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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或另一种乌托邦

2014-11-18鱼禾

小说林 2014年5期
关键词:孩子

◎鱼禾

这是个将要下雨的日子,而我们并没有屋子可以躲藏。

——左手《惊惶》

1

某些时候,“说出”意味着陷自己于虚无。

如果不是手持话筒的人穷追不舍,那个坐在废墟上的男人,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出”。为什么回到处于地震断裂带上的故乡,为什么在这片吞没了亲人的地方经营起一方小店铺——其中的缘由,还需要解释吗?五年前,灾难突如其来,把他的村庄夷为平地。倒塌的房屋埋掉了他所有的亲人。那个午后,他因为外出打工,远在异乡。

在生活重压下存活的人没有夸张痛苦的习惯。他言语寡淡,不激烈也不颓唐,几乎看不出内心的波动。并非故意要按捺。也许,这只是某种自我维护的本能——生命里不堪承受的部分,会以最快的速度下沉,进而从庸常时日里隐匿。谁曾有孩子埋在那些碎掉的楼下,谁就难以再说出心碎。谁曾丧失过至亲之人,谁就难以再说出悲痛。有些发生,受不了语词的触碰。

但那个守在废墟之上的男人,他在回答。提问者的话题是“重建”。话题堂皇正大,无从躲避。类似的情形必定有过许多次——在别人设定的主题之下,他的经验成为例证。那些人太喜欢推倒重来了,似乎翻新一遍,所有的不堪便可抹去。他们趾高气扬地规划,肆无忌惮地拆毁,理所当然地建造。这片土地上的“旧”正在迅速瓦解。触目所及,无非城市新区,新城镇,新农村,新天地,新生活……到处是崭新的新世界,过不了多久,这泡沫似的新会再被翻新。“重建”这个词明晃晃的,是提问者乐此不疲并且驾轻就熟的话题。提问者来了一拨又一拨,后来加上了参观的人群(参观。也许人们可以为这种做派提供一千个理由,但这个词的确令我心口抽搐)。在废墟上守护亡灵的男人,把那些问题回答了多少遍?

这里是家呀。他说,这里是家呀。

2

残忍未必触目。当残忍被顺受,它便会化为惯性,化为感受与认知的怠惰。正如我也曾无心理会,我的父母,所有需要离开故土投奔儿女的父母,他们在奔赴远方之际,会怀着怎样的不舍。不过是几间旧屋,几棵老树罢了。不过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土街罢了。偶尔会看见一个神情寥落的佝偻老人靠墙坐着,几乎看不见年轻人。那正在节节败落的村庄,他们是怎么个舍不得?

这里是家呀。他们也总是这样解释。

但他们还是顺从了儿女。父亲生命里最后的六年,大多是在伊城度过的,直到病逝。尽管他们老说住在这里“不安生”,但还是住着,上楼,下楼,在屋子里转圈,或者到院子里,到金水河边跟陌生人聊天。

父亲的周年祭在农历小满前后,正是蚕蛹结茧,桑葚成熟,小麦灌浆的时节。我在麦田里。麦子茎秆青碧,从根到梢都是湿的。还可以坐在坟头边的田垄上抽支烟,而不必担心会引燃一片叶子。一次点两支烟,坟头放一支,我抽一支。我们都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我极少跟他长篇大论地说话。不习惯。好在还有烟。想说什么总会有凭借的。烟就是凭借——他抽完了,你也抽完了,就再来一支,根本不用废话。

他的“不在”,在烟的气息里变得更加确凿。

早年把世事看得轻易,目光总是投向远处,顾不上细细琢磨沿途的遇合,也不曾十分重视他的“在”。父亲的“在”是一种不需要论证的公理,是从我们出生就已经先在的、可以随时援引的前提,是人生一切推导无须明言的依据。那种“在”,不是生命里偶然介入的元素,不会特别引起注意,仿佛他会一直“在”那儿,理所当然,不需要条件。然而有一天,“在”的条件被命运剥落,我们的公理被摇撼,进而被推翻——那个人,他“不在”了。

回家也不再能够接近他。“不在”布满了院子。在形式上,这个被叫做“家”的地方一切如故。院子与几年前一模一样,街巷也一模一样,门口还放着他喜欢坐的青石板,影壁前的苹果树上,他修剪凤凰棵留下的斧痕历历如新。只是那个人不在了。“不在”成为被谜团包裹的刀刃,寒凛凛的,却无从捉摸。

父亲的欢迎也已“不在”。这个家里,兄弟姐妹加上他们的丈夫妻子和孩子,乌泱乌泱一屋子人。他们大多健谈,喜欢高声大嗓、排山倒海地说话。这热闹是空心的,无趣,令人生厌。在沸沸扬扬的语音里,父亲的曾“在”如同虚拟——在大脑的记录中确实有,却仿佛并没有在时间之内发生过。我在沸沸扬扬的语音里发呆。我这个人,我的怀念,俱如虚拟。

3

坐在废墟上的人当时也在远方。在那个令人心胆俱裂的午后,他远在异乡挣生活。而今,他回来了。虽然亲人都已“不在”,他还是执意回来了。事情总是这样,离开的时候你说过等你回来的话,但是这一天,你回来了,原本要做的一切却已经毫无意义。

那木刻般的男人,他的“陪伴”也如虚拟。

在虚拟中,我们的返回貌似获得了理由:这里是家呀。

现在,“回家看看”成为庸常时日中格外凸出的部分,一根刺。我们都回来了,有什么用呢,团聚永远不会有了。我甚至也不敢为家人拍照。这么些年,我的取景框里人总是不全。如今有个人不在了,我的取景框永远也取不到一张全家福了。

这样的心情,那个坐在废墟上的男人,是否年年都会经历?小满时节,桑蚕把自己团进丝茧,布谷鸟在峰巅之上嘹亮地鸣叫,山谷间飘荡着新鲜果木的香气,一切景象都显得祥和。这时节,从那个午后开始便成了伤口。他看着那片将作为遗址保留下去的废墟,心中的旧伤是否也会一阵阵抽痛?

4

1989年夏天,我写给一个人的毕业留言是:

但愿人长久:“,;‘-’、?!……”(?)——《》。

半是游戏。大家互赠同一句话,每人随意在后面列出所有的标点符号,根据标点顺序推测性格。尽管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但是,我和几个男生围坐在一间光线暗淡的宿舍里,还是饶有兴致地在纸上涂来涂去。我这个标点顺序被解释为:于无常中追究意义。

想起这个游戏是由于我收到了洪洧的电话。洪洧就是接受这句毕业赠言的人。那一年,我为了和男友在一起,回到伊城一所高校教书;他为了和父母在一起,返回老家云台,后来又拖家带口到了北京,在怀柔安置下来。

久不联系,他第一句话便是,猜猜我在哪里?他极少这么一惊一乍地说话。我第一个反应是:他到了伊城,甚至,已经到了我此时所处的办公室门外?我按下陡然涌起的高兴,说,你这毫无悬念的家伙还能在哪,无非待在地球上,不是在这个角落,就是在那个角落。他说,我在你的宿舍楼下。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指何处。这么说他是在复旦。隔了这么久,他提到的那个旧场所有些令人恍惚。我依稀记起那个二十年前的青骢男孩——也是初夏时节,他手搭凉棚看着我宿舍的窗口,嗓音戗直地大喊,马老,下楼!像许多校园男孩一样,当年的洪洧一头乱发,白衬衫松松垮垮拢在牛仔裤皮带里面,有种泼泼洒洒的萎靡。他太瘦了,站得又有些歪斜,仿佛风再大一点儿他就会给吹到半空里去。

洪洧历数着那些令他心醉的“不变”。这些旧楼旧馆一处也没有动,他说,五号楼还是住着五颜六色的女孩子,曦园也是当年的样子,荷花快要开了,苏步青题词的粉壁——记得吧,咱们当初挤在那里拍照来着——也还是旧模样。

这怀旧的人,会不会再次手搭凉棚看向那个窗口?毕业这么多年,我们前前后后也就见过两次面。我也还记得几年前见过的洪洧,在一帮膀大腰圆甚或白发历历的男同学里面,唯有他依然瘦弱颀长。他笑容明朗,一袭黑色风衣,连发型都还是学生时代的样子,与那种暮气乍现的气氛有几分不搭。至少,在外壳上,他也属于“不变”的部分。

只有树变了,他说,还记得那些小树吧,当时你还拿它们来比我,现在我还是瘦,树可是已经长得又高又壮了,你楼下全是大片大片的树荫,我还不如人家树呢。我笑起来。遇到故交,人就一下子返回原形,成了当年那个孩子。我说,到底是你比树好,树可不能到云台长几年,再到北京长几年,天南地北地转悠。他也笑,一边笑一边慨叹,天南地北地转悠,心里惦记的就那么几个去处,可惜都变了……还是复旦好,知道留着这些老地方。

嗯,我说,复旦懂得你的心肠。

我曾以为我哪里也不怀想。但是这个下午,洪洧在复旦园里心情复杂地闲逛,我们说了许多话,说起曦园,燕园,草坪上的恋人,袖珍教室和通宵舞会,当时喜欢过的人,以及那个告别的夏天,从我们心头碾过的属于青春的无畏与悲怆。岁月留给人的刻痕深浅不同,但是,刻痕总是有的,有些轻描淡写,有些凶险狠辣,我们能够经受的时候,那些天真,热情,梦想,都已经石化了。当时年少,我们曾经天真地,满怀热情地在那里度过,嘴里唱着“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辛苦到处奔波流浪”,浑身却充溢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欢乐与疯癫。不知道从哪天起,故乡的青山远了,我们不再把将来挂在嘴上,也羞于说出梦想与忧愁。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不再东张西望,我们开始清减,放弃,对沿途所遇的事物扫视而过。

我们听从了谁的教唆,被谁带向了远方?

远离之后回首,哪一道往日的河岸还看得清楚?

想不时回去看看的地方并不多,但也如洪洧所言,那些旧场所大多已经改变,或竟完全湮灭了。只是,所有隐遁的时间都会化为“此刻”的酝酿池,会布散某种属于过往的特殊气息,虽然难以觉察,却不能不时时携带。

5

有过最难挨的一段时间。我能够做的似乎唯有上路,不停地奔走。妈在伊城,豫北老家并没有谁等着我回去,这样的长途奔袭显得毫无理由,我还是莫名其妙地要驱车上路,向那个方向开过去。偶尔,车到中途便停住了,有如被某种巨大的理由陡然拦阻。我开下高速,漫无目的地拐上乡间公路,在荡起的尘土中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不知道究竟要开到哪里才是穷途,才愿意停下来号啕一场,然后返回?沿途的景象似是而非,与我充满了隔阂。

不在就是不在了,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到。

这无可挽回的“不在”,是我遇到的第一件无力消化的事。我本来以为,父亲的离开虽然令人悲痛,但只是人生必须接受的事件之一。不是吗?父亲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永在的角色,他会变老,会生病,会突然从你的生命场域中撤离。这完全出乎意料——最初心情近乎麻木,甚至有略微的轻松,仿佛随着他的离开,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接着便寂若真空;然后,那种情绪才慢慢袭来。心里壅塞的是一些垂坠之物,斑驳杂陈,类若哀恸,又不纯净,仿佛哀恸留下的渣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陷入了沼泽般的虚无。

祭奠仪式太多了。祭奠先是每周一次,然后是百天,还有一两个月就会到来的鬼节,然后是周年,一周年,两周年,三周年。那些壅塞物,好容易按捺下去,又一再被翻搅上来。摆在灵位前的供奉令人难受。供奉越丰盛,看着越让人难受。他不需要这些了。他的肉身已经化为泥土,什么也不需要了。我们的供奉只是给自己的安慰。他也不会再有期待。从今以后,我们即或有所成就,也只是给自己的了。成就与我们的生命背景相脱离,失去了本来的重量,变得轻浮,功利,像一桩将要在街市上发生的交易。是吧,你也知道的,这种堕落仅仅在你这里发生,却不是你造成的……许多时候你只能端起酒杯,喝一口,再喝一口,喝到发呆。

有时喝得不像个样子。烈酒入喉,只是酿成了倦怠和昏迷,壅塞物并没有清除。它高耸而且迫近,就像王屋横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崩解。我怀疑是不是因为说得太早了。我还没有消化,就经不得折磨,把这痛楚全部招供。这样“说出”,等于贸然划破了一桩密语。是否那种肤浅的絮叨破坏了内部蕴藏的势能,进而,需要讳言以敬才会清晰呈现的命运,就此改弦更张?我走在路上,沉默或者号啕,却不能回答。

6

那个岔口,就在京珠高速与淇北街交叉口的高架桥东侧,因为不被注意,缺少维护,因而崎岖难行。岔口向西,是笔直宽阔的柏油路;向东北,则是勉强可以错车的乡间公路。乡间公路没有名字,为了称呼它,我名之为泉源路。

也许没有这个必要,但我还是不惮冗杂,要全文转引一首卫风: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她的出游,就是回家。我的故乡曾有河流贯穿,河名“翟泉”。诗句里的“籊”,虽与“翟”字音义俱异,但我依然一厢情愿地认为它们在辞源上是有联系的,诗中的“泉源”就是与淇水有源流关系的翟泉。每次经过那个岔口,我便会条件反射般想起“泉源在左,淇水在右”的句子,认定这岔口必是那远行女子的投奔地。

奇怪的是,家乡没有人知道贯穿村庄的小河叫做翟泉河。翟泉河这个名字的来龙去脉早已失传。这个名字也将失传。没有人关心一条已经干涸了的河流。

在淇水与泉源之间长大的女儿,十几岁远离故土,不是因为出嫁,而是因为求学。这远行一如溪流入河,河流入海,不唯离源头越来越远,连源头的清澈也一并丧失。若干年后,我也成了一个惯于四处奔袭、独自游荡的人,类如车至穷途、大哭而返的阮籍。穷途——那莫可名状的阻断与隔阂,“惜逝忽若浮”的况味,现在我也体会了。它一点儿也不诗意,没有重量,没有形状,有如强大的磁场,吸住谁,谁就难以挣脱。

我一趟一趟返回,恍若在竭力靠近一桩悬念。

许多写作的人,都有一个放不下的故事。他可能写过千百个故事,但是其中的一个,总也完不成。他写了札记写故事,写了短篇写长篇,写了正文写补录,挖掘,翻捡,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某个故事,发生在某时某地的故事,他总也不收手。他总想看清楚——看得见源头,后来发生的一切才能迎刃而解。

那个起点总是在的。它意味着这个人是谁,而不是经过粹变或杂糅,成为谁。那也是必然要回去的地方。可以佯装无视,但任何一种天然联结,都不可能被泯灭。某个时刻,在往事的镜前,沿途所遇的问题蓦然澄清,你也会的,在这面深不见底的往事的镜前,你也会满怀惊诧与怜悯地打量你自己。

7

父亲去世之后,妈变得唯唯诺诺。吃饭的时候她会捡个桌角坐下,默不作声地嚼着馒头,对着一桌子的菜半天都不动筷子。她甚至不太敢一个人坦然地去逛街市。见了人不仗义(仗义,豫北方言,意为有凭借而坦然自若),她说。这让她显得可怜兮兮的。

过度的担忧压垮了她。她曾以永无断绝的忧虑和悲愁,在父亲耳朵边长吁短叹了五十年。她先是为爹娘兄弟的饱暖担忧,然后为儿女的前程担忧,到了晚年,霆子——她的幺儿子——便成为她唯一的担忧。为霆子担忧成了她活着的全部内容。她担忧的事情没完没了:儿子的生意。儿子的好朋友和坏朋友。儿子的房子。儿子的户口。儿子的早餐。儿子的喷嚏。儿子的儿子。儿子将来必然会有的孙子。

她是一堵写满了标语的墙。那些纵横交错的字行,每一句都是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

一个希望你全心全意投入她的悲愁之内的母亲,她的方式一点儿也不粗暴,她的方式是示弱。要安抚这样的弱,你必须打点起足够的耐心,陪她一起奔赴那个与你的生活南辕北辙的目的地。我难以敷衍这自虐般的悲愁。一天到晚听她滔滔不绝地述说忧愁我会疯掉的,我确信,只要在她身边待久了,陷在悲苦的念力深处,谁都会觉得活着真是没劲儿透了。虽然试着克制,总还是忍不住在她唉声叹气的时候打断她。我知道我的气力远不足以脱身,因而绝不陷入。

要试图把她从悲苦的惯性里拽出来,也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

悲苦的念力仿佛冥冥中自有响应。处在她的念力深处的霆子仿佛不是被母亲担忧,而是被那种担忧使了魔咒。她的念力像个巨大漩涡。她担心什么,什么便会发生。几个月前,霆子酒后把一个人打出了轻伤,对方手持法医证明不依不饶。本来就是一场斗殴,对方挑衅,霆子接招,难说谁对谁错。仗着轻伤鉴定敲诈勒索,差不多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这是个以一夜暴富为理想的时代,人们所受的损害和侮辱都可以化为筹码。但是,有一个明晃晃的把柄落在对方手上,除了赔钱私了别无办法。无非是赔点钱的事。但是这件事在霆子嘴里,就成了这样:我都要去坐牢了,他们不管吗?妈转述,你们的兄弟都要去坐牢了,你们不管吗?

霆子不断惹事,而且总会尽快让她知道,他又遇到了麻烦。她立刻会发动她能发动的每一个人去解救他。她的理由便是亲情。再怎么还是你们的兄弟,她说。以至于到了后来,亲情成了一套令人不堪重负的说法。没有几个人受得了永远背着另一个人走路。但是,身为母亲的人愿意背,即使她背不动。她总是忘记她背着的人完全可以自己走路。

8

从十几岁出来读书起,霆子的人生一大半都是在伊城度过的。但是,已经三十多岁的霆子与这个城市依然不投合。他更像个隐居山林的侠客,待人接物的方式始终有着不切实际的豪爽,但凡谁有麻烦,不问轻重,甚至也不问亲疏,他总是调兵遣将、两肋插刀的架势。他凭着那一套江湖义气在伊城开拓着自己的世界,却一直不懂得如何与这个城市得体地相处。酒后的斗殴没轻没重,对方敌不过,喊来了警察。霆子的帮手一哄而散。醉酒的霆子没跑。跑什么?他说,这种欺软怕硬的孙子,本来就该打死。此前类似的事也曾发生过,一帮人惹是生非,但只要闯了祸需要有个人承当,那人准是他。当霆子身边的追随者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始终不曾想过其中的危险:在这个一切皆可交易的城市,一个并无强大的物质基础的人,单靠一腔义气去维持从不低头的江湖豪气,是多么不自量力。每当我开口劝他,霆子总是反问,不这样,能怎样?

能怎样,我回答不了。伊城还有多少像霆子一样的人?他们从乡村来到这个城市,两手空空,心怀奢望。年轻的霆子们盼望一蹴而就。然而,城市远非他们预估的样子。顺应着生存的提醒,他们很快就把自己磨成了另一种模样。这个城市是怎样左一刀又一斧地矫转着他们的方向,不堪思量。很多时候,他们别无选择。

十年前,受不了拘束的霆子离开单位自己经营第一份生意的时候,才二十出头。我只陪他在商铺里待过一天。一天我就再也不去了。身体的疲累倒在其次,那份儿盼望顾客,或迎合顾客的低矮心情,我受不了。年纪轻轻的霆子竟然坚持下来了。第一个月,霆子赚到了三千多块。在当时,那已经算是不错的收获了。但是紧接着,他被来自公安局的制服一开口敲诈了三千块。制服说,霆子经营的碟片里有色情段落。霆子不让找人讨回。理由是,这次讨回,还有下次,穿制服的想对练摊的下手,一秒钟就能找一万个借口,不如顺了他,以后倒有许多方便。凭着这种化敌为友的城府,霆子的生意虽然起起落落并不顺利,一直也还过得去。起初转手光碟,然后开酒馆,再后来做建筑管材,霆子的生意越做越宽,在各种场面上的朋友也越来越多。只不过,每次回头看他走过的路,我都会心情复杂地看到周遭的污脏怎样一层一层地浸入,改变了他的质地——在日渐娴熟的敷衍下面,霆子的算计渐渐成为习惯,性子也越来越狠。

被制服敲诈以后他又接续遇到过什么,霆子极少说起。如今,面对任何劝诫他都会反问,不这样,能怎样?霆子一脸鄙夷地摇头,在这个城市说了算的是些什么东西?给几根骨头,什么事都替你拦,比他妈狗都下贱……你说,你们不败坏,谁败坏?

我哑口无言。其实,他也一样败坏了。我们都在败坏中,谁也躲不过。

看看他的来路我的心肠也如同母亲。我也格外想质问,再怎么他也是你的兄弟,你竟然不管吗——那本来心肠温暖的孩子,那曾经努力为自己挣生活的孩子,那不喜欢逆来顺受的孩子,那到处惹是生非的孩子,他,以及那帮和他一样营苟混世的孩子,不靠着彼此抱团,不靠着拳头,又能怎么样呢?母亲的墙上,写满了痛惜和冤屈。

9

经过许多跌宕,虽然算不上惊心动魄,但我自以为,在岁月的教唆之下,我至少已经懂得安身立命四个字的分量了。我也开始理解人的忍耐。霆子对这样的妥协不以为然。你总说忍耐,他问,你有安稳的职位,不需要为生存奔命,你忍耐,可是,你又怎样呢?

若干年前,有个人远行之前,留给我最后一句话:要耐烦。

这人是知道的,几乎没有什么能够强烈或长久地吸引我。从复旦毕业来到伊城的时候,这个刚刚开始扩张的城市在我眼里土得掉渣。对于一个一张白纸的孩子而言,上海的涂染力是彻骨的。我的乡村成长经验,在初入上海的时候,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就被全面涂覆。四年后,我穿着开司米毛线短裙,骑一辆26吋的斜梁自行车穿行在伊城的大街上,只觉得尘土四起的伊城就是个小县城,又破败又局促。我带着微微的蔑视在这里驻扎下来,根本没准备在这个城市度过一生,更没有深入并了解它的动机。

连我自己也以为我是喜欢变动的。来到伊城以后,我跳槽再跳槽,几番进出围城。以一个朋友的话来归纳,这个人总也不见安生,一会儿换单位了,一会儿换人了,一会儿又换单位了,一会儿又换人了,作成精了。许多人的职场变动是沿着同一条职业方向,是秩序井然的台阶式移动。我则是另选一条路再来,每一次跳槽都是对过去的全盘搁置。这种反复的从头来过,意味着职业方向的改弦更张,也意味着职场资历的断裂。我的简历也就如命运本身,有着触目的不连贯:某年某月毕业于某高校。某年到某年某高校教师。某年到某年某企业挂职。某年到某年某机关单位任职。某年到某年某高校读硕。某年至今另一单位任职,写作……这期间,我经历了两段婚姻,几段不知深浅的恋爱。每一次心动,都说过生世不变的话,只是后来,都变了。

因而,即使把自己弄到不得不随时准备逃逸的霆子,也有资格问我,你又怎样呢?

我又怎样呢?很难说年过不惑却依然独自游荡的生活与我曾经向往的“安生”有着怎样的距离,但是,惬意于某种形式的生活——即便那种生活在别人看来是寂寞的,危险的——这个算不算是“安生”之一种?

10

一位朋友在自己的诗集后记里说,突然爱上写诗是源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断裂感,这感觉来自生活的不期而至,也来自常年存在的焦虑。什么样的断裂呢?大约这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于是她引用了一首短诗:

如果没有我

最终它将被裹在一堆落叶里

被清除出这个城市

而经过了这次疼痛

它将活在一本诗集里

并常常让我

看它飞翔的样子

也许,我们都是蝴蝶标本,为了抵抗断裂,为了某种语焉不详的永远,为了虚假的“飞翔”,而不惮于被钉,不惮于交出“活着”。只是,以承受剧痛的方式被欣赏,以死而复生的虚拟被造就——这深含折磨的“留下”,果真是我们情愿的吗?

11

在伊城的大部分时间皆是浑噩度过,对许多困扰习惯于撇开,不进入。唯有回到那里,在那片土地上慢慢消磨时光的时候,我才会连贯地张望来路。乡村的时间仿佛是不动的,时间被无限的空间稀释,与空间合二为一。时间的维度被淡化,沿着这条绷紧的绳索匆匆向前的一切在田野里散失,这时候,我才能够看见来路。

初夏时节,乡村的下午很长,日光会持续到晚上七八点钟。我走得闲散,我知道时间足够。我想到当年读过书的学校去看看,然后,去看看我的出生地:西屋。

先沿着乡间公路向北,走到曾经读书的中学。这所学校曾经是一所颇规范的初中,叫翟泉中心校。因为在村子西头,村民们习惯于称它为“西学校”。中心校东侧就是归纳了翟泉河和几条小溪的西塘——其实算是一片小小的湖泊,曾经水波潋滟,荻花瑟瑟。在雨季,能够容得下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流水。建在西塘东岸的翟泉小学与这所初中隔岸相望。学校的大门已经生锈,上面挂着一把灰色的大锁。尽管我早已从做了多年英语教师的姐姐那里知道,西学校已经“撤销”了,但是从门缝里看到的校园景象还是让我寒心不已。两排低矮的坡顶教室已经坍颓,瓦楞上长满了高高低低的瓦菘和稗草,西边的院墙塌出几处豁口,抬脚就能越过。门上的大锁就像一个纯粹的仪式,似乎仅仅是尽着提醒的义务,告诉你这里已经不再使用了,也告诉你,这里依然是一个不应当随便出入的地方。

三十年前,这里的人们都还过着勉强温饱的日子,但这个乡镇的每个村都有小学,每个大行政村都有作为中心校的初中,全镇有一所颇具规模的高中。大多数孩子,包括在乡村不受重视的女孩子,一般都会读到初中。可是如今,由于学生零落不足,也由于支出捉襟见肘,全镇的初中撤并得只剩下两所。在这个大多数人家住进了小楼的村庄里,孩子们习惯于读完小学就闲散在家,或是跟着大人出去打工。

小时候常走的小路,应该在学校大门口东侧五十米下坡,沿着西塘的河滩走一个褶皱颇多的不规则弧形,然后过一处小石板桥,再向南上坡。上坡东行,第三处院子就是我家了。

西塘滴水俱无,塘底种满了麦子,已经难以想象撑篙行船、芦荻环岛的景象了。西南方延伸过来的旱沟就是翟泉河的遗迹。河底经过平整,种满了麦子。麦子在大风吹拂下涟漪阵阵,依稀还是碧波荡漾的模样。我沿着这条滚涌着青色麦浪的溪流向东走。麦穗拂过我的指尖,有窸窸窣窣的刺痒。应季呈现的景象一如既往,而我要寻找的老院子不见了,西屋也不见了。

12

老院子被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截断。

我在那一带徘徊,直到看见那一小片杨树的时候才确定,那就是西屋的旧址。杨树是父亲亲手栽下的。父亲栽了五棵树,沿着老屋的宅基线,后面一溜三棵,前面两处屋角各一棵。我原以为他是栽给五个儿女的。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他立下的界标。

老院子是曾祖父母留下的,是北方最普通寻常的四合院,四四方方,门开东南。堂屋五间瓦房,东西各三间厢房。曾祖父母生养了四个儿子,他们去世后,堂屋分给三爷和四爷,我的祖父是长子,分了东屋,二爷分了西屋。后来,二爷带着儿子外出逃荒,不小心把孩子丢了。二爷痛愧之下离家寻子,一去不回。二奶奶远嫁异乡,没几年就亡故了。西屋空了好多年。父母结婚以后借住西屋。我就是在西屋出生的。这屋子前面原来有棵枣树,后来因为修路,枣树被刨掉了。父亲说,二爷父子失落以后,二奶奶天天沿着这棵树爬到西屋房顶上痛哭。每到过年,父亲都会叮嘱我们,别忘了给西屋贴上一副红对子。屋子塌了,他便栽了树,嘱咐把对子贴到树上。直到临终,父亲还在惦记这早已坍塌的屋子。那产业是人家的,他说,好好给人留着。

如今,街道横平竖直,早已没有我记忆里的弯转和坡道了。几乎所有的住宅都经过了翻新,家家户户高门大院,簇新的楼房。父亲亲手栽下的杨树被大街和四周的楼房包围,显得孤苦伶仃。人们似乎过得舒服了许多。以后呢,以后人们凭什么把舒服日子持续下去?我不知道。

过不了多久,这片华北平原上最肥沃的田野也将消失。作为省级规划目标的“城镇化建设”波及到了我的故乡。我难以估计这个规划将会在故乡的土地上加减些什么。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父老乡亲将失去他们的耕地,宅基地,甚至失去他们的坟地,每人获得四十平方米的住所,也许在二楼,也许在七楼,都在水泥匣子里;死后被火化,装进一个更小的匣子。故乡将和父亲一样“不在”。我们的根脉正被毫无商量地斫断。我们将只能在虚构里回家。

13

也许是对我手里的相机好奇,我走在麦田边的时候,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跟了上来,先是三个,然后是四五个,然后是八九个。孩子们并不老老实实地跟着,时而翻着跟斗,时而爬上树,时而做着武打动作,欢呼雀跃。乡村的孩子还是更像孩子,淘气贪玩,不问将来。他们跟着我在麦田边上走,在杨树林里走,最后跟着我来到水渠上。这道长长的水渠高出地面两米,东端连接着百米深井,是几十年前修建的。如今,我所能看见的唯一原样没动的物件,就是这条水渠了。它的东端就在翟村通向河头的翟泉河边。渠水到这里弯转向南,一直延伸到百亩麦田的尽头。我在水渠边坐下。孩子们在我边上玩水嬉闹。

姑姑,你是不是科学家?

不是。

那你是什么家?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什么家也不是,若一定要用什么家来描述我自己,那,我大约只能算是输家。这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我,似乎我这周武郑王的家伙必然会是“什么家”。孩子的词典里还没有“输家”这个词,即或有,我也惮于说出——尽管已经领教过人生中必然含有的艰险,但我不喜欢当着孩子夸张失败。我说,有人说我是个作家。

作家是不是科学家?

不是。

比科学家大吗?

唔……这个不知道。

我们教室里写了,长大要当科学家。

你想当科学家?

我想当运动员。我跑得可快了,我赛跑得过全校第四名。

哦?那你跑得很快啊。

前三名有奖状,第四名没奖状。

不要紧,你可以给自己画一张奖状。

能不能挂到墙上?

当然,要挂到墙上。

我要是能当运动员就好了。

那孩子牙齿咬着下唇腼腆地笑。他看起来很开心,但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仿佛是要证明自己的速度,他突然站起身,在水渠边的杨树林里跑起来。他跑得果然飞快,而且闪躲灵活,像一只在林间穿梭的小鹿。不知道他会不会给自己画一张奖状。乡村学校能维持文化课已经很勉强,这些孩子没有机会参加体考或者艺考。对于乡村孩子来说,当运动员差不多纯属空想。

14

在和玉表姐聊天之前,我不曾想到一个把日子过得兴兴头头的人会这样说话。我以前从来没有跟她深聊过,她精明强干,活得气派周全,不是我喜欢对谈的类型。而且,在我的臆测里,这缓慢的乡村时光是宜人的,一个自始至终在这里生活的人,比起我这样的远游者,要安生。

年过不惑的玉表姐神色萎靡,显得苍老过度。我至今记得她十七八岁的样子,白净高挑,眉目清秀,有一种格外肃静的气质。如今儿女大了,玉表姐得空便做起服装生意,把家里的几间破屋转眼翻盖成了三层楼房。提起她持家的本事,街坊邻居无不夸赞。

但是玉表姐说,活得不值啊,唉,不值啊。

她说一闲下来就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了,心里空得很。她说,年轻的时候不懂,觉得那些出家人都是神经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当苦行僧,现在呢,一天到晚想着出家去修行。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女儿出嫁了,舍不得。她说不是,她是觉得可惜。她说她自己拼着吃苦受累,就是想让他们好好念书,长大了有点儿见识,别像她一样活得像糊涂虫,可是现在,一个早早谈起恋爱,一事无成就嫁了人;另一个,刚上完初中就死活不想上学了。玉表姐抹一下眼角说,到底还是落了俗套。她长叹,有时候赶集出摊回来,晚上坐在那里数钱,数得心里那个空啊,觉得这钱挣的,真叫没意思……这么些年挣命,钱有了,楼盖了,可两个孩子,都荒了。

这重锤击鼓的家常话,说得令人惊心。孩子荒了,并不是她哪一点做得不够,而是,整个乡村都在这样的荒废里延搁着,她的孩子,自是难以幸免。但我还是劝她,要说服儿子继续上学。玉表姐长叹,没学可上啊,现在乡级高中一所都没了,县一中又是查分收学生,缺一分交一万,排队都排不上。这一茬小孩没几个正经学的,学校不管,老师不问,家里大人惦记着挣钱,都出去打工了,把小孩往家里一扔,爱学不学。没出路,小孩就往下坡路上混,不是成天窝在电脑前头玩游戏,就是吆五喝六吃喝打麻将,勉强上了学,也还是胡混。荒了,都荒了。

已经是月上中天,院子里又安静又清凉。我沉浸在她的绝望里,那种在心头出现过许多次的悲哀正在卷土重来。人们的收获各不相同。但许多孜孜不倦的辛苦,不过是致力于改造生命的外壳。那个壳,恰是容易破的。如果说,生命的重复与坠落已经是不堪忍受的事,那么,谁又能够忍受这种重复与坠落在下一代那里变本加厉?这些生在乡村并将在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们读着一年级的时候、读着五年级的时候,心里或许都有过向往,只是,成长环境中可汲取的精神给养几近枯竭,儿时的向往,在成年之前就会灰飞烟灭。而孩子身边的大人,几乎没有能力觉察这属于人生的大悲哀。天真烂漫的孩子一直在改变,直到他们变得沉默,抵触,躁狂,变得对世界充满了恨意,许多做父母的也不明白,孩子究竟是怎么了。玉表姐,这个希望孩子跟自己活得有所不同的母亲,她觉察了。但这样的人正在绝望。

15

我难以设想他们还可以指望什么,是即将到来的、要把他们改头换面的“城镇化”,还是像我这样置身事外才会暗暗怀想的旧生活?生活方式的变化有如酿酒,需要缓慢的酝酿与调配,不可能匆忙勾兑,一蹴而就。

面对故乡,我在局外。这片土地的生活趋向与我的盼望无关。我没有资格因为自己留恋青铜和木杈,就希望别人刀耕火种。我的怀恋只是生命之初的天真里漏下的碎屑,是人当年少、无忧无虑的轻快,是辛苦承担的乡村生活边缘的装饰,是我一个人的永不再来,与眼前的乡村,并没有实质性的关联。我的乡村终会消失,正如一切缓慢的事物终将被取代。

所有的提问者,参观者,“规划者”,皆在局外。谁也没有资格劝诫别人的生活,没有资格希望别人移动,或者不移动。没有资格因为自己喜欢飞翔,就把别人活着穿在钢针上,放在纸张的夹缝里,化为标本。

16

人们总是想逃。怀乡或隐居,只是我们逃遁的方式之一。

隐居瓦尔登湖的梭罗说,家具越多,越不自由。只是,丢掉家具,从命运赋予的外壳里脱身而出,就行了吗?如果行,出逃的人们为什么要回去?逃离,还是有所待。有所待,总难免负累。

最近,我认识的一位长者,声称自己再也不写了,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因为她五十五岁了。在五十五岁到来的时候,大多数女人会被宣布“退休”。虽然没有“被退休”的时候她也不曾做过多少有力的事,可是现在,被这个一刀两断的仪式惊醒,她一下子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宣布作废”的人了。她突然垮了。她似乎刚刚发现隐藏在生命之中的无意义。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也会发生类似的坍塌。我曾以为,写作也是逃遁的曲径之一,是从命运中险死还生的办法;对于人生的颠簸与虚无,写作者——可以深入灵魂内部的人,是有力量克服,或至少有能力理解的。但发生在此类人身上的坍塌仿佛是一个证明,它确凿地显示着人的精神世界的不可思议,令一种危险显影——即或有写作,我们依然可能在肤浅的刻度上活着,依赖的只是不牢靠的事物。

可怕的也许并不是失去目标,而是失去来路。就像寓言中的远行人。远行人去过许多远方,去过很远的远方,有一天当他返回,当他在一个星夜赶到家门前,推门之后,他看到的不是离开时的巢穴,而是一片荒原。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每一种斩断,都是有代价的——你关上门离开,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而你自以为早已逃脱的旧时光,必会频频以记忆的方式来提醒你,那印记就在你的骨头上,在你的血液里,你逃不脱。谁也逃不脱。我们都是被不断斧凿的石头,并非我们要变节,而是,当命运的重锤击打下来,我们才发现,自己的质地根本禁不住。或许,并没有人情愿逃脱——从起点开始就被不断灌注的某种生命势能,虽然可能与生命自身的渴望格格不入,虽然总是导致痛苦,但由于根深蒂固,最终,痛苦也就成为一种救赎般的痛苦。

我早已陷落到某种不可救药的情绪之中了。

这情绪犹如四方连续的花纹,平铺,无穷无尽,也大致等于没有。

我希望是那个沉默不语的流亡者,塔可夫斯基的流亡者,我希望哪怕有一个瞬间,经过他的世界。满怀乡愁的流亡者在目睹过一个痴人的牺牲之后,怀着拯救世界的隐秘愿望,手捧蜡烛,一遍遍穿越圣凯瑟琳温泉。风在吹,手中的蜡烛总是在途中熄灭。他返回,再返回。他不断返回,因而出发过许多次。他回到起点,点燃蜡烛,重复着穿越温泉浴池的跋涉。流亡者的身影在几近干涸的温泉浴池中缓慢移动,背景是青苔遍布的浴池边壁,风过浴池时若有若无的呼啸,偶尔传来的滴水声,他的呼吸声——如履薄冰。

那不厌其烦的反复有如表达本身或毫无指望的怀乡。每当沉湎于那个冗长无比的长镜头,我的想象便会确凿无疑地展开,在我们的身体与意识之外,还有某种分岔开去的过程,为另一种意志所驱动的“经过”。也许,盼望正是在如履薄冰的“经过”中建立的,我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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