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离乡与失乡

2014-11-17程相崧

小说林 2014年3期
关键词:庄稼人村人厂子

◎程相崧

离乡与失乡

◎程相崧

有一次,父亲到城里来看我,带来一个据说让全村人激动不已的好消息:一个大厂就要在我的家乡落地生根,动工建设了。这个厂子未来的样子超出了他们想象的能力。据说,一期工程就要投资多少多少个亿,投产后每年上交给县里的利税也要达到一个亿。那一串以“亿”为单位的数字,如果换成红彤彤嘎嘣脆响的票子,堆起来该有好几个麦垛那么大吧?父亲欣喜地说,等厂子建成后,咱村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年轻人不用背井离乡,近手近脚地就能到厂子里打工。我自己虽然年岁大了,找找人,兴许也可以到厂里弄个浇花种草、打扫卫生之类的活计干干。

父亲的认识和逻辑让我愕然,也不禁让我想起我所熟悉的从前的村庄。我二十岁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乡下。从前,庄稼人的生活是慢的。早晨起来,如果无事的话,含着两眼的眼屎,能迷迷瞪瞪地在屋檐下愣上一个时辰;粥熬好了,端着碗蹲坐在门口的粪堆上,又能够吃上一个时辰。庄稼人做这一切的时候,是不觉得慢的。世界是这样安然,火又没燎着屁股,急啥哩?但是,火终有一天是要燎着屁股的,而且这一天眼见得来得这样快!仿佛是一夜之间,这些老实本分慢吞吞地生活着的庄稼人却争着抢着去外面打工挣钱,混生活了。想想就觉得,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感到可怕的事儿!

村里人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要迈出背井离乡出去混生活这第一步,是需付出极大的勇气的。老年人不用说了,中年也大都趋于保守,还有这走出去勇气的,也都是些年轻人,而且是年轻人里面那些能折腾两下子的人。这样出去混生活的人,也都是些村里的能人。这些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这些在村里让人高看一眼的人,一旦到了外面的世界,却又即刻受着另一种待遇了。他们变得肮脏、木讷、滑稽,甚至愚蠢。他们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让人讪笑。

父亲对于这座神秘的大厂未来的期望,便是能留住村人,也留住乡土。当然,他不曾想到的是,大厂所带给他跟村人的,也许不仅仅是离乡,而是失乡。大厂将会如同一个巨型怪兽,吞噬着村庄、田园、坑塘、道路;吞噬着他们往日里熟悉与依恋的一切。“乡土”这词汇实在太好了,没有土,哪来的乡呢?用父亲的话说,他跟许多村人一样,命里离不开乡,也离不开土,他们都是土命。他们就像一条条狗,用水灌不死;用药毒不死,但只要用绳子吊着脖子,离开地面挣扎两下就是要死的。这种境况,我从父亲的美梦里是看得清清楚楚。当然,父亲的美梦终是要醒的,甚至很快就可能变成一场噩梦。因为,他不仅没有想到大厂会是一头猛兽,更没有想到的是,我几经犹豫,那次最终没有告诉父亲——这所谓的“大厂”其实是市里和周边其他县区都不要的一个项目,因为它污染严重,一旦发生毒气泄漏,如果风向正巧的话,能让整个县城在一夜之间成为无人之地。

当然,这厂子最终没有建成,原因是父亲从我这儿走后,给村里人带回去了一个消息:这大厂其实是个危险的定时炸弹。他是在回去的公共汽车上从司机的嘴巴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并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对于我没有及时告知他真相而耿耿于怀。我后来才知道,那天他在车上炫耀着小村光明的前景,却招来了一阵嘲笑。他觉得是我让他丢了脸面。父亲回到村里之后,为了阻止这个项目,带领着村人开始频频上访。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处处作梗,百般阻挠。他们最终取得了胜利——外来客商带着他的巨额资金落荒而逃,临走跟当地政府扬言:你们就算八抬大轿来抬,爷爷也不会把一分钱投到你们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一度为了父亲的英勇和正义而骄傲,一度为了他们的胜利而欣慰。我以为我了解他们,了解那些从前面朝黄土背朝天,凭靠土里刨食,现如今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都已经漂泊异乡流落城市的人们。我为父亲骄傲着,也为村人骄傲着,一直到那个春节回家,我才知道自己错了。父亲因为牵头领导了赶走大厂投资人的运动,在很长时间里竟然一直遭到村里人诟病,甚至一度成为众矢之的。村里人在胜利带来的短暂喜悦之后,很快就回到了冰冷的现实,并从中醒悟过来:如果不去大城市里混生活,他们就不得不继续守着冷落的小院、贫瘠的土地、窄憋的街道、肮脏的猪羊牲畜,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这种境况,如果不是父亲出面阻挠的话,原本应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以为父亲是村人心目中的恩人,没想到却成了他们的仇人。那年春节,没有人到我家给父亲拜年(父亲已经年近古稀,按照村里的习俗,晚辈们本应前来的),他们探望了村里的其他老年人之后,便聚在村里的经销点上打扑克,玩麻将。父亲把自己的脸埋在烟雾里,喃喃地跟我说,这是好的,前些年过年那天的早上,还有人往咱家门上抹过屎。

父亲的话让我愤慨而无语,我知道,因为父亲充当了那样一位“义士”,曾经让家里刚栽上的小树苗一夜之间全被人连根拔起;我还知道,因为同样的原因,父亲被村人取了个外号叫做二傻(父亲排行第二)。这个春节匆匆地回乡,在家里待的短暂几天,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这种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刻不停地悄悄发酵着、伸展着,抽胚发芽,终于生长为今天这样的一篇小说。在这篇小说中,我没有一成不变地复述父亲的故事,而是让那家在现实中中途夭折的大厂顺利落成,又顺利投产(接下来的出现事故,似乎也是顺理成章)。我让父亲成为一名小小的村官——程喜田。他淳朴,执著,善良,有勇气,有担当,却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小九九。他源于父亲,却也大于父亲。他将处理比父亲面临的更加复杂的关系,他将经历比父亲经历过的更加严峻的考验。我力求让他比父亲更复杂,更丰富,更饱满。

我在父亲的身上进行着虚构与想象,我这样做的底气和勇气,是因为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是庄稼人,我的兄弟姐妹是庄稼人,我从内心深处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我在一个名叫“程庄”的村子里长大,我熟悉那些人,虽然他们中间有我喜欢的,也有我不喜欢的。我愿意用我的笔,描述他们的憧憬、梦想、欢悦、欣喜;也愿意用我的笔,表达他们的惶惑、不安、胆怯,甚至恐惧。我虽然已经离家多年,且也不常回去,但在我描写他们的时候,我却一次次地感觉到不吐不快,感觉到我与他们仍然情感相系,血脉相连。

我写他们,是为了记录,同样也是为了表达。我了解他们的困惑,却也时时感觉无力解答,我仅能用我的文字表达一下我浅薄的、让自己也感到茫然的思考。这些思考属于他们,属于生活在“土地”上但已经不是“乡土”上的他们;属于已经失去乡土和即将失去乡土的他们。我是一个农村的孩子,我并不以之为耻,相反,我觉得中国的社会是个乡土社会,中国就是个大农村。我愿意用我的笨拙之笔,一下下地涂抹属于我自己的乡土人物画廊。当然,除了绚烂与多彩、丰富跟多样,我还竭力想写出属于自己的独具特色的“这一个”,并且用自己的笔揭示出人性中的深。

中国的农人,大凡有两种境况,那便是离乡跟失乡。我曾经接触过许多在城里求生、求学的游子,他们在陌生天地里无数次碰壁之后,一次次梦回那湿润的温土,却在现实的故乡怅然若失。他们加入春运大军兴冲冲地回到家,最终却又选择匆匆逃离。他们不无伤感地说,现在的村子“没意思”“没味道”。正所谓“谁的故乡不沉沦”,炊烟没了,老树被卖到了城里,更不要说那些早已被人抛在脑后的民风、民俗。但是,我有时却想,他们也许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一个故乡供他们在心里悄悄惦念,怀想……

当然,我也是幸运的,因为父亲的缘故,我至少现在还有我的故乡。

在小说的技术层面,我是时刻提醒自己慢下来,再慢下来。既然不能具备超人的才华,那就像一个乡村工匠一样,在劳动的间歇,在茶余饭后,在没法干农活的下雨天,把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一次次拿出来,细细地打磨,再打磨……

猜你喜欢

庄稼人村人厂子
岳流波
麦垛
庄稼人和熊
一个人俩单位
英雄的三世际遇
庄稼人与熊
庄稼人
称谓的变迁
虚静则寿
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