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新作三题
2014-11-18田洪波
你懂的
妻子的红杏出墙像一枚炸弹击中了他。原本绚丽的天迷蒙混沌起来,走在街上,看每个人的笑脸都是那么虚伪,都似掩藏着龌龊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让他崩溃的是,那个男人的形象非常猥琐,甚至可以说丑陋,根本不可与风流倜傥的他相提并论。结婚多年来,他一心一意呵护她,从没对其他女人有过非分之想。就是说,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有先决条件出轨的该是他而不是她。他诧异这个世界何以变得这么疯狂,那些海誓山盟就像纸糊的童话小屋,仅在很小的风力下就轰然坍塌了。
他需要平衡,一种难以言说的内心宽慰。这个想法越来越坚定。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走进一家酒吧的。钢琴声似有若无,各色灯具摇曳辉映,氤氲着一种说不清的暧昧。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吧台前,用手指点了一种酒。服务生微笑示意明白,不消片刻就把酒调好递给了他。他有心没肺地打量了一圈儿酒吧,结果与右侧桌角一双含笑狐媚的目光不期相遇。他握杯的手下意识地抖了抖。
无法和人言说,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进酒吧。他对这里一窍不通,他所获得的常识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因此他不敢造次,急忙避开那双目光,若有所思呷起手中的酒。
他很快喝光了一杯,又要了第二杯,坐在离他不远处角落的女子很安静,不知余下的时间里都在做什么。他很好奇,想窥探一下,又怕自己惊扰了她。他回味那双眼睛,承认那是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任何男人都会缴械投降的。
妻子和那个狗男人的形象在眼前晃动,他感觉到一丝心痛。他要了第三杯酒,眼睛迷蒙了。下意识扭了下头,发现女人依然火辣辣地盯着他,他的心不由怦怦跳了起来。
他意识到可能真的会有一次艳遇。他需要这样的逢场作戏。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他含笑端杯坐到了她面前,同时问了句你好。女人三十多岁,一袭笔挺的白色女式西装,显得干练,让他想到她可能是个白领。女人只是微笑点头,并不答话。他心里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想了一想,悄悄伸出两个手指头,冲她轻轻晃了晃。他认为自己明确地把信息传递给了对方——两千元。这是他能给她的报酬。这完全是你情我愿的游戏。虽然钱不能代表什么,但总要有一种方式。当然前提是双方不破坏规则,天亮后各奔东西,即使擦肩而过也不认识。
女人显然读懂了他,脸似乎有些微红,目光更加火辣。她依然什么也不说,只把杯举起来,冲他晃了晃,然后娇媚地一饮而尽。他当然会意,心跳加速地也把酒喝光了,然后结了账。他们默契地一起往外走。他大脑迅速转动去哪家宾馆合适,琢磨着该叫一辆出租车。她却微笑地把他领到一辆白色的卡弗车前,让他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他有些紧张地嘱咐她慢点开,她依然含笑看他一眼,慢慢发动了引擎。
车在一家快捷酒店门前停下,他诧异她的轻车熟路。不知所以的空当儿,她已款款走向总台,开好了房间,然后微笑着挎起他的胳膊,走向电梯。
他感觉自己像无声剧里的角色,任由故事向前发展,却不知下一幕是什么。
随着房门的关闭,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女人调好了水温,然后站在他面前,把香唇送上的同时用手慢慢解他衣服的纽扣。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单独相处。陌生感刺激着他,妻子无情的面目刺激着他。他们很快赤条条地相见了。互相探索中,他还想着何时把钱给她合适。
从浴室出来,他们就毫无顾忌地滚在了一起。他痛快淋漓地发泄,她则把他身上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所有的不快,都在那一瞬间平衡了,他甚至流出了眼泪。她去洗漱时,他还想着把钱放她包里还是床头柜上合适,想着想着居然疲惫地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那个女人不知何时离开了。
回味昨夜的激情和甜蜜,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心有慰藉。想到钱还没来得及给她,她就走了,对她更加充满好奇,甚至有莫名的一丝感动。无意中,蓦然发现有沓钱压在电话下。他大脑“轰”的一声,拿过细数,不多不少,正好两千元。
说不清的感觉包围了他,他用手抓扯自己的头发,连带着发出一声喊。
爹的底气
先是矿长派人报信,随后是区长县长市长轮番探望,大家的脸色很凝重,甚至有人默默流下眼泪,用力握住满德爹的手,叮嘱他节哀。
满德爹的小儿子在赵家岭煤矿下井,井下透水了。事故发生时间是凌晨五点多,当时陆续升井二十多人,还有七个人拖在后面,结果漏顶,水漫金山一样肆意涌开来……
满德爹嘴角上扬,眼里没有泪,只是一脸凄惶。满德爹共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在北京打工,女儿远嫁甘肃。小儿子是他的心头肉,这些年他们一家过得很不景气,孩子干脆就下了井。
老伴去世早,满德爹一手把孩子们拉扯大。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富足,这些年需要花钱的地方多,钱也不禁花,两个身在外地的孩子偶尔周济一下,并不顶什么事,满德爹也不和他们说实话。小儿子看在眼里,放弃贷款办养殖场的念头,和几个从小长大的伙伴一起下了井。满德爹当兵出身,参加过对越反击战,战场上负了重伤都没流泪的他,在那一刻流下了难言的泪水。
领导们都记挂着满德爹,节假日常要慰问一下。满德爹有次当着记者面说,俺有手有脚,能自食其力,把东西送给该送的人吧。自那时起,满德爹一家再没受过救济。
八个搜救作业点,有六个完全排除,剩下的两个区域,正在加紧排水和搜救。满德爹和众人到达井口时,井口围满了人。
有家属号啕大哭,引得众人也跟着啜泣起来。
满德爹依然上扬着嘴角,在井口上下左右地打量。问巷道顶板能支撑多长时间,问水位下降程度,问怎么保障通风,然后又查看排水管。身后的哭声依然不绝于耳。
满德爹生气了,脸上青筋直暴,嚎什么?嚎能把人嚎出来?
救援工作日夜不停,每个人都心急如焚,区长更是惶恐不安。他是满德爹看着长大的。在指挥抢险办公室,他几乎不敢迎视满德爹的目光。会议结束,他一个人蹲在墙角抽烟叹气。
转眼五天过去,井下救援没有进展。省市安监局的人也来了。当天晚上,领导紧急开了个碰头会,一致认定七人生还的可能性为零,商定每名家属赔付二十万元,先把家属的情绪稳住,余下的救援继续进行,只是进度上不再强求。消息传出,又是哭声一片。
还不到第二天下午,满德爹就得到准确消息,其他六家都签字拿到了赔付金。满德爹鼻子里“哼”了一声,找到区长。
满德爹问为啥不找他签字,区长嗫嚅着说,准备最后一个找你,别人二十万,想给你二十五万。这属于私下协议,千万不能传出去。满德爹拿烟袋敲了下桌沿,少整这些阴阳事,钱多少俺不稀罕。你就回答俺为什么就认定人死了呢?区长解释,咱这是地方煤矿,条件有限,救援这么多天了,井下水又那么大,你说人还能活吗?
满德爹临走撂下话,俺一分钱也不要,俺要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看着办吧!人都走出很远了,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吐了口浓痰。
随后,满德爹看到有村民在山后隆起坟地。他默默坐下来吧嗒旱烟。
那几日,满德爹常把小儿子的照片翻出来,一遍遍地看,喃喃自语。
县长来找满德爹了。县长小心翼翼,连说话都字斟句酌。县长说,我理解您老人家的心情,可您想啊,这人被水泡在井下快一周了,还能有个活路吗?要说这事都怪我,快过年了,这些地方小煤矿,我本该让它们早些关闭的,不然就不会出这么大的事了。这次事故处理不力,我肯定要受处分的。
满德爹瞭了县长一眼,耷拉一下眼皮,俺不管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俺就要活着见俺家根柱,死要见他的尸首,这要求不算过分吧?那点屌钱给俺老头子有个屁用!
县长灰着脸离开了,临走甩下一沓钱,满德爹又扔给了他,拿走拿走,俺要你个人钱算个屁事!
稍后的几天,满德爹每天都到井口查看。
忽然有了好消息,县里受上级指令,向周边地市求援,运来了大批现代化救援设备。
日历一页页翻过。整个救援一直在抓紧进行,满德爹后来干脆带着面馍留守在救援现场了。
第十一天头上,井下传来惊人消息,七个人全活着!满德爹的儿子根柱带领六个人,摸索着寻到一个高位,在齐脖深的水里咬牙坚持了十余天,等水位下降,才探寻到一丝光亮。他们蒙着眼布,被众人合力抬出了井口。那一刻,满德爹也许是蹲久了,也许是听到这个意外消息没怎么反应过来,半天才颤抖着身体慢慢站起来,上扬着的嘴角终于耸下来了。
有人为满德爹高兴,抱着他直蹦高。大家异口同声感叹满德爹活要见儿子的底气,纷纷问,老爹,你哪儿来的那么大底气?
豆大的混浊的泪,终于滚下满德爹的眼角。他半天嚅动干瘪的嘴,说出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爹当过兵,儿子能孬到哪儿去?俺就知道俺家根柱是好样儿的!说着,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背手离去。
身后传来笑声和掌声。
73岁的最后一天
艳阳高照,人高马大的富贵老汉的脸上却不知为何阴云密布。七十三岁的他在这一天要求儿子从县城赶回家来,他有话要问他。
一家人谁都不敢吭气儿,这不仅因为富贵老汉是家里的顶梁柱,老寿星,主要是他还是县长的爹,谁敢违抗老爷子旨意?不能!
家人惴惴不安地等着日理万机的县长归来,富贵老汉又决然地抛出一句话:不要喊我吃饭,我不饿!然后“嘭”一声关了他的房门。
看得出老爷子肚里有气,可气从何来,又是否是儿子惹他这样生气谁也猜不准。不仅难猜,连通风报信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时候不多,德高望重的富贵老汉每天作息规律着呢,空肚子不吃早饭?家人平时连想都不敢想。
富贵老汉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和墙上老伴的遗像说悄悄话。也不知说了多久,听到了怯怯的敲门声。富贵老汉擦去眼角的浊泪,正襟危坐,然后喊了一声:“滚进来!”
身担要职的儿子浑身一哆嗦,迟疑一下,慢慢推门走进去,却见富贵老汉笑容满面。儿子诧异万分。少顷,富贵老汉冲儿子晃了晃血管分明的左手。儿子眼里迅速闪过一丝恐惧,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富贵老汉高声吩咐老姑娘将早就备好的一簸箕煤渣送进屋来。老姑娘放下煤渣就悄然离开了,都没敢看两人一眼。笑容又难得地挂在了富贵老汉的脸上。
儿子低头了,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来袭,只是不知何处露了怯?这是爹惯用的家法,儿子是三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小时候犯错,常要受到爹的家法惩治。有多少年他没受过这样的惩罚了?似乎是考上大学当上学生会主席吧,爹更多的时候是以他为荣的,儿子已经记不清了。他的右耳下意识地跳了一下,旋即又跳了一下。
爹是左撇子,每次责罚他都是右耳受罪。那痛经久不散。如果犯的是无足轻重的小错,爹会用左手狠狠拽住儿子的耳廓,旋转三百六十度,让他铭记教训。错误严重些,会突然松开左手,在迅雷不及掩耳间,给儿子的右脸留下四道清晰的指印。如果罪不可恕,除了法及右耳和右脸外,儿子的屁股就要暴露于光天化日下,接受爹的巴掌、笤帚把或扫帚棍检阅了。“滔天大罪”,才会跪火钳或跪炉渣。记忆遥远又模糊。经历过的痛再次回到儿子的心上,这使他一瞬间脸色苍白,颤然而立。
富贵老汉勒令儿子跪煤渣,儿子连瞬间的犹豫都没有,他情知爹是掌握他什么确凿证据了。小时受罚就是如此,没有铁证如山的证据,爹不会冤枉他半点儿。
煤渣的温度尚在,不至于煎熬在水深火热般的痛苦中。这让他心中暗暗感激妹妹。
你自己说说,有多少年没对你动过家法了?富贵老汉的质问苍凉喑哑,却像一记响鞭甩在他的心上。长时间的静默中,儿子心里在盘算爹会掌握他多少“犯错”的证据?拿什么验证?不常回家的儿子对父亲突然有了一丝陌生感。
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上午。
没有准确计算时间长度,总之不断听到儿子压抑的低嚎,以及富贵老汉因为少牙有些含混不清的问话,大家相互对视,谁也找不到明白无误的答案。老爷子动怒是显而易见了,只是不知缘何与举足轻重的县长刮上边儿?他的错误,假如他真有错误,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门轻轻推开,儿子捂着半边耳朵,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欲言又止,却又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尴尬,有些难为自己地闪进车里,快速消失在路的尽头。大家唏嘘着。然后,家人看到富贵老汉黯然地走出门来。富贵老汉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胡子居然白了,却依然倔强地上翘着。
看什么看?该干吗干吗去!富贵老汉踉跄着走上了村路。
骄阳似火,时间已逼近中午,富贵老汉一丝汗也没有地回来了,继续重复他早晨的动作——冷漠地关门,让家人不要喊他吃饭。依然没人敢问,也依然不知该做些什么好,都叹着气。
这一天似乎注定是不平凡的,富贵老汉直待到繁星满天也没传出动静。家人犹豫纠结了几个来回,终于破门看个究竟,结果惊讶地发现,富贵老汉早已魂归西天了。他穿戴整齐躺在床上,像早做好了准备一样,只是左手依然半张着,任谁也抚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