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2014-11-17王宝国
◎王宝国
初一
◎王宝国
炒豆似的财神鞭、通通响的二踢脚、嗖嗖叫的钻天猴闹成一片时,他扭亮灯起了床。炉子烧得旺旺的,很暖和。虽说只是个传达,公司对他还是挺照顾的,给了一千五百斤煤,还有酒呀油呀面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能吃多少呢。
过年,也就那么回事吧。七年来,他都是守着传达室那台旧电视过的。吃过了饺子,再泡一杯酽酽的茉莉花茶,看着电视里相声演员插科打诨,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如果不是吴小哥打来电话,大年初一他是不会出门的。
水开了,他开始煮水饺。水饺是买现成的:一份猪肉丸,一份韭黄、木耳、虾皮馅的素三鲜。他先煮了猪肉丸,热气腾腾吃饱了肚子,看看天还早,就点上一支烟不慌不忙吸着。等到外面的鞭炮歇了,这才烧开水煮三鲜馅的那份。水开了两次,饺子便又白又胖很富态地漂了起来。他将饺子捞起沥净水放进一只干净的方便兜,再把方便兜放进保温桶里。做这些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大前天吴小哥的电话。吴小哥说,他摔了一跤,快要死了。
乡幸福院离这里少说也得七八十里路。即便他想坐班车去,可谁又肯在大年初一出车呢。亲人团聚的日子,车主一般是不会出车的。
他在路上等了一个小时,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却见远处一团“大红”驶了过来,近了才看清是一辆金杯面包车。那团红是贴在车头玻璃上的“福”字。他上了车便从口袋里摸出十元钱。平时这段路是五块,春节往往要翻倍。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见了笑着说:不要钱。
不要钱?大年初一上路不就是想多挣几个钱!
司机看出他的疑惑,就解释说,他们一家人是去乔庄看父母的。他打量了一下车上,果真除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就只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他把钱揣起来说,谢谢啦。
大爷这是去哪?
幸福院。他把倾斜的保温桶重新正了正。
司机“唔”了一声,有些不明白。他又补充说,去看一个邻居。
他只能这么说。算起来,古家庄未建社区前,他跟吴小哥是前后邻的老街坊,没有丁点血缘关系。相同的只是他们两个同岁,都属羊,如今都成了孤老头子。
当然这些又何必跟人家讲呢。这跟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里一直在埋怨吴小哥,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上了年纪,不怕得病就怕摔跤。得了急症,三两天死了,反倒好。若是不小心摔了跤躺倒了就坏了。吃喝拉撒,全得人伺候,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他们这样的人。社区里的五婶,八十七了,身体好好的,啥病也没有,就是摔了一跤躺下动弹不得,不过半年就死了。
车到小李庄停下了。从这里往东一里多路就是乡幸福院。司机说再送一送吧。他说,不用了,这就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自己溜溜达达就到了。那行,司机说,您走好。
太阳升起来了,暖煦煦的,不像是正月里的天气,好像明天花呀就开了,草呢就绿了。两旁的白蜡树被照得亮闪闪的,透着一种暖色调。麻雀立在枝头,一声不吭,只是用尖尖的喙不停地啄着羽毛。树隔几棵就系了红布条,这是年前办喜事的人家留下的。黄河口一带农村的风俗,系了红布条可以避邪。
路的尽头正对着幸福院的大门。门上贴了张新的“福”字。院子里东面是三排院民宿舍,宿舍北是食堂,西面有一个小广场,广场南面是两幢蔬菜大棚,广场和宿舍之间隔着条南北向的小柏油路。老人们已吃过了饭,有的在小广场上慢腾腾地踱步,有的依在墙角晒太阳。一个戴了瓜皮帽的正提了开水走过来,看年纪也就是六十岁的样子。他喊住了他,同时掏出烟抽出一支递过去。
吴小哥住哪?
瓜皮帽将暖瓶放下接了烟问道:你是吴小哥——
邻居。他脸上笑着。
瓜皮帽提起暖瓶说,在休养室。
路上,瓜皮帽说,吴小哥躺了有些日子了,一直都是他在照料。
那让你受累了,说着,他把那盒烟塞给了瓜皮帽。
你看,用不着。瓜皮帽客气着,将烟揣进了怀里。
他说,你不要客气,远亲不如近邻。
瓜皮帽叹了口气说,你来了正好,得劝劝他,老这么躺着,人就躺坏了。
休养室是院民宿舍第一排从西数第六号。一进门,他被一股说不出的怪味撞了一下。吴小哥躺在一张铁制的单人床上,头上歪戴了顶灰色的绒线帽,一缕灰白的头发从帽檐处露出来,软塌塌粘在前额上。瓜皮帽将打来的水倒进一只黑糊糊的搪瓷缸里说,吴小哥,有人来看你了。吴小哥这才抬了抬头,看到是他,眼里先扑簌簌落了泪。瓜皮帽说,你们先聊着,我再到别的房里看看。
见瓜皮帽出去,吴小哥说,这些人,哪是照顾老人,腊八刚走了一个,人还未咽气,就在身上翻呀翻的,几块钱的零票也抢了去。
他说,别说这些。
一天两顿白菜,半点儿油腥也不见。吴小哥好像受委屈的孩子,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吃的清淡是好事,省得三高症了,鱼呀肉的是好东西?他觉得吴小哥这样说很不好。
昨天还向我要钱买烟呢!已经偷着翻过好几次了,以为我睡着了。
他明白,吴小哥说的是瓜皮帽。别这么说,幸福院多好,有饭吃,有暖气,病了还有人照顾。
他这一劝,吴小哥又流了泪。
记住,见了人一定要说好。他叮嘱吴小哥。还想咋样,有饭吃,有床睡,有人照顾,不好又是什么?说着,他就提过保温桶将饺子拿出来。
吴小哥嘴里含了饺子,泪就一直流到嘴唇上。
你得坚强,坚强才能活着。不就是摔了一跤吗,又不是断了腰折了腿。不能被打趴下。多吃饭,一定要坐起来。坐起来就不怕了,就不会得褥疮了。他明明是劝着吴小哥,没想到自己眼圈也红了。他就使劲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口袋,这才想起刚才烟全给瓜皮帽了。
吴小哥说,我听你的,多吃饭。
这就对了。
他转过头打量着休养室,不过二十个平方。靠北墙摆了两张铁板单人床。一张躺着吴小哥,一张空着,上面铺了床墨绿色的床垫,床垫好像难受极了的样子,一多半皱了起来,像人半躬着腰。空床的南面是一张三抽桌。桌上放着只茶桶,颜色是绿的,被灰尘和油腻糊得看不太清了。桌上放着块白菜根,可能是做面条时切剩的,因为时间太长,水分蒸发了,干瘪得像一张扭曲的脸。两个暖瓶上的塑料盖也积了厚厚的灰尘。桌下有两盆花,一盆珊瑚珠,一盆仙人掌,盆里的土早已皲裂,珊瑚珠像被火烤过了,叶子已经干硬,仙人掌变成了暗黄色。
南面靠窗的地方竖着一只斗笠,麦秸编的,大概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了,帽檐已经脱落,上面还能看出“为人民服务”几个字。窗下的角落里胡乱放着一张铁锹,一把光秃秃的扫帚,几把笤帚。还有一双布鞋、一双胶底鞋,上面的泥巴已经干硬。
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甜甜的怪味。那是从半敞着的抽屉里发出的,里面有五六个苹果,已经发霉发黑,淌着汁水。
休养室呀,休养室。他心里忍不住寒战起来。想到自己的将来,身上一下子冷起来。
他打量屋子的时候,吴小哥已经吃了五个水饺,脸上显出了高兴的神色。
他赶紧换了一副轻松的神情说,多吃点儿,可好吃了。
吃不下了,肚子有些胀。
活动的少,能坐起来就行了。他说,小哥,你必须坐起来。
吴小哥说,试了好多次,疼,不敢坐。
你这样怎么行呢,你不坐起来怎么行,你已经躺了一个月,不能再躺了。他眼神里透出一丝焦虑。
吴小哥咬着牙想坐起来,刚一用力就疼得出了汗。
你能行的,小哥,你忘了你三十年前得了重感冒,连医生都说不行了,你不还是挺过来了。
吴小哥抹了一把汗两手扶着床又咬牙试了试,好像要把千斤的身子从床上拉起来。他想帮吴小哥一把,但最终他克制住了自己。
吴小哥艰难地努力着,终于,坐了起来。
你看我说你行吧。他笑着擦了擦眼睛。
吴小哥斜倚住墙,大口喘着气,好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又重新回到了水里。
他掀开吴小哥身上的被褥,摸了摸他肋骨凸起的胸膛,捏了捏他皮包骨的腿说,这就不怕了,坐起来就不怕了。
吴小哥也笑了,说还以为再也坐不起来了。吴小哥说,等好起来就回古家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他眼睛有些游离地说,行啊,不过,等你好起来再说吧,你先把病养好。他安慰着吴小哥,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古家庄已改建成了社区,吴小哥老宅上那两间土坯房早就不存在了。他说,还是幸福院好,有地方吃饭,有人照顾。
没想到一听这话,吴小哥来了气:死也要死在家里。
你看,你这是什么话,是不是犯糊涂。他惊恐地看了看,怕有人进来。见没有人,这才又说,你看咱是什么人,不在幸福院待着,能去哪儿。
你不知道那些人……吴小哥又流了泪。
他硬了硬心肠说,有儿有女又怎样。你没听说,县城一个老太太,儿女都是公家的人,也住上了楼,不还是死了没人管,三伏天,人都臭了,绿头苍蝇满天飞。
有儿有女也跟咱一个样。吴小哥有些发呆,接着就古怪地笑了笑,好像心里一下子得到了平衡。有儿女也白搭,看来,人老了都一样,只有等死。
怎么要死,咱要好好活着,尽管咱都七十多了,已经够本了。他这么一说,吴小哥就笑起来,弄得满脸的眼泪鼻涕。
咱就是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
吴小哥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本来我连一天都不想活了,你这一说,我倒要好好活下去。
这就对了。他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钟。他得回去了。记住,不管见了谁,都要说好。
吴小哥点了点头。
还有,幸福院就是你的家。
吴小哥又嗯了一声。
多吃饭多活动,很快你就能下床了。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
吴小哥眼里暗了下来:你这是要走?
耽搁时间长了,老板会不高兴的。他说,不是有手机吗,有事就打电话,我接了电话一个小时就到了。
吴小哥大概看出了他的焦急,又反过来宽慰他:甭惦记,我吃得下,睡得着,三五天就能下床。
临走,他握了握吴小哥的手,眼泪就流出来了。这一回,他没有擦,就那么让眼泪流了一阵子。
出了休养室,他本来要走的,想了想又折身去最近的超市买了条红叶烟。他悄悄把瓜皮帽叫出来把整条烟塞给了他。瓜皮帽把烟揣进怀里道,你看你老哥,不兴的,院里有规定。
他说,吴小哥能坐起来了,这都是你的功劳,你还得多费心,咱们早晚不也有让人照顾的一天。
说的是,瓜皮帽说,吴小哥就是不够坚强,进了幸福院不坚强怎么行?
他说,来幸福院的就是兄弟,兄弟就要相互照应。但凡有依靠谁来幸福院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就是,瓜皮帽说,老哥你放心,错不了,都是三五两庄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瓜皮帽说得挺热情,脸上却是板着的。
他听瓜皮帽这样说,就问兄弟哪个村的?
乔庄。
乔庄?乔老大认识不,原先修鞋的。
认识,我本家的大哥。
哎呀,越说越近了,我跟乔老大是多年的兄弟呢。
真的?瓜皮帽脸上的神情也变了,好像冰一下子化成了水。
吴小哥就托付你了。
瓜皮帽说,放心,错不了。
出了幸福院,天还是那么好,那么暖,没有一丝风。树上的麻雀倒是唧唧喳喳吵起来,好像才知道新年到了一样。也许是走的路太多,快到林荫路尽头时,他的腿蓦地软了一下,把他吓得够呛。他要是摔倒了,会有谁知道呢。吴小哥总还在幸福院,总还有人看得见。
他有些心慌,赶紧停住歇息了一下。望着远处雾蒙蒙的树和村庄,他想起了他的远房侄子李小囤。想到李小囤,就好像一个冰天雪地里的人一下子看到了远处的一堆火,尽管那堆火离得很远,但还是给了他安全感,至少在心里上是这样。
说起来,他和李小囤的父亲还是四服的兄弟,李小囤是他未出五服的侄子。如果他有儿子的话,他的儿子和李小囤还要滚在一个灵棚里。若是从他再往上数,他的曾祖父和李小囤的高祖父就是一奶同胞。这样一想,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拉近了李小囤和他的距离,就好像他们成了嫡亲的叔侄。
算来,他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李小囤了。李小囤已经三世同堂,已经有了儿子和孙子。
他腿发软的那一刻,想见到李小囤的愿望格外迫切起来。他拨了一个手机号码,那还是五年前存下的。没想到一拨就通了。更没想到,这么多年,李小囤一直没有换号。
你找谁?电话里传来李小囤的声音,还是跟原先一样带着些沙哑。
我,听不出来吗,李六如呀!
啊、啊,六如叔,有事吗?电话里传来一阵孩子的嬉笑声。
也没啥事,他说,就是过年了,想我的重孙小本了。
啊,那,那你过来吧,我们都在家呢。
他有些不高兴,怎么连个叔都不叫。不过,这又有什么呢,越是不跟你客套才越显得亲近。再说,年轻人,谁不忙,忙着赚钱买楼买车,买了楼房的又想着换更大的房子。还就是他,闲人一个。
他买了一箱酒,二百元一箱的,欣马老窑,本地的名酒。又按了按口袋里两张硬嘎嘎的百元钞票,心里顿时感到踏实了许多。
就好像照顾他的好心情一样,很快就来了辆班车。看来,那些车老板还是舍不得那些钱白白流走的。车上人不算多也不算少,男男女女二十多个,眉飞色舞地说笑着,看到人家笑,他也笑,那笑挂在脸上,很舒展的样子。
他这时其实挺愿意人家问他一声的:大年初一去哪?那样他就会自豪地说,去看孙子。可是,没有一个人问他。到古家庄社区还要走一阵子。困意上来了,他渐渐合上了眼睛。
梦里,他没有去李小囤家而是坐在传达室里。李小囤李小水领着小本来给他拜年了。
李小囤爷仨一进门就磕头问好。他坐在太师椅上喜气洋洋地笑着,那神色一如这难得的好天气。
作者简介:王宝国,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作协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09年起,在《山东文学》《芳草小说月刊》《佛山文艺》《小说林》《中国铁路文艺》《当代小说》《章回小说》《北方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