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范柳原选择了白流苏?
2023-03-22侯君
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围绕范柳原和白流苏二人的相遇相知展开,为读者呈现了一场别样的爱情盛宴。其中,范柳原是久经情场的老手,逢场作戏是他的拿手好戏。虽然他身边并不缺少优秀的女子,但是玩世不恭的他孤独地游离于社会边缘。当二人渐渐地熟知彼此,白流苏在范柳原的心目中逐渐演变为妻子的角色,他主动选择与白流苏结婚既是他心动的表现,也是他内心笃定的反映。在范柳原和白流苏这场爱情博弈中,范柳原是掌握婚姻主动权的人物。范柳原是否选择白流苏作为自己的妻子影响着小说整体的情节构造。那么范柳原选择白流苏是源于一见钟情,还是来自日久生情?他们之间有没有真正的爱情?本文从范柳原的家庭背景、文化想象等方面出发分析范柳原这个邊缘孤独者的形象,并结合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关系,试图探寻范柳原选择白流苏的真实原因,以此解读张爱玲早期对爱情的理解。
一、边缘的孤独者——范柳原
范柳原的父母都是中国人,但是他们的结合是非正式的,其母亲的身份不被家族承认,于是范柳原的父母逃到英国生下了范柳原。换句话说,范柳原是中西方之子,特殊的成长环境让他成为了一个在文化方面“无根”的人。父母双亡后,他选择回到中国,但他在争夺财产继承权的时候被范家的大家庭排斥。范柳原最终获得了一大笔财产,但是他再也无法感知来自家庭的温度。范柳原作为一个游离于中国文化边缘的孤独者,他缺少了亲人的爱,也就丧失了心理上的归属感,加之他从小生长在英国,早已经与传统的中国主流文化脱节,从而使得他无法在中国寻找到普遍的社会认同。
小说中提到的与范柳原存在接触的朋友,一是生意上的伙伴——徐先生和徐太太,二是萨黑荑妮公主。徐先生和徐太太介绍白流苏来香港与范柳原见面不是出于朋友之间的情分,而是把这件事当成巴结范柳原的手段。值得注意的是,当香港沦陷后,他们在战乱里不顾往日情分各自逃难。这两点都说明了他们并不是范柳原真正的朋友。萨黑荑妮公主是攀附他人的女子,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范柳原和她不是一路人,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位具有东方情调的女子真正的身份。面对变幻莫测的现实,他没有真心的朋友。心理上孤独的范柳原找不到灵魂上的伙伴,所以他从不付出真心,以此来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
范柳原既然得不到社会的认同,便开始追寻自我的认同。算不上美男子的范柳原有着他自己的排遣方式。他试图以荒唐的举动来与世界对抗,以欺骗的手段来对外界叫嚣。他表面上靠着文雅的上等情调与女子们调情,但在他的心里他只是把女人看成脚下的泥,这往往给人留下了嬉皮笑脸、逢场作戏的印象。范柳原曾对白流苏坦言:“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1]183这从侧面表现了他对自我价值的否定,这种自我消极的态度直接造成了他的玩世不恭。
然而,“范柳原玩世不恭的形象出人意料地展现了精神上的深度和可感性。”[2]他向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典爱情,因此他用蹩脚的中文试探性地说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首《诗经》上的诗。他深怕白流苏不是那个对的人,于是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1]187其实,表面上看起来放荡不羁的范柳原,他的内心有他自己建构的一座精神家园。单纯从感情上看,他对白流苏是有想法的,但是与此同时,他的爱是自私的、有条件的,他在付出一点真心的同时,他希望白流苏能够毫无保留地爱他。若白流苏爱的是他的钱而不是范柳原这个人本身,范柳原就没有办法通过娶白流苏这一行为来完成他内心对中国传统古典爱情的建构。此外,范柳原精神上的深度和可感性还表现在他面临人类信任危机时对世间现实的思考:“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1]180他对人类文明存在深深的不确定,只有当人与人撕掉披在身上的伪装后,他们的真心才可以显露出来。
由此可见,范柳原不是一个扁平的人物,而是一个具有多重意蕴的文学形象。他是边缘的、孤独的,但是他同时是有追求的、有思想的。那么,精神上充满多面性的范柳原何以选择了白流苏作为自己的妻子呢?
二、范柳原选择白流苏的具体原因
《倾城之恋》中出现了两个与范柳原相配的适龄女子,开头的宝络以及在白流苏去香港后遇见的一个满头漆黑长发、脚踝上套着赤金扭麻花镯子的骄矜的印度女人,范柳原唤她为萨黑荑妮公主。白流苏在第一次出嫁后学会了跳舞,未出嫁的白宝络并不会跳舞,和白流苏相比,宝络的女性魅力似乎不够。所以范柳原从一开始就更加倾向于人生经验丰富的白流苏。虽然萨黑荑妮公主的身上具有浓厚的东方风情,但是在范柳原看来,他与萨黑荑妮公主之间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达不到恋爱的程度,更不用说与她结婚了。至于范柳原选择白流苏的原因,可分成以下几点。
首先,从范柳原的视角看,白流苏姿色尚可。文中这样描写白流苏的容貌:“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的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地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的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1]167白流苏虽然已经二十八岁了,但是相貌和身材还留有青春时的样子。范柳原认为白流苏的特长是善于低头,并且笑言“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1]175。低头这一动作有“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般娇羞的感觉,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低头是弱者的姿态。范柳原不喜欢被他人束缚的感觉,所以他习惯在爱情里承担主导者的身份,希望白流苏顺着他,向他低头。白流苏正好符合范柳原对女性身姿的想象。
其次,白流苏在被范柳原追求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释放着某些信号。白流苏刚刚失去了丈夫,三爷和四奶奶经常用言语讥讽白流苏,就连白老太太也避重就轻,认为白流苏回到之前离婚的家庭是她最好的归宿。开头极力渲染了白流苏被排挤后怅然若失的心境,在白公馆式微的情况下,她既不甘心受屈辱,也急需寻找新的依托,想给家里奚落她的亲戚一点颜色看看。于是在范柳原的邀请下,她一次又一次地与范柳原跳舞。感情是双方的,不是一个人的游戏。如果白流苏一开始就拒绝了范柳原的邀请,或许就没有白流苏去香港见范柳原的情节了。具体来说,她第一次去香港相当于给了范柳原追求她的机会,第二次去香港等于默认了接受范柳原的追求。正是白流苏一次又一次对范柳原追求行为的默许,才间接为他们二人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再次,范柳原在与白流苏的接触过程中发现,白流苏还是他精神上的伴侣。从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家庭环境可知,他们的处境具有相似性,都是边缘的孤独者,很难感受到来自家庭和社会的温情。当他渐渐了解白流苏后,他露出了不为旁人所知的一面,范柳原对白流苏哀恳似的连说了三遍“我要你懂得我!”[1]180-181其实,范柳原的内心是极度孤独的,他极度渴望有一位懂他的女人和他谈一场精神恋爱。白流苏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她极其聪慧。一方面,她看得穿范柳原对她说的情话是掺着谎的;另一方面,她可以从容、顺理成章地接住范柳原的俏皮话。其实,這远远不够,最后真正让范柳原心定下来的是一场意外的战争。战争作为一个契机,不仅仅代表了香港的陷落,而且也暗示了范柳原在精神上打破了之前失序的状态,在内心重建了秩序。当香港陷落,周边流弹四起,人人居无定所时,范柳原猝不及防地感到了时代的危机感,他想在他所处的环境中找到归属。他不再在意对方图什么,只在意自己需要什么。“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1]199历史的灾难成全了这段爱情故事,范柳原在这场爱情博弈中不仅仅是心动了,更多的是心定了。
最后,范柳原对白流苏的感情还来自他对家庭的想象。白流苏出身于白公馆这所旧式家庭,白公馆里的人们不会刻意跟进上海“节省天光”的新节奏,而是沿用之前传统的老钟。这种固守传统的家庭与“把时钟拨快一小时”的新式家庭形成了鲜明对照,从而塑造了一个旧式中国家庭形象。范柳原在回国后与中国的亲人们并不亲近,他由此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出于对神秘的东方魅力的向往,在西方出生并成长的范柳原非常渴望拥有一位东方女性作为相处对象。白流苏虽然没有念过太多书,但是她东方风情的举止谈吐颇得范柳原的心意,从而打开了范柳原情感的闸门。但是,这种一见钟情式的喜欢远远达不到范柳原想要娶她的程度。后来,范柳原和白流苏在逃难期间,日子过得异常艰难。范柳原为白流苏组建的家,在战争中成了范柳原安稳生活的场所。范柳原会做扫地、拖地板、拧床单等粗活,而白流苏尝试着学做他喜欢的菜。这种简单的平凡人生活符合了范柳原对家庭的想象,从而使他做出了与白流苏登报结婚的决定。张爱玲曾言:“去掉了一切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3]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在动乱的年代里人们财产的多寡不如身边的陪伴更可靠。范柳原选择了白流苏作为他的妻子来组建平凡人的家庭,既是心定的表现,也是对时代的妥协之举。
三、爱情的消解与女性困境
《倾城之恋》虽然是张爱玲笔下为数不多的以圆满爱情作为结尾的小说,但这部小说仍透着无限苍凉。正如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所言:“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4]张爱玲笔下的范柳原和白流苏是战乱中芸芸众生的一类,他们没有主动与战争对抗,而是将个人生存放在首位。这与张爱玲在香港的经历有关。1941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香港沦陷。弥漫的虚无感使得人们想抓住一些东西来对抗虚无。于是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写尽了男女的相互算计,试图通过消解他们的爱情来描绘现实的真相。
除了描写战乱中男女普遍的生活,《倾城之恋》还暴露出女性在男权社会里一直以来面临的困境。为什么是范柳原选择了白流苏,而不是白流苏选择了范柳原?其实,在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博弈里,范柳原是掌握婚姻的主动权的,白流苏则属于爱情的劣势一方,这反映了男权意识已经渗入到他们的爱情层面。由白流苏两次在白公馆受到奚落可知,白公馆已经不适宜离过婚的白流苏居住。她出于生存的本能,不得不向富家子弟范柳原低头,甘愿陷入婚姻的围城。范柳原跟旁的女人讲俏皮话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1]201。其实,“流苏还是有点怅惘”[1]201,她深知她与范柳原的婚姻是一种迫于生存的选择,所以她只能选择用笑来掩饰自己。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呈现的女性命运脱离不了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尽管白流苏发出过生存的呐喊,但是这种呐喊实在是太微弱,甚至近乎失语。
《倾城之恋》中女性的困境还体现在女性对未来的不确定。“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1]199当战争彻底结束后,掌握不了婚姻主动权的白流苏会变成什么样,我们无从知晓。张爱玲设定范柳原在战乱的那一刻是心属白流苏的,但是她对这种现状的持续并不乐观。
四、结语
香港的陷落让纵情声色的范柳原不得不妥协于这个时代。范柳原出于心动频频向白流苏示好,并且最终选择白流苏作为他的妻子。白流苏在这场爱情的博弈中始终处于弱势的地位,反映了女性的生存困境。
作者简介:侯君(1997—),女,汉族,山东临沂人,云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2.
〔2〕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145.
〔3〕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第3卷[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32.
〔4〕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A].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7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