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
2014-11-17刘秉政
□刘秉政
后园
□刘秉政
(一)
我在呼和浩特居住的这20多年来,似乎一直摆脱不了栖身于郊野与边缘的命运。在多年前的呼和浩特,常常能看到一些荒芜的去处,它可能是一块被弃置的宅基地,也可能是已倒闭工厂的空地,或是房与房之间自然形成的偏僻角落,人迹罕至,杂草丛生。在城郊,这样的地方就更多了。
对于我这样一个敏感的人,伤春悲秋是与生俱来的。但相对于大而美的物象,我却很难腾出心来去关照与把握,皇宫大阙,南越山水,碣石沧海竟至今都无法让我形成一篇文字,本来很美的印象却自甘任其剥落漫漶。再有就是随着世事尘俗的纠缠,对四季万物、自然景致的感触力明显减弱了,锐利的心尖已被磨去,灵辉难再,暗钝不堪。可不知为什么,只对于那方寸之间的荒芜与寂静,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亲近,渐渐将其沉淀在心的最深处。这20多年来,情感与灵魂的安憩之所也就是那几个野花与杂草静静生长的冷清之地了。
将我这种感觉推到极致以致非要提笔的是屋后的那片园子,确切地说是一片被矮墙围起来的野地。我默默地看它已经3年了,自从3年前刚搬到这里,从厨房的后窗我就发现了它,它也就再没有离开过我。已过而立之年,10多载惊涛骇浪中漂荡的残躯渐渐泊了下来,停在了这片后园,虽然我从未进去过,只是隔着后窗看,但这已经足够了。我时常什么都不想,一直盯着后园出神,直至飞鸟踏枝而去搅皱心澜,此时才感觉到只有释怀与闲适才能让人在平淡无奇中看出美来。后园不大,纵横几排杨柳树,背景则是丛丛随地而生的野草。春夏之间后园打动不了我,春草萌发,夏雨过去,草木绿意更足而已,偶有虫声切切,若是欣赏生命力不需要在这样的园子里。只是到了秋冬,后园陡生了意韵。深秋,园里天高草黄,枯叶冷瑟着秋风。躁了一夏天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物之静美源于心之静逸。后园真正的主人是一群野鸽子,我其实不知道它们的真实称谓,似鸽又比鸽稍小,全身深灰色,不见作长途飞越,只是悠闲地滑翔而过,从一个枝头落到另一个枝头,让人眼睛里布满了眨不去的灰影。野鸽子令人心颤的地方是它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声音低沉,总是两声后略停顿再紧接一声,不由得使人想起鹧鸪、杜鹃抑或鹈鴂,也许野鸽子就是它们其中的一种。我总感觉它的叫声像是一种千百年来不激不厉的申辩或是在向人们提醒着什么,好像是若能参透它的声音就能摘到那朵摄魂掠魄的彼岸之花一样。冬天一来,很难再听到野鸽子的叫声了,大雪过后,后园似乎静静地睡去,上百只野鸽子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栖在几排树上,静得白天倏然逝去,夜色朦胧,却整夜也淹没不了那片灰白。你只管使劲儿地看,它无论如何也醒不来。
想想这20年里,还有几个地方我舍不得忘记。一个是我13岁从宝坻刚来呼和浩特时所居住的那个大杂院后边的一块长久空置的无人院落,杂草、大榆树、野枸杞还有成群的麻雀,这让我略带辗转寄寓之感的童年多少得以慰藉;一个是东郊机场附近那片静谧的果树林,林中果树已然老去,春天有力气开花秋天却无力气结果。12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和一个女孩来到这个鲜花开满枝头的果树林,两颗纯洁的心像花儿一样绽放了,那一年我俩好几次来到了这个地方,彼此心照不宣地把它视为爱情圣地。那一年秋天里确实没有看到果树结果子,满眼是黄绿相间的,即将被吹落的秋叶;还有一个是北郊铁道旁的一片荒野,那是真正属于我一个人的地方。几次心碎成灰时,在那里一站就是一个下午,迎着冬天的北风,作着形而上的思索。
百草园,伊甸园,荒原,我经常这样联想。一个让我品尝了稚野的韵趣,一个让我初次体验了人间至乐,一个让我感受了通天彻地的悲情。
(二)
从此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则是那些让我无处容身或者说是无处容心的日子。我不止一次地想我自己,想我年轻时的外表与情思宛若希腊神话里的那个水仙男子,他本应该在一个贵妇人精美的瓷盘里静静地散着幽香。可易碎是透明的代价,命运、活着、生命力、人世间,这一切都是纯洁和理想的仇人。我曾如此写下一篇寓言的题记:“人世间永恒的恶把人性中仅有的一点善死死扼住,每每留下肮脏的妥协、可耻的无奈和丑陋的伤口。只是为了生存,人们将此妥协、无奈和伤口美化成必不可少的磨练、成熟与坚强。可经历了这一切,人将非人。”我已非人吗?是的,因为我还活着;不是,因为我随时可能死去。
谁都清楚一个内心纯净又谋生乏术的男人在世间的命运,而这种命运若再加上生活接二连三的变故,那么积累在他生命严冬里的冰雪是多少个春天也难以融化的。我23岁那年冬天50岁的父亲突发脑血栓,虽未致命,但已无力经营维持一家生存的生意。其实我看得出来他早已干不动了,他本来是个匠人,被生活所迫经了商,多年硬挺下来已实属不易,只是没有一个理由让他停下来,这下好了,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可是一家人怎么办?母亲是个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平时只是帮父亲照顾生意,我还有一个当时正读大学的妹妹。花积蓄吗?买房治病再加上供我们上学,早已没有积蓄。这就是当时我们家的现实。母亲不能待在家了,不得已四处打工,可心高气傲的性格让她极屈不下“尊”来,根本适应不了小店老板的颐指气使和充当奴仆与工具的角色,去过无数个地方,可时间最长的也没超过两个月。熟食店、小吃摊、麻将馆都匆匆开张又匆匆关闭。家庭变故后的世态炎凉自是不必细说的。说心里话最让我痛心的还不是父亲的病,而是母亲一个无比要脸要强的女人从此经常低下头在人前尴尬地赔笑以及去超市把东西几次拿起又放下的窘态。那时来串门的亲朋邻居竟然多了起来,他们表面是来问病,实际上大多数都带着某种幸灾乐祸的心理,故意装作关切地问一些极不想回答又必须回答的话。其实经世渐多,我早已理解那种“幸灾乐祸”,它未必存有多大恶意,着实是沉重又无常的生活导致的心理扭曲,以安慰的借口去感受别人的苦遇,会给重压之下的心灵些许释放的快慰,自己又何尝没有呢?由此想想世上身处被动与无奈的人们真是可怜,就像一群被野狼围起来的绵羊,不时有几只聚在一起心存恐惧又略带侥幸地小声议论昨晚被狼分尸的同类。借钱度日,是那时全家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那些日子全家人就像脱光了衣服站在台子上给人看。
那期间果园里的那个女孩也走了,虽然走得撕心裂肺。一个没有正式工作毫无出息的文艺青年在物欲社会如何能担负得起一个女人的现实生活?她是爱我的,但她软弱又没有办法,反抗不过父母。分手的那些日子里,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们相拥地躺在一所大学枯干冰冷的草坪上,长久不语,临走时,她流着泪说:“我真的希望你以后能在文学或学术上有点儿出息,你答应我吧。”爱情,代表理想的爱情又一次卑微地跪倒在了现实脚下。伤心欲绝不单单为了情感更为了理想的幻灭。坚强起来是要付出心灵变质的代价的。如果一个不是很干净的人,一个早就承认结婚只是为了生殖繁衍及利益双赢的人,那么一次爱情的死亡又能算得了什么?当然爱情也不会与他们发生任何关系的。其实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哈姆雷特以及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悲剧,那些经过大师的手笔而被千古悲悯的对象,就是时时刻刻身处苦难又无人在意的我们自己。而那个投湖的晚清巨人所描述的那种无处不在的谁也躲不开注定要发生的可怕宿命更是时时笼罩着我。
两年后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处于衰败状态。家道中落。没有正式工作。要知道一个在城市生活的青年如果没有正式工作,他是不会被看作完整意义上的人的。我那个时候更像一个鬼,不敢出现在人前,最怕人问在哪儿工作,整日靠躲藏、逃跑、撒谎、闪烁其辞与自欺欺人苦熬岁月。什么最珍贵?生命,健康,金钱,灵魂抑或尊严?都不是,缺少什么,什么最珍贵。那个时候,生活寄托很大程度上靠一本登满招聘信息的类似于街头小报形式的信息周刊。隔一两天就要到报亭买一份,刚拿上时仿佛是老栓手里捏着的那个人血馒头,迫不及待地搜寻工作,可每次无不以失望告终。还经常是已经仔细地看了一遍,一无所获后还翻回去看,生怕漏掉了哪条信息。刊物上急聘的岗位常常是酒店门童、洗浴主管、代课老师、小报记者、健身教练、花园园丁之类,所迫之下这些岗位我几乎都去体验过。事后想想,在这样一个人人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那扇门的时代,将找一个稳定工作寄托于一份街头小报,该有多么荒谬?直到现在,偶在街头瞥见那份小报,内心平静了好久的沉渣还是要泛起,翻腾。
我最终选择了考研。我知道这对于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人难度有多大,但经过无数次的思考,这一条路最适合我了。我选择了比较擅长的哲学科目。舍弃一切,书山题海,破釜沉舟。但在第二年一月的考试中,却因英语一分之差没进复试。第二年再考,要10人考了第7名,进复试后系主任直接告诉我他们不欢迎社会考生,言外之意似乎我还未参加复试就先已被淘汰。怀着秋后问斩的忐忑之心考完了复试,果然,再强大的能力和命运也抵抗不过系主任的那句 “夺命之谶”,连第11名都考上了,落榜的只有我和第12名。
当初试成绩公布之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我考上了,包括我自己。在抑郁症煎熬下几年都没笑过的我此时心底沸腾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父亲颤抖着病后的残手用好几个晚上写了一个宴会发言稿,想要回老家摆宴庆祝,一洗多年的阴霾。发言稿的内容大致是,父亲从农村到城市奔波了20多年,无甚收获,仅藉温饱。病后更是无所事事,混日斗室之中。多亏孩子争气,重振家声云云。写完后他还操着病后浑浊的嗓音演读多次。深夜,父亲的声音从门缝传入,每个字都像针扎在心上,心痛之余聊以自慰的是,我终于考上了。但当落榜的消息传来时,我永远难以忘记父亲当时颤抖的身体和微笑的神情,是自嘲,感叹还是在安慰我?至今那本厚厚的发言稿还放在那个谁都知道但谁也不愿去碰的角落。
痛苦永远没有客观的强弱程度。那些身患绝症和身体残疾的人未必不能变得乐观与刚强;而一次失恋、失败或短暂的心理失衡足以让一个人选择自杀。
2001年11月——2007年2月无疑是我现有生命里的最寒之冬,我终日思索着命运的安排。虽然考研已成为我惟一的救命稻草,可再失败怎么办?放下西西弗斯的石头不说,单是发生在我家周围的那个真实故事就已经让我几近绝望了。一个刚死了丈夫的河北女人带着女儿来内蒙投奔儿子,无奈儿媳不容。为了供女儿上学,女人临时委身于一个比她大近20岁的打工汉。女儿高考虽然考了640多分的高分,只因错选了志愿而选择复读,而考如此高分居然都是靠每日馒头就清水。这个女人经常来我家找我母亲说话。她说起她男人得了什么病,如何可怜地离世,临死前如何叮嘱把女儿养大……边说边抹泪。跟了打工汉好长一段时间也没得到多少钱,据说还挨了好几次打。和打工汉分开后经人介绍,女人跟一个身体健康的离异工人结了婚,可不到半年新丈夫又死了。她来哭诉:“我啥都不考虑,只要他身体好就行,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我克夫?我要真有那本事我就天天去克那些坏人……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母亲连声相劝。一年后,又听说她和一个丧偶的体育老师结了婚。但婚后不久一向以身体好著称的体育老师却突然病倒,经抢救,人虽没死却落下了严重的残疾。这次她没再来我家。她女儿第二次高考却只考上了一个极普通的工程院校。毕业嫁人,一直没找到理想工作,婆婆嫌弃,逼儿子离了婚,她又回到母亲身边。到现在,已有近10年没有她们母女的音讯了。
这个故事讲的是命运。按宿命论,它是造成人类痛苦的根源。一次,两次,三次……直至无数次的失败,又有几个人不害怕?
我认识到了我死无葬身之地的爱情是当代青年的普遍悲剧。当被扭曲的人性与价值观泛滥成灾时,情殇已然成命运。爱情根本上隶属于精神,而世俗的婚姻大多是物质统治下的饮食男女。世俗是以福禄寿喜财等物质欲望为核心追求目标的社会大众结合体,水火不容于心灵、精神,可偏偏踞位于生杀予夺。为爱结婚是奢侈的,因为生存永远是第一性的,虽然常常是夹带着露骨的肮脏。
没有什么最致命,除了至死不渝的痴心与执著。试想如果一个人离开你后,你的心永远停留在离别以前的日子,不愿接受以后的岁月,明知那个人回不来了,却甘愿将离别之后的一天,两天……五年,十年痛苦而麻木地忽略掉,想要有一天再回到那个人的世界,重新从离别之日起过日子,这有多么可怕。于人,这无疑是存留她的最佳方式;于己,这无异于毁灭。如果这样的一个人在长时间里将一己之遭遇作无数次形而上的思考,如屈原、柏拉图一样,他的内心将会有怎样的负重?我又想起了那个奇女子冯小青,天生一个痴人,脆弱的生命又怎么能禁得住识字以通天地大道呢?
无处容心,再没有一个围起来的空间抚慰我这颗惶惶之心,只有那一片我永远无法心灵化了的冬天里的荒原,成为了我心魂暂时客居的寓所。
我站在旷野上想到了父亲,还有许许多多善良又平庸的男人的面孔。他们只想干着力所能及的事儿,静静地活着。可是不能,遑论他人,即使是他的父母妻儿都不应允。我反复体味着近代中国那个伟大的先生和法国存在主义大师对人生精准而深刻的两字概况与五字箴言。
人世间也是容不得一个人静静地独处的。记得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课间休息时我总想一个人坐在那里,可经常有人过来用恶作剧打搅,继而露出惹人生厌的笑。
我总觉得笑在一定维度上也蜕化成了中国人的劣根性之一。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时空中,崇高、严肃、悲悯的生命状态是暗令禁止存在的,一个人要想生存必须学会笑,不会笑是屈原的悲惨之由。相比崇高、严肃等阳性精神而言,笑媚、卑屈等阴性基因甚嚣尘上是中国多数历史与人文悲剧之源。那么不卑不亢,不崇高亦不谄媚,寄心于闲云野鹤呢?当然可以,只要你在 “尚贤”、“贵难得之货”、助长了人类欲望的理性和科学、以“抢”字为真正内涵的社会竞争面前还有闲心的话。太累了,以至于永远不想梦回唐朝,只想梦回哪怕真回那个鸡犬之声相闻的小国。
站在旷野,我慢慢参透了燃烧的终极目的是沟通。荒原上散着青烟的祭香沟通了人与灵;远处燃烧的枯叶安详地回到了春天;嘴里明灭闪烁的香烟时而让我有了久违的被接纳之感,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要知道有好几次我到旷野上是来拼命的,我咬着牙对命运说:“来吧,再多一点,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折磨我!”我就这样一次次苟活了下来。暂时吓退命运后,有一天我望着野外飞舞的大雪终于决定,就是死,也要考上研再死。这离我第二次考研失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三)
我又拿起复习资料,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离家不远的工业大学的僻静一隅,以后近一年时间我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我坐的地方是一个长满了美人蕉的花坛。相信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仔细体察过美人蕉从幼苗到怒放再到凋朽的生命细节,包括经常腻在这里耳鬓厮磨的情侣。但应该有很多学子常会看到宽大的蕉叶上一个常驻于此的落魄者信手挥洒的诗句,有《登谢朓楼》、《将进酒》等等。花坛的四周是一棵棵松树和丁香,还有一棵老迈的海棠树,树皮斑驳,朽洞满身。可能是老弱的枝干已支持不住向一边倾斜的树冠,所以倾斜处有一截榆木吃力地撑着。虽已进入暮年,可深秋初冬时节枝头总挂满了紫红透润的海棠果。记得那个时候有很多个没有回家的中午,常常是因为一套题做后已经过了饭点。看着最后吃完饭的三两个学生聊着天走出了食堂才感觉到饿了,但又不想离开这里,便捡食掉落于地的松果,或者沉醉于泛着秋霜的海棠。如今,7年过去了,每逢深秋,我总是要来到老海棠树下坐一会儿,就像来看一位慈祥的老者抑或久别重逢的亲人。
其实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野鸽子是在这里。有一对野鸽子总是在树梢间追逐,形影不离。到了后来,野鸽子只剩下了一只,虽很少再飞翔却总是“咕咕——咕”地啼叫。一直到那年11月中旬因为天气变冷我不得不离开这里时都没能见着那只野鸽子回来。为了迎合那个孤独者,我也时常仰头对它 “咕咕——咕”地召唤着。我认为辨别崇高与庸俗的一个重要标尺就是能否理解孤独。崇高者一定有过孤独的经历,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茫茫时空中荡涤掉了庸常的灵魂。哲人是孤独的,君子是孤独的,坚守者也是孤独的。后来我知道她也很不幸。她嫁给了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志愿兵,两个人婚后情感很不融洽,除志趣难投外,她还知道了他娶自己的惟一原因是转业后能有个城市户口。她几次想离婚,但都因为孩子而作罢,只能闭上眼睛慢慢地活着。我还得知她结婚两个月后她父亲就因脑溢血而猝然离世了。想到我父亲也在我们分手后不久而罹患脑血栓,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这是上天给两个背叛者的惩罚。
真的有来自上天的惩罚吗?我是多么希望遥远的天宇总有一双威严和正义的眼睛在监视着我们。一个善良的青年人永远要面对的人生主题是为何、如何以及何时变坏,何况在一个日益逼仄的生存空间下。这是一个无比沉重的话题。当生存成为第一要义的时候,一个人是否转变是根本来不及思忖的。为什么有人幸福,有人痛苦?一个声音是,取决于前世修善还是作恶,正在享福的坏人与正在受难的好人亦可作此解释。但是我敢说,如果因果真的存在,真有现世报应甚或来世报应这样一个终极人生惩罚系统的话,哪怕只存在一天,世界早就没有一个坏人了。如果是道非不在,只欠慧眼,那么万能的造物者为何不将其清楚地示现于芸芸众生,从而便可将神界的超度与惩罚及人界的道德与律法一笔勾销,岂不快哉!
有一次,我正在绕着花坛默默地背一部英语辞典,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女人微笑着来到我面前。可当她看到我手中的辞典时,立刻皱起了眉头,在胸前画个十字,说:“真可怜,越早皈依,你就越早主宰自己的命运。”说完就走了。很长时间回过神来才醒悟到,那个皈依者起初可能是把我当成一个手持圣经围绕祭坛忏悔的圣徒了。我苦笑着,回忆她刚才的那句话。看来我即使想皈依也晚了,假若我的皈依早于成胎于腹,从而可选择拒绝出生,以便优雅地收回那个预示了人类命运的尴尬又揪心的第一声啼哭,该是怎样的潇洒。但别忘了一位哲人说过,我们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抛岂不是丢弃?原来人类的身世如此不体面。信仰常循循善诱:要想幸福就必须放下罪恶的欲望。但是信仰是以预设了一个看似圆满的最高欲望作为诱饵来使人放下眼前欲望的。因此,信仰无外乎是一种不可企及的欲望。
不可否认,人类还有不时闪耀而出的美好理性、理想,令人温暖的情感、情商,使人叹服的智力、智慧,但这一切如果和永恒的人类本来面目相比,那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一个傍晚,我在那棵海棠树下读《红楼梦》,掩卷沉思,写下以下文字:作者清醒地再现还原了人生的本来面目。如果把真正意义上的人作为衡标,那么人生最终是一场悲剧与失败。因为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能一次彻底战胜过自己的敌人——异化了人类,使人类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我曾数以千百次地向那个伟大而痛苦的坚守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深深地致敬。他与他的作品永不熄灭的闪光之处是宁被践踏乃至毁灭也不妥协变质的人类永恒之善。那个贫困大学生以一躯带罪之身向代表苦难的妓女跪去,可升腾起来的却是无比珍贵的人性。在我心中,陀氏是一个禁受住了灵魂拷问的人,他用黑暗的深沉似海的苦难以及屠夫都向其稽首的人性之光回答了一个善良的人在尘世间究竟该何去何从的终极叩问。
这段时期,爷爷、奶奶、姥姥先后离世了。我一度患有严重的慢性病,这在抑郁症的发酵下很容易让人念念不忘地想到死亡,那时我时时刻刻感觉被死亡威胁着。有一次我很自然地问一个朋友如果死后想葬在哪里,他惊愕地看着我久久无言。从他的眼神中我瞬间惊醒:原来我陷入那个世界已经很深了。越是无法自拔地留恋生之美好,在闻到死亡气息时,就越是恐怖。在挣扎中我不由地冒出一句:“我只是一具臭皮囊!”此言一出,我居然轻松了许多。再一想,连这张臭皮囊都不是我的,我只有暂时使用权而已。后来让我对死亡逐渐释怀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在很久以前,有两片土地并排挨着,正如两个极大的草原,中间有一条小河将其分开。梵天让善之神毗湿奴以及智之神湿缚分别主宰这两片原野。在毗湿奴的原野,生命涌现出来了一片欣欣向荣之象。接着,从人们善的思想里生出了喜悦,从恶的思想里生出了悲哀。不久,人们来到毗湿奴前哭诉道:“主啊,悲哀里的生活是痛苦的。”毗湿奴说:“那让爱来安慰你们吧。”可没过多久,人们又来到他面前说:“主啊,劳苦使我们衰弱,生命要我们不停地工作,但我们想要休息。”于是毗湿奴又创造了睡眠。人们很高兴,都说这是从神手里接过的最大恩赐。在睡眠里能暂时忘记劳苦和悲哀,但醒后一切又如数地回来了。人们第三次来找毗湿奴:“主啊,你赐给我们睡眠这个礼物太美了,但你能让那睡眠成为永恒吗?”这次毗湿奴再也忍受不了如此的喋喋不休:“这个我不能给,但在河对岸可以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人们依了神的话,趟过小河,来到对岸。这里没有日出和日落,也没有白天和黑夜,繁花绿草间闪着微妙清明的光辉。一切都是神奇宁静而永久的。这时站在对岸的众生看到彼岸的同类身体开始变得光明透彻,仿佛和这里光辉相合而一了。过河以后的人们便永远地睡在草原之上、花树之间,有着妙不可言的幸福。要知道,先前在河对岸,即使爱也不能让他们如此惬意。于是来这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直至对岸几乎全空了。这可急坏了毗湿奴,他来到梵天那里,说道:“至高的神啊,你将对岸造得那样美妙,现在人们都舍我而去那里了。”
“没有一个人留在你那里吗?”
“只有一对少年男女,他们相互爱恋,所以暂时情愿失却那诱人的安静。请求您不要再让对岸那么美,我怕那对青年的爱之春一旦过去,也要舍我而去。”
梵天点了点头,便用黑暗织了一张幕,又造了痛苦和恐怖两个生物手持黑幕守住渡口。从此,毗湿奴那里又充满了生命,彼岸还像以前一样美妙,人们再不敢贸然而入,都是因为害怕那黑暗的渡口。
原来,由贪死怕生到贪生怕死只是造物者和人类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多想想此岸的不好,再想想彼岸的美好,死亡是不是变得不再恐怖了呢?接着想到死后可能会见到那么多想见的人或魂,我会进入一个比人间尘世大得多的未知世界,一个大地土之于爪中泥的世界,我会清晰地揭开一些困惑了人类几个世纪的历史谜案,继而拈花微笑式地看着那些史学家们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徒劳求证。一个可以纵览万丈长卷的冥灵何等逍遥于一只流连尺幅册页的蟪蛄?
本以为可以通过沉思而达到明智的我在这一重大人类课题上又一次选择了理想的模糊混沌和非理性的自我调和。在恐怖的未知面前,即使是西方那个伟大的苹果哲人不也是信誓旦旦地走向了思想倒戈吗?人永远是万物的尺度。
10月中旬的呼和浩特天气越来越凉了。为了躲避花坛四周的树荫,我常常坐在花坛西边的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地上学习。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做完了一套去年的英语真题,单是40分的阅读理解我就得了32分,要知道在以前两年多的时间上千套“阅读不理解”的演练中,我最多只得过20分。谁知在这个天设地造之隅,我真的理解了。
在一月份的考试中,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中国古典文献学的研究生,三年后在毕业论文答辩中,我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优秀论文奖。这个在别人经历来可能是顺水一帆的旅程,我却是经过了炼生、炼死、炼狱般的灵魂踱步。但别人也许只得到一张文凭,我却撩开了沉重的幕布一角看到了生命。
(四)
初冬的后园在秋风的洗礼后一片萧淡和宁静,一如我此时的内心。平淡是暂时的,又是永久的。人世间到底有永恒吗?当然有,又当然没有。
现在我已娶妻生子,工作稳定,过着简单又踏实的日子。看着厨窗外的后园,想到有一个地方在为你永远地荒芜着,安静着,平淡着。不起波澜的心境真好。不日之后,眼前定会出现那个能轻易掩盖此间世的异景:白日,飘雪,野鸽飞鸣,它们似乎是另一个空间的东西,偶然现身这个空间,让我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奇美之感。傍晚时分,大雪初停,积雪妆树,每棵树上几乎都有十几只野鸽子栖憩,将头缩进羽毛里,一动不动地,仿佛宇宙间一切喧嚣都将消逝在这一刻平淡又永恒的湿缚之原。
“天寒水鸟自相依,十百为群戏落晖。过尽行人都不起,忽闻水响一齐飞。”不知为何,我时常醉心于这首诗所体现的野趣与闲适。平淡与闲适是中国文人诗画中所追求的最高审美境界和精神归宿。
有一天,一个老人对我说,野鸽子是由死人变的,这让我的心沉重了许多。难道一个个看似闲适而神秘的野鸽子都有一个苦难的前世?难道眼前悠闲地飞翔着的原来是一个个悲哀的精灵?别再多想了,那些痴心于闲适诗画的中国文人不也是大多都有一个痛苦挣扎的人生吗?
一个最完美的人生状态在我眼前逐渐定型,那就是在苦痛、忍耐与努力后升华而成的平淡、闲适与不轻易动心。
最终让我死去的爱情入土为安的是时间。细想来,人世间什么不是左右于时间呢?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静静地感受着无限的时间是凡人平息一切苦难的最终选择,而这个空间对于我来说,将是一个大雪飘落,野鸽纷飞的后园。
憧憬着再过许多年,我一觉醒来,全世界都苍茫成一片海般的蒹葭之野,太中国味儿了?如果那时一位西方的思想者邀我漫步于石南的荒原,我亦愿同行。
〔责任编辑 杨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