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微小说三篇
2014-11-17谢志强
谢志强微小说三篇
鹦鹉
王宫里有一个专职管养鹦鹉的仆人,受国王的指派,单独去邻国考察鹦鹉。因为邻国的鹦鹉都会唱歌,据说歌声悦耳动听。
仆人也想使自己调教的鹦鹉能唱歌,从而博得国王的喜欢。
鹦鹉生活在有名的银匠打制的纯银的笼子里,高贵、精致。临行前,仆人表示要给它带回来一个会唱歌的邻国鹦鹉,教它唱国王盼听的歌。当然,他也会转达它对异国同类的问候。
银笼中的鹦鹉说,你到了邻国,请如实将我在笼中生活的境况告诉它们吧,说有一只银笼里的鹦鹉,从未出过笼子,它想念你们羡慕你们,表示衷心的问候。
仆人承诺,一定将你的问候捎给生活在邻国的你陌生的朋友。
果然,仆人见识了邻国鹦鹉的自在,它们没有一只关在笼子里,到处都有鹦鹉的歌声。鹦鹉似乎习惯了和人相处。
可能看出仆人第一次出现,几只鹦鹉在他的前边、后边、上边,唱着歌,他听不懂歌词,但美妙的歌声使他放松。他像知音那样微笑,点头,鼓掌。
不知不觉,他出了城门,来到郊外。近处绿色的田野,远处金色的沙漠。他闻到沙枣花的芳香,好像歌声唤起了花儿绽放。花香渐渐浓郁。他抬头,树上有一只鹦鹉,侧头好奇地俯视着他。
仆人仰着脸,忠实地转述了王宫鹦鹉的问候,他刚要提出,再唱一支歌。
鹦鹉颤抖起来,仿佛强大的寒流袭来,接着,它扑闪着翅膀,像被什么击中一样,坠落下来,带动了一阵枝枝叶叶的纷乱。
仆人看着脚下草丛中的鹦鹉,死了。是不是转述的那一番话它从未听过,吓死了?仆人已习惯鹦鹉该有自己的一个笼子(生活在笼中的鹦鹉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吧)。他感叹邻国的鹦鹉如此脆弱。
两国之间,隔着一片沙漠。邻国规定严禁养鹦鹉,也不准携带出境。一个漆黑的夜晚,仆人潜入了沙漠,带着一只唱得最好听的鹦鹉。甚至,他已考虑,让王宫里的诗人把流行的民歌重新填词,歌颂国王——让邻国的鹦鹉唱我国的民歌,给国王一个惊喜。
回到王宫,仆人将鹦鹉放进预先订到的银笼里。两个银笼放得很近,以便让本国的鹦鹉向邻国的鹦鹉学唱。
仆人向本国的这只鹦鹉述说了转达问候遭遇的怪事,他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说,同样的问候,可能表达的语气有差异,正是这种差异吓死了你的同类。
他说完,一惊,他看见笼中的鹦鹉在抽搐,那可是朝夕相处了七年的鹦鹉呀,也正是这只鹦鹉使国王在乎他,可以说,他在王宫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凭借的是这只说话好听的鹦鹉,他还期望它学会唱歌呢。仆人茫然,他的话,竟然使两只不同国度里的鹦鹉毙命。或许,是它嫉妒邻国会唱歌的鹦鹉吧?
鹦鹉躺在银笼里,一动不动。
仆人打开笼子,捧出鹦鹉,放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他打算悄悄地把它葬在花园里。他说:你不该这样呀。
突然,石凳上的鹦鹉展开翅膀,飞了起来,栖在院中的石榴树梢。鹦鹉发出国王一样的笑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怎么飞出笼子,邻国的鹦鹉启发了我。
仆人哀求,许愿。鹦鹉仍高高地站在树梢上。他要求笼中邻国的鹦鹉唱歌,或许歌声能召唤它重返高贵的银笼。
树梢上的鹦鹉喊,你不要唱,千万不要展示你美妙的歌喉,当年,我就是因为这好听的讲话,才被关进了笼子!现在,你进了银笼,正是因为传说中你动听的歌声。
仆人担心高高在上的鹦鹉坏了他的好事,国王、王后随时可能出现。他操起扫帚,一跳一跃挥舞着。
树梢上的鹦鹉模仿着国王的笑声。国王喜欢听鹦鹉惟妙惟肖模仿的声音。这时,鹦鹉威严地说:不得无礼!
仆人立刻停住手,一副卑微的姿态,往四周张望。
固执的公主
公主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可是,还没人来提亲。当然,公主也看中过若干男子,但是那些出身贵族的男子,一旦知悉自己被公主青睐,就逃走。因为,公主长得奇丑无比,丑得让人畏惧。
国王也对外透露,准备了丰厚的嫁妆给公主。这嫁妆可以让女儿婚后衣食无忧,美满幸福。国王和王后觉得遗憾:对不起女儿。
不过,公主似乎对自己的长相缺乏现实的判断,唯一的一点,就是不照镜子,她所经过的地方,一律没有镜子。她沉浸在对自己美好的想象之中,她声称,要亲自选择自己的如意郎君。
国王和王后拿公主没办法,任凭公主整天出王宫,好像公主喜欢王宫外的生活。她戴着面纱,游走在都城的街道上。有一次,她观看耍猴,看着看着,撩起了面纱,欲递给猴子一个苹果,可是,猴子看她的表情,仿佛她会伤害猴子一样,猴子仓皇地躲到主人的背后。然后,她察觉,围观的人群都散开了,她孤单单地立在那儿,她知道是自己的相貌吓走了人们。
公主仍旧日复一日地上街漫走,走到哪儿是哪儿。她再也不撩起面纱了。包括进入巴扎,欣赏笼中的鸟儿,她担心鸟儿看见她真实的面容会停止鸣叫,惊慌不定。渐渐地,她有了个明确的目标,要物色一个什么样的男子。不过,有一条决不放弃,她还是向往一眼能让她动心的男子。
有一天,太阳刚从沙漠的地平线升起,公主就出了王宫,似乎有什么在等待她那样。她穿过王宫前的街道,进了个小巷。
于是,公主听见了歌声。曲曲折折的小巷,像一条蜿蜒的小河,歌声似流水。那歌声,仿佛是一个孤独的汉子穿越沙漠,迷失过,然后找到了绿洲。
小巷的出口是宽阔的街道。一群人围在一起,歌声的源头在其中。那个汉子坐在地上,手拔琴弦,口唱歌曲。歌声像流水,淌入了公主久旱的心田。她的心底有什么在生长——舒展开来,像嫩绿的叶子。
公主听见了久违的歌声。还是少女的时候,她就聆听过同样的歌声,唱歌的男子是那么英俊,她不知梦见过多少回。只是,现实里,她再也没见过唱的那么好、长的那么俊的男子了。她钻到前边。歌声和相貌的组合并不是当年的形象,可是,似乎那么美妙的歌声确实匹配那么美好的长相。眼前这个歌者立即置换了少女时候的歌者的相貌。唯一相同的是酷似的歌声,若没亲眼所见,她还误以为那是早年向往的男子呢。
公主发现,唱歌的男子已双目失明。这是值得她欣慰的一点。男人是女人的镜子,只是,这个男人的眼睛反映不出她,她就吓不走他了。
起初,王后极力反对——地位相差悬殊,却经不住公主的固执。公主说,不答应,我永远不出嫁了。
失明的歌者结束了流浪的生活,他也进了王宫,只是对公主一个人歌唱。大概他想象中娶了美丽的公主,他的歌总是赞美公主的美丽,而且,自编自唱,自然流露。
公主很受用,总感觉丈夫的歌声唱得她像花儿那样绽放了。她还随时记录他唱出的歌词、谱子。她的婚房仍然不装镜子。歌声就是她的镜子。
冬天的晚上,她感受到一次从未有过的高潮。事后,她还偎在他的怀抱里。
失明的丈夫说,我闻到了花开的芬芳。
她说,这是个奇迹之夜,我们未来的孩子在我的身体里开始唱歌了。
春暖花开。王后要公主见一位远方的贵客。那是王后从邻国请来的一位医生,专治眼病,技术高超,无数盲人经他治疗都重见光明。
公主说,还是赶紧打发眼医回去吧。
王后说,你怎么不想让你的丈夫重见光明呢?
公主说,想是想,可我害怕——我担心。
王后无奈公主的固执,只得派人悄悄地护送眼医回国。
玫瑰挂毯
那一天,古丽仍坐在土坯屋前的葡萄架下纺羊毛线。一撮羊毛,在她手里,转眼间就吐出细细匀匀的毛线。
恰巧,微服私访的国王路过,先是注视古丽的手,视线抬高,落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像一条线,系着花朵一样的面容不动了。
古丽感到一种芒刺一般的光线,她长长的睫眼一抬,白皙的脸容顿时如初升的阳光注入了白云。纺线的木垞就慢慢地停止了旋转。
国王回过神来,一笑,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过,留下一溜儿飞扬的尘土。
古丽想着羊毛线染成不同的颜色,编制出她梦中的挂毯,挂毯的图案是花卉——玫瑰花。那是她未来的嫁妆。她能够想象出一个牧羊的男子,像追逐一群白云一样赶着羊群,在沙漠里。那是她的恋人,隔一个礼
拜,会托人捎来一包羊毛。
牧羊的男子捎来话:等你织出了美丽的挂毯,我们就永远在一起生活了。
烈日当头,一个王宫里的侍卫送来一束玫瑰花,还沾着亮晶晶的水珠,说:恭贺恭贺,你被国王看中了。
古丽拒绝接受玫瑰花,说:已经有爱我的人给我过玫瑰花了,我不可能两次接受两个男人的玫瑰。
侍卫说:国王看中的女人,是你的荣幸。
古丽的手里又开始吐毛线,只不过,不那么均匀了。她说:我已打算在挂毯里织玫瑰,我记得爱我的人给我的玫瑰。
侍卫说:给你一个选择,要么爱你的那个羊倌死,要么你织一个挂毯供国王收藏。
古丽选择了织挂毯。但是,侍卫要求,必须织出古丽想象中的那种挂毯——玫瑰花园的图案。
按照预定的时间,一个月后,古丽编织出了玫瑰挂毯,她无数次梦中的挂毯。
无风,空气也热烘烘。她的眼里,玫瑰挂毯像一道屏障,爱恋的人不会受到伤害。她没有告诉他。
侍卫如期而至,望着玫瑰挂毯,笑容满面。
古丽说:国王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侍卫说:当然,可是,你这挂毯上的玫瑰怎么凋谢了?是不是天气炎热干燥了?
古丽愣住了。挂毯上的玫瑰已枯萎。仿佛有一双无形的脚践踏过一样。
侍卫丢下话:宽限一个月再来取玫瑰挂毯。
古丽日日夜夜捻羊毛线。终于织出了另一张玫瑰挂毯。只是,侍卫一出现。挂毯上的玫瑰像遭受强劲的沙暴一样凋零了。
侍卫说:国王胸怀宽阔,就等着玫瑰挂毯了,花儿需要雨露的滋润嘛,看来,那个羊倌没有福气滋润鲜艳的玫瑰了。
古丽表示从头再来,她的手又吐出均匀的羊毛线。
侍卫笑了,说:你就这样永远永远纺羊毛线吧。
日月在天空中交替出现。那一段日子,月光特别明亮,像雪山融化的水一样清澈。古丽纺出足够织一个挂毯的线时,她察觉,手细了,而且,整个身体都在收缩。她见识过蜘蛛,她的手和脚,又纤细又修长。她开始吐丝。嘴里源源不断地吐出透明的丝线。她仅存一个念头,就是织出熟悉的玫瑰挂毯。她在蜘蛛网上来回走动,想走上传说的魔毯。
她终于停下来了,身体已透明。白色的丝线构成了一个天然的挂毯,挂毯上,星星点点的红色,犹如玫瑰花瓣,是她吐出的血。一阵初冬的寒风,携带着沙漠的气息,卷走了一个蜘蛛轻盈的空壳。
据说,国王确实收藏了那个挂毯,玫瑰保持着鲜艳的红色,甚至散发出花香,已经着迷了花香的国王,初春,死在那间存放挂毯的密室里。王宫里的医师检查出国王中毒而亡,可是,国王的脸上凝固着征服的笑容。
作者简介: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特邀研究员。宁波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秘书长,郑州小小说学会副会长。迄今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万字,已出版小说和评论集二十三部。其中小小说二千余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报刊转载五百余篇,二十余篇入选国内大学、中学、小学教材,四十余篇被译介到英国、法国、美国、日本、俄罗斯、加拿大、波兰、土耳其、越南、新加坡等国。其中部分作品入选国外大学、小学教材。200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家。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九十余次获国家、省、市以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