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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家去耍

2014-11-18刘菡萏

小说林 2014年5期
关键词:李倩教师

◎刘菡萏

教师节这天的温度是四十度。秋老虎在山城横行肆虐。正午,太阳阴着一张老脸爬到头顶,躲在灰色天幕外,表面上冷冰冰、漠不关心的样子,实则阴毒无比,释放出来的阳光,如铁匠铺的火星子般密匝匝直接蹦上身来,刺得人又疼又痒。空气中凝结着水雾,从远处看,高高低低的建筑被扭曲了,马路仿佛被晒化了一般,一大片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整个城市呈现出海市蜃楼般的虚幻。人人都在嚷热,个个烦躁不安,不过,还是有一些清凉快乐的所在,比如此时的沙坪坝区委礼堂。

为了表示对教育和教师的重视,沙坪坝区委特地在区委礼堂举办全区教师文艺汇演。区委书记、几位副区长、市教委的领导、区教委领导、区宣传部领导以及全区所有教师济济一堂,共庆教师节。

礼堂内冷气开得很足,气氛祥和。教师们脸上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笑。今天是他们的节日,不光有文艺汇演,还有节日奖金、节日晚餐以及学生家长们送上的各式礼品。

现在舞台上是石河子小学代表团在表演维吾尔族歌舞——“掀起你的盖头来”。

“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五年级二班班主任李文光的男中音颇具感染力。他一身维吾尔族装束,有节奏地拍着手鼓,在台上边舞边唱。他节奏感强,动作俏皮,只可惜,几乎所有观众的目光都凝聚在维吾尔族姑娘的扮演者身上。只见她随着飞珠溅玉般的激越节拍,在台中央飞快地原地转圈。鲜艳美丽的维吾尔族小帽下,无数根细辫如无数条黑色小蛇,随身体的旋转天女散花般甩出道道弧线,下半身的大摆彩裙幻化成了一朵奇异瑰丽的大花。纤细腰肢越转越细,快成一根线了,再转下去,仿佛马上就要折断。

大家都看呆了!

乐声和歌声一停,她的旋转戛然而止。只见她不急不喘,气定神闲地站在台中央,面带微笑,朝台下还在愣神的观众盈盈鞠躬致谢。观众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弥补过失般的再度热烈鼓掌。

台下一位年轻男教师不禁倾身,兴味盎然地向身边一位中年女老师打听:“跳舞的这个小姑娘是哪个学校的哦?想不到学校里还有如此人才,真的不亚于专业舞蹈演员,这个节目肯定是要获奖哦。”

女老师撇撇嘴,不屑地说:“你刚才在做啥子,没听到报幕吗?她是石河子小学二年级一、二班数学教师方玉清。你说她是小姑娘,那你可就看走眼啰,别看她身材好,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过是脸上化了浓妆看不大出来而已。我有个表妹和她在一个学校,你不晓得,近处细看,脸上全是蚊子屎呢,多得都数不清!”

年轻男教师闻言顿时失了兴趣,闭上嘴,坐直了身子。

“你莫不是想打她主意唛,如果是,我表妹可以当红娘哦,要不要托她帮你牵线搭桥?只不过,你小子要够胆才行,听说她老公是成都军区的一个师长,小心人家拿手枪给你脑壳开花。”女老师不依不饶,偏要拿这个年轻男同事取笑。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比画了个手枪,在男同事的头上暧昧地戳了一下。

“那还是算了,我还是保命要紧!再说了,四十多了,和我妈不相上下,我可没恋母情结。”年轻男教师双手抱头,做出害怕的夸张表情。身子微微一闪,头与中年女教师的手拉开了距离。

“那把你表妹介绍给我吧,可怜我还是光棍呢!”他又开玩笑。

“不用介绍,我表妹马上上台表演了,下一个节目就是她的。不过,她心高气傲得很,发誓不找老师做老公呢,尤其是小学老师。大学教授嘛,可能她还是会考虑的,只可惜你不是。”中年女老师继续揶揄他。

“哦……那我至少还是可以欣赏一下她的表演嘛!”年轻男老师赶紧坐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关注着舞台。

台上跳酒吧热舞的,正是中年女老师的表妹李倩——石河子小学二年级三班班主任,今年刚满二十三岁,此刻在台上扭成了一条黑白相间的美女蛇,黑色的紧身短裤配着紧身吊带短胸衣,白色的是肌肤。他睁大了眼想看清美女的五官,只见黑色披肩长发随着节拍甩来摆去,哪看得见脸庞。

“哈哈!莫看了,看不到。我告诉你嘛,她乖得很,脸上一个麻点都没有,嫩得像刚剥壳的鸡蛋。”中年女老师略带讥讽地说。

“到底还是年轻好,时尚又动感。唉!的确是配不上……”年轻男老师后面几句丧气的话,淹没在激情澎湃的音乐声中。不过,他旋即调整好了情绪,掏出手机,兴味盎然地录起视频来。

中年女教师瞄瞄他的手机屏幕,鄙薄地撇撇嘴。

节目全部表演完毕,紧接着就是潦草的颁奖典礼。方玉清和李文光,荣获一等奖,而李倩,则是三等奖。

一等奖最后颁发。

领奖时,方玉清换了一套绛红色的丝绒旗袍,婀娜多姿的身形展露无遗,脸上的笑略带骄矜。她娇声细气地致过答谢辞,捧着那个不值一钱的假水晶奖杯,跟在没换表演服的李文光身后,挺胸抬臀,一步一扭,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娉娉婷婷走向坐在礼堂后半部的同事们。

同事们纷纷笑着向她道贺,吵着要她拿奖金请大家打平伙儿,她笑道:“没问题,没问题,这个周末去我凤湖花园那边的家,我给大家做火锅,那里宽敞,在家里庆祝更有气氛……”

只拿了三等奖的李倩皱着一双蛾眉,心底嘀咕:“老孔雀,在石子河小学开屏开了这么多年,还不懂得让位,哪里都想着出风头。”她咬紧两排贝齿,竭力控制自己,却到底没忍住,不禁张嘴轻声埋怨:“又去你凤湖花园去耍,我到石河子一年,听了不下一百次,就没一次是去成的。”

方玉清假装没听清,坐在李倩旁边四十多岁的女校长,赶紧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李倩,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李倩将手头那假水晶杯往怀里的大号GUCCI包一掼,脸一沉,收了嘴。

女校长的身材早就臃肿不堪,被捆在大码的Circle套裙中,一对大胸脯把衣服撑得要开裂一般。李倩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生怕校长胸前纽扣一时支撑不住,突然蹦起来打伤自己的眼。

李倩略带同情地瞅瞅女校长的身材,想她与方玉清一般年纪,同一年来石子河小学任教,显而易见,从头到尾都是方玉清的陪衬。没本事嫁师长老公不说,反倒被一个车间主任老公给“休了”,好在她还算有点儿智慧,早早懂得在“仕途”上下力,多少挽回了点儿败势。

方玉清呢,年轻时,肯定是百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的美人,现在,也只有这身材还留着,别的,都走样了。这身材,李倩不得不叹服,胸挺臀翘腰肢又细又柔,是原汁原味的少女型,没填过硅胶,没吸过脂肪,纯天然的,全靠保养锻炼得当。

又听到方玉清在向校长请假:“校长,待会儿学校的晚宴我就不去了,我老公今天特地从成都回来陪我过节。你也知道,我老公常年待在成都,我们两口子难得聚在一起。虽说是老夫老妻了,但我们是丁克家庭,没孩子当纽带,夫妻之间少不得肉麻些才能维系婚姻。真是抱歉得很,改天我请大家去我家吃饭,赔礼道歉。”

“你是大功臣哦,今天的庆功宴都不出场,实在太可惜了。不过,体谅到你的实际情况,也理解。你去过你的二人世界吧!”女校长对方玉清一向恩宠有加。

“你去,你去忙你的。”其余老师纷纷附和。只有李倩蹙眉瞪眼,一声不吭,十个手指用力在包带上胡乱撕扯着。

说起凤湖花园,在重庆可算赫赫有名,它是重庆最早一批花园式小区住房,当年,是名副其实的高档住宅区。十几年来,又陆续开发了多期,每一期都热卖。早期住进凤湖花园的,非富即贵,都是重庆有些头脸的人物。

教师待遇虽然得到了大幅改善,个别者靠收礼及补课还过上了小康生活,但是,能住进凤湖花园的小学教师,恐怕没几个。据方玉清介绍,她老公是成都军区的一位师长,她也是沾了老公的光,才成了凤湖花园的第一批业主。方玉清老公平时住成都,周末回重庆。凤湖花园离她上班的小学比较远,所以,她平时住学校单身宿舍,周末回家。

“是我老公坚持要买在那里,他一个劲儿地说:你这只凤凰呀!重庆没有梧桐园,至少也要住在凤湖。”她经常得意地向同事们夸耀。

女人不显摆,那她就不是女人,而是女神了。毕竟,谁甘于穿锦衣而夜行?方玉清既然住高档小区,也怨不得她成天要邀请同事们上她家去耍。

“周末去我凤湖花园的家里耍嘛,那里环境好,吃完饭,走一走的地方也宽!”

“这周末一定去我凤湖花园那边的房子聚一下,你还没去过呢!”

“上个周末不巧,我有事,这周末一定要去我凤湖花园的房子好好耍一下。你一定要去呀!”

“我老公从军区带了一些进口水果回来,外面买不到的哦!这个周末,一定来我凤湖花园的家中尝一下鲜哦!”

……

二十年来,她向全校前前后后七八十位教师发出诸如此类的邀请不下千次,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真正去过她家,更没有一个同事见过她那位师长老公。

李倩刚进石河子小学时,就接到好几位热情同事的忠告:“方老师要是喊你去她凤湖花园的家去耍,你千万莫答应,她一定是忽悠你的。”

“不想让我去,还要喊我做啥子呢?”李倩纳闷地问。

“呵呵!以后你就明白了。”

“你们不要吊我胃口呀,到底是咋回事?”李倩好奇地追问。

“这个呀,真不好说,我们也不太明白,也许,你能搞清楚。你只记住不要答应她就行了。”

任李倩如何追问,全校老师统一口径,都说让她自己找答案。李倩郁闷透了,心想自己怎么这样倒霉,石河子小学不是重点小学也就罢了,还遇到这些古怪人古怪事。

李倩教语文,第一学期就和数学老师方玉清做搭档,教一年级二、三班。一开始,美女李倩对过气美女方玉清怀着“惺惺相惜”之心,主动向其示好。开学没两天,方玉清请两天事假,李倩便自告奋勇帮方玉清代了两天的数学课。事后,方玉清为表示感谢,一定要邀请她周末去她凤湖的家做客。虽然有同事的忠告在先,但李倩觉得盛意难却,就答应下来。不料,周四下午,方玉清果真万分抱歉地通知她,说不巧得很,周末她要去成都看望老公,去她家的事只能改期了,具体改在哪天,再说。

第二回,李倩是和几个女教师一起被忽悠的。那次,方玉清邀请几个平时与她工作来往较多的女教师,周末一定去她凤湖的家中喝咖啡。称她老公从巴西买回来的咖啡豆,她要现磨现煮给大家喝,还说有几件小礼品,让大家去她家各自挑选。女孩子嘛,都贪点小便宜,一听说有国外带回来的礼物,都有点儿心动,便应承下来。当然,结果还是被放鸽子。

第三次,李倩被骗得很惨。方玉清说凤湖家中的电脑坏了,要李倩帮着去修一下,李倩读大学时辅修了计算机课程,平时石河子小学的机房和网络也都归她管。方玉清需要帮忙,李倩不好拒绝。周日那天,李倩买了鲜花和水果,都打车到凤湖花园小区大门了,却接到方玉清打来的电话,说她突然发高烧,被老公送到医院打吊针了。还说不麻烦李倩修了,花点儿小钱找修理工上门来修,也是一样,还省得李倩跑来跑去。这一通话,差点没把李倩气吐血。

李倩读师院时,是中文系系花,被男人千般宠万般捧,工作后,大家看她年轻,也凡事让着她,人生成长史中何曾受过这样的捉弄。再想那方玉清,自己主动与之交好,她却顺着竿子往上爬,拿自己不识数,明明就是明日黄花了,偏偏还不服老,学校但凡有个出头露脸的机会,总是抢着上,更可气的是校长偏偏还纵着她。

吃了方玉清几次忽悠,李倩越看方玉清越觉得不顺眼,在心底给她起了个“老孔雀”的外号。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全校老师表面上与她保持着距离,实际上都暗中护着她。她人老珠黄,老公远在成都军区,就算是个师长,又能庇护到这个学校的谁呀!哼!反正我李倩是正式在编的,我偏不买你的账。从此之后,李倩与方玉清表面上没什么,暗地里算是摽上劲儿了。方玉清穿旗袍,那李倩也穿;方玉清有身材,李倩身材更火辣;方玉清买一个COACH的手提袋,第二天李倩准保拎一个类似款的,不过是GUCCI的……李倩没钱,但她有一个有钱的爹。

“好嘛,你拼老公,那我就拼爹!”石河子小学这一青一中两朵花,就这样默默斗起艳来。

慢慢的,也有一些闲言碎语吹进李倩的耳朵。有人说方玉清这人本身就是怪,年轻时就住过精神病院,现在还有后遗症;又有人说她老公不是师长,顶多是个退伍军人,她爱面子,瞎吹的;还有人说得更离谱,说她根本就没老公,从来没结过婚……

说方玉清没老公,李倩打死也不信。没老公,她每个周末回的哪里?虽然平时住学校,那是因为人家老公也在成都,周末才回来,凤湖花园虽然好,回去独守空房也没意思,还不如平时住校省了早晚奔波。方玉清穿的衣服,不是宝姿就是爱特爱,还有三个真资格的香奈尔包包,为人也大方,经常请同事吃饭,不时给年轻同事施点小恩小惠。这做派,就算不是师长太太,也是旅长太太。还有,一向势利眼的女校长,从来对方玉清都忌惮三分,尤其是近些年,凡事都护着她,如果方玉清没背景,女校长会这样?

只是她这老公,和传说中的龙一样,神通广大,被描述得惟妙惟肖,就是从不露面。什么时候,能见他一面就好了,他可是吊足了石河子小学所有老师的胃口呀!

教师节过后不久,重庆教师们盼了许多年的货币分房正式实施。基本政策是根据教师工龄和配偶工龄等等来计算级别,再根据级别定具体分配金额。当然,没编制的教师没份儿。

本来这事也不复杂,但浪子石小学的女校长却犯愁了——方玉清的情况怎么办,怎么去摸底?她与方玉清同一年分配到浪子石小学任教,与方玉清相识二十年,对她的底细,虽不尽知,却也大概了解。原本这事也简单,凭她的威严,公事公办也就行了,但谁让方玉清还有个亲弟弟,偏偏还在市教委任要职呢!

思来想去,她决定把这个艰巨任务交给李倩。她是学校的少先队辅导员,在行政上也算个干部,刚参加工作不久,正是求上进争表现的年龄,把这个难题扔给她,也算是锻炼她。锻炼得好,以后学校有什么外事活动,可以让李倩去跑去出头。年轻好看的妹儿,哪个不想出出风头呢!

“别的人都好说,对方老师,你要用点儿脑壳,不要太直来直去。”她很老到地叮嘱李倩,带着倚重她的表情。

年轻气盛急于表现的李倩,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她盘算,这还不简单,在学校公告栏贴个通知,再在QQ群和微信群里发个公告,如果还有个别人不上交资料,就打电话通知。再说了,她也有点小私心,交资料时要交结婚证原件,趁此机会了解清楚方玉清那个师长老公,看看到底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

孰料,任务执行起来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别的同事都很配合,只有方玉清左拖右拖,死也不配合。校长催得急,没办法,李倩这天只得请方玉清到学校门口的鹅掌门吃晚饭。当面打开窗户说亮话,看她方玉清还要如何拖。

好在方玉清交资料拖拖拉拉,吃饭倒是答应得爽快。

“方姐,学校货币分房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交资料了。我在几处都发了通知,不知方姐有没有看到?”饭局快结束了,李倩单刀直入。

“晓得呀!按政策分就行了,反正我凤湖花园的房子大,我倒不在乎这些。不过,能多分点儿钱也好,天下没得哪个要和钱过不去嘛!”方玉清喝了一口鹅掌汤,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老公是师级干部,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好老公呀!按分房政策,你肯定会定成高级别哦,比其他同事要多出七八万呢!”李倩试探着说。

“呵呵!我反正一直都在沾他的光,习惯了。来来来,你快吃,莫光顾着说话,年轻妹儿,不要怕胖,你够苗条的,千万不用节食哦!你看我这样瘦,那不是饿出来的,是锻炼出来的。不过,主要还是有个好底子。”方玉清气定神闲地劝着李倩。

“这个分房申请书上要你老公亲自签名,你老公这个周末回重庆不?另外,要出具户口、身份证、结婚证的复印件,这三证都要验原件,教委都要核对的。”李倩再没兴趣与她兜圈子,几句话直捣黄龙。

好比一条蛇冷不丁被打中了七寸,方玉清那边半天不吭声,脸色也变了。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撇撇面前那碗汤表层的浮油,用勺子盛了一点儿,放到唇边,象征性地轻轻啜了一口,尔后,挣扎着挺直她修长的脖子,抬起脸,矜持而骄傲地说:“这个钱可不可以不要呢?我们家反正也不缺这个钱,我想放弃算了。”

这一句话惊得李倩被一口汤呛住了,无论她多有想象力,也没料到方玉清会这样回答。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会吧,二十多万的哦,好多人干了这么多年,就盼着这笔钱办家中的大事呢!你未必真要放弃?不会是说起耍的吧?”

“真的不要了,二十多万也不算太多,你同校长商量一下吧!看能不能分给学校中更需要的同事,不是那些聘用制的教师没这个福利吗?要不干脆把钱均分给他们算了。”方玉清镇静地说。

李倩呆呆地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对面的这个中年女人,穿着一套价值两千多的旗袍,戴着一串货真价实的大溪地黑色珍珠项链,还有放在餐台边那个镶满紫水晶的精致小提包……这一身行头,都是为了向大家说明,她是师长的太太,是最早住进凤湖花园的大人物。不过,就算是师长太太,也没必要张嘴就不要那二十多万吧!这是她工作二十年的回报呀!

忽然,李倩心头认定:那个师长老公只是个传说。

她呆看着对面的方老师,对方侧着脸,心平气和地喝着鹅掌汤。刚才的惊慌失措,不过是一闪而过。她姿势优雅,举止大方,身材婀娜,可那双曾经明媚的丹凤眼周围沟壑纵横,下面吊着黑黄的两个大眼袋。那张曾经俏丽的瓜子脸,抹着厚粉,涂着胭脂;那些雀斑,依旧清晰可见,如成群黑鸦飞过暮霭沉沉的天空。

“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我向校长汇报一下吧!方姐,你也再好好想一下,再回去和你老公商量一下,不要随便做决定!”李倩内心五味杂陈,她心中告诫自己:“穷寇莫追!穷寇莫追。这里肯定有隐情,不然那些同事也不会那样维护着她,谁也不是傻瓜。”

本来是李倩请方玉清吃饭,买单时,还是被方玉清抢了先。她使劲儿按住李倩掏钱的手,用几乎生气的语气说:“不要和我抢,我又不缺这点钱,你们年轻妹儿,刚参加工作不久,多花点儿钱在自己的打扮上,趁着年轻嫁个好老公,那才是最重要的。”

晚上,李倩打电话向校长汇报了方老师有意放弃货币分房的情况。电话那头校长冒火地咕哝:“这个方老师,脑壳越来越方了。她以为她说分给聘用教师就能分呀,要分,也得她领了后自己去分。你赶紧想个办法劝劝她,我这头也想想办法。”

校长气得脸上的肥肉都颤抖起来,她一扭身,狠狠地把自己朝床上一掼。一身肥肉“啪”一声摔在弹簧床上。突然,她又蓦地坐起,伸手去拿手机:“不行,得打电话给她弟弟……”

一阵秋风,或者一场秋雨,气温一天之内就陡然下降十几度,重庆的季节更迭如恋人的移情别恋一般猝不及防。

在今年重庆的第一场绵绵秋雨中,在这个平淡的周日下午,在山城无数条小巷中的一条里,方玉清撑着一把精致的小花伞,乳白高跟鞋在青石板上小心地拣着干净地方碎步而行。她身上照旧是那件丝绒旗袍,只不过外面罩了一件乳白色开司米。

这条小巷,她走了四十年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父母一直住在小巷尽头的一幢红砖房中。这幢红砖楼躲在高楼大厦后面,几十年来除了墙上的青苔越来越厚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关于拆迁的新闻,传了一拨又一拨,却始终没有动工。倒是巷口那几棵高大的黄桷树,说砍就被砍了,换成了银杏树,据说市里还花了不少钱。巷子里恋旧的老老少少对此颇有意见,黄桷树枝叶撑得开,遮荫挡雨,树下是老人孩子们的一个小乐园。换成银杏树后,乐园也就没了。当然,也有高兴的,秋天金黄的银杏叶的确漂亮,不少学生娃拾了去夹在课本里当书签。

父母住在一楼,采光极差,大白天也要开灯,一逢阴雨天,地板总是湿的。因为这,父母早早就患了严重的风湿病。还没收伞进屋,便听得里面传来父亲的咳嗽声与母亲手执小木锤奋力敲打风湿膝盖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方玉清揪心地疼。不过,好在父母已经过上好日子了,两个贫寒一生的退休教师,倒是教出了两个能读书的孩子,大女儿不争气,小儿子还行。小儿子手上有了权势,第一件事情就是孝敬父母。客厅简陋的茶几上堆满了各种高档水果和各式补品,过些天,弟弟为父母买的带电梯的装修房马上就入户了,那房子,在方玉清的一再坚持下,买在了凤湖花园。当然,不是第一期,是最新一期。

“我明天还要上课,心急火燎地把我喊回来做啥子?”明明心疼父母,却故意恶声恶气。

“咳咳!还问我们做啥子,听你弟弟讲,你们学校是不是在货币分房了?咳咳咳……听说你不打算要?我和你妈还指望着你拿了这笔钱去装修新房子呢!你弟弟以后也要结婚,我们不能啥子都依靠他。咳咳咳……”父亲咳得快喘不过气来。

“你不为我们着想,也要为你自己着想呀!我们两个老人也没有指望你,但你孤孤单单一个人,以后咋办,身上多点儿钱,将来就算进养老院,也要有钱交才行呀!”母亲也在旁边絮絮叨叨。

“谁说我一个人了,谁说我以后要进养老院了?早晓得你们叫我回来听这些,我还不如不回来。当年,如果不是你们……我何至于如今孤孤单单一个人,那件事,放到现在算个啥呀!你们偏偏把我们拆散,偏偏把我逼疯……”方玉清收了伞,站在鞋架面前。地板湿乎乎的,她犹豫要不要换拖鞋。

“你自己当年做了丑事,还要怨我们。咳咳……我们,我们伤心得还不够吗?咳咳……你是不是硬要把我们全都气死。”父亲气急败坏地说。

“莫说了,咳得都快断气了,都莫说了,来,喝点儿热开水。”母亲打着圆场。

“丑事,我那时啥都不懂,知道啥是丑事呀!你们只会教我读书,男女之间的事情,我那时一点儿都不懂,要是有人稍稍引导一下,我何至于那么傻,做了丑事自己都不知道是咋回事……”说着说着,方玉清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鞋也懒得换了,反正地板也是湿的,她放下伞,径直朝里面自己的小房间走去。

“我不说,我忍了这么多年了,今天,我非要说。她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咳咳,我们万一哪天一口气上不来,一闭眼去了,咳咳,她怎么办,她弟弟能管她一辈子吗?咳咳……”父亲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冲着她的背影连声痛斥。

听着这些话,方玉清站在小屋门前愣住了,父亲当年的话语又在她耳边回响:“你咋不去死哦,我们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我们方家,世代书香,咋就出了你这个孽障!你应该去死,你还回来干啥呀!长江、嘉陵江都没有盖盖子,你去跳呀……”当年她被学校开除回家,父亲拿着鸡毛掸子,就在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追着她又打又骂。他故意要打得全巷子人都听见,证明不是他教子无方,而是这个女儿根本天生就是个不听话的孽障。打得够狠,自己的面子才能稍稍得到一点儿挽回。

正在读小学二年级的弟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躲在客厅角落里小声哭泣,一边哭,一边用沾满墨水的小手抹脸,抹得满脸黑道道。母亲流着泪跟在父亲后面哀求:“你就莫打她了,她都是个大姑娘了,何况,她都是有身子的人了。”

“她有了身子,她才多大呀,就有了身子。我就是要打,就是要打,我要把那个孽种打下来,我要把他们都打死!”父亲歇斯底里大骂着,额上的青筋道道显现。

“我去死,我去死,你们让我去死。我这就去跳江,我跳了江,你们也就不觉得丢脸了。”方玉清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往外冲。

母亲猛冲过来,一把拖住她。拼死把她朝眼前这间小屋里拖,把她反锁在里面。她在里面又吼又哭,不吃不喝,整整被关了三天……

这间屋关着灯,她突然不敢迈进去了,仿佛里面的黑影中还坐着那个年轻时的方玉清,那个绝望到极致的方玉清,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那里嘤嘤哭泣。当年,被父亲痛打后,她一心求死,既然出不了屋,跳不了江,还有别的死法。她拿床单打好结,打算在窗台上上吊,刚站上窗前的书桌,弟弟就在窗外哭泣着叫起来:“姐姐,姐姐,不要呀!妈妈,妈妈,你们快来呀,看姐姐要干啥呀!”原来,弟弟一有空儿就守在窗户外,小心看护着他亲爱的姐姐。那一刻,她泪如泉涌;那一刻,她彻底放下了寻死的决心。她为什么要死?她要活着,等着班主任来兑现娶她的诺言。

她掉过头,穿过客厅,今天晚上,她在这里待不下去,她要回学校去,她要去自己的宿舍找他,找那个曾经的张老师,如今的张师长。今晚,她一定要与他待在一起。

“玉清,你莫要走,听我们把话说完。那个钱,千万不能放弃哦!你弟弟买这套房,还不是为你买的,但你自己要出装修费呀,你平时把自己的工资都用来买衣服包包鞋子充门面,我们也不怪你,只是,这钱,你不能放弃,你弟弟,他也不容易。”背后是母亲绝望的乞求。

方玉清的心刺疼着,但还是狠下心走了,把母亲苍老的声音与父亲快要断气一般的咳嗽声统统扔在背后。她心痛如绞,但步子还是那样轻盈动人。她仍旧挑着干净的石阶走,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从后面看,方玉清的身影那般窈窕,如果哪个雨巷诗人不小心撞到这景致,保不准又一首传世之作就此诞生了呢!

不过,她的身后,远远跟着的却不是雨巷诗人,而是一把黑色大绸伞低低罩着上半身的李倩。伞下的她泪流满面,在心底不住呐喊:“方姐,方姐,方老师,你苦呀!你这是何苦呀!”

回到单身宿舍,方玉清发现白皮鞋溅满了泥点子,她仔细清理了皮鞋,然后,对着电视机,做完了整套瑜伽。可那心,依旧刺疼着,为她,也为她的父母。

天凉了,不用再开空调,空气中游走着萧瑟的秋意,单身女人的秋夜,更显凄凉。孤独的夜晚,循环往复,青春与爱情,一去无踪。多年来,她习惯了把自己放在师长老公的面具下生活,天长日久,面具已经和脸上的血肉长在一起了,如果非要硬生生扯下来,掉皮落肉不算,还要毁容的。

“交出来,交出来,把他交出来。”她耳边有无数人在对她嘶吼,让她把师长交出来,要他亮相,要他活生生、真真实实走出来。他们,全都是想看她方玉清出丑。她骗了他们这么多年,现在正是他们报复她的绝佳机会。哼,她方玉清是何等高傲的人,她宁愿不要那宝贵的二十多万,也不会让他们的私心得逞。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和亲弟弟也不放过她。

那年,被父母放出来后,她去找他。没想到,那个懦弱无能的男人,竟然跑了,什么都不要的跑了。孤立无援的她立刻疯了,父母安排她住进精神病院,孩子自然也被打掉了。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好了,出来第一件事照旧是去找他,不料,找到的却是一座坟,他父母讲,他知道她为他疯了后,内疚自杀了。痛哭一场,她再无所念,换了一所学校复读,考上了重庆师范大学,毕业分配来了石河子小学。

没想到,工作两年后,在人流如织的解放碑竟然撞见了他,他穿着英气逼人的军官服,带着老婆儿子坐在解放碑下面的台阶上吃串串。她拼命扑过去抓住他,但他说他不认识她,她叫出班主任的名字,涕泗横流的直呼张老师。他说那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他们只见过两三面。他是哥哥,从小被送到成都一户人家养大。她不信,抓住他的手不放,他用力掰开,这时,他老婆忍无可忍,挥舞着手中的串串香,气急败坏地骂:“你这个疯婆子,快放开我老公,不然我就报警了,让他们再把你抓进疯人院,永远关起来……”

他们一家三口机敏地闪到围观者的背后,只剩下她独自站在原地,头晕目眩,眼前金星飞舞,然后,一下栽倒在地。这次,她没疯,也没再去找他,她知道,那就是他。她隐隐听人说起,他没有自杀,那座坟,是自己父母出钱修的。从此之后,她对男人彻底失望,永远封闭起爱情的大门。为了拒绝追求者与介绍者,也许只是从一个偶然的谎言开始,她说她已经结婚了,老公是成都军区的一个军官。说这些时,她眼前浮现的人是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官的职位一升再升,现在已经是师长了。

她从小就生得美,读书时成绩优异、能歌善舞,工作之后,成绩也非常出色。她从来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是男人倾慕的对象,是女人妒忌的目标,怎么可能忍受别人把她看成一个没有老公疼爱的老孤婆呢?怎么能接受别人的同情与怜悯呢?不,永远不能!

她想哭着大声向所有人辩解:“我是有老公的,他是师长,他很爱我,此生,我是他唯一真爱过的女人,我也只爱他,但他在我心深处,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有他,却永远不想让你们见到他。这么多年来,他支撑着我的骄傲,陪伴着我的孤独。”但是,他们能理解她吗?谁会理解她呢?他们听了后准保大声嘲笑她,说她是神经病,说她不愧是个疯子。

临睡前,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昏黄的灯光照在上面,依稀可见一个年轻男子的上半身。她平躺着,已经松弛的乳房向两边略微散开去,她把那张照片贴在心窝处,那一点点冰凉,慢慢被她焐暖、发烫。他曾经那样胆战心惊地捧着她的双乳,将他滚烫的唇,小心地印上去……让她飞上了云端。那时,其实他也是啥都不懂,一切不过凭着本能行事而已,哪知道会闯出那样的祸来。只是,那时,她的双峰坚实笔挺,羞涩可人。好多好多美好的东西都走了,就那样一去不回头。

她一直没有恨过他。当年,他们站在看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校长用沉痛而愤怒的语言当众宣布开除他们。那一刻,她无地自容,她想到了死,却没有恨过他。她在医院引产,医生粗暴的动作让她痛不欲生,她叫痛,医生骂她:“你还知道痛,当初快乐时干啥去了,小小年纪不知耻!”那时候,她依然没有恨过他……就算是在解放碑下面,他残酷无情地推开她时,她也没恨过他。

伴随着方玉清的一声柔情无限的“老公”,她一翻身,趴在床上,照片被她压在身下。她的右手也被压在自己身体下,缓慢地向下半身蛇行而去。那里每一寸肌肤,都留着他抚摸过后的痕迹,那个瘪瘪的小腹,曾经还有过他播下的种子……只是,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只剩下惘然与虚空。这是她的手吗?不对,是他的手,这么多年了,他的手几乎每晚都在她的身体上游走。只是今晚,她突然羞惭起来,为她变形的身体。最近,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干涸了,不像当年,在他的手下,完全是一片湿润的水草地。多么蓬勃丰美的青春呀,而如今……那时,他的手,轻轻一碰,便触发起一大片雾一般的青春气息,香甜地从下身弥漫上来,连她自己都陶醉了。今晚,现在,她的手,费尽了力气,才触到一点湿润……她的脑海中,全是他的音容笑貌,他欢欣地对她说:“我爱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人了,等你考上大学,再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我一定等你……”他胡乱地对她说着各种情话,身上散发出好闻的粉笔味。她又仿佛看到他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背诵:“……记得小苹初现,两字心重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那样英俊,那样才华横溢。全班女生都屏住呼吸看着他,谁不爱他呀,谁不渴望嫁给他呀!后来,粉笔味儿消失了,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军装,对着她“咔嚓”一个立正,再摘掉军帽,端在胸前,铿锵有力地做报告般逗她:“你是我老婆,你是师长太太,我给不了你梧桐园,至少也要让你住在凤湖……”方玉清情不自禁再度呻吟出声,那声音细微而迟滞,悠悠的,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游走,像是受了谁的欺负却又不敢反抗。

周一一大早,李倩到校长办公室汇报工作。

“校长,那个货币分房资料统计的工作,我做不下去了。方老师,方老师她没有老公,但是,我不想逼她说出真相,她其实很苦。”李倩颤声说。

“这个方玉清,是越闹越不像话了,居然还冒出放弃货币分房的疯话,她的疯病千万不要复发了呀?”校长一丁点儿也不吃惊,只是忧心忡忡地说。

“她疯过?不会吧?我觉得她挺正常的,也挺可怜的,其实,你们,是不是你们都知道她没老公?”李倩试探着说。

“你坐在我身边来,我来告诉你,你先不要告诉其他同事,不过,我想,同事们也都知道,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校长皱着眉、苦着脸说。

女校长的话,掀开了往事的井盖。

“方玉清读高中时,漂亮大方,又是文艺尖子,所有人都建议她考艺术学院。她既漂亮,成绩又好,自然是无数男同学心仪的对象。高二时,她爱上了大学毕业不久的班主任,感情无法遏制,几次激情后,方玉清珠胎暗结还不自知,显怀后才被校方发现,闹得满校风雨。两人都被开除,方玉清也被家人强行送到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回家后,被父母关在家中,不准出门,不让她联系那个男教师。关了一个多月,突然疯了,在精神病院住院治疗了一年才慢慢痊愈。没想到,她出院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处打听那个男教师的下落。”

“那个男教师呢?”李倩问道。

“男教师被开除后,无颜在老家待下去,不久便参了军,去了成都。”

“男人总是这样,真出了事了就只顾着自己躲开。”李倩愤愤不平。

校长继续说:“方玉清的家人怕她闹出更大乱子,更怕她会再度进入精神病院,只得与那位男教师的家人合谋骗她,声称那个男教师知道她疯了后,万分悲痛,跳水自杀了。为了让谎言显得真实可信,方玉清家人出钱,在公墓中为那个男人造了一座假坟。见到那座假坟,方玉清才最终绝望。她的疯狂慢慢平复下来,换了所高中继续学业,两年后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石河子小学。”

“那方老师一直没结婚吗?”

“她结啥婚哦,朋友都没有耍过。那个男教师一直待在部队,一路升迁。这两人大概是前世冤家,重庆那么大,那个男人也很少回来,方玉清参加工作后不久,两人居然在人流如织的解放碑遇着了。方玉清当场就要扑过去,陪着妻儿逛街的他亏得眼尖,赶紧躲瘟疫一般溜掉了。他早已结婚生子,宁愿让她永远相信自己已经不在人世。自那次在街头撞见他后,方玉清又变得恍恍惚惚、痴痴傻傻,她找到他父母,要他们讲出真相。他父母骗方玉清,说她碰到的可能是他弟弟,说他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从小寄养在成都亲戚家,一直和亲生父母这边断了来往的,弟弟在成都,是个军官,早就结婚生子了。方玉清不相信他们的说法,但也没穷追不舍。后来,家人催她结婚,周围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这个大龄单身女人,但她一直单身。我也不记得是哪一年开始,也许只是从一个偶然的谎言开始,她开始骗大家,说她有老公,她老公在部队。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老公逐步升职,从连长一路升到师长。她无法阻止这个谎言的继续。她编的故事越来越长,细节越来越真。她沉溺于这个谎言,无法自拔。大家怕刺激到她,也都心照不宣地配合着她说谎。唉!女人呀,都是在情海中沉浮辗转,不为这个哭,就为那个哭。”讲起这些,离婚近十年的女校长似乎触动了自己的心事,语气悲凉。

她接着又说:“你说我们摊上这个同事咋办嘛,她有正式编制,又不能辞退,更不敢说她有病,怕她的疯病真的复发了。这次货币分房的事不能由着她了,不是她说放弃就可以放弃的。上面要求一定要提供每一个教师的真实资料,我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那逼她讲出真相,她会不会疯?”李倩身子微微打颤,声音也有点儿哆嗦。

“除了逼她说出真相,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她弟弟也支持我这样干,还说这是以毒攻毒的做法……”

“校长在不在,在吗?”女校长的话被方玉清那悦耳的嗓音打断,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三声轻轻的敲门声。

校长和李倩都有点儿尴尬,毕竟校长沉得住气一些,她递给李倩一个眼色,意思是兵来将挡。

李倩开了门。方玉清穿着一件黑底白波点的连衣裙,外面罩一件白色小西装,配着一双纯白色高跟鞋,拉着李倩的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她亲切地向校长问好后,站在李倩身边,又抓着李倩的手臂,亲热地捏了捏。

“前天李倩问了我一些货币分房的事情,我当时没有说得太清楚,今天特地来向领导汇报一下。有件事,我一直瞒着大家,其实,我和我老公一直没有领证,只是同居。我们两个人思想都比较新潮,认为两个人真心好就行,要不要那张纸都无所谓,没想到,这次货币分房却要吃亏了。我昨晚给我老公打电话,本来想让他回来补证的,没想到他去北京集训了。估计部队又要升他了吧。我想了想,不能耽误男人的大事,对不?再说了,我们也不差那几万块钱,证我们暂时就不补了,你们把我当单身对待,按单身的标准分就行了。”

不待校长和李倩回答,方玉清又从手上拎的纸袋中掏出两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给她们每人怀中塞上一盒,接着说:“我老公前些天托人捎了这些进口巧克力给我,你们也知道,我是丁克家庭,没有孩子,我又怕胖,这些巧克力,就麻烦你们帮我消灭一下。”

“难道我不怕胖?”女校长瞅着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哭笑不得。

“校长,你这哪是胖,你那是好福相。你真怕胖的话,就把巧克力拿给你儿子吃。对了,我下午就把我的资料都交上来。呵呵,我要真是单身的就好了,外面追我的男人那么多。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是我老公好,毕竟是原配嘛,几十年的感情了。那个表我下午就填好,到时和资料一起交上来。我不多说了,马上就有我的课。”她自顾自说完话,挂着她那一贯高贵的微笑。然后,踩着高跟鞋,扭着细腰,慢慢往外走。

“对了,我凤湖花园那套旧房子卖出去了,旧房子住得不舒服,我们在凤湖花园最新一期里买了一套新的,三房两厅,比以前的还要大,马上就入伙了,到时,你们一定要到我家里去耍呀。这一回,每个同事都要去,哪个都跑不脱。”她站在门口,回过头热情地邀请。秋风吹拂着她那张喜气洋洋的脸,脸上每个雀斑,仿佛都在欢快起舞。

“这个方玉清,到底智慧呀!这么好这么简单的说辞,我们两个怎么没想到哦!”校长由衷赞叹。

“是呀!方姐,她真不简单,只是,这巧克力,一想到是她省吃俭用买来的,我哪里吃得下。”李倩两眼含泪。

“吃吧,吃吧!吃了她才开心。”校长感叹着。

李倩捧着巧克力,走出校长办公室,正是课间休息时间,校园里到处是孩子们欢乐的笑闹声。她抬眼看到远处方老师的背影,越看越顺眼,越看越优雅。

忽然,李倩的手机响了,是四十多岁的表姐打来的。

“倩,我们学校有个男老师,教师节在文艺汇演上看了你的表演后,就害起了相思病,成天求我,说让我介绍一下,让他见见你,哪怕交个朋友也好。我给她讲了,我表妹才貌双全,家庭环境又好,不可能看上他这个穷教书匠……”

“姐,你不要这样讲,我们不都是教书的吗?他人品怎么样?如果人品不错,就安排我们见一见呗!”

“人品倒是没问题,长得也不错,一米八呢,只是……他还是农村考出来的哦。”电话那端的表姐显然吃惊不小,她原本只是把这当作一个笑话同表妹分享的。

“只要人品不错,又是真心的,为什么不呢?我,我可不想挑来挑去挑成个老姑娘。表姐,劳烦你安排一下,我是认真的。”李倩看着怀中的巧克力,愉快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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