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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萝

2014-11-18

四川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李婶鹞子

麦 子

花二朵的讲述

早上,姐姐说她要去医院看爸爸,我也嚷着要去。

可是,她说:“我俩都走了,谁喂猪?鸡鸭跑去菜地怎么办?”

她说得振振有词,还连带着白了我一眼。我还以为她真去看爸爸。可我看见她走的时候,拿走了抽屉里放的一张纸,那上面写着丁大同的电话,还有他在镇上的住址。

她要去找丁大同!

没错,她是说过,可我没想到她今天就去。

我不想让她去找丁大同,我有些怕。我决定跟着她,如果出事……我不敢想象。

姐姐走得很快。她没有坐去镇上的车子,而是直抄一条山路,往丁大同的预制板厂的方向去了。

爸爸就是在预制板厂砸伤了左腿,伤得很严重,医生说要手术,要安钢板,要至少静养三个月。丁大同只给了一千元医药费,可是医院说至少要准备两万元。我不知道家里是否有那么多钱,但姐姐一定知道。

“姐姐。”眼见姐姐就快进厂,我急了。

“你怎么来啦?”果然,一到姐姐的面前,后脑勺上就狠狠地吃了她一巴掌。

在厂里,姐姐认出了邻村的徐二叔。他正吃力地将一些水泥浇筑在模型里。

“阿萝,这事你们得慢慢来。”徐二叔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好心建议。

“什么慢慢来,我妈都来找他好几次了,我爸还躺在医院等着手术费呢。”姐急了,头上高高的马尾辫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丁大同那个人手紧着呢。”听了姐的话,徐二叔有些讪讪,边说边摇头。

我们在厂里没找到丁大同。

“走,去他家。”姐说。

“他不在家。”开门的是丁大同的老婆,以前我叫她李婶。

“那他上哪啦?”

“我不知道。”李婶的嘴一扯一扯的,仿佛因为说了谎话被人给抽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姐耐心地问。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姐有些生气了。

李婶愣了一下。她以前在村里被人呛了也是这表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李婶大概也生气了。

“那你当他婆姨干什么,整天逛大街啊?”

“你这丫头说话忒难听,我锅里还炖着肉,懒得理你们。”接着,李婶“嘭”地关了防盗门。姐想趁她关门时挤进去,但还是慢了半拍,还差点将手夹了。

“你去看爸爸,我在这候着。”姐想打发我走。

“万一他不回来呢?”

“你没听到锅里正炖着肉吗?”

我没有听姐的,我和她一起坐在丁大同家门口的楼梯上等着。从楼梯经过的人,有的小心从我俩面前绕过,有的则将我俩看了又看,姐始终将脑袋扬得高高的。

“该低头害臊的人是丁大同,不是我们。”姐说。

可惜,那天我们并没有等到丁大同,大概是他老婆从猫眼里看见我俩一直在外面,通报了他。姐说,她第二天还要来“抓”他。

在医院,姐骗爸妈,说丁大同过两天就将医药费、人工费、误工费都付清。

“你就耐心等着好消息吧。”她大声对爸说。

回去的路上,姐责怪我,担心着家里的鸡鸭。我说走的时候,让二奶奶帮着,姐这才停了唠叨。

二奶奶的唠叨

早上,花家二朵跑来,让我帮看着她家的鸡鸭。

“你姐呢?”我问。

“去镇上了。”

二朵还告诉我,说她姐要去找丁大同,我吓了一跳。她妈跑去找了那个坏蛋几次都没结果,她还能做什么?

“说不定阿萝还真有办法。”我家老头却不这么认为。嗨,也难怪他这么说。

阿萝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说来也够可怜——6岁多,亲爹就死了,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阿萝爹死了没多久,晚上就有人朝她家屋顶扔石子,还学猫叫,逗惹她妈。女人家遇上这事都吃哑巴亏,不敢声张,可阿萝却不依,先是在屋内叫骂,后来干脆跑去村上广播室,打开大喇叭,喊“谁再欺负我妈,我就烧了谁家房子。”啧啧,她人小,话却说得狠,不过从那以后还真没不怀好意的男人骚扰她妈了。还好,不久,她妈就和本家的花石柱结了婚,还有了二朵。

中午,俩丫头还没回来,我却将鸡看飞了,跑进白菜地糟蹋,幸亏杜三疯经过,帮忙将鸡赶出。

“萝呢,萝呢?”将鸡赶回圈后,疯疯癫癫的杜三疯到处找阿萝。

“去镇上啦。”

“萝呢,萝呢?”杜三疯却不依。

杜三疯疯了很多年,时好时坏,但说来奇怪,这村里的人她只认阿萝。

“当然她只认阿萝了,为了她,阿萝大半年没吃家里一个红薯呢。”说起这事,村里人就开始说笑。

那还是阿萝8岁时的事。

那年,阿萝家地窖的红薯被人偷,断断续续地偷着,每次也不多,但一眼就能看出薯堆在变矮。

“撞鬼了!”阿萝妈站在地窖口叫骂了几次,但红薯照样变少。

“别骂了,我给你抓鬼。”大概也听厌了她妈骂人,阿萝说话了。

“你怎么抓?”她妈当然不信阿萝能抓住偷薯贼。

没想到,贼还真被阿萝抓到了。

阿萝在地窖里撒了石灰,贼踩了石灰,将粉末带回了家。

贼是杜三疯。看见阿萝发现自己,杜三疯冲她直乐。阿萝在杜三疯家翻腾了一番,看见除了缸底有一点米外,什么也没有。回家后,她也不吱声,然后趁她爸妈不在家,干脆将地窖的一半红薯都背给了杜三疯。她妈知道后气得不行,但也不好意思将红薯要回来,只好狠狠骂了阿萝一顿,还顺口让她以后别再吃红薯。没想到,阿萝还真不吃了,说是权当将自己的那份送了杜三疯。

“那丫头不简单呢。”我家老头听说这事后赞不绝口,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用她妈的话来说,那就是一犟驴,但说不定这小犟驴真能想出好办法治治那个丁大同?那家伙原来也住我们村,后来办厂赚钱后却开始昧良心。听说,每次在他手下做事的人出事,他都能将责任撇得一清二楚。可是,对付那样的恶人,除了拿菜刀外,还有啥好办法?我不知道阿萝早上走时带菜刀没,但愿她没带,否则事就闹大了。

唉,如果有人帮帮她们就好了,可惜村里人都怕惹事,又怕万一哪天去丁大同的厂里做事,都不愿出头。对啦,游老师,他是文化人,说不定他能帮阿萝出出主意,让丁大同乖乖将钱掏出来?

游老师的担心

接到二奶奶的电话,我就骑车去了镇上。阿萝的爸看上去气色不错,还说等两天丁大同的赔偿费一到位,他就做手术。这么说,阿萝找到丁大同啦?

每个班上都有几个不省心的学生,阿萝就是其中之一。只是,阿萝的不省心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可能是因为不做作业、打架、斗殴、赌牌之类的事,但阿萝却没有这些坏毛病,虽然成绩不算很好,但做作业、听课都还认真,和别的孩子也不轻易闹事,但她就是太野了。

“游老师,你快去看看。”上周,距离放学已半小时,一女生却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学校。

“怎么啦?”

“阿萝翻下鹞子崖了。”那女生说完,眼泪“啪”地就掉在了地上。

“鹞子崖?”我吓了一大跳!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鹞子崖和“鬼门关”一个意思,以前一些壮男会系绳结伴下去采草药,但自从前几年摔死人后,就没人再敢下去了,阿萝下去干什么?那女生支支吾吾讲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

原来,放学时,她妹妹二朵眼馋学校有名的捣蛋大王铁小刚玩的野果“老鸹闷”,就盯着看,可铁小刚却说那是他爸以前在鹞子崖采的,说阿萝爸没本事,不但采不来老鸹闷,还断了腿,以后就废人一个。不巧这些话都被阿萝听见了,她一生气就推了铁小刚一把,还说:“她爸躺着,姐还站着。”

“站着的有屁用,能采来老鸹闷啊?”铁小刚嘴尖,说话刻薄,却惹恼了阿萝,说:“你等着,我让她今晚就能玩上老鸹闷。”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鹞子崖去了,只有那里有老鸹闷。

大家一开始以为阿萝只是说说。没想到,阿萝还真去了,而且什么绳子也没有拿,将书包扔在崖上,就沿着崖边的面葛藤下去了。这时,大家才知道阿萝不是说说而已,连铁小刚都吓住了。可是,任凭大家在上面喊破嗓,阿萝都不理。

一路上,我吓得嗓子眼都快跳出来了。

“那就一野丫头。”我刚来学校时,校长就笑着对我指点过阿萝。这次,我算是领教了。这野得也太没谱了吧!

“游老师。”没想到,我到鹞子崖时,阿萝却已经上来。她正得意地给她那帮已吓破胆的同学展示着兜里的战利品呢。我站在崖边,一股山风“呼呼呼”地从崖底刮过,摄人心魄。我忙后退了一步,阿萝却盯着我,还轻轻笑了笑。

“笑什么,回去写一千字检讨。”我气极。

后来,阿萝在检讨中说,她不会再去爬鹞子崖。我相信她。只是,我还是好想知道她是怎么下去的,又是怎么上来的,可惜她在检讨中只字没提。凭着她那股野劲,能让丁大同乖乖将钱掏出来吗?我没有接触过丁大同,但听说那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好多为他做过工的人都吃过哑巴亏,阿萝会有什么办法?我不信丁大同过两天就能将赔偿费送到医院!

回去的路上,我意外追上了阿萝姐妹。

“今天没见到丁大同。”阿萝说。这么说,她骗她爸了。

“要不,找丁小天帮帮忙?”我建议。

可是,阿萝却撇了撇嘴,没吱声。

丁小天的烦恼

一放学,我就看见花阿萝站在单元门口。我想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放学啦?”花阿萝打着招呼。

“放……放学啦。”我有些心虚。

“那丫头居然堵在我家门口。”5天前,一进门,妈就告诉我。

“谁啊?”

“花阿萝。”

原来是她啊!自从我从村小转到镇上读书后,就很少见她了,前段时间听说她爸在我爸厂里受伤了。

“她吃错了药呗,是自个不小心砸伤了脚,咋让我赔?”晚上,爸在桌上气呼呼地说。

“在你厂里出事,当然该你赔。”我边刨饭,边嘀咕了一句。

“啪!”没想到我脑袋马上挨了一巴掌,“吃里扒外的家伙!”

莫非,他和妈以为花阿萝就是来堵一堵,闹一闹?哼,他们才不了解那野丫头!如果他们知道她敢一个人走夜路去给她爷抓药,敢在街上扭住小偷不放,敢和欺负小同学的“大哥”打一架就不会这么认为了。只是,我不知道这次花阿萝准备怎么对付我爸?

不过,我第二天就知道了——花阿萝又站在我家门口!

“没事,你进去,我等你爸。”她边磕着南瓜籽边说着。

“要不,进去坐坐?”我打开门。

“不,我不进去。你放我进去,你爸妈会骂死你。”

嘘,幸好她这么一说,我正后悔邀请她进去呢。不过,她说轻了,我不但会被骂死,说不定还会挨我爸一顿狠揍呢。

“你烦不烦,我又没说不给你。”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门口传来爸的声音。

“那好,你准备什么时间给?我爸在医院等着!”

“后天。”

“好,一言为定,我后天来拿。”

接着,我听见花阿萝下楼的声音,还有我爸吐痰的声音。

“你答应赔钱啦?”晚上,妈问。

“就那么顺口说说而已。”爸抖着手里的报纸,满不在乎地说道。

什么话,顺便说说,这分明是骗花阿萝了。我很生气,“嘭”地一声将门关了。

通缉令

丁大同:你欠我爸人工费、医药费、误工费,合计21900元,请尽快支付!

第四天,我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有邻居大声念。什么啊?

天啊,我家门口居然贴了一张用作业本写的“通缉令”。这准是花阿萝干的!爸真是丢人现眼。

爸回来,我将“通缉令”扔到他面前。

“这丫头,真不知好歹。”爸看了上面的内容,脸都变了,两把将“通缉令”撕了,扔进了垃圾桶。

“把钱赔了不就得啦。”妈吃不消了,劝爸。

“赔?两万多呢。”爸的脸抽搐了一下。是啊,两万多,够请客吃喝一两顿了,摊上这样的老爸,真是无语。

“你……你也放学啦?”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花阿萝,我就紧张,一紧张就结巴,仿佛是我欠了她家钱似的。

“没有!我请假了,和你爸耗上了。”花阿萝满不在乎地说着,还满不在乎地望了一眼我爸新买的轿车。

“那个,你手上是什么?”我看见花阿萝手上拿着桶,里面是油漆还是汽油啊?我害怕极了。

“哦,里面是红油漆,刚在你家大门上写了两个字。麻烦你告诉你爸,如果说话不兑现,我还有别的办法。”花阿萝轻轻笑了笑。我愣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赶忙跑向二楼。

“赔钱!”我家门上醒目地写着两字,而我妈正目瞪口呆地审视着,好像不认识那两字。

“爸呢?”我问。

“他在远处看见那丫头站在单元门口,躲前面茶坊了。”

他真够窝囊的,居然被花阿萝追得四处躲,将钱给了,不就得了吗?那晚,我爸没有回来。天黑了,花阿萝还在楼下盯着,我不知道她啥时走的,也不知她晚上住哪里。

第二天,我在镇上遇见游老师。

“阿萝请了半个月的假。”游老师说。

听了游老师的话,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近镇上、学校都议论我爸赖账的事。可我有什么办法,爸现在已经恨上花阿萝了,别说不给钱,说不定他还想找人收拾她呢。有几次,我都想劝花阿萝回去,或者算了,或者将来我加倍还她家钱,可我能说出口吗?说不出口啊,如果我爸躺在医院等着钱用,我也会急的。

妈用汽油将门上的油漆擦掉了。我以为花阿萝还会重新写上,没想到她变招了。

“丁大同,请还血汗钱。”花阿萝写了一个能举着的告示牌。

“我准备举着这牌游街,游的路线我已经想好了,派出所、镇政府、法院……”花阿萝慢慢说着,我却直冒冷汗,爸这次丢人算是丢到家了,我都替他害臊。

“随便她怎么,我们耗吧。”爸躲在茶坊,听了我的转述后却如此说道。妈抢过电话骂他,结果他还将电话挂了。

“我们最好都别出门。”妈说。她不出门行,我还要去上学呢。真是闹不懂,爸爸明明赚了不少钱,存折上还明明写着一个大数字,为什么就舍不得区区两万?

“你知道什么,这种事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次我们赔了花家,下次姓徐的出事,我们就要赔徐家。”妈说。原来,爸算的是长远账啊,可这样挣的钱干净吗?反正,我觉得够恶心。

茶坊老板的目睹

“那丫头走了吗?”丁大同又在茶水室里问。这话,这三天他至少问了上百遍。

“没有。”我撩开窗,一眼就看到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看上去不过12岁,但听说已上初中了。

“哎。”丁大同叹了一口气,又倒向沙发床。

现在全镇的人都知道丁大同躲在我这里,只有那女孩不知道。她日夜守在丁大同家的楼下。我看见过一个中年妇人,一个老师模样的人,一个比她小的女孩,还有一个老太婆来找过她,好像都在劝她离开,但那女孩倔着呢,死活不肯,听说她晚上就睡在楼梯口,幸好这几天不冷,也没下雨,否则就惨了。

“我想接她到家里,帮她盯着,可她不肯。”这话是住丁大同对面的老王偷偷对我说的。我借口事多,赶了丁大同几次,可他赖在我这里有什么办法。哎,有几次我都想示意那女孩丁大同在我这里,可要是被丁大同看见了,还不砸了我的茶坊啊。

有人给丁大同打电话。

“这个鬼丫头。”丁大同接了电话,边穿着鞋子,边叫骂着。

“怎么,要走啦?”我按捺住心里的窃喜。

“要到城里谈一笔大生意啊。”丁大同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晃着他肥硕的脑袋。哎,多好的事啊,可外面还有一个“小讨债”候着呢,活该!

看到丁大同出去,四邻八坊好像约好似地,全从商铺里、窗户口探出了脑袋。大家都等着,那女孩也看到了丁大同。

丁大同走得很快,我还从未见过他那五短身躯走得如此快过,他直奔他那辆黑色轿车。

女孩冲了过去,随之犹如一只赤豹般扑向了丁大同。丁大同想拉上门,可惜,他迟了,女孩将半个身子射入了车中。

丁大同发动了车子,轮胎开始了转动。女孩的脚却蹬着,死拽着车门不松手。

“要出事了。”有人喊。

有人冲出铺子,有人冲下楼梯……大家全涌向了丁大同的车。

丁大同的车轰隆隆作响,女孩却没有松手的迹象,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拽住车门的手已渗出了血丝。

“丁大同,停车!”有人怒吼。

“我们已经眼睁睁地看着这女孩忍饥挨饿了3天3夜,我们可不能再眼睁睁地看到她倒在你的车轱辘下。”有人嚷起来。

于是,大家全都七嘴八舌地吼嚷起来。

丁大同抬起左脚,大概是想踢下那女孩,但不知为什么,他又慢慢放下。过了一会儿,他熄了火,下了车。

“我算是遇上了克星。”后来,丁大同对我说。

“你这种东西,早该遇上这样的克星。”我在心里骂道。

“那丫头的眼神比猎豹还吓人呢。”接着,他又幽幽补了一句。

自从丁大同赔付清钱后,我便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了。听说,她的名字叫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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