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羞感”
2014-11-17丁辉
丁辉
我们无疑活在一个羞感体验日益稀薄的时代,以致今天讨论羞感的话题已嫌奢侈。前阵子传说干露露要当市长了,引来网友一阵阵惊呼。其实,不要说干露露“要当市长”,即使干露露真的当了市长,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又有什么奇怪!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白流苏第一次到香港跟范柳原见面,白、范之间有一段对话:
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
白流苏在跟范柳原这样的人交往的时候无疑是存着戒心的,于是范柳原的很多无心之言才往往被自流苏理解成语言陷阱。上海人的精刮,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什么意思呀,有人善于说话,有人善于管家,我是善于低头的,你不就是说我这个人没有用嘛,于是白流苏才绵里藏针地反击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
范柳原所谓“你是善于低头的”究竟是何意,小说里虽然没有交代,我们作为读者却不妨悬揣。范柳原此言也许非但不是如白流苏理解的,是对她的揶揄,相反,表达的正是范柳原对她的欣赏。范是情场高手,阅人无数,为什么偏偏看上了离过一次婚的二十八岁的白流苏呢?白流苏让范柳原为之动心的,也许正是她身上东方女人的神韵,而东方女性的神韵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女性的“羞感”。至于“低头”这一身体姿态和羞感的关系,我们只需看看徐志摩的诗便会明白,他在写给一个日本女郎的诗中写道:“恰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如果说怜香惜玉是中国传统男人的美德,羞感则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标签。很多描绘传统女性美德的词汇都包含了“低头”这样的身体姿态,如举案齐眉、低眉顺眼等等。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中有云:“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按此处一语双关,“莲”即“怜”,古语“怜”即今言“爱”也,那么“莲子”(怜子)犹西语love you了。此说果真成立,“莲子清如水”即言少女的爱情纯洁如清水,“低头弄莲子”之“低头”也就不再如字面那样是指劳动姿态,而是因爱而“羞”的情感姿态无疑。
德国哲人马克斯·舍勒就人类的羞感写成皇皇巨著。舍勒注意到,动物的许多感觉与人类相同,诸如畏惧、恐怖、厌恶甚至虚荣心,唯独缺乏对于害羞与羞感的特定表达。如此,羞感成为人所以区别于或者说优越于动物的重要标识。舍勒说:“神和动物不会害羞,人必须害羞。”如此,人类的羞感是由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决定的,是人之为人的尺度。舍勒的著作艰深难读,但有一点还是清楚的:羞感总是与某种精神价值相伴生,羞感的日渐式微甚至丧失,则往往是人类精神沉沦乃至人种退化的表征。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所以让人怀念,除了思想的风雷激荡之外,属于我还有一个个人的原因就是—那是一个羞感体验尚余微光的时代。那个时候尚“风气未开”,女同学吃饭那种“不欲人见”的羞涩,让人想到托翁《复活》里的那位公爵夫人,她是从来不当着人的面吃饭的,因为在公爵夫人看来“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吃饭更没有诗意的事情了”。如今放眼神州,触目是双腿叉开,如蹲马步,踞案大嚼,旁若无人的“女汉子”,不由人不生今夕之感!
现在通行的“约会”一词,我们那时基本不用,我们用的是“抠树皮”这个词。那时早恋的同学其实都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有时嘴上刻薄,心里却是酸酸的醋意。某某跟某某约会去了,我们便会奔走相告,
“谁谁谁又到学校食堂后面的林子里‘抠树皮去了”!至于“抠树皮”和“羞感”及“低头”的关系,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我只能希望看到这篇文章的都是我的同龄人,他们必能心领神会,乐而开怀。古代的人“低头弄莲子”,八十年代的少男少女则是“低头抠树皮”!我一直所不解者,男的靠一棵树埋头“抠”之,女的于三五米外另一棵树下低头亦“抠”之,边“抠”边喁喁低语,那时又没有手机,怎么听得见?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社会几乎是一夜之间完成了世俗化转型。当时尚在青春期边缘徘徊的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历史已然于悄无声息间作别羞涩与羞感,正一步步地迈向芙蓉姐姐和干露露的时代。
“那一低头的温柔”,还如何寻觅?
(摘自《羊城晚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