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边碎语(三题)
2014-11-18◇李华
◇李 华
被梦想抛弃的年代
有人说,天才是无法教育的,教育只能扼杀天才,对于文学创作尤其如此。文学的天才,无须鼓励,自会栉风沐雨地成长,而缺少才华的人,哪怕你皓首穷经亦是收效甚微。然而,一些沽名钓誉甚至别有用心之辈,却广纳门徒而教育之,他也许可以培养文学课教授,却无法培养真正的作家。
但现实生活中,有自知之明的人太少。很多与文学向无干系的人,因为稀奇古怪的原因爱上了缪斯,一辈子折腾在文字迷宫里。也许是从福楼拜那句“一个人以艺术家自诩,就没有权力像常人一样生活”中找到了坚持的理由,也许是因为对文学虚幻而早已不复存在的光环的艳羡。
他们被文学所裹挟,年近古稀仍未有悔意。看到这些步履蹒跚的长者,为着一个铅字的梦想不惜奉一生之积蓄而出版一部作品(还没有正规书号)的时候,我一边痛心疾首地遣责那些无良书商,一边为他们可悲可叹的命运而唏嘘不已。
但是,野百合也有春天,梦想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这也是上帝唯一公平的地方,当只剩下梦想的时候,他究竟算是一个乞丐还是富翁呢?这是一群精神上的强者,节衣缩食,筚路蓝缕,也许终其一生也难能有佳作问世,但他们那种简单的幸福又岂是我辈世俗者所能理解的?他们对于理想那种飞蛾捕火式的执著精神又岂是我辈功利者所能评判的?而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在意外界短长。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内心既有梦,便已安之若素,淡看人生。
世间上,但凡有一件事是为梦想的慈光所照临,便皆染上了神圣的光泽。一个内心虔诚的人,对他任何的褒贬乃至同情都是不敬。所以,我深深地理解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面对于一个多情水手和多情妇人的那种感觉:“我不能给那个小妇人什么,也再不作给那水手一点点钱的打算了,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的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
不知道从何时起,也不知道因何而起,眼花缭乱的现实生活,再也容不下一颗梦想的种子,我们讥笑那些傲视物质的精神胜利者,我们放弃了精神的坐标,如同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转身在物欲的泥淖中狂欢,心甘情愿地成了物质的奴隶,纵然一身疲惫也仍苦苦求索,至死不悔。理想被束之高阁,甚至成了揶揄的对象,我们唾沫横飞地大谈某某买了多少豪宅,议论某某如何妻妾成群,在愤愤不平中自是难掩内心的嫉妒与不平。
我们那么地不容易满足,却又那么地容易知足。声色犬马,一点感官的享受便让我们在物欲世界里乐不思蜀,于是,梦想便渐行渐远。远到那些个懵懂无知的理想泛滥的时代,远到那些个梦醒时寂寞空虚的漫漫长夜。一声叹息中,与梦想隔空相望而不可企及。
犹记得年少时,梦想当一名科学家,或者当一名作家。彼时俨然已经是一名作家了,举手投足高人一等。哪里想到时至今日,作家几成挖苦人的词语了。而有趣的是,当年对科学家和作家,并没有多少概念。如果有人要问两者的区别,除了一脸茫然,还是一脸茫然。不过又怎样呢?也许正是那份遥不可及的模糊,才是梦想的本来面目吧。
梦想是一种方向。就像一盏灯,在远方若有若无地闪,有意无意地,你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看,再前进一小步,或许某一天就抵达了理想的彼岸。而现实的诱惑太多,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在清心寡欲中坚持了下来。无拘无束的少年和激情燃烧的青年,还没有被物欲的流感所侵袭,梦想占据着他们的整个天空。于是,他们以一双纯洁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世界反馈给他的,也是一派单纯。
生活简单,内心安宁。那个时候相信,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那个时候相信,只要我付出了,就一定会有回报;那个时候相信,精神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富足。而今天,我们什么也不再信任,包括梦想。
当不再有梦的时候,你已经老了。惟有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才能打通现实与梦想之间的森森壁垒。
深刻缘于淡定
第一次在刘庆邦的一本小说集上看到这句话,就一直预谋哪一天要引用一下——引用名人似乎不算一件丢人的事情,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光荣,它就是一枚棋子,用来布自己的阵,如此而已。机会不期而至,许多偶然因素让这个想法成了必然,于是,有了这个偷懒的标题。深刻缘于淡定,是一句具有警世意义的创作箴言,但是,我更愿意把它延伸为一种人生的态度和境界。
多年以前看电影《泰坦尼克号》,被那份海枯石烂的爱情感动着。然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男女主人公迎风立于船头伸臂相拥的场景——经验告诉我们,太形式主义的东西,都难免内容空洞而且虚假;甚至不是船沉没时,男主角杰克以牺牲自己为代价要求女公角必须活下去的爱情——当杰克成为一座圣洁的冰雕时,他的生命开始在另一个人身上延续。但是,这样美丽的爱情是被蒸馏过的爱情,只可能存在于舞台、银幕和文字的世界里,现实总是太多的磕磕绊绊乃至于伤痕累累。真正的爱情,却因为这份人间烟火而显得亲切和可信。那么,让我记忆犹新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那在甲板上忘情演奏的乐队。也许他们是专业的,也许他们只是临时的滥竽充数,如今,他们的形象在我已经模糊,但是,他们那种灾难面前的镇定,是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如果不是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那就是对人生有着深刻而透彻的理解,与其在惊惶失措中寻求一线生机,不如优雅地去到另一个世界。
小说领域有一个奇特的现象,主人公的风采往往被小人物所掩盖。在《泰坦尼克号》中,导演浓墨重彩地塑造的主角没有能做到的,他们做到了。船体倾斜,所有的人都在狼奔豕突中尽显自私甚至丑陋,他们却绅士一般,对这个混乱的世界充耳不闻。尽管不能说这一群淡定哥冲淡了主角,但他们惊鸿一瞥式的出场,让整部电影具有了更深刻的内涵和更开阔的想象空间。
真的会有这样一群人吗?答案是肯定的。多年以后,我偶然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一幅照片,那张陈旧的照片立刻打动了我,让内心沉睡的记忆迅速复活,两个时空阻隔的世界就这样在瞬间被接连到一起。
照片反映的是二战时,英国伦敦一家图书馆遭遇空袭后的场景。屋顶已不再成其为屋顶,地面散乱着残垣断壁,让人称奇的是,书架却安然无恙。两排书架之间,三个戴着礼帽的男子正安之若素地翻阅图书,仿佛一地瓦砾与他们无关,仿佛连天炮火与他们无关,仿佛人世间的纷纷扰扰都不能进入他们的视野。一个有教养的民族才会有这种淡定,才会有这份闲情。
音乐,以及文学,是让人内心安静的灵丹妙药,让我们置身凡尘却不为世俗所吞没,让我们在尴尬的现实中却保持做人的尊严,让我们活得更加荣耀和有意义。
然而,熙熙攘攘的现实生活,层出不穷的不公不平,永不满足的欲望追求,不断冲击挤压腐蚀我们脆弱的心灵。当音乐和文学已被我们自动抛弃,我们的灵魂不再有艺术的滋润,我们的尘心缺少了慈悲的照临。于是,道德已经束缚不了我们狂野的内心,我们在负面情绪中放任自己、伤害他人,成了一群失去理智的垃圾人,小小争执就可能引发强烈“地震”。
我不得不痛心地提到前不久发生的一场悲剧:两名驾车男子与一女子发生争执,有一瞬间,一名男子把自己的灵魂当给了魔鬼,情绪失控的他不但动手殴打该女子,并且将女子躺在推车中的两岁女婴重重地摔在地上。无辜的孩子,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已去了天堂……
古人说得好,“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这是何等的豁达,何等的淡定。那一群灾难前继续演奏的乐师,那几个空袭后镇定翻书的读者,生死尚能置之度外,何况荣辱,何况委屈,何况言辞的冲撞?
淡定是一种人生的境界,面对沉浮要淡定,面对烦恼要淡定,面对侮辱要淡定,面对一切无常变化,都需要淡定。淡定是一种人生态度,更是一种生活智慧。深刻缘于淡定,幸福也缘于淡定。
诗意是心灵的创可贴
我实在是喜欢陶渊明的——说来可笑,对于他的了解止于《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归园田居》等少量诗文,尽管买了一本近千页的《陶渊明集笺注》,但袁枚老人早就说过“书非借不能读也”,就在各种堂皇借口下束之高阁着。不过,一个人,能够给后世留下哪怕一首诗甚至一句话,那也是一种成功,而这句话如果能够对人起到正面的影响,则善莫大焉。开一代诗风的陶渊明,以诗意的田园生活,点燃了国人的隐士梦。无独有偶,一千四百多年后,一个叫荷尔德林的德国诗人发出了“人,诗意的栖居”的呐喊,提醒我们在充满劳绩的生活之外,有一种直指内心、精神高迈的诗意人生。
这样一种诗意人生,在唐代,是王维笔下的自然山水;在宋代,是范成大眼中的昼耘夜绩;在明清,是张潮理解的心寄烟霞;在现代,是沈从文营造的边城韵味。这样一种诗意人生,生生不息两千年,至今犹自让人倾心不已。
但是,所谓的田园诗歌,不过是失意文人的“退而结网”。从尔虞我诈的官场中遍体鳞伤地逃归山林。大自然以博大的胸怀接纳每一位迷途知返的游子,恬淡淳朴的乡村生活如一缕春风,荡涤掉他们的满身疲惫,抚慰着他们饱受风霜的尘心。而他们,不,我们,却只有在身心疲惫力不从心的时候,才想到要放下,才想到还有一片纯净的,神明一样的天空在头顶俯瞰众生。
钱钟书著名的围城理论,放在这里亦是再恰切不过的。他说,婚姻有如围城,城外的想冲进去,城里的想冲出来。都市生活就是这么一个围城,明明知道,还是宿命般地想冲进去,而且是那么地目无旁视,甚至于不择手段。
当城乡差别的鸿沟从遥远的封建时代延续下来,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时候,那么多的乡下人,绞尽了脑汁要鲤鱼跳农门。十八年前,在父母十数年如一日的精神诱导中,我终于脱掉了农皮,并逐渐在小城里搏得一锥之地。只是,还没有学会做一个城里人,还来不及享受城里人的优越,就被世态炎凉和生存之难浇灭了当初的热情。
于是,缺乏吃苦精神和软弱的性格让我放弃与生活殊死搏斗的权利与勇气,以及因此而可能带来的胜利光环,重新向往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日子。每每回到老家,总是被路旁猝然闯入眼帘的葡萄架所俘虏,总是被静夜里一声突兀又和协的犬吠所打动,也总是被飘荡着稼穑芬芳的空气所陶醉。
一次回老家,偷得浮生半日闲,到附近闲逛。行到疲惫处,大地及时给我以馈赠。站在一处缓坡,但见视野开阔的远处,一条小河施施然而来,又在脚下稍一侧身款款而去。山风微拂,两岸树叶轻摇,遂有浪涛阵阵自河上升起。好一处桃源美景,要是在这里修一小筑,建一巨大书房,晴耕雨读,那是怎样的畅快人生。
这逐渐成了我的一个牵挂,思绪氤氲中,固执地在大脑里生根发芽。旷野里,立起了一栋别人看不见的别墅,连大门的朝向、书房的布局、围墙的高度,是否要养一只狗、喂一群鸡,都已经设计得明明白白。终于有一天,这个梦想已经不能为我所掌控,我忍不住兴冲冲对母亲说起它。母亲一脸忧郁:“你怕是见了鬼哟!”当大家以进城为时髦,但凡年轻力壮者都涌入霓虹灯的世界时,我却背道而驰,难怪母亲要疑惑以至于疑惧我是否神经错乱了。
母亲的当头棒喝,让我明白,那不过是一种臆想罢了。固定的生活轨道,肩负的家庭责任,如此这般的现实种种,让我不可能从城市突围,哪怕深知那并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
田园生活固然美不胜收,但“结庐在人境”“采菊东篱下”的美,经过了重构,染上了个人情感色彩。其实,乡村和城市,都只是一种存在,是没有好与恶的,好恶不过是各人内心的镜像罢了。
所以,田园生活所能给予我的,只是冗长句子中的一个逗点,是紧张生活之后的片刻放松,是精神世界的一次隐秘意淫。不过,还是让我在庸常的城市生活中,偶尔意淫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