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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细节

2014-11-18吴垠康

四川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村庄

◇吴垠康

这里三面环山,双溪并流,茂林修竹,黛瓦粉墙,这里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往来种作,黄发垂髫,这里不是胡适的故乡徽州,不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而是我的老家——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

去过我老家的人都赞不绝口,说环境太美了,不仅适合居住,更适合养生。若懂点风水的还会大发感慨,多好的龙脉啊,迟早要出大人物。这话还真不是信口雌黄,我们村庄每年都为高校输送几名本科生,走出去的厅干、处干、教授一大把。性急的就嚷嚷着要申请荣誉村民,在山坞溪畔建一别墅,没事全家来度假。但再基叔笑了,说你会不会打天九?我家房子可以免费居住。

再基叔七十多岁了,雨天或农闲,喜欢拿骨牌消遣。骨牌是最古老的牌具,如果用于娱乐叫打天九,如果用于赌博叫推牌九,就是现在风靡世界的麻将也是骨牌的衍生品。再基叔不喝酒不赌博,但打天九很资深。他用卖柴的钱置办了一副骨牌,那些做梦都在摸牌的人,三下两下扒完饭,急着去他家点卯。我们生产队有几十户人家,百多号人,只要是男的,即使学龄童都会打天九,去迟了,一脸懊丧地呆在旁边看热闹。但这是老黄历了,现在要打一回天九,必须三个生产队的人才能凑一桌。那次回老家祭祖,见爱明嫂在陪三个老头打天九,我就笑,乡下女人打麻将不稀奇,打天九很罕见。她解释说,人都出去了,这帮老家伙天天拉我拼方,我家猪还没喂食呢。爱明嫂刚四十出头,17岁的女儿在厂里不小心让她做了奶奶,生完孩子就不管了,她留守带孩子也学会了打天九。桌上四个人,牌好牌坏写在脸上,半个村子的安详,仿佛都聚焦在这张牌桌上。

多少年了,产业结构调整、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等话题新闻里没少唠叨,虽然产业结构不是说调整就能调整,但劳动力说转移就转移了。我们队上户籍人口为130余人,全家外出的近半,在家留守的仅有32人,而且还是由儿童、妇女、老人组成的“613899”混合排。在地理层面上,村子还是那个村子,而且楼房鳞次栉比,水泥路“村村通”,竹木更加茂密,但年富力强的都走了,村子像被掏空的大树,即使鸟儿在上面睡觉也要睁半只眼。

土地原本是农民的命根子。想当年,队上人均耕地不足一亩,且以旱地为主,为搞到口粮,家家都上山开荒,种点山芋豆麦等杂粮。水田很金贵,稻子要插早晚两季,每年夏天“双抢”像打仗。在为填饱肚子而焦虑的岁月,我学会了浸谷种、烧火粪、用犁耙、插秧苗、薅稻草、扯秕子、打连枷等农活。遇到旱季,还要用水车戽水,五更鸡啼,星月满天,不同方位的抗旱声在夜色里奔袭,大家要抢在太阳上山之前给稻子喂一遍水。但在今天,土地似乎成了村庄最富余的资源,可以任意挥霍与糟蹋。旱地长满了灌木,比人还高,不时有野猪山羊出没。稻田被滥用盖房的占三分之一,被撂荒的占三分之一,再有三分之一虽种了庄家,却将双季稻改成了单季稻。再基叔说,劳力都走了,我们这帮老家伙“双抢”干不动啊。叔叔的儿子晓义打来电话,催他出去搭把手,说做拌泥工一天也能挣120元,种田你脑子进水啊。后来,60多岁的叔叔真的出去了,而且连续几个春节都在常州过,我们一大家子三十年不变使用权的田地原本由他耕作,现在全抛荒了。

自八十年代以来,打工经济如日中天,乡亲们正月出门,腊月回家,村庄像候鸟的落脚点。那些挣上大钱的,在外面有车有房有厂,甚至有几个“小三”,他们脚板上的泥巴被漂洗得了无痕迹。挣了小钱的,先回家盖房子,盖完房子又外出挣钱。本有一处住房,再废地盖一处楼房,改善居住条件其次,怕丢面子要紧,攀比的结果是村庄的楼房像笋子一样拔节。那一幢幢小别墅远看比城里人还阔绰,但近看门口全是疯长的杂草,一脚下去说不定能撞上野蛇的毒牙,大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窗沿下蜘蛛在八卦阵里独享挣扎的蝴蝶。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空巢。类似的闲置房舍在农村走几步就有一处。

再基叔家的房子不至于这样,他大儿子一家在北京,二儿子一家在福州,鳏居的他住着刚盖的新房子,隔几天去把老房子打开,使房梁不生蚁,椽子不沤气。房子需要人撑,所以城里人嚷嚷着要来安家时,再基叔表现得很大方,这绝对是掏心窝子。老人的确是个宝啊,且不说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懊悔,且不说有点成就无人分享的遗憾,只要老父老母在,在外闯荡的子女就有了大后方。我家老房子是八十年代的土木建筑,全家为挖屋基、搬石料、压土砖、备木材、烧砖瓦付出了太多心血,但父母相继去世后就彻底闲置了,那些木质材料,已被孜孜不倦的白蚁啃食得千疮百孔,说不定咳嗽一声,房子便会坍塌。而我们吴族几十间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祖屋,在打工潮兴起的这几十年,已成断壁残垣,如果能够保存下来,那些驴友们就没必要山水迢迢去西递宏村看古民居了。

金顺兄是八十年代去北京的,先在一所军事大学图书馆做管理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当年就在他手上借过书,后来把童养媳水花嫂带去承包了大学食堂一个窗口,水花嫂骑摩托车去买菜,被渣土车撞死了。这是我们生产队在外打工的首例死亡,此后虽不时有坏消息传来,如被油漆熏坏眼睛、被机器砸残手臂、被纺纱机绞掉指头、被坠落物削掉半块脑壳、被机床压碎膝盖骨等等,所幸性命无忧,身体残缺了,家庭还是完整的。但噩耗在今年春天从天而降,在外打工一年的咏璞叔,突发肝癌不治身亡。咏璞叔属于典型的本分农民,骨子里释放着孝义忠信、谦恭礼让的传统美德,因要赡养耄耋之年的老父母和带一双孙儿孙女,此前一直同毛婶在家留守,犯愁的是小儿子尚未成家立业,去年一咬牙跟村里包工头去了合肥。五十多岁的人,只能干苦力,一天连搬带拌三吨水泥,背上疼痛以为是劳损,一直忍着,殊不知幼时的肝炎病灶因劳累过度转化成了肝癌。今年清明节前,他来我办公室,说过几天就出门,我母亲坟前的防风薄膜圈,趁清明节可以动土拔掉。我母亲过世三年了,这才知道坟前的那个圈是他用薄膜和木棍围的,每年除夕夜代我点灯守孝的原来是他。但好人不一定长寿,在上海、北京大医院转过一圈,二十多天他就走了。

老家实行土葬,抬棺材要八个力夫,但留守的都是老弱病残,一组四人合打的铜锣都凑不齐,遑论八个力夫。好在治丧是族中大事,再基叔一通电话,家家派代表来奔丧了。毕竟谁家都有老父老母,百年之时也要依靠宗族料理,你孝子总不能一个人背去埋掉吧。有留守就有牵挂,再基叔就可以一呼百应,但待他自己老去时,谁能为他一呼百应呢?随着留守人员逐年减少,外迁家庭同老家的联系与感情正在日益疏远,故乡的轮廓将在时间里渐次风化。若干年后,我们对吴家老屋的印象也许像现在对鄱阳湖瓦屑坝的印象一样,只有打开族谱时才恍然记起,先祖是明朝初年从饶州移民安庆的。

团圆本属简单的幸福,但外出与留守让这种幸福支离破碎了,年轻人必须外出,也必须经受思乡的折磨。不带家小吧,天各一方,夜夜思念。带上吧,难以挣钱,无以养家。带老人出去吧,城市生活适应不了,语言障碍没法沟通,叶落归根才是他们最后的念想。孩子呢,正规学校因户籍限制交不起借读费,民工子弟学校师资又不稳定,再说上学放学也没时间接送呀。如果留守老人身体不好,或者难以胜任隔代管教,就必须作出更加痛苦的抉择,把女人留下,忍受夫妻长期分居的煎熬。留守家庭房顶上虽每天炊烟袅袅,但本质上处于畸形状态,而我国内陆农村社会版图则是一大批畸形家庭的集合,以致村庄的固有秩序次第瓦解,甚至崇拜的道德底线相继陷落。

我在清河小学读书时,在校生200人左右,老师10人左右,现在学校还在,但仅有三个学生和一位快退休的老教师。有人说,现在农村小学没学生,是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造成的,其实这是舍本逐末,因为全村户籍人口增长了20%,生源外流才是导致学校式微的主因。现在中小学生父母都是七八十年代的农民,多为持有农村户口的产业工人,他们更重视对子女的教育投入,即使将来进不了公务员做不了官,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也不至于输在起跑线上。农村学生或带到务工地就读,或投亲靠友去城镇上学,就是留下的也在谋划突围。几个萝卜头,教室空荡荡,也挫伤了老师教育的激情,恶性循环在所难免。村里邓书记说,现在能保留一个复式班教学点算好的,像我曾经执教的保桥小学、肉铺小学早锁门了。去年腊月,毛婶骑电瓶车送孙女到乡中心学校上学,回来的路上避让调皮学生,慌张间摔进了河里,颧骨粉碎性骨折,鼻青脸肿,在医院才住了三天就要求出院。她说,孩子上学要接送,家里还怕小偷,不回去怎么办啊。

这些年,农村安全问题越来越严峻。留守孩子多为隔代管教,过度溺爱导致他们脆弱敏感,性格孤僻,我行我素,叛逆另类,成为社会麻烦制造者与受害者。有的孩子逃课上网,没钱了就去偷去抢。2005年我县一留守老太被杀家中,侦破发现凶手竟是酷爱上网的留守初中生,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害了两个家庭,怎不痛心疾首!有的孩子扎堆玩,租来三级片在家里观看,看着看着就要仿效,导致早恋早孕甚至受骗出走。有的孩子缺乏安全意识,节假日户外活动事故频发,我县每年夏天都有几起留守儿童溺亡事故。有位老奶奶到菜园去摘菜,结果三岁孙子淹死水塘,老奶奶眼睛哭瞎了,乘人不备投水自尽。其实留守老人本身就自顾不暇,滑一跤可能粉碎性骨折,呼救也是徒劳。就在敲打这篇文章的午夜,我家对面的消防车呼啸出动,第二天网上有一悲惨消息,一对留守母子及三个亲戚小孩因电路起火全部罹难。当然,也有对留守现象窃喜的,那就是乘虚直入的梁上君子。空心村貌似诸葛亮的空城计,但本质悬殊,诸葛亮的空城只玩一次可谓计,而空心村天天“空心”可谓弊。某小偷先洗劫了无人留守的农舍,再以此为据点,白天在里面吃喝拉撒睡,晚上抖擞精神挨家挨户搞扫荡,什么现金首饰、家禽家畜、腊鱼腊肉、麦子稻谷全部通吃。最可恨存心窃财捎带窃色的,让留守妇女身心饱受摧残,报案吧日子难熬,不报案吧心有不甘。

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是生存问题,男女是生理问题,世界上从不缺愿在花下死的风流鬼,说明人在解决生理问题上更易丧失理性。所以,任何城市都有买春卖春的红灯区,任何厂区都有互相取暖的 “临时夫妻”,但无论哪种途径都险象环生,除了染病之虞,前者怕公安处罚,后者怕纠缠婚变。在窗口值班,发现一对来报销药费的农民夫妻均有艾滋病,据说是男人在外找站街女解决问题,染上病传给了留守的妻子。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毁了,但责任未必能一棍子打在男人身上,因为他有劳动权、有生存权,也有性爱权。其实,男人的问题也是女人的问题,在近9000万农村留守人口中,两地分居的“体制性寡妇”达4700万,性压抑让女人的尊严遍体鳞伤。所以,有留守妇女请求医生开方帮其减弱生理功能,有留守妇女与宠物狗交媾不能脱身,有留守儿媳与公爹乱伦父子交恶,有留守妇女对翻墙入室的强奸犯主动配合,她们在道德与需求的挤压下,心理扭曲,人格变形,爱情的高贵与纯洁黯然失色,婚姻的忠贞与尊重分崩离析。家庭是打工经济的受益者,也是受害者,据说我国“临时夫妻”达十万之众,而离婚案件中,外出务工及经商家庭占80%。

如同沙漠会在雨季涅槃为生命的天堂一样,村庄也有喧闹的时候。过年了,老家有留守的必须回家团聚,没留守的也必须回家上坟,那些怀春的少女钟情的儿郎,更要抓住亲朋返乡的大好时机扎堆办婚事。回来最迟大年三十,一年未见面的孩子学会说话了,却努力挣脱妈妈的怀抱,奶奶说叫妈妈啊,孩子一脸惊愕,妈妈从包里掏出奥特曼玩具和巧克力逗他,奶奶说快叫啊,孩子就大声叫,阿姨!奶奶笑了,但妈妈哭了。过完大年又要出门打工,又有新的留守,有的正月初一就走了,早点过去参与招工,说不定能当上领班,不仅有领导的感觉,拿的还是高薪。传统春节从腊月二十三四小年到正月十五闹元宵,祭祖,守岁,拜年,打牌,喝酒,观龙灯,到处都是忙碌而喜庆的年味,但现在春节纯属走过场,如同泡淡了的茶索然无味,但再喝一回这样的茶,必须撕完一本崭新的日历。

村庄是依附土地的产物。以前交农业税抢着种地,现在免税给补贴反而不种地,谁都不能因为粮袋子菜篮子压力大,就质疑农民的选择,因为工业文明的红利与城市生活的富裕同样是他们的向往,土地流转、规模农业将是中国式农场主的新契机,一些村庄也将随之消失。但留守的村庄还是村庄,趁村庄还在,请抽空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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