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记
2014-11-18凌仕江
凌仕江
树与树群
在瑞金叶砰革命旧址群,我见到过一棵像伟人一样令人脱帽敬仰的树。但它不是伟人,它只是一棵树,一棵极其普通的樟树,紧紧地倚偎着一座砖木结构的土坯房子。看样子,它们好像谁也离不开谁。
这棵树曾被作家梁衡当作革命教材式的红色风景郑重书写。意思大概说的是我们国家的一位伟人,曾因这棵树抱住了天上飞来的一枚炸弹而幸免于难的传奇。
树的躯壳老得已经散发出卖炭翁的味道了,即使汉语写作里有使用率偏高的“沧桑”一词,在这里也不足以形容它的样子。阳光像散落的矿灯从繁叶里漏下来,打在它的身躯上,依稀可见它的毛细血管有的已经短路,有的重要生命器官已经坏死,有的零件部位甚至惨不忍睹,但它没有死。在它的心脏深处布满的不只是千疮,还有百孔——那是岁月自作多情馈赠给它的风云华章。
谁知一棵树心里究竟会不会像人一样喜欢别人为它书写华章呢?
在这片处处彰显革命老区文化的土地上,岁月给了一棵树太多的蹉跎。然而,当一棵树的成长历经百年千年,与所有的蹉跎融为一体后,岁月又突如其来把树的蹉跎彻底搬走,或掏空,一根发丝也不留。如今,树的内核已被岁月掏得空荡荡的了,它被赋予了另一种英雄在灾难中常常涌现的壮举,由此可见如此之树,在历经磨难不死之后,变得要多丑有多丑,令我不忍多看它一眼。然而,树并没有因体衰而奄奄一息,历史说它曾遭遇过历史的暗算或玩笑,但它并不仇恨那一节历史,相反,它一直站立在历史的假面舞会上,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你看它早已蹚过死亡的河流,铤而走险用尽全力地长出新枝,吐出新芽,然后,让所有的叶子像伞一样汇聚成一团团绿云,向着日出的方向,狂奔而去。紧随它去的,是一片片低姿匍匐的新叶或嫩芽,它们像齐整的兵阵,从不同的方向出发。在它们的信念里,谁也不可否认:总有一天,它们必将汇聚成天。
这就是一棵树活着的姿态。
它成了那一座土坯房子的靠山。但土坯房子却认为自己是树的靠山。土坯房子因了这棵树,而人气冲天。即便那土坯房子里简陋、狭窄、阴暗、潮湿,甚至墙壁上那些旧照片已散发出难闻的霉变味,来来往往的人依然要争先恐后地挤进去,踮起脚,多看一眼那死去的伟人。
可树是活着的生命,却常常被那土坯房子里死去的人抢眼遇冷。
树很倒霉,树的苦难永远比人多,但树不委屈。树全然不顾来来去去的人们在它的身上指指点点,幸灾乐祸,树一直在原地朝着它的方向努力。
后来的几天,在我带着这棵树上路的旅程中,在于都县“中央红军长征第一渡”纪念碑的附近,在崇义阳岭的林海里,在通往君子谷的路上,在去上堡梯田的山道里,在梅关古驿道上,在赶往客家围屋的小路边,一路上我不时地见到过与此树同等年轮、同一个姓名的树。比起它,这些树的面相就令人赏心悦目了,它们让我路上的心情变得异常轻松,至少它们逃脱了一颗横空飞来的炸弹,它们没有背负替伟人挡过灾难的使命,它们是幸运的,也是平凡的,更是轻松、幸福的树。
每每从车窗外看见它们,我就想挥手,亲切地喊一声:江西老表,你好!但我还没喊出声来,却听见一个血脉相通的声音在对我喊:四川老表,你好呀!
在崇义,像在林芝
在崇义,会做梦的不只我一个人。换言之,我想说,崇义真的是一个适合用来做梦的地方。
从赣州出发的那个下午,一路上就不断有人说起崇义的种种优势。当地官员有一句比较有底气的话,说的是在崇义睡一个晚上,相当于在首都北京住四个月。有些调侃的味儿,当然它是特指崇义的空气质量好过北京的意思。拿数据作对比的广告词,极具煽动效果,也很有内在的张力,把数字与两个不同的地方链接在一起,人的欲望便有了超想象的扩张。当然,很多时候,它又有超隐喻的奇妙功能,这的确算得上智慧的表现。面对崇义,即使你不想入非非也难,气得另一个没有安排到这条线路的女作家差点砸了相机。
我见到的崇义县城很小,四面被高过丘陵的青山环抱,甚至没有成都周边的一个小镇面积大,但它所管辖的地理资源并不小。行进在阳岭的林海里,空气异常的清新,那些树木、小河、岩石、各种野生植物,如牵牛花、野百合、牛儿勒黄(我家乡对一种植物的土叫法),它们的出现让我意外地获得了对另一片地域的怀念与向往。它不是人声鼎沸的北京,它是我少年时期梦开始的地方——林芝。在遥远的雪域高原,去过林芝的人们都愿意将它称作西藏的江南。而眼前的崇义阳岭,莫非早已被赣州人默认为自己的江南呢?抵达林海深处的作家村时,山上出现了浩荡的竹林,它的格局让我仿若回到了久违的林芝,那起伏的原始森林,小河淌水滴得鸟语缠绵的山沟,还有静静的山坡里藏着的小瀑布与小牛犊,以及那些鲜花与长路,还有在水沟里嬉戏的孩童,都让崇义与林芝有了几分共同的安静气质。
这个发现与比较,让我不时产生梦幻般的感觉。我究竟是在写林芝,还是在说崇义?有时,两个地方印象的重叠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万物生灵也有缘。
很难想象,走在我身后光着脚丫掉下很长一截队伍的女作家塞壬到了雪域高原会是怎样的情形?路上,她问起有关西藏的情况。此时,她一手提着自己的高跟鞋,一手撩着布满植物和野花的长裙,艰难地走在肥大的蚯蚓滑过路面的小道上。她是有意想独自走上一段风景路,还是没想到高跟鞋在此地会遇到麻烦?幸好,走在崇义不必担心在高原上容易遇到的缺氧地带,而从高原上突然降临到内陆的人,倒是可以拥有另一种不同寻常的体验,那就是到崇义来体会什么是醉氧。
醉氧的感觉是什么?我的体会是睡着的蛇也会飞。
在北京,你散步一小时可以,但再加一个小时你就可能受不了,不单是北京,在世界很多城市散步都会有累的时候,而在崇义,在林芝,你即使走上半天也不觉得累,甚至有时你会拥有不由自主飞起来的感觉。
那么多植物都愿意抚慰你的肺,身体里住进了神仙,沉重的肉身便在这里飞。
那个夜晚,在林海涛声包围的崇义,我看见窗外的星星无比透明,空旷的夜空,时而有风轻轻拂过林梢,此时的我仿若置身的不是一座城,而是高原上的孤岛。难以入睡,便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透过薄薄的纱窗,久久地观望着夜空里的静。它让我想起林芝境内清泉石上流的巴松措,还有吐蕃时期文成公主远嫁西藏松赞干布途经林芝时种下的那棵如今已成圣境的巨柏。若是冬天,我相信不远处的林海也是会挂雪的,那将是崇义最美的词汇。
第二天,当地媒体将镜头对准我时,我竟错把崇义当林芝,因为它的诗意,我期待再回崇义住上几宿,再做一个能够梦回林芝的梦。而更多的人们,说得最贴切的一句是:好梦崇义。
我相信,这四个字一旦进入他们的文本,必将改变一个地方的气场。
围屋里的猫
在我老家四川的乡下,猫也是要分男和女的。我认定赣州龙南关西围屋里的猫全是女猫。它们纤细的身材不由让人想起明清时候的窈窕淑女。
那是癸巳年七月二日接近中午的事。我与来自全国不同地方的十多位作家从崇义出发,抵达龙南的关西围屋。因为下午要回赣州赶飞机,所以路上一直在不停地赶。天气有些野蛮,阳光里有一种烘焙面包的味道,从身体里跑出来。时间过于仓促,数不清围屋究竟有多少间,尚未搞清围屋主人的前世今生,来不及多看一眼屋檐下坐着纳鞋的老人,只看了一眼她面前零星地摆放着的龙南土特产。
她在空中摇动着干瘦的手。
莫非她是示意我别拍她吗?或者她是在手影的光线下观察我?
走着走着,我将相机瞄准了围屋地角的一个木格子里长出来的一株狗尾巴草,它在风中刺目的光线里轻轻摇曳。那是一扇地窗,竖着的木条有几缕阳光像雨水一样漏了进去。原本,我是想拍下这株草在阳光下静默的样子,它的确很孤单。可此时,木格子里面有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在我的镜头里闪烁。它是渴望与我捉一回迷藏吗?偌大的“口”字型围屋,一个“口”包裹住一个“口”,同行的人还没浏览围屋的全部,已早早去车上等候了。除了这双突然出现的眼睛,它全身黑如夜色。不知何故,当我摁下快门时,木格子里忽然又跳出来了一只猫,全身白色的猫,它们一黑一白,就像舞台上表演双人舞的演员那般从容、敬业、灵敏,变换着不同姿势,任凭我手中的相机摆弄。
紧接着,又来了一只,金色的毛纹里掺杂有白条,很快,它们变成了三只、四只、五只……在一个狭小的木格子里,那么多眼睛绕着你的注意力,牵住你的那根神经,久久不愿离去。它们可爱的样子,让我想起意大利安东尼亚乐合唱团的小朋友们,她们轻轻地唱着《加油耶稣》,如同黑暗中闪亮的珍珠,一颗一颗地积在一起,不停散发出独特的光芒。
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安静。
……
时间过去一月有余了,我常常想,要是能写篇这样的散文多好。在远离人烟的边陲围屋,野风吹过,拖着枪炮的马车在芦苇晃荡的午后,读者在箫声中看不见吹箫人的脸,只需要手上拿着一本小小的口袋书,背对一炉长明火,分享棉花一样的散文,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分界线模糊不明的散文,自己的梦境与别人走过他乡的境遇重叠在一起的散文,在陌生的赣南让心情放牧北方的散文。这样的散文,对我而言就成了最温暖最可遇不可求的散文。说得极致点,除此之外,我是想尽快地回到那遥远的围屋里去,闻闻那老墙散发出的岁月的味道,看看那一株狗尾巴草是否已经在我重返之前枯萎。我更想关闭所有的现代灯盏,请北风替我吹灭天上的月光,而一个人只需要一支烛光,然后搂着那些精灵一样的猫取暖。
那时候,最好冬天的野雪,在木格子窗前趁我思考不成熟的瞬间,无声地填满我尚未落入黑字的雪白的方格纸。
世界上所有的猫都安睡了,只有我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