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什么
2014-11-17赵兰振
◎赵兰振
小说是什么
◎赵兰振
小说是什么?衡量一篇小说是否优秀有没有统一的标准?
这些看似不是问题的问题,很难有一个准确答案。而对于写作者们来说,有无答案似乎无关紧要,答案与他们的作品无关。有一句话叫“文无定法”,是说文章自古就没有一定的写法,无论你采用哪种笔法,只要你有天赋才气,都能写出好作品,世界上再没有一种事情像写文章这样不拘一格了,天马行空,无影无踪。文无定法当然适合于小说写作,于是乎榛莽丛生,小说的山野里万头攒动,一派繁荣昌盛景象。
但那些经典作家们却对小说做着自己的精确诠释。马尔克斯说,小说是真实的谎言。
马尔克斯的小说的确满纸谎言:一个姑娘平白无故坐着一块方毯飞升云天;人长出了猪尾巴;一个人活了三百岁才死,而且死后灵魂仍站在香蕉树下娓娓谈话。在他的另一篇著名小说里,一个天使老人翅膀忽闪忽闪不慎落进了人家的院子里,羽毛上沾满烂泥与鸡粪……此类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马尔克斯的作品里比比皆是,真是谎话连篇,蔚为壮观。
作品和马尔克斯有姻亲关系的俄罗斯作家布尔加科夫也是擅长谎言,在他的著名小说《大师与马格丽特》里,他让魔鬼靡菲斯特化为人形降临莫斯科城,让一只黑猫在街道上跳来跳去,从而使整座城市陷入混乱,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接二连三发生:诗人的头颅像刚刚被预言的那样被公共汽车的车轮切掉;马格丽特骑着一根拖把飞了起来,沿着阿尔巴特大街低空飞翔,为的是把一座文学管理机构大楼的玻璃稀里哗啦逐窗敲碎……
还有卡夫卡,更是奇妙,说出的事情全部子虚乌有:一个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另一个人好好地待在自己的房间却被告知犯了重罪,被司法机关逮捕,至于罪名谁都说不清;还有人要成为饥饿艺术家,在小城广场的一只铁笼子里骨瘦如柴地被公众瞻仰,看看他能否打破之前有人创造的饥饿纪录……
马尔克斯、布尔加科夫、卡夫卡的小说世界与日常生活的现实逻辑背离,开篇就明确告诉读者他说的事件全部是假的,但你真正读进去时,才发现作家的世界没有丝毫虚构成分,全部真切可信,语言带你走进那里,你有一种亲历感。阅读的感觉彻底颠覆了你的日常经验。《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利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而且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腹部有许多只舞动的脚爪,它的脚爪上沾着两三点面包屑,爬行在陡直的墙壁上和天花板上如履平地;当他最亲爱的妹妹扔给他一只他平日喜欢吃的苹果不慎砸伤背上的甲壳时,随着咯吱一声钝响一阵尖锐的疼痛险些将他击昏,他的背部在许多天里都有一个凹坑……
真实的谎言,一点儿不错,这些优秀作家有这种本领,能把假的全说成真的,比真的更真切,真实。
他们的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逻辑背离,但都达到了极端真实的状态。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世界却与现实逻辑丝毫不差,他作品里的人物仿佛就生活在我们身边,但同样,那个世界甚至比现实更真切,让我们有亲历感,像是看着发生的一样。你能看见《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和收割青草的农民一起劳动,一起喝一种叫克瓦斯的饮料,你跟着列文走在深夜的草原上,能嗅到青草的芳香、露水的湿气,能看见天上行走的云朵,看见时隐时现的月亮。你还能看见列文的妻子吉娣,看见她坐在阳台上和一群家人讨论怎样做草莓酱……语言就像是一场大雨,彻底淋湿你,把你攫进作家营造的世界。真实是全方位的,是能看见的、听见的、摸触到的事物,你能感知人物的呼吸、心跳和最微妙的内心波动。那整个世界不是一个概念,而是活的有生命的机体。当一行行文字在你眼前掠过时,你忘记了自己是在阅读,你的心一直发紧,你觉得身处其中,历历在目发生的事情真切得让你有点喘不过气来。
无论与现实逻辑符合或悖离,作家们前赴后继,都是为了能更深入地写出世界的真实而采取各种可能的手段,不懈探索。美国作家福克纳在一次回答记者提问时说,小说家为了写好小说可以不惜打劫自己的母亲。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为了深入真实,小说家会不惜一切手段。有一段时期文学理论把现代作家长于书写人的内心世界说成是现代社会对人的挤压所致,让人异化,不得不回到内心,其实这种说法是可笑的,站不住脚的。现代作家的作品中有大量内心描写,是作家们为了深入真实所开辟的一条途径,他们发现书写内心更容易真实地展现世界,更容易进入真实,与所谓的外部社会对人的异化风马牛不相及。
验证一个作家是否优秀,就是看他能否用语言一把把你攫进他的世界,让你有亲临其境的真实感觉。真实是小说的灵魂,也是小说的生命。真实也是小说的特征。缺少了真实根本就不是小说,小说的品质高低当然也无从谈起。
如果我们给小说一个定义的话,那小说就是用语言在纸上创造的一个真实世界。
用真实这个标准去考察当下的大部分被称为小说的文字作品时,我们不免失望。在真实这丛火焰的燃烧下,那些文字呼啦一声灰飞烟灭,看不见闪光的金子,留不下有价值的成分,因为它们的内里真实的元素实在太稀薄,它们仅仅只是一些用雅致的语言书写的故事而已。这些文字不能被称为小说,充其量只能叫做“雅故事”而已。
对于小说来说,故事不能说不重要,人生来有听故事的天性,没有故事的小说容易让读者乏味。但故事只能作为小说的框架,其重点不在故事而在真实的内容。任何故事,任何题材,都能写出好小说,从这个意义上说,故事不是那么重要。针对于作家们用语言创造的真实世界来说,故事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元素,但不应成为作品的重心。
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发生的故事有数种固定类型,在戏剧文学中被称为“戏核”,也就是一百多种吧。就是说,故事是可以重复的,无论多么稀奇古怪的故事在历史上都曾经发生过,都是一种重复。重复不是创造,不具备艺术价值。讲故事应该是故事家的事情,作家不是故事家,不能取而代之。只讲故事的作品当然不是小说。
小说也不能片面追求语言,你的语言再才华横溢汪洋恣肆,假如内容缺少真实的元素,照样不是小说。一个农民把铁锹打磨得明光锃亮不是用来炫示的,而是用来挖地的。语言是通向真实的工具,而不是目的。过于偏重语言常常使作品显得空洞无物,华而不实大而无当,反而远离了真实。
有人考察小说时,常常从“重大社会意义”入手,先看作品所写的事件有无社会价值,然后再论小说的品质。但要是被考察的作品连小说都不是,其所书写的事件无论多么重要,针对于文学来说都是一文不值的。
还有所谓的派别、主义,也远没那么重要。这些东西都是理论家命名的,作家在创作时从没想过自己是什么主义,是什么派别。马尔克斯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福克纳也不清楚自己被列在“现代派”小说家之列。优秀作家们只有一个目标:真实,对于什么“主义派”之类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
真实有一种力量,可以穿越时代,穿越文化与地域的重重阻隔呈现在你的面前。那些经典小说作品无不是如此,都有这种品质。我们读《红楼梦》,似乎就生活在大观园中;读沈从文,似乎就生活在湘西的山山水水;读列夫·托尔斯泰,似乎就生活在俄罗斯的莫斯科,生活在乡下的庄园里,没有丝毫隔离感。而假如换个时代换个文化背景读当下的许多小说,读者会不知所云,因为它们的真实元素过于稀薄,一旦公众通识的时代符号更替,这些所谓的小说就成了形销骨立的社会事件梗概,除了有文化上的记录价值以外,缺失真正的艺术价值。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红极一时的所谓的优秀小说时过境迁很快就被人忘掉的原因所在。
离开真实去谈社会意义,去谈主义或创新,去谈个性化语言,都是没有价值的,是无本之木。连小说都不是,谈小说所附带的价值,均是空谈。
我们当下的小说写作误入歧途有太多历史的文化的甚至现实的原因,但对于一个把写作当成终生追求的人来说,需要有清醒的认识。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前进,而是重新认识,重新回到原点,回答小说是什么这个原始问题。
一句话,我们的小说观念需要重新启蒙。
作者简介:赵兰振,男,1964年生于河南郸城县。现任《十月》杂志社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