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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大潮下乡村生态和心态的沦陷———评程相崧的中篇小说《生死状》

2014-11-17汪树东

小说林 2014年3期
关键词:毒气化工厂村民

◎汪树东

经济大潮下乡村生态和心态的沦陷———评程相崧的中篇小说《生死状》

◎汪树东

神州大地上的经济大潮已经高歌猛进了三十余年,其成果是有目共睹的,那不断扩展、日益攀升的摩登城市,跋山涉水、四通八达的条条大道,琳琅满目、过分充裕的商品供应,日新月异、层出不穷的科技奇观等等,无不宣示着改革开放的巨大成果。但是其代价也是不容置疑的,整个社会喧嚣涌动的欲望化心态、势利化眼光,崇权拜金几乎成为绝大部分中国人的终极信仰,人际应有的道德伦理被撕裂得丝丝缕缕;而且过度的物质消费直接导致的就是神州大地上的江河湖海被污染,雾霾封锁几成常态,更不用说隐于无形的重金属污染了,生态告急的日子已经来临。面对这种经济大潮的负面效应,作为弱势一方的广阔乡村尤其会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程相崧的中篇小说《生死状》就围绕着一家大型化工厂落户一个乡镇农村后引发的当地农民的生态和心态的双重恶化展开,现实警示意义颇为浓郁。

该小说中,马庙镇地处边远,没有自然资源,也没有什么工业基础。但在一次招商引资中,张志涛镇长大力争取到了一家大型化工厂来当地投资。为了征地建厂,张镇长让全镇所有村长都到镇里去开项目落地生根动员会,并动员他们签订“生死状”,保证完成征地工作。其中程庄村长程喜田因为张镇长开了他一个玩笑,大为生气,便没有签那份生死状,因此成了全镇的落后分子。程庄虽然被征了地,但却没有人被安排到化工厂去当工人。后来,程喜田想方设法要巴结张镇长,试图安排儿子程东升到工厂去当工人。一次碰巧偷听到镇长等人正在商量化工厂毒气泄漏事件,镇长还想向村民隐瞒事实,而程喜田情急之下告诉本村乡亲们撤离至安全地带。然而,事件结束后,邻近村落因为毒气毒死了人而获得巨额赔偿金,引来了程庄村民的不满和嫉妒,好事变成坏事。就连程东升的女朋友金菊也被她母亲嫁给了获得赔偿金的邻村男人。程喜田面对这种事实真是欲哭无泪。随后,张镇长和化工厂厂长为了平息毒气事件,请所有村长吃饭,还给他们送礼,再次让他们签生死状。程喜田酒醉之后签了生死状,但毕竟良心未泯,酒醒后决定把钱退还给张镇长。在看到化工厂再次招人时,程喜田试图劝程庄的年轻人不要去,却遭到他们的撕打,而张镇长只是袖手旁观。

要理解该小说讲述的这个故事,就必须要有更大的视野。近十余年来,随着东部沿海经济带慢慢地发展到一个较高水平,那些高耗能、高污染的企业相继转移到中西部及更为偏远广阔的农村地区;而那些地方政府对GDP又总是嗜之如命,也就很容易以招商引资的名义竭诚欢迎这些高耗能、高污染的企业。这样一来,权力和金钱合谋,啮合得丝丝入扣,大肆地牺牲所谓的落后地区和弱势群体的根本利益,肆意博取滚滚而来的权力和资本的利润。当然,这个大故事再往前推二十年,放到更大的国际背景上,我们可以看到,当初随着改革开放初启国门,西方发达国家也相继把那些高耗能、高污染、劳动密集型的企业纷纷转移到中国沿海,如今产业的再次转移只不过是再次复制了资本的自身逻辑。其中潜藏的东西还是一样的,那就是资本利润的最大化,还有就是落后地区和弱势人群对经济发展代价的过度承担和社会财富分配的不公平。

高污染的化工厂转移到马庙镇本是逐利而来,地方政府之所以要大力引进,也纯粹是为了追求靓丽风光的GDP政绩,但是当地农民最直接的感受却是乡村生态的改变。《生死状》虽然没有过多地书写化工厂是如何导致乡村生态的沦陷,但粗粗几笔也让人触目惊心。例如村民们抓住的那只三条腿的青蛙,就是高污染下的乡村生态变异的明证。不过,村民们毕竟比较无知,习惯了空气清新、流水洁净,也就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了,因此最初看到化工厂的大烟囱时,他们竟然像过节一样高兴:“那烟囱粗也就罢了,像村口砖窑厂里的那个红砖垒就的烟囱,也至少有粮囤粗细呢。可人家这烟囱不但粗,还会往外冒火。忽地一股子,忽地又一股子,像喷火枪一样哩。不往外喷火的时候,隔三差五还‘噼啦噼啦’地迸溅火花。火花比火还好看,尤其是到了晚上。村人都说,那火花真喜庆,那火花真热闹,就跟过年样儿,就跟过正月十五样儿,就跟谁家娶媳妇样儿。”这真是前现代文明地区的人们因为缺乏知识对现代文明的最为浪漫的想象啊!无独有偶,近百年前,诗人郭沫若从日本回国,途经上海,遥望着河岸的工厂烟囱时就吟诵道:“啊,巨大的烟囱中盛开着二十世纪文明的黑牡丹。”然而,事实远为残酷,黑牡丹播撒的不是芬芳,而是死亡,化工厂的高烟囱泄露的毒气直接造成了马庙镇程庄附近几个村落许多人的非正常死亡。原本蓝天白云的乡村生态被笼罩在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之下。化工厂的高额利润,地方政府的GDP累积,村外村度假村的盛宴等光鲜事物的背后,伏藏的就是乡村的物种变异,生态的沦陷,村民的白骨。

当然,更为可怕的,还不是乡村生态的沦陷,乡村人们的心态的实利化才更令人震惊。在没有化工厂之前,乡村人们的生活大体是平静的,虽然较为清贫,但人际关系还是祥和的,繁重的乡村劳动和并不丰裕的物质产品使得乡村人的心思不至于过分胡思乱想,还能够持守着简朴和善良。但是化工厂刚建成,村民们就开始想入非非了,憧憬着如何像城里人那样生活,连庄稼都不愿好好种了。随后他们的生活也不由自主地丧失了原先的自由自在,开始模仿化工厂里的工人做派。最为可怕的,还是他们在对邻村人因为家里有人在毒气泄漏中死掉了而获得巨额赔偿金的羡慕和嫉妒中,表现出来的那种极端地无视生命价值、只崇拜金钱的赤裸裸的物欲疯狂态度上。“说你们知道吗?不得了了!上头正在调查各村的死亡情况,正在赔钱哩!据说,死一个赔给一百万,就连中毒瘫痪了的二咋呼,还得了六十万的赔偿金哩!……云生的那老娘,脑血栓在床上躺了多少年,这一死竟然给家里撇下一百万,咋有这样的好事儿哩?还有蹦蹦的爹老蹦蹦,三个月前就查出了胃癌,医生说他的大限就有半年,他咋这么会死呢?”这一段话,几乎把那种为金钱疯狂的乡村人们的极端心态写活了。由此可知,对于这些乡村人们而言,像瘫痪的人、患癌症的人本来就没有价值了,如果能够换到大把金钱,那无疑是最大的好事。因此,程东升在恍惚中希望自己的父亲程喜田被毒气毒死,金菊则很快嫁给了获得巨额赔偿金的邻村男人,这些都已经显示了乡村人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彻底失守最基本的道德伦理底线。就乡村人们的弱势地位和受害者身份而言,我们自然是深表同情的;但是就乡村人们的价值观念而言,我们又可以发现,这些处于弱势地位的受害者和那些握有权力、金钱的施害者是一样的,他们都一样信奉金钱至高无上的世俗真理,都一样无视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幸福。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啊!

在这一塌糊涂的泥沼中,程喜田无疑是保存着最后一点良知的珍稀动物。虽然身为村长的程喜田刚开始拒签生死状,只不过是想为儿子能够进化工厂工作和张镇长讨价还价;后来没有成功,反被视为落后分子,他又不得不去巴结镇长,这都显示了他也是一个功利化的世俗之人。但是在偶然听到毒气泄漏消息时,他不顾个人安危,全力疏散村民,确保全村没有人横遭意外,这却显示了他毕竟还是善良的、富有责任感的。在村外村度假村酒宴上,他醉后签下又一份生死状,还糊里糊涂地拿了化工厂的红包;但他随后又坚持把红包退回给张镇长,并阻止程庄的年轻人到化工厂去工作,这就显示了他的良知意识的高涨,以及富有悲剧精神般的抗争意识。程喜田是好人没有好报,造化弄人,遭人误解,成就了一篇小说的戏剧性,也由此令读者不由得反思:在当前高度盐碱化、功利化的现实中,难道像程喜田带来的如此微末的一缕光明都要被拒绝接受吗?那么这样的现实社会的希望何在呢?

与程喜田形象构成对照的,是马庙镇张镇长形象。张镇长是非常典型的基层政府官员形象。对于他而言,执行上级命令,达到政绩考核目标,巩固自己的权力位置,就是最重要的使命;他不会去设身处地地为下面的像程喜田这样的村长考虑,更不会为乡村的长远发展和村民的长远幸福考虑。在化工厂项目动员会上,他曾说:“这是一场硬仗,是一场刺刀见红的攻坚战。马庙镇今后是吃糠咽菜还是喝酒吃肉,就在此一搏。这一项工作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这是一片没有硝烟的战场,是一片处处是雷区,处处是暗堡的凶险之地。县里领导跟我签了军令状,我要在此基础上再往前走一步,跟你们签一份生死状!我的脑袋现在已经不在项上,现在已经挂在了裤腰带上;完不成任务,就要提溜着去见县委王书记。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完不成任务,都得提溜着脑袋来见我!”发展经济在张镇长的慷慨陈词中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话语里随处漫溢出来的却是基层政府官员的偏执和蛮横。最后,在明明得知毒气泄漏对人畜有害时,张镇长还想隐瞒事实,不通知村民。这就更显示了他不重视他人生命的可怕本质。可以说,正是有了这样的基层官员,底层民众才一再地沦为易受伤害的弱势群体,社会矛盾因之急剧恶化。因此《生死状》塑造的张镇长形象对于当前中国文学的形象画廊无疑是一个贡献。

整体看来,中篇小说《生死状》的选材富有现实性,能够直击当前社会的现实问题,批判锋芒较为锋锐,体现了作者富有敏锐的现实感应神经。在叙述上,该小说也颇为老到从容,张弛有度,由程庄村长程喜田入手,向上勾连张镇长、副县长、化工厂的总工程师等人,向下联系各色村民,较好地展示了当前乡村的政治经济状况和人情世态。不过,该小说是围绕着事件展开的,在对化工厂的建立给乡村带来的变化的叙述上,还是显得太过拘束于现实,艺术创造力和想象力稍显不足,主题开掘不够深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该小说塑造出来的人物的独特个性尚不足,内在心魂的敞开尚不够,像镇长的蛮横霸道、虚伪自私、唯上是从,企业家的财大气粗、狂放无文,农民的愚昧无知、急功近利等等,都还存在着概念化的鲜明痕迹。这无疑是需要作者进一步努力的,好小说还是需要塑造独特、富有灵魂深度的人物。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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