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爸爸
2014-11-17汪永忠
汪永忠
海绵
2006年2月4日,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正在上班的我接到了美国贝勒医学院发来的邮件,我的博士申请已获批!我欣喜若狂地拨通妻子的电话,还未及开口,电话那头却传来妻子沉重的声音:“你先回家一趟吧,女儿的身体可能出了点问题。”我一愣,喜悦的心情悬在半空,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顾不上多问,立刻赶回了家。
原来,女儿在学校摔了一跤,随即神志不清。医院做了简单的CT检查,并没有发现异常。看着女儿虚弱地躺在床上,我的心遽然一紧!
其实一个多月前我送女儿上学时,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她频繁跌倒,虽然从表象上看可能是腿抽筋,可我还是怀疑女儿的神经系统方面出了问题。这并非我、多疑。
我1979年生于湖南株洲,在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读本科时,和妻子何妍相恋,2000年本科毕业后结婚。2001年4月,我们的女儿汪芯羽出生。聪慧可爱的女儿在绘画方面天赋过人,3岁时就喜欢用彩笔画画,家里厚厚的画纸,张张有模有样。
我们将女儿送往昆明市人民医院进行全面检查,却始终无法确诊。周末去接女儿时,我发现她神情呆滞,跟她说话,回应也很慢。以前每次路过学校门口的西餐店,都会买她最爱的蓝莓蛋挞,这次我故意拉着她走过店门口,女儿的小手在轻轻用力,示意我停下来。她口齿不清地说:“爸……挞……”作为一个医学专业人士,我太明白了:孩子思维是正常的,但已经吐词不清,她肯定患上了棘手的疾病,再不能抱有侥幸……
我开始向远在美国的导师和同学们求助。2006年11月下旬,女儿出现失语、进食困难等症状,已经不能站立和抬头了!这时,导师卡尔森发来邮件,建议我查一下染色体。抱着最后一线希望,2006年12月,我们带女儿来到北大妇儿医院。这次女儿终于被确诊:由于基因突变,她患上了尼曼匹克病。
尼曼匹克是一种代谢疾病,由基因突变所致,极其罕见,无法治愈!几乎没有孩子能活过10岁!我一个人跑到医院外号啕大哭。阳光温暖的午后,北京街头车水马龙,我却感到自己仿佛浸在福尔马林液中,冰冷绝望。
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下子垮了。美国导师还在不断催我继续博士学位,虽然这是我梦寐以求的顶级医学殿堂,但此刻只能选择果断拒绝。我在悲痛中仍然坚信,自己是医学硕士,一定比普通父母有更多办法。
我将女儿送进了昆明市人民医院,因职业便利,我了解到比一般患者家属更多的治疗信息。首先,我给孩子进行了一系列抗氧化剂治疗。女儿血管细,连续3个月用药,手脚和头部全都扎青了。可半年过去了,效果并不明显。
2007年11月底,女儿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喂水喂饭时,常常呛出来。每次女儿被治疗折磨得难受时,会伸出小手去摸妈妈,有时因手抖得厉害而摸不到时就发出呜咽的喉声。因为实在无法进食,我们俩开始给她鼻饲,女儿挺着小小的身体,痛苦地配合着。医生走后,我以同行的身份去和主治医生商量下一步治疗方案。
可此时,女儿的情绪却出现抑郁,一向乖巧的她一连3天拒绝进食,第四天,女儿虚弱地睁开眼睛说:“爸爸,放了我吧,我不治了!我……难受。”我心中一阵悸痛。最痛苦的是孩子啊,她被各种治疗和药物折磨。而我也非常清楚;目前这种遗传性基因突变引起的疾病是无法治愈的。过度治疗只会增加孩子的痛苦,让原本有限的生命更加暗淡无光
我再次飞奔到主治医生病房,取消了自己的治疗建议。走出医生办公室,我泪如决堤。
我将决定告诉女儿时,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天晚上,我看到女儿努力地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病历和笔。拿到笔后,她在病历上画着什么。我凑近去看,女儿画的是病房窗外一小方天空,电线错落交织成一张网,鸽子飞过去是忧伤的弧线。女儿痴迷地看着窗外渐渐黯淡下去的天空问我:“我病好后,你带我去画画,行吗?去大森林、海边、雪山,有大树、有松鼠……我想画下世界。”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工作一直忙,从未带孩子出过远门,大海和森林在她脑海里还只是电视里的样子。
女儿睡下后,我和妻子守在她床前。她艰难地呼吸着,娇嫩的皮肤有些苍白,额角透出蓝色血管。时间越来越短了,到底还有多少个夜晚可以陪在她身边?
凌晨两点,我在医院冷清的走廊作了大胆的决定:出院,带她去好好描绘这个世界。
2007年12月22日,我为女儿办理了出院手续。我问女儿:“从今以后,咱再也不进医院了,爸爸带你去很多地方写生,高兴吗?”女儿不敢相信:“我没法……走路。”我说:“没关系,爸爸抱着你!”我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心里一片澄澈。
对生命的敬重不一定是竭尽所能地拯救,也可以是无法挽救时的平静相依。
经过慎重选择,由妻子工作,我全职带孩子上路。2008年1月,我们卖掉住房,在郊区租了一间小房子。我收拾好东西,带着女儿开始了她的生命征程。
父女俩的第一站是长白山。女儿没见过森林,我要带着她从北向南走,做一只因爱而生的候鸟。我的大行囊里,背着很多医疗器械和药物。女儿的病历、各种化验单,也一项不落。背包是个移动医院,我就是女儿永远的移动医生。
我抱着女儿先坐火车奔赴长春。原本欢天喜地的女儿一上火车,忽然口吐白沫抽搐起来。周围乘客吓坏了。我立刻把她在座椅上放平,给她做心脏复苏按摩。约40秒后她终于缓过劲儿,半小时后完全清醒。我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路有惊无险,我们终于到达长春。随后,父女俩搭车来到长白山地下原始森林。
地下森林是由于火山活动,造成地层下塌形成的巨大山谷。一进去,大自然清新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女儿攀紧我的脖子,兴致盎然。走到谷底,我为女儿支好画板。女儿的小手不自觉地抖动,我心疼地上去帮她握紧笔:“你往那边动,轻轻动一下就好,我帮你捏着彩笔,咱俩肯定能配合好。”女儿脸上漾起笑容,画纸上也出现了美丽的绿色。
回到旅馆,我给女儿做康复理疗。我拿出血压仪,女儿马上伸出手臂。妻知道以前她抬一下腿伸一下胳膊,都是非常艰难缓慢的。旅行不但令她精神状态好了很多,连运动障碍都有很大改善!欣喜若狂的我立刻打电话给妻子,妻子在电话里也喜极而泣。
由于女儿身体太过孱弱,我们父女俩无论去哪儿都要全程自助,非常耗时耗力。每天最多的时间是给女儿喂饭。由于肠胃功能退化,女儿进食困难,我要一点一点地喂流食。
一个月后,父女俩转战北京。我抱着女儿走过北京的大街小巷。买了个大糖葫芦后,女儿说:“我自己画。”她不要我再握她的手,而是自己慢慢拿起笔,用一只手捉着另一只手减少抖动。画了很久终于完成,她举起画纸给我看。每一颗山楂在女儿笔下都是溜圆,在街角忧伤的胡琴声中,女儿的笑脸纯净灿烂……
西安、成都、上海、杭州、武汉、贵阳……我在中国地图上曲曲折折标出我们走过的路。女儿画了几百张画稿,我写下数万字旅行日志。怀抱孱弱的女儿,我用脚板一寸寸丈量着她眷恋的土地。
2011年年底,我带女儿来到厦门。站在跨海大桥上,女儿忽然问我:“人死了,是不是会变成一滴水?”我点点头:“对,每个人都会死,但他们并没有离开世界,只是离开了人间。他们和我们分享着同一个世界,用不同的生命模样。比如变成一棵树、一滴水。”女儿若有所悟,用她瘦骨嶙峋的小手轻轻抱了抱我。
在我的倾心照顾中,女儿精神状态一天天好起来。她和我一起感受着万物的死亡和复苏。海上生明月,长河落日圆,在大自然的循环中,她认识并接受了死亡。她开始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一滴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与自然的能量场相融合。
2012年1月,我带女儿来到丽江。这是我们近1460个日子走过的第22个城市,它宁静闲适,一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玉龙雪山。女儿把画架支在窗边;画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小憩。
查阅资料时,我惊喜地发现,女儿是全世界有文献记载的患者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一位!是对生活的这份热爱缔造了奇迹吗?我开始为女儿整理这一路的收获。我将女儿的千余张画稿、旅行日志寄给了几家出版社。此外,我在旅途中整理出了几百万字的护理笔记,将会对尼曼匹克罕见病研究提供宝贵的资料。也许我的女儿无法等到有特效药的那天,但它可能会给将来的患者带来生的希望。
今日,我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和女儿真正告别,可我知道这告别将不再悲恸欲绝。因为彼此相携,努力走到了最远。作为候鸟爸爸,我将一路用温暖的翅膀拢住我的女儿……
(摘自《现代女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