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红了(外一篇)
2014-11-18吴国恩
◎吴国恩
每次到菜市场,走到那卖柿子的摊位旁,总是要驻足一会儿,望着那一枚枚鲜红鲜红的西红柿,吸一口大地里才特有的野香,似乎漫步在遥远的记忆中,自己那一片曾经拥有过的小菜园。
那年,我还在县里工作。遇上了个好机会,在刚刚竣工的县委家属区,分到了两间红砖白瓦的小屋。这对刚刚结婚不久的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讲,实在是天大的喜事,甚至参加工作十几年的老同志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机遇,谁能不高兴,谁能不珍惜呢?于是,我和妻立即忙碌起装修来。不过,那个年代,那个标准和现在的楼房装修比起来真是简单得多,无非是安上土暖气、铺上水泥地、厨房的灶台用白色的瓷砖装饰一下,剩下的就是买个衣柜和五斗橱一类的家具,总计花销也仅在千八百元以内。其实,在当时也够奢侈的了。面对眼前的一个全新的小屋,久久都让我沉浸在一种激动和幸福中。时至今日,对那个独立的、切切实实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天地,还是充满着回忆和纪念。因为,从那时开始,我和妻才结束了蜗居的生活,才有了属于我们的自行支配的空间。当然,这也成为我们在包括亲戚和同学等在内的同龄人中炫耀自己的骄傲。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家也经历了多次搬迁,居住的条件也和大多数家庭一样,变得越来越好,房间越来越大,设施越来越全了。但是,不管怎么变化,我对县里的那红砖白瓦的小院的好感却总是那样的刻骨铭心。我并不是留恋那室内的设置,而是房间外面那片冬有白雪、春有樱花、夏有绿叶、秋有果实的小菜园。
那片小菜园是我与妻从郊外运来的油黑油黑的河塘中的沃土,在一个低洼的、建筑工地的堆料场上改造而成的。去掉红砖铺设的甬道和室外的鸡屋和厕所,余下的面积足有一百平方米。我们用木板围成了一个整齐的栅栏,使这片小菜园显得格外的清静整洁。过了清明,园子里的雪开始融化,大地从冬眠中复苏。这时,我开始利用早晚时间收拾园子准备春种了。先是用铁锹一铲铲地把整个园子的土松一遍,然后用镐把松好的土,做成一条条宽窄一致的垅,经过踏压后准备选择在哪条垅上种上什么样的菜籽、栽上什么样的秧苗。一般都喜欢在离栅栏近的地方种上豆角、倭瓜、黄瓜等伸蔓性植物;在阳光明媚的地方种上茄子、辣椒、西红柿等单株性植物;在窗前栽上了几株樱桃、海棠和李子等果树。这种春华秋实的布局,不知给我的小家庭带来了多少愉快和温馨。
那年,妻去北京海军总医院进修学习,只有我与刚满三岁的女儿在家。妻去学习的时候,刚好是栽种茄子秧苗和柿子秧苗的季节。每当女儿问妈妈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时,我总会说柿子红了的时候。为此,在那段时光里,柿子红了则是女儿每一天的期盼。有时,女儿赖在奶奶家不肯回来,我会对她讲,快回去看看柿子吧,不然就不红了。女儿当然知道柿子红了意味着什么,于是,忙三火四地跟我回到家里,连屋也不进便钻到菜园里嚷着看柿子。柿子开花了,柿子的枝蔓上长出了几个小绿果了,小绿果慢慢地变大了……这无一不在女儿的眼睛里。
有句话叫“言必行,行必果”。在孩子面前不能说假话,就因为我的一句“妈妈在柿子红了的时候回来”的美丽的谎言,害得我最担心小菜园的柿子真的红了。因为,我知道妻的学习结束的时间应该是元旦前。没办法,为了不让女儿看到红了的柿子,在那段柿子红的季节,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小菜园里寻找红了的柿子,并把它偷偷地藏到仓房的地窖里,防止女儿发现该哭闹着找妈妈了。所以,在我家的菜园里,一直“见不到”红了的柿子。当然,女儿也不傻,每当在奶奶家或姥姥家的菜园里(那时县城家家户户都会有大小不等的小菜园)见到红了的柿子,总会高兴地喊:“妈妈要回家了,妈妈要从北京回来了。”可是一回到我们自己家的小菜园,看到的却都是绿色的,她也会天真地问:“怎么我的柿子总不红啊?”是啊,孩子刚几岁就没有妈妈在身边,她怎么能不想呢?特别是看到别人的妈妈哄着孩子走在街巷或者广场时,她总会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只好再用那句“咱家菜园的柿子红了的时候就回来了”。为此,我只能把摘下来的红红柿子送到奶奶家吃。就是因为那句轻易的承诺,在我们的小家里我是绝不能有红柿子的。一直到了菜园果树上的秋叶落尽,一直到了菜园里的其他蔬菜都采摘完毕,在那几株孤零零的柿子秧上,看得见的还是几粒没有成熟,永远是染着绿色的柿子。当看着女儿望着那总不会红的柿子流下的眼泪,我何曾不知道她那颗幼小心灵中那种深深的不解、深深的疑问呢。被白雪盖住,为了孩子我没舍得拔掉的菜园里仅存的几株柿子秧时,我知道再有一个月妻的学习也该结束了。于是,我在寄给她的信中反复嘱咐她,回来时一定要给女儿买几个红了的西红柿,好让她满足好那稚嫩的希望。
大约在十二月中旬,妻结束了在京的学习。当她把几个纸包纸裹的火一样鲜红的柿子拿给女儿的时候,女儿突然发问:“妈妈,咱家的柿子怎么老是不红啊?”妻会意地对她说:“不是说好了么,妈妈回来柿子就红了。”看到女儿那种快乐的神情,我与妻也高兴地笑了。
不是么,等待柿子红了,给孩子的是安慰和渴望,给大人的是责任和期待。这里有对女儿的爱、有对妻子的爱、更有对家庭的爱。每次想到柿子红了的故事,对女儿、对妻子、包括对我,无疑都是一次幸福的回忆。
五常雪
凡是去过五常市的人,都会对五常的凤凰山湿地、黑龙潭峡谷留下深刻印象。确实,那山、那潭、那处处质朴自然的景色更是无与伦比。尤其凤凰山上的六月,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满山遍岭成为一片花的海洋,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在微风的轻拂下,让人们尽情地享受着原始般的芬芳。真可以用北国江南、塞外春城来形容。可能我到过的地方太少,有些孤陋寡闻,但是,如果你去了那里走一走、看一看,一定比我有更多好感、更深的印象。那里的山和水,不仅向人们展示了五常地域风光的独特魅力,也向人们证明了与自然生态和谐相处的重要,否则,我们的面前怎么也不会有这样使人流连忘返的景观。
然而,我对五常的深知,还是来自一场无瑕而又洁白的雪。大约是1995年的深冬,我与刚刚调入地区的T君一起到五常参加农村社会调查,主要是想向基层农民群众了解一下他们的所盼所想。记得当时五常来接待我们的是C君,当时他的身份是五常市文明办副主任。我们从市里出发时,并没感受到雪的魅力和雪的可爱。因为,每到冬季城里的雪除了给人带来寒冷外,还给人带来许多麻烦。首先是雪地上行走,稍不留意,就会滑倒,这对一些中老年人危害更大,一旦摔倒轻则跌伤、重则骨折。其次是雪面上开车,你不敢有半点儿疏忽,特别是坡路起车时,油门控制不好,不是碰了别人,就是别人碰了你,所以一个冬天下来,如果不有点小刮小碰那真是万幸。再就是一次次的扫雪,更令人烦上加烦。因为,刚下来的雪很容易清扫。但是,一经人踏车碾后的雪,几乎是牢牢地沾贴在路面上,要清除它,只能用铁锹、铁铲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清扫掉。如果你单位清扫的路段上,赶上雨雪或者是雪后不及时清,有部分融化留下的那则是冰雪了,更是难扫难清。害得大家没办法,甚至从家中带来斧头或是切菜刀,蹲在分担路段上一点点地切打,这样才能把这些冰雪清掉。你说城里的雪,能给人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有时对雪产生点兴趣,也不外乎是看冰灯和雪雕时才有一小许的高兴,但一走出那块人为的冰雪天地,对雪的印象立刻又回到了以往,还是一个字“烦”!
然而,人对一些事物的印象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空的更移,不知不觉、可能是不经意地竟然有了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转换。不是么,当我们乘坐的车飞驰在远离了城市喧嚣的乡村公路上,透着车窗放眼望去,茫茫原野上,漫无边际的皑皑白雪,那真是感觉到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阔诗句所描绘的博大和真切。起伏连绵的山川是洁白的,炊烟升起的村落是洁白的,连树木和村边的柴草垛也挂上了冰霜,隆起了雪团,一切都成了童话般的晶莹世界。怎么这种景色在城里竟然没有一丝的感觉。“原来雪是这样的可爱”!同车的T君似乎也有了这样的感受,否则,也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难道环境真的可以改变心情?”我接过T君的话茬问,“谁说不是?反正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看来T君已早生此意。眼前的事实足以证明:环境不仅改变了我的心情,也正在改变着我对雪的印象。
我们去五常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位于该市南部的向阳镇。在一户农家的热炕上,我们与镇里、村里的干部和几个农民代表围坐在炕桌旁,喝着主人泡好的糯米茶,唠起了农民的日子和需求。大家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畅谈着政府对农业、农村、农民的政策,结合着农民家庭生活,谈论着这些年农村的变化,都认为农民的日子确实一年比一年好了。我们边聊边听着这些农民对以后生活的打算:有的要添置新的农机具,扩大农机械的使用面积;有的盘算着如何扩大旱田改水田的面积;有的在思考为孩子结婚盖新房,总之,都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和信心。通过与他们的座谈,我们归纳了他们对农贷、医疗、种子、化肥等方面的“八盼、八想”的建议。后来这一建议发表在省里的《文明向导》杂志上,有些报纸也做了转载,当然这也成了我们当年下乡调研的一项工作政绩。傍晚,我们就在这户农家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晚餐。在隔壁的房间里,其实主人家的男男女女早已经为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忙碌着。否则,不可能在我们座谈会刚刚结束,就能摆上一桌丰盛的晚宴。什么山野菜炒鸡蛋、蘑菇炖小鸡、猪肉炖粉条、雪里红炖豆腐,像变戏法一样顷刻间摆满了桌面上,使我们感受到的不仅是主人的热情,也感受到了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尤其我的感受更深,如果这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在农民家想看到这样一桌饭菜,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快把十口白水拿上来”,随着村书记的一声喊,女主人捧着两瓶“古泉”牌白酒和几瓶“三星”啤酒摆在我们面前。什么是“十口白水”?我不解地望着村支书。他笑着对我说:“我们这儿,把古泉酒就叫十口白水,十口合起来就是古、白水合起来就是泉,这可是我们五常的名酒。”我这才恍然大悟。“好!咱就尝尝你们的十口白水。”我已经被他们的热情所感染,痛痛快快地和大家喝起来,彼此间显得那样的无拘无束。经C君提议,我们先后接受了向阳镇的领导、村里的领导和参加座谈的几个农民朋友,当然也要有这家农户的男女主人的敬酒。至于多少杯酒进肚,我一无所知。但是,那次晚餐的热烈场面,至今也使我追忆犹新。有人说“酒逢知己千杯不醉”,我认为酒逢这样的热情、真挚,谁都会体验出“千杯不醉”的感觉。
当我们乘着月光,伴着雪色告别农家主人和乡、村干部时,都领略着“人在微醉时”的幸福。“欢迎再来”、“欢迎到哈尔滨”宾主的每一句话,在那时都显得充满诚挚、充满友谊。返回五常市,我打开车窗尽情地呼吸着雪封千里的新鲜空气,不时有雪花飞入车内,落到你的嘴边,给人一种冷香和清纯。当车灯划过那无垠的雪原时,你会发现飘动的雪,如闪光的星,沿着射向远方的车灯翻腾跳跃、起起落落,好一派银蛇狂舞如梦的景色。听着偶然从路旁村庄里传来的几声狗叫,不仅使我联想到唐代诗人刘长卿的那首“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著名诗句,不过我当时心情与刘公不同,于是也写了这样几句顺口溜:“日暮旧梦远,欣晓现时村,不为柴米困,殷实幸福人。”此时此刻,我觉得雪是有情的。
是夜,我们住宿在五常市委的北山招待所。这是一座林木环绕的三层小楼,在月光和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玉砌冰洁。推开房间的窗,你会看到,山风中、月光下,飞玉散银般的雪花闪着片片荧光,肆无忌惮地飞舞着,一会儿就挂满了枝头、遮掩了一道道地面的车辙和行人的足迹。C君十分好客,把我们安顿招待所后,又张罗着送来了一盘盘的瓜子和橘子等水果。我们在一起谈论了许多,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总能发出这样或那样的感慨。通过与C君的交谈,我确实看到了青年人对未来的抱负,也判断出他那种不肯寄人篱下的胸怀。果然,这次谈话不久,我的这位小弟就从宣传部这个务虚的部门,转移到政府的一个局,并担任了副局长的职位。不过,他对我们这些曾经在一条战线工作过的同志,还是存有感情和友谊的。在以后我们再去五常时,只要他知道,总会来看我们,有时也会找几位老朋友喝几杯,叙叙旧情。
此时的T君也毫无睡意,可能也是受到今天热情的场面和独特的雪夜影响,送走了C君便与我兴致勃勃地谈起雪来。“老兄,你感觉到没有,方才一片雪花飞进我的口中,我细细地吮品,原来雪是甜的。”他说的话,我认为既不是梦呓,也不是天真,因为,我确实也有这样的体会。其实,这并非是一种假言,早在我童年时代生活的县城,那时的雪确实是甜的。这完全是自然生态,无任何污染的杰作,如果你走在路上口渴了,很随便的拨一拨路边铺得像棉絮般的白雪,从中取出一团,放在口里含一下,就犹如冰镇的矿泉水一样清凉可口,根本不用担心像现在一喝了生水就会引起肚子痛。所以,让T君这样一提醒,我倒找回了许多久违的感觉。透过窗,我看到的一处处隆起的团团的瑞雪,在清风和明月的簇拥下,愈加洁白丰满。望着伸向远处黑幕中的雪影,目极所见的是那样的平坦安静,让那一朵朵忽明忽暗的雪花任意地铺撒、任意地飘落,把充满弹性的棉絮均匀地覆掩着一切,给人一种什么也没发生、什么都那样单纯和宁静的感觉。这就是五常的雪,是她用洁白的生命证明了,这里的良好生态环境的可喜回归!
顺着T君的快乐发问,我也顿悟了,突然间从品味着雪的甘甜中,竟然从感觉中触到了雪的芳香。当我与T君提及这个奇思怪想时,他对五常的雪也是一往情深。事隔多年后,我们每说五常,必然要联想到了这个迷人、感人、令人难以忘怀的五常雪夜。因为,那是一段说得尽情、喝得尽情、工作也尽情的愉快时光,当然也是一次人心与人心的真诚的沟通。现在想来,我仍然期盼那种坦荡和激情。这就是“五常的雪”,洁白无瑕、奔放而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