一些军事政治上的大问题。如今,沙军已是兰州军区的参谋长,当将军几年了。在四连,有我的老乡、指导员邓先贵,他最著名的特点就是感情带兵。我前后三次到四连蹲点,亲身感受到了他和战士那种亲如兄弟的关系,并把他的事迹写成典型稿件,上了《解放军报》和军区小报,那一年,他被南京军区评为优秀指导员。可惜邓先贵家庭困难较多,还是在指导员岗位上转业了,要不然,他在部队前程无量。在白犬山二连,有我终身难忘的士兵兄弟。他们长年生活在异常艰苦的环境里,还是那么乐观、坚强。那白犬山条件真差,悬崖峭壁之下,就是大海,海风呼啸,海浪飞溅,营房里长年潮湿;山后因为当地群众长期砍伐树木,使一块方圆几十公里的丘陵变成了一个大沙漠。于是海雾夹着细沙,长期侵入营房,一年四季,连被子都是湿漉漉的。我曾在连队里住过几晚,那潮乎乎散发着霉味的被子,搞得我整晚都睡不着觉。吃饭时,饭菜里总是夹有一些细沙,再好的菜也没有了味道。然而,战士们却没有怨言,他们把责任看得高于一切啊!
我忘不了东壁团部我的邻居们。我的邻居大多数来自农村,都是随军家属。他们的工作,也都是在团部的后勤岗位上,好一些的在军人服务社,差一些的在豆腐厂、养猪场,干的都是粗活。我们夫妻俩是双军人,在他们眼里要高人一等。起先,他们对我们十分客气,有点敬而远之。后来熟悉了,看到我们还是和他们一样,没有清高自傲的臭架子,我妻子只要谁有点头疼脑热,就会及时送去药品,特别是谁家的孩子病了,更会细心周到给予治疗,于是邻居们逐渐地亲切起来,谁家有好吃的,总会送一些给我们,过年过节,我们不会做熟食,邻居们做好了,就分一些给我们。一次我出差在外,妻子孩子一起病了,高烧不退,被来我家找孩子玩的邻居小孩知道了,立刻引来了好几个大嫂,一连两三天,他们轮换着在我家照顾,端茶喂药,扶大抱小,无微不至。我想,正是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人,才有这种朴素淳厚的情谊,才会毫无保留地对待因缘相聚的人们。
我在平潭岛上,其实一刻也没有安宁,总是有外面的单位要调我出去,其中有的很有诱惑力。比如我的故乡江西省军区,就连发了两次商调函。我本不想离开海岛,特别是有一次到师里开会,师长朱孝经听说了我的事,就在晚餐时把我拉到他的席上,叫人倒上六杯白酒,说,你不要走,我们师里需要你。今天我敬你三杯酒,你答应我就干了,不答应就别喝。师长是山东人,说活办事很干脆,说完就要先喝。他的警卫员连忙拉住他,说师长你刚做完胃切除手术,怎么能喝酒呢?绝对不行!大家也都劝师长不要喝,我更是连忙表态,说向师长保证,哪也不去,请师长放心,六杯酒我全喝了。结果师长很高兴,谁的劝告也不听,还是把三杯酒喝了,结果听说因此胃疼了好几天,搞得我心里好生愧疚。
可是后来,阴差阳错,说不清的情况,我还是走了,离开了我心爱的海岛,留下了我不尽的思念,还有一辈子都不会磨灭的对朱师长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