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2014-11-18周齐林
◇周齐林
1
莫小兰路过马路旁那条幽深的小巷时,在小巷口驻足了一会儿,一条浅灰色的狗徘徊了一阵,便披着夜色漆黑的外衣向她奔袭而来。她只是朝幽深的小巷看了几眼,没想到便引来了狗的警觉。莫小兰感到一丝惶恐,加快了脚步。狗仿佛猜透了莫小兰的心思,在夜色里狂奔起来。
莫小兰正准备躲进一旁废弃的工地小屋里,那条狗一口紧紧地咬住了她的右腿,一丝疼痛在她身上蔓延开来。莫小兰使劲呼喊着,随手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狗的头颅砸去。打了几下,狗的头颅突然血淋淋地掉落在地。莫小兰心底顿时一惊,忍着疼痛匆匆而逃。她以为那条狗死了,再回头时,一条没有头颅的狗却疯了一般朝她扑来。莫小兰看见狗步步紧逼过来,她清晰地看见父亲的头颅却接在狗的身上,莫小兰啊的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莫小兰又做噩梦了。
这段时间,噩梦如绳索般缠绕着莫小兰,逼得她有些喘息不过来。时常,随着一声尖叫,她从噩梦中惊醒,一旁沉睡的爱人也被吓醒了。爱人看着她一脸的泪痕,便满怀深情地紧搂着她,一脸关切地问她怎么了,而后摸摸她满是虚汗的额头,起身给她倒一杯温凉的开水,暗夜深处的她仿佛还深陷在梦魇的边缘,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拽着自己的爱人,寸步不离。
夜凉如水,屋内寂静无声,昏黄暗淡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拉伸着投射在灰白的墙壁上,显得愈加瘦弱。小兰感到一丝寒意袭来,她下意识紧紧抱住了自己,眼前却不时呈现父亲的惊恐的画面。
连续一个多月,莫小兰深陷于梦魇之中,夜半醒来,她只能独自抵抗心灵深处漫溢而出的恐慌与孤独。爱人在外出差,从噩梦之中惊醒过来的她下意识地摸索着手机,想给百里之外的爱人打电话。到最后,那只摸着手机的手却停了下来。她忽然又不想说话了,怔怔地望着窗外那轮高悬于天际的月亮发呆。她觉得由噩梦而引发出来的疼痛,只有她自己能深刻地去体味去重新咀嚼。
灭了灯,重新躺在床上,莫小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浓重的睡意已经钻进她的大脑深处,但那些零星混乱的思绪却侵袭进来,像药效显著的清醒剂一般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脑海里横冲直撞。
再次醒来时,天已亮,楼下早餐店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莫小兰双眼满是血丝,她疲惫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刚好七点整,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莫小兰拖着疲惫的身子,重新躺下,闭上双眼,夜晚那些纷繁的思绪经过一夜的折腾似乎也疲惫不已,慢慢从她脑海里隐遁而去,她隐隐感到一丝轻松和久违的惬意。浓重的睡意再次袭来,她迷迷糊糊地睡去,再次醒来时离上班只差十分钟。她一骨碌爬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洗涮完,到厂门口时,还差三分钟八点。
保安老李牵着一条大狼狗守候在厂门口,大狼狗不安地在他面前来回走动着。莫小兰扫了一眼,大狼狗朝她狂吠了一声,她听了心底顿时一紧,一阵寒意侵袭而来,赶紧加快了脚步。
一连几个月,工厂效益不好,加班少工资也降低了很多,许多工友借着黑夜的掩护,趁下班时分把一些原料偷出去一点,再转手卖掉。这些举动的最终结果是引来了这条凶猛的狼狗。狼狗一出现,一切小偷小摸的偷盗现象顿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2
端坐于车间内的机器前,莫小兰感到一阵恍惚,梦的影子还残留在脑海深处,厂门口不时传来狼狗的咆哮,像一根导火索般把莫小兰那些尘封腐烂的记忆重新点燃起来。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闷热得让人窒息的夏天,那些悠远的往事像听到使唤一般纷纷逃逸而出,如放风的犯人一般。
时光重新聚焦到十多年前,莫小兰看见十六岁的自己骑着家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奔跑在油光闪亮的柏油马路上。天空有些阴暗,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莫小兰在家里有点呆不下去,整日面对着以泪水洗面的母亲,心上仿佛压着一块石头。趁着瘦弱的母亲刚刚入睡,莫小兰便轻声把自行车推了出来。把自行车一推出屋,莫小兰一脚就踏了上去。这一脚踏到底,似乎发泄般,莫小兰使足了全身的力气。等再次踏脚踏时,自行车已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般,跑出几十米了。
莫小兰使劲踩着单车,一种飞翔的感觉转瞬就传遍了她的全身。莫小兰放开扶手,微微直起身子,很是奔放地朝天空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远处,一丝细小的阳光透过乌云的罅隙,洒落在大地上,很快又被层层乌云团团包裹住了。
莫小兰踩着单车,拐进一条小巷,朝几步之遥的地方叫唤了几声,没人呼应,只听见几声犬吠透过门缝传来。桂花不在,不知道去哪里玩了。莫小兰和桂花是多年的老同学,从小学五年级到现在一起读高一,她们不仅同在一个学校,还同在一个班级。
柴门轻掩着,莫小兰侧身进去,墙角一簇深绿的青苔映入她眼底。莫小兰的目光在这簇深绿的青苔上停留了几秒钟,心底顿时感到一股清凉。没等自己从这股清凉中回过神来,原本潜藏在暗屋内的黑毛大狗一口就咬在了她大腿上。莫小兰看着狗,恍若做梦,她想着自己刚才在马路上心情是那么舒畅,怎么现在一下子就被狗咬住了。有那么几秒钟,莫小兰感觉自己像是处在梦境里,毫无知觉,莫小兰依然能看见几朵白云天空中游荡着。
很快,莫小兰就捂住大腿哭了起来。桂花的父亲拿着碘酒,一脸内疚地往她大腿上那个深深的伤口涂抹着。“这可怎么办呢?”莫小兰一脸茫然地哭着。莫小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着自行车从桂花家走出来的。十几年后的今天,莫小兰端坐在床沿,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心底依然有丝丝余悸。
莫小兰推着自行车缓缓地行走在马路上,完全没了来时的放松。莫小兰想着自己该怎么办呢,母亲得了重病,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外债已欠了一大堆。莫小兰不知道母亲要是得知她被狗咬了,会是怎样的表情。莫小兰被内心深处的惶恐驱使着,心底阵阵恍惚。
回到家时,屋里一阵寂静,莫小兰很是忐忑地把自行车放好,走进屋里,见母亲刚睡醒。莫小兰从厨房倒了杯开水给她母亲,莫小兰见母亲朝她笑了笑。“娘,我被狗咬了。”莫小兰咬着嘴唇,终于说了出来,仿佛是适才母亲的笑给了她勇气。莫小兰以为母亲会满是关心地叫她下次注意,不料她母亲一听,脸色就变得铁青起来,气得一骨碌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疯般来回在屋子里走着,口里不停地对她说着怎么这么不懂事,家里只剩几百块钱了。莫小兰看着不时在屋子里快速行走的母亲,有点难以相信她此刻正是一个重病在身的人。
莫小兰的母亲最终走累了,走得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床沿默默流着眼泪。莫小兰感到一阵恍惚,她窝在墙角,看着她可怜的母亲,眼角也跟着溢出一滴泪来。母亲要她去桂花家把那打狗针的一百八十块要回来。莫小兰硬着头皮去了,她来到桂花家门口,踟蹰了许久,却不知如何开口。她背靠在土墙上,望着满天的晚霞,心情却一点点冷了下去,像跌落在冰窖深处。忽然间,她母亲一脸泪痕的表情呈现在她眼前,这个表情如针尖一般再次刺痛了她,几乎要流出血来。莫小兰忽然一个起身,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推开了轻掩的柴门。桂花他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她几乎是哭诉着说完了自己的请求,她还没说完,桂花她父亲便转身进屋取了两百块钱,递在她手里。桂花他父亲说,孩子,早点回吧,知道你不容易,叔也只能给你这么一点了。
莫小兰回到家,母亲正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面色苍白,一脸茫然。她走到母亲面前,摊开手掌,沾满汗迹的两百块呈现在母亲眼前。她看见母亲黯淡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光亮,只那么一瞬间又黯淡下去。母亲看了她一眼,又在黄昏轻柔的风中摇晃着进屋去了。她在母亲适才坐过的小板凳上坐下来,小板凳上还残留着母亲的体温,她想象着自己刚才骑着自行车火疾驰在乡间小路上,母亲一脸默然端坐在板凳上发呆的情景,心底便感到一丝隐隐的疼。要是没去桂花家该多好,莫小兰自言自语道。可是一连多日,她感到自己胸口闷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急需发泄出来。
莫小兰静静地坐下来,她缓缓挽起裤腿,小腿上一道月牙状的牙痕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再往里看,能看见血丝。她摸了摸牙痕,依旧能感到细若游丝般的疼痛。放下裤管,再次起身时,天微微暗了下来。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莫小兰看见狗便心生恐惧。有那么几次,病恹恹的母亲派她去即将干枯的田地里放水。她在熟悉的田埂上行走着,手紧握着一根长长的拐杖,一路疏通着被浮萍堵塞的小水沟。行至自家的稻田时,她清晰地看见一条黄毛狗蜷缩着躺在田地一旁的院落里。她放慢步履,却还是弄出了细微的响声,黄毛狗见了,起身抬头看了她一眼,在院落里来回走动着,显得焦躁不安,一脸警觉。她瑟缩着脚步,不时俯身给自家的地里放水,又不时抬头朝黄毛狗张望着。当她起身再次朝狗张望时,黄毛狗却突然狂吠起来,继而一跃而下,朝她这边奔袭而来。她见了,心头掠过一阵寒意,一股巨大的恐慌感促使她迅速在田埂上飞奔起来。直至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到千米之外的马路上,她才停歇下来,瘫坐在马路旁的草地上,不敢再前行半步,后来在三叔的帮助下,即将干枯的田地才重新蓄满水。
一个月后,一个阴沉的午后,莫小兰静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抚摸着自己小腿上愈合的伤疤,这时忽然一个人影大跨步走了进来。莫小兰抬头一看,惊喜地发现是父亲。父亲一脸亲切地喊着她的乳名,她心头一酸,眼泪顿时掉了下来。父亲紧紧地抱了抱她,像是早已知晓她内心的苦楚与疼痛。
父亲的归来仿佛一根蜡烛般让黯淡无光的家顿时变得光亮许多。年初,父亲外出打工了,把照顾大病初愈的母亲的重担托付到年幼的她身上。这次,父亲是冲着农忙归来的。不出意外,半个月后,父亲会再次出门远行,到异乡去淘金。
许多年后,每每回忆起这个酷热的夏季,莫小兰都深陷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她丝毫也不曾料想到,危险正一步步朝这个脆弱的家庭紧逼过来。
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莫小兰和父亲在地里劳作了一天,终于把一地割倒的稻穗分离开来,装入袋中。暮色一点点降临,不远处炊烟四起,她和父亲把一袋袋沉重的稻谷搬运到不远处的板车上。一根烟的工夫,空荡荡的板车装满了稻谷,夜色也跟着弥漫开来。她看见父亲朝她微微一笑,脸上满是汗水。拉着板车上坡的那一刹那,父亲吆喝着加油,她也跟着使足全身的力气,转瞬满载稻谷的板车便一跃到畅通无阻的柏油马路上。阵阵夜风裹着丝丝凉意袭来,吹在莫小兰脸上,她忽然感到惬意而又幸福。看着前面父亲大山般的背影,一种久违的踏实感在她心底弥漫开来。如一团火,莫小兰微凉的心渐次温暖起来。莫小兰沉浸在这样欢快幸福的思绪里,在里面徜徉着,很快却被一声尖锐的犬吠声拉了回来。她听见父亲哎呦了一声,继而便看见一只狗在夜色中叫喊着离去,不时回头张望几眼。莫小兰一脸关切地问父亲怎么了,是不是被狗咬了,那得赶紧回去喝草药或者打疫苗针。父亲摇了摇头说只是被狗咬住了裤腿,并未伤及到皮肉。她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家,天已完全暗淡下来,有好些老人摇着蒲扇正在院前的空地上纳凉。莫小兰看见屋里的灯亮着,昏黄的灯光弥漫开来,像是给整个屋子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远远望去显得十分温馨。母亲早已把菜做好,海带肉丝汤,血鸭,还有她喜欢吃的腌制的红萝卜,冰凉的水桶里还放了一瓶青岛啤酒。父亲一回来,母亲的心情也跟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苍白的脸上慢慢出现了丝丝红晕,仿佛怀春的少女一般。莫小兰帮着父亲把一袋袋的稻谷卸下,卸了两包,父亲就一脸亲昵地叫她先去洗澡,准备吃饭。莫小兰洗完澡出来时,一包包的稻谷早已垒成谷墙置放于院落的一隅。屋内有些闷热,莫小兰和母亲把饭桌搬到院落,顿时凉风习习。终于开饭了,她狼吞虎咽地吃着,满心欢喜。一连多月淤积在心的压抑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日后,父亲又收拾行李出去了。在家半个月,父亲的皮肤变得愈加黝黑起来。莫小兰把父亲送了一程又一程,父亲不停地朝他挥手,示意她早点回去。她一动不动,站在车站的门口。疾驰的汽车愈来愈模糊,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到最后变成了她脑海里的一份念想。她把对父亲的想念再次埋藏在了心底。
三个月后,一个寂静的午后,莫小兰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屋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乱而又夹杂着丝丝恐慌。很快,她看见父亲被村里的两个一起外出打工的人架了回来。父亲面色苍白,浑身发烫。她即刻想起了三个月前的那一晚,从田地里收割稻谷归来的路上,那一声声尖锐的犬吠声。母亲得知父亲的真实病情后,顿时晕倒在地。
晴天霹雳般,父亲患上狂犬病的消息顿时传遍了整个村庄,庄里的人纷纷象征性地带着一些礼品过来探望一番。他们放下礼品,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父亲,她从他们的眼神当中看到了难以掩饰住的好奇心。她一咬牙,心底顿时一疼,把所有人都轰了出去。起初,他们都满是好奇心,到最后几乎不敢从她家门口路过了。他们担心她父亲没被看守好,突然狗一般蹦跳着一跃而出,把他们咬伤。
莫小兰看着父亲一点点瘦下去,一点点失去人性。亲戚们把她父亲锁在一间房间里,把整个房间封得死死的,不敢发出水声和风声。但寒冬降临,风裹着丝丝寒意肆无忌惮地在整个村庄横冲直撞,发发呜呜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哭泣。莫小兰蹲在房间门口,她听见父亲在房间里发出异样的撕咬声。她朝着墙壁微弱地喊了一声父亲,眼泪顿时流了下来。接着她大喊了一声,屋内顿时一片寂静,这短暂的寂静像是父亲对她的回应,只是很快又隐遁而去。
寒风渐紧时,莫小兰的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莫小兰摸着父亲变形的身躯,那股冰凉渐次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抽噎着,直至喉咙沙哑。
3
远远地,莫小兰就看见保安牵着狼狗在厂门口游荡。狼狗不时朝天狂吠几声。莫小兰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连多日,她深陷于这种困意难耐的煎熬中,她感觉潜藏在脑海里的困意依旧存在,此刻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撕咬着她。她走到厂门口附近的水龙头前,拧开阀门,捧起水,一股冰凉立刻顺着脸颊而下,适才蚂蚁般在脸上攀爬着的阵阵睡意也烟消云散。她感到清爽了许多。
莫小兰在厂门口停歇了一会儿,她看见老李牵着狼狗进了保安室,便快步往里走去。高大威猛的狼狗让她感到一丝恐慌,自从父亲去世后,一看见气势汹汹的狗,她便心生胆怯,多年来隐藏在心底的那抹阴影迅速弥散开来,笼罩心头。即将走到厂门口时,莫小兰心底一惊,一股寒意嗖地一下顿时在全身弥漫开来。狼狗兀自从保安室走了出来,恰好与她迎面相对。她停下了脚步,像木头一样呆立着。狼狗摇晃着尾巴,绕着莫小兰转了一圈,不时拿鼻子嗅着她。正当莫小兰不知所措时,保安老李吆喝了一声,狼狗摇着尾巴乖乖地进了屋。看着狼狗一脸温顺的模样,莫小兰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莫小兰前脚刚踏进车间,迎面就撞见车间主任老王,老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莫小兰心底骂了句,不想看他一眼。在自己的工位上刚坐好,办公室的文员小敏就把今天的工作任务分摊下来了。莫小兰看了看单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说,怎么把难干的活都扔到我这边来了。我怎么知道,这都是主任安排的,你要是有意见就跟他提去。小敏气兜兜地反驳了一句。
莫小兰朝车间办公室斜望了一眼,见老王正端坐在里面,心底恨恨地骂了句王八蛋。莫小兰刚三十出头,在车间里除了小敏,她就算最年轻的了。虽然没有小敏的年轻与白皙,但莫小兰也不乏气质。莫小兰深知自己身体的一沟一壑,为了不给自己招惹上麻烦,每次在工厂上班期间,她总是穿着宽大的衣裳,把自己装扮得很随意。然而,每次车间开会,她站在前排,却依旧能感受到老王异样的眼神,它长了腿一般不时溜到他胸口深处去。老王像一条狗一般,绕着她转了几圈,垂涎三尺,鼻子里发出异样的声音。敏感的莫小兰从这种怪异的眼神里感到一丝可怕,她退后三步,每次开会都直接站到了最后一排。隐藏在人群之中,莫小兰似乎感到了一些安全感。在莫小兰眼里,老王确实如一条狗一般,时刻在追寻着她。老王时刻捕捉着她的气息,见她没站在第一排,故意拉伸着脖子,有意无意地朝人群中张望着,还煞有介事地拿着花名册点名。
老王是车间的王,可以在车间张牙舞爪,四处耍威风。但是每次生产经理一从办公室下来,莫小兰就看见老王不时摇晃着尾巴尾随在经理身后,点头哈腰,一副随时听从派遣的模样。
一直以来,莫小兰想换个安全点的工种,找了几次下来,老王却总是打太极拳。老王不听她的话,眼神毫不隐藏地直盯着她的胸部,整个人几乎要掉进里面去。她自然明了老王的深意。
车间办公室有一个不小的休息间,老王偶尔会在里面休息。有许多次,有人听到里面传出女人娇吁的喘息声,令人浮想联翩。办公室的文员小敏与老王的关系已不再是秘密。老王是老板的亲戚,在他的地盘,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人奈何得了他。
莫小兰坐在机器面前,脑海里依旧昏昏沉沉,后脑勺隐隐的疼,仿佛有一只虫子在撕咬着她。莫小兰在机器前鼓捣了一个多小时,心底蓦然涌起一丝忧伤。她发了一会呆,脑子里想着起身去别的车间走走,不料正准备起身,小拇指就被机器给辗伤了。莫小兰再次感到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令人窒息的夏天,而眼前的这台机器则成了一条狗,满身冰凉。起先是一股麻麻的感觉,很快这种感觉就转变成肆无忌惮的疼痛,一滴滴的鲜血很快汇集成河流。莫小兰的心情变得焦急起来,她来回在机器前走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别慌!赶紧请假去医院啊!”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莫小兰耳旁回荡着。莫小兰感觉慌乱的自己正被这个声音牵引着走向办公室,奔向工业区最近的医院。
莫小兰从医院回到出租屋,这一夜她又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下班去工厂的食堂打饭时,一只满是鲜血的猪手跳到她手上,然后这只猪手像是长了翅膀般飞走了。莫小兰再次看时,发现自己的右手也跟着那只猪手跑走了。莫小兰正手足无措时,她一脸惶恐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屋子里一片寂静,黑夜变得愈加深沉。莫小兰扫视了屋内一眼,感觉有一个人影在墙角晃动着。莫小兰害怕起来,她瑟缩着起身去开灯,灯一亮才发现是衣架上挂着的衣服。
几日后,莫小兰的伤口恢复得差不多时,她又跑到办公室去跟老王谈要求更换一个工种的事情。办公室只有老王一个人在,莫小兰走进办公室,老王没抬头看她。
莫小兰看了一眼老王说,我想换一个工种。你还想换工种呢,厂里马上都快没饭吃了。老王一脸严肃地说。莫小兰心底骂了句,恨恨地甩开凳子,起身欲走。哎呦,还挺有脾气的嘛,我就喜欢你这样。莫小兰正欲走,老王忽然笑嘻嘻地说,并示意她等一下。你进来一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莫小兰一回头,见老王已往里间的小休息室走去。莫小兰怔怔地站着,倍感恍惚,脚底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牵引她一样,无形之中引着她往那边走去。那是一个陷阱,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
莫小兰刚进休息间,老王一个转身,就把门给拴住了。紧接着莫小兰感到有两只肥大的手紧捂在自己饱满的乳房上,浓重的鼻息贴着她的耳尖弥漫开来。那双肥手一下子把她推到在床,嘴巴顿时凑上前来,在她的胸口不时嗅着。见莫小兰没有反抗,那双肥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莫小兰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般,她剧烈地挣扎起来,一脚猛地踢在老王的裤裆口,老王叫喊着捂着下体滚到床底。莫小兰站在房间里,听着老王的叫喊声,脑海里却呈现出多年前那个夏夜父亲遭遇疯狗的那一幕。她迟疑了一会儿,骂了句王八蛋,转瞬便夺门而出。
回到工位旁,莫小兰却担忧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踢一骂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莫小兰愈想愈感到紧张。虽然自己的工种危险点,但凭良心说,自己还是很需要这份工作的,特别是眼下各个工厂正是裁员的时候。
整个下午相安无事,老王静坐在办公室里,没给她找任何麻烦,但莫小兰却愈加惶恐起来,脚下像是被设置了陷阱一般,时时都有陷落的可能。
几天后,在隔壁一个镇区做保安的爱人辗转来到了她这里。爱人每个月都会来这里看他一次。晚上,夫妻俩在一家湘菜馆吃饭,回到屋已九点。莫小兰在卫生间冲了凉,湿淋淋地走出来。裹着睡衣的莫小兰看起来更性感诱人,带着一丝朦胧美。爱人如一头饥饿的野兽般,一个转身就抱住了她。莫小兰挣扎着,嘴里说着头发还没干呢。爱人却不管,一个月的分离仿佛把他憋坏了。莫小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满是狗的影子,那些怪异的梦的碎片把她的脑子塞得满满的。
老公在她身上忙碌着,莫小兰有点心不在焉,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投入。爱人很快就发现了她不在状态,忙碌了一会便疲软下来,瘫在一旁。她看见爱人闷闷地点燃一根烟,一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深夜,睡梦中的她感到一只手往她的私处伸去,她一睁开眼,伸手抓住那只手,爱人就急切地压在了她身上。她感到一丝厌烦,一把把他推了下去。老公见状,有点生气。莫小兰见了,心底五味杂陈。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感到筋疲力尽。莫小兰背靠着爱人,爱人推了推她,问她怎么了。莫小兰不说话。过了一会,终于把自己这段时间总做噩梦的事情吐口水般,一一说了出来。说出来,似乎轻松了许多。莫小兰被爱人紧紧地拥抱着,爱人不时朝她说着对不起,说着自己的没用。莫小兰听了,心底涌起一阵别样的酸楚。
台湾应用型本科大学对学生的评价机制灵活多样,评价主体多元化,评价方法多样化。不同的课程有相应的评价标准,以实践课程为例,学生实习单位工作评分占60%,老师教导占10%,实习作业与心得报告占30%。
老公原本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做大工,一个月虽然累点,但毕竟还是值得的。后来一次意外,从几米高的铁架上坠落下来,摔坏了身子。医生叮嘱着只能干一些轻活,于是在朋友的介绍下,在一个毛织厂当起了保安。
4
快要下班时,小敏突然在车间里大声说,大家等下晚走几分钟,主任有事要宣布。
下班铃声响起,整个车间二十几个人,聚集在散发着浓重机油味的车间门口。人们干了一天的活,饥肠辘辘,嘴上不停发着牢骚,抱怨着早不开会晚不开会,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开。老王一从办公室出来,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他站在人群前,左右上下扫视了一眼,像是在捕捉莫小兰的身影。莫小兰故意站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背后,她站在他的背影里,像是进了安全区。她偏离了一下身子,朝前面张望了一眼,正好与老王的眼神撞在一起。老王的眼神像往常那般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转瞬便又弹开了,这个停留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现在经济低迷,一连好几个月订单锐减,这些大家都看得到,厂里不得已下了个决定,每个车间必须裁员五人。到底裁哪些人,我们还在研究。”老王一说,人群顿时炸开了。
老王咳嗽了声,朝人群张望了一眼,又朝莫小兰张望了一眼。莫小兰见了,赶紧垂下了头。去食堂的路上,莫小兰感到一丝恐慌,老王现在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一脚把自己踢出去。莫小兰感觉自己被一条大狼狗逼到了一个黯淡无光的角落,只等着狼狗张牙舞爪一扑而上,一口把他吞噬掉。然而自己太需要这份工作了,爱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保安,体弱多病的母亲一直独自在家照看小孩。自从父亲病逝后,莫小兰就发现母亲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起来,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忧郁。想到这,莫小兰心情有些绝望起来。
下午快下班时,莫小兰正放下手套,手机突然响起来。莫小兰翻开短信一看,整个人不由怔怔地站在那里。
莫小兰出了厂门,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张望犹豫了许久,最后坐上了2路公交车。她来到镇上的快捷酒店,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朝不远处的507房间瞄了一眼,最终一咬牙,狠狠地选择了离开。
几天后,工厂里果真开始裁员。老王裁掉了五个工龄短点的员工,却把莫小兰留了下来。莫小兰有些诧异,自己狠狠踢了老王裆部一脚,也没有羔羊一般去酒店赴约,却没有遭到他任何报复,这让她感到隐隐不安。
晚上,加完班,莫小兰推着自行车一脸疲惫地往门外走去。远远地,她又看见狼狗伸长着脖子烦躁不安地嗅着人群独有的气息。在昏黄的灯光的映射之下,狗影倒挂在墙壁上,像一个巨大的人影。莫小兰推上自行车,远远地朝厂门的另一端走去。她推着自行车行走在松散的人群当中,那条狼狗却急速地穿过人群的缝隙,朝她奔来。她心底不由一阵哆嗦,阵阵寒意袭身。狼狗一跃爬上她的自行车,而她早已吓出一身冷汗。很快,保安就从她自行车后座的蛇皮袋里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保安老李一脸冷笑地看着她,那种不屑的神情像是在对她说,赶紧收拾行李滚蛋吧。她始终没想到老王会以这种方式把她扫地出门。
莫小兰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时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令人窒息的夏天。
是夜,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照着莫小兰洁白的身子。莫小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里满是泪痕。莫小兰又掉入梦魇之中,她在梦里使劲奔跑着,成千上万条狗凶猛地向她奔袭而来,扑在她身上,直至把她撕咬成碎片。她隐约感到自己血肉模糊的脸,顿时惊醒过来。
几日后,在厂门外煎熬良久,莫小兰终于拿到了自己半个月的工资。她站立于一个僻静的角落,隐约看见狼狗在保安室的门口游荡着,偶尔朝路过的人咆哮几声。有那么好几次,她看见狼狗低头嗅着什么,几乎要走出厂门口。她以为狗闻到了她的气息,下意识地想逃离,却又见狼狗在门口绕了一圈又回去了。从下午两点一直等到五点,正当她心灰意冷时,保安面无表情地叫了声她的名字,而后冷冷地丢过来一个信封。她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的一端,里面躺着八张单薄的钞票,这就是她半个月的工资,另外半个月的工资和这个月所有的加班费都被扣掉了。
寒冬时节,昼短夜长。夜幕已经降临,莫小兰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地离开了这个她工作了四年的工厂。再过十分钟,工厂就下班了,她担心自己淹没在怪异的眼神之中。
穿着厚厚的冬衣,莫小兰心底却泛起阵阵寒意。她在夜幕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一股巨大的悲凉感侵袭而来,直至把她淹没在深处。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者,在冰冷的河流湖泊中拍打着双手,上下沉浮。行至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时,树旁的草丛里忽然一团暗影滚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的映射下,显得瘦骨嶙峋。她细看了一眼,却见是一只宠物狗。狗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角的那两道白在微弱的灯光的映射下,像挂着两行清泪,很快又耷拉着头,恢复了原有的模样。那丝潜藏在她心底多年的恐慌感又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几乎颤抖着呵斥了一声,狗一时受到惊吓,一下子蹿到暗影深处,转瞬淹没在黑夜之中,仿佛隐遁而去,没了踪影。
她继续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再次回头,却见狗耷拉着头一路跟在她屁股后面,中间却保持着一段距离。她又呵斥了一声,作出轰跑的姿势,它顿时停下了脚步,不敢再往前。当她再次继续前行时,她隐约看见它又耷拉着头,迈着迟缓的步子,有气无力地跟在她后面,头几乎贴到地面,嗅着什么东西。仿佛在她身上,它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它一路跟随着,在外面看来,它是她手下一条忠实的小狗。它一直跟着她到了出租屋门口,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关了门,等再次开门时却见狗依旧徘徊在门口,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双眸直直地看着她,露出一脸的哀伤,像是哀求她收留下一般。那么一瞬间,狗一脸凄惶的眼神顿时让她坚硬而恐慌的内心顿时软了下来。她心底突然滋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这种情绪瞬间就弥漫开来,吞噬着他。她感觉自己此时此刻就像这流浪狗一般,甚至还不如一条流浪狗,多年来自己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到这里,在各个工业区小镇上辗转流离着,直至筋疲力尽、满脸生尘。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像白炽灯发出的轻柔的光线,带着丝丝暖意掉落在裹着寒意的风中。她打开门,狗见了,从地上爬了起来,像是得到应允一般,摇晃着尾巴晃了进来。她开了灯,在刺眼的灯光下,她把宠物狗带到卫生间,给它洗了一个热水澡。她把中午吃剩的饭菜热了热,端到它面前,它顿时狼吞虎咽起来,应该是饿坏了,它嘴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很快,它就把一小盆的饭菜一扫而光,而后伸出舌头不时舔着她的手掌心,她感到一丝异样的痒,那股痒意顺着她的肌肤攀爬而上,抵达她的心尖,她忽然感到一丝温暖。
夜渐深,她在距床一米之遥的地上铺了一条旧毛毯,狗蜷缩着躺了下来。灯光透过冰凉的窗格子漫溢进来,她躺在床上,看着一米之遥的那团暗影,心底忽然感到格外的踏实。
仿佛是因为它的存在,她内心黯淡的底色涂抹上了一丝光亮的色泽。她没有把丢掉工作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的爱人。她感觉自己像一条受伤的小狗般蜷缩在一隅,默默舔食着身上的伤口。白天,她出去找工作时,她便把它锁在屋子里,它乖乖地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副很乖的模样。当她一脸疲惫地从外面归来,掏出钥匙,打开门,蜷缩在地的它顿时像见了亲人一般,一脸亲昵地迎上来,摇晃着尾巴不时用舌头舔她的手掌心。
一个月的辛勤奔波,终于在附近的一个工业区她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待遇虽然很一般,但依旧如一道阳光般让她冰凉的内心世界温暖了许多。黄昏时分,她挂着丝丝疲惫,却一脸笑容地回到出租房。
她把小狗带出门,今晚,她想好好地犒劳下自己。小狗摇晃着尾巴跟在她身后,蹦跳着,露出欢愉的神情,仿佛通晓她的心情一般。落日的残辉倾泻而下,落在她们身上,涂抹出两道柔和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