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纪事
2014-11-17邓仁宪
◎邓仁宪
荒年纪事
◎邓仁宪
肥皂之殇
“喂,这是谁家的尿布呵?赶快收回去哈!”巡夜的七婆婆在楼下叫起来。等一歇,无人应声,她拿起手上的铜锣“咣”的就是一下。喊一声,又“咣”的一下。
住在七婆婆隔壁的吴孃有腰痛病,在床上翻了半夜,好不容易刚进入迷糊状态,被锣声咣的一惊吓,这夜再也无法入睡了。疼痛感复又袭上来,气也上了心头,咒一声:“老不死!你不让人活了?”
男人被扰醒,也烦:“老东西,这都是孤的!”
夜夜亦如此。为一条破裤头,一块尿布,一把扫把。那锣在家属院里,不是在这栋楼下响,就是在那栋楼下响,七婆婆不烦,热情相当高。
1961年下半年,是“过渡时期”最为艰苦的一段岁月。七婆婆就在这时当上了水运局家属院的治保主任。这老太婆历来对工作热心且积极,而且她还常对人吹嘘:“王户籍查过的,我和毛主席同岁哩!”虽是炫耀,却也叫人觉得这孤老太婆有了另一种的样子,于是便多少叫人有些敬畏。抑或正是如此,居委里叫她当了家属院的治保主任。于是,每夜她都威风凛凛戴着个红布袖套巡夜,认真负责得出格。有时连白天也不褪了那红套套,神气活现地戴着它上街开会。
后来,她兼任了负责这片区的居委会委员,就更渐积极得离谱。
这天,居委会主任带了两位什么领导来检查家属区的工作。检查是顺便,主要目的是来动员捐“救灾粮”。七婆婆第一回被请到了有上级领导坐的主席台上,心情格外激动。
领导的动员报告完了,七婆婆又上去鼓了一通劲儿,仍然无人响应,会场笼罩着沉闷。饥荒已持续了近两个年头,人们饿得散了神,走了形,菜色略带水肿的脸庞上,再也难以浮现出兴奋的红潮。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七婆婆很觉狼狈,青僵僵的脸上又抠深了一层黑浸。忽然,她颠着两只小脚颤颤地朝家里飞走。众人纳闷。须臾,她提来了一小袋粮食,往会议桌上一撂,昂昂然地对几个领导说:“他们不捐,我捐!这是我这月的口粮,我都捐了!”
胀绿了一坝子的眼珠。
领导带头为她鼓掌。那掌声里有佩服,也有鼻嗤:“穷正经!假积极哟!”
七婆婆从不在意别人的贬嘲,抹抹头,把已很干瘪的胸膛伟岸地挺了老高。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七婆婆的伙食开始难堪起来。先前还能变卖些破烂买点儿高价麦麸子,掺和些萝卜缨、老白菜叶,煮两碗糊糊汤吃。逐渐,糊糊汤见稀,黄绿色渐重,锅里冒出的气味也越来越难闻,叫人直想吐清水。
同厨房的吴孃见了,心中几有不忍,便道:“七婆婆呀,你这样不行呵。还是想法去借点儿粮吧。”说完,吴孃又觉此话多余了,灾荒年月,谁都不够吃,找谁借去?
七婆婆听了很不受用,垮下脸来说:“你这是啥意思?”
吴孃一愣:“七婆婆,我可是好心啊……”
“好心,哼!”七婆婆把火钳朝地上一磕,“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在背后嘀咕啥子,老假积极呀,穷正经啦,哼!”
“……”吴孃窘住。
七婆婆狠着劲地把锅瓢碗筷甩打了一气。
吴孃不做声了,捂着腰在屋里闭目养神。
仍是夜夜巡更,风雨无阻。那威风凛凛的呼喊声却明显地弱了势,锣也懒懒的。
七婆婆水肿起来,脸胖胖,体也胖胖,额前水亮。一按一个深窝,半天浮不上来。
吴孃几回想盛碗菜稀饭给她,又慑于她的威严,落不着好,反讨一顿臭骂。只好罢了。
七婆婆还变得怪异起来。
早上,人们都还在被窝里,她却起来做饭了。待大家起床,她已吃完多时了。她也开始改成一天吃两顿伙食。当时,一天吃两顿饭的人家颇多。不过,一般人家吃两顿饭都是早上多睡一阵,九十点钟起来煮第一顿饭吃。下午三四点钟左右煮第二顿饭。天一擦黑,赶紧上床困觉,寻个好梦。说不定在梦里还能打顿“肥牙祭”,直吃得肚子胀痛(其实是饿痛)。
就七婆婆特别,早晨天不亮就吃了第一顿,天黑后又才吃第二顿。有时遇上吴孃和隔壁两家人晚上有点儿事,睡得晚些,那她就要等她们全睡下了,才做饭吃。
有天晚上,吴孃起来解手,见七婆婆正在厨房里鬼鬼祟祟地做饭。就好奇地想去看看她究竟在做些啥东西吃。不料,刚走到厨房门口,七婆婆就发现了,慌忙起身就要来关门。吴孃硬挤进门去,伸手去揭锅盖。七婆婆手脚更快,变脸变色地急抢了过去,用身子紧紧地把锅盖压住了,不让吴孃揭。
吴孃更添疑惑,问:“咿,七婆婆,你煮啥好吃的嘛?也不拿出来我们尝尝鲜。”
七婆婆尴尬透了,笑笑:“稀……稀饭,哪有啥子好吃的嘛,你有没得好东西嘛?你有,你拿出来吃嘛!”
“既然是稀饭,你还怕人看?”吴孃说。
七婆婆把腰一叉,眼一白道:“你怕是吃胀了没处消化吧?不困你的觉,有工夫跑这里来管闲事。真是,马圈里伸出牛脚杆了!”
吴孃讨个没趣,只得悻悻地退了出来。
这下,惹得几家邻居都在背后议论纷纷,甚至有了难听的话。
不久,七婆婆又闹出一桩奇事。
这天早上,农民上楼来收倒马桶。吴孃发现七婆婆放在废弃的公用卫生间里的马桶不见了。七婆婆怎么把马桶拎进屋里去了呢?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吴孃好纳闷。
一连好几天,吴孃也没见七婆婆把马桶拎回卫生间。而且,也不见她出来倒过一回马桶。这就很反常了。
吴孃疑惑增深,天天早上倒马桶时,总忍不住要和邻居们悄悄地议论这事。
有几回,吴孃在门外隐隐约约听见七婆婆屋里有“呃……呃……”的哼吟声。上去推门,插得很紧。喊声,又有说话声。七婆婆还会没好声气的杵吴孃两句。
一个晚上,七婆婆一反常态,见了吴孃就开口笑,笑得吴孃心里直发毛,就问:“七婆婆,你,好像有啥事吧?”
“嘿……嘻,也没啥个事……”七婆婆难为情地支吾了半天。才说:“我想,找你要点儿,要点儿,肥皂。嘿……”
“肥皂啊?”吴孃松了一口气,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有块肥皂,还是前年家属合作社奖给她的,当时肥皂很稀罕,所以也一直没舍得用。
吴孃当即切了一小块给七婆婆。七婆婆贪婪地盯着吴孃手中的肥皂,就像盯着一块肥肉。
后来,七婆婆又找吴孃要了两回肥皂。她居然也出来倒马桶了。屋里也没了“呃呃”的哼吟声。吴孃横思竖想,不得其解。
过了一些日子。七婆婆突然又开始多日子不出来倒马桶。屋里的“呃呃”之声复又响起。而且一天比一天甚烈,一天比一天响的时间长久。吴孃也想起七婆婆不知为什么有好久没来要肥皂了。瞟一眼窗台上的肥皂,咦?那剩下的一小块肥皂不翼而飞了!吴孃怔了好一会儿,苦笑了笑,这事,她一直没对人说。
终于有一天,七婆婆在屋里“妈哟娘的”大呼大叫起来。吴孃和邻居们破门而入。见床边上放着马桶,血红的半桶东西,腥气冲天。七婆婆蹲在桶边上,满头大汗,面孔已变了色,连声音都走了腔调。
吴孃和邻居们急问是咋回事。七婆婆一头的汗,不肯说。只是摆手又挥手,嘶声哑气嘘她们:“你,你们,出去……我不要你们管!……走!……”
渐渐,已是叫不出声来。七婆婆处于半昏厥状态了。几个人慌了,又是掐人中,又是刮痧,折腾一阵,眼看更不行了。才赶紧往家属院医务所里抬,可是等把人抬拢,气都没有了。
老所长出来一看是七婆婆,惊了一下,翻起眼皮看看,叹声气,立起了身。呆一阵,才对吴孃和邻居们说:“你们送来太晚了,其实,你们给她点儿肥皂就行了。”
“肥皂?!”吴孃惊惑。
“唉,老太婆找我看过两次病了,糠粑团吃得太多了,解不出大便,我叫她肚子要胀得凶了每次塞点肥皂到肛门里……谁知,老太婆不听劝。她不该继续吃糠粑团了啊!”老所长叹气。
邻居们愕然。
那年月,都是饿死人,偏偏七婆婆是个胀死鬼。曾威风一时的七婆婆竟死于一丁点儿肥皂。呜呼哀哉!
家属院坝里寂凉了,晚上再也没有了喊声,锣声。却开始有了贼……吴孃本来腰子有病,被扰得半夜半夜地睡不着,恼火得只想骂人。但又不知该骂谁好。
不过这以后,知道肥皂奇特功能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家家都设法备了些。
跃进货
麻三叔是朝鲜战场回来的英雄,在战场上指哪打哪,立过功受过奖,回来在镇里工作。1958年大炼钢铁时,他相当的积极,也是上面指哪打哪,他带头砸了自己的锅,并拆了自家一间房的砖,在自家的院里建起镇里的第一座土高炉。还真炼出了铁,运到镇里几家小工厂里生产出了产品。为了表彰他的功绩,上面奖给他一面锦旗和一只“跃进瓷盅”。之所以取名“跃进瓷盅”,首先是它的原料全是大跃进中产生的新生原料,其次是它的造型颇具跃进特色:型如盅,有把有盖,口似钵,上下一样粗,其容量是一般茶盅的四五倍。方便携带,还实惠。当时街道公共食堂规定,进去吃饭只能带碗盅。带此盅进去,委实受益匪浅。都是自觉地去舀一碗一盅的时候,它容下的东西怎么的也要多些。由此,这盅很招人眼红。就是而今商店里诸多类似的“盅”,其造型设计,我以为可能就是出自那时“跃进瓷盅”的启发或变种,仍然特受当今野外作业人员或独身汉们的青睐。
麻三叔自然把这盅当个宝。街道公共食堂临散伙时,他把那盅用指头弹得嘣嘣地响着,在食堂里里外外走了好几趟,怅怅然地对人说:“看来只有再来大跃进,我这盅才能派上用场了。”
众皆喟叹。
之后,麻三叔就把那盅里里外外擦洗干净,放在衣柜顶上供着,和旁边墙上的奖旗交相辉映。既荣耀了,又是个奇特的摆设。物以稀为贵,有亲朋上门,少不了还可显耀一番。
一日,儿子带一拨娃儿到家里玩耍,看见柜上那醒目的盅,都想看看摸摸。儿子小模样长得极像麻三叔,加上平时耳濡目染,当即便学着父亲情状,如此又向娃儿们小显耀了一盘。还垫根凳去取下那奖旗给大家看,又拿下那盅给娃儿们细鉴赏。
不料手一滑,盅掉落下来,正磕在床边上,捡起一看,竟凹下去了好大的一块,漆皮也纷纷地褪落下来。
娃儿们当时都吓傻了。
正好麻三叔进来,见状,心痛极寒地哇哇叫一声。大怒,抓起那奖旗杆给儿子身上就是一下。下力极狠,落在身上却轻飘飘地“噗”了一声,扬起一团雾尘,乱渣飞射。儿子没吭声气,站在五步远床边上的幺妹儿却“哎呀”了一声,捂了眼哭叫起来。
这旗杆也是“跃进货”,是用金属沫掺杂一些炭渣灰粘结而成的,外面涂得金灿灿,却不经一击,一粒粉渣射进了幺妹儿的眼中。
麻三叔急忙忙地将幺妹儿抱到镇医疗所。值班护士很漂亮温柔,是“跃进护士班”毕业出来的高材生。她抱着幺妹儿哄得不哭了,见幺妹儿只是眼皮有些破皮,便往眼上抹了些红药水,再贴上一块白纱布,白生生的很晃眼。麻三叔见了,提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几日后,跃进护士取下了那块纱布,拿手在幺妹儿的左眼前晃了晃,问:“痛不痛?”
“不痛。”幺妹儿答。
“看见了什么?”
“雾!一团雾。”
“雾?啥子雾?”
“灰黑灰黑的雾。”
跃进护士皱皱眉头,在药箱里翻寻了一阵,拣到一支什么软膏,重重地掐了一砣在白纱布上,新换的纱布自然很白很耀眼。麻三叔见了稳稳地舒了一口气。
待再摘下那脏白的纱布,再问幺妹儿:“看见啥了没?”
幺妹儿摇头:“漆抹黑!”
“漆抹黑?”跃进护士愣了。麻三叔也愣了,他心里这才发紧。又去寻了镇里有名的中医,吃了十多服中药,还是“漆抹黑”。
麻三叔心里也只好“漆抹黑”,暗暗叫苦。
日久,街坊邻居也看出了幺妹儿那眼不是那么回事了,少不了关切地问麻三叔:“麻三叔,你那幺女的左眼是咋整的哟?”
“哦,风吹进了渣子,没在意。谁晓得呐……”麻三叔不在意地笑了笑。
“哎,多乖的一个女,瞎了一只眼,太可惜了!”想得很远的人不免叹息。
“唉,女娃家,早晚是别人的货,不愁的。”麻三叔还是笑说。但过后,他那张脸会僵硬好半天。心里头也如雾似粉的模糊好半天。
到了秋天里,月桂飘香,月亮、星星都很亮。幺妹儿那只左眼却变成了灰蒙蒙一团。月下,在院坝,幺妹儿和女伴们兴致勃勃地玩“进月宫”的游戏。
那些女娃娃们一忽儿捂着左眼,一忽儿捂着右眼,在地上画好的方格子里左一跳,右一跳地唱:
进月宫,
满天明,
左边一颗星——
右边一箩银……
轮到了幺妹儿跳了,捂着左眼跳右边的方格还行。捂着右眼跳左边的方格就时时地老踩线,唱得也别扭:
进月宫,
满天明,
左边一筐金——
右边一箩、一箩、银——
“错了!错了!是颗星哩!”女孩儿们就嚷起来。
又得幺妹儿挨罚。但是幺妹儿却玩得非常开心。她不怕挨罚,她怕的是孤独。
麻三叔立在屋檐下的暗影里,愣愣地看,怔怔地听。幺妹儿越是玩得高兴,他心里越是粉渣渣般难受。进屋来,抬头看见柜顶上的“跃进瓷盅”,自上次被摔后,再没人敢动它了。他气恨恨地一把操下来,见盅的凹处竟已蚀穿漏,而且整个盅体已有锈印从里浸到外面的瓷皮上。
“什么玩意!”他狠狠地将它掼在地上,“噗”一声,居然零碎成数块。他于是再踏上一只脚一踩,块状旋即成为一堆锈渣粉。
“王八蛋!”他气咻咻地,说不清是骂谁。好半天,他都还望着脚下那堆渣粉发怔发神。
他只敢在门槛里狠,在外面,他不敢骂。“跃进货”是圣物,他是有组织的人,很明白事体。
至于幺妹,直到很多年以后,三十多岁了,才作为次品处理给了一个又驼又瘸,嘴还歪的鞋匠做了女人。那鞋匠酷爱酗酒为娱,过了量动不动就揍幺妹儿一顿。而且一揍她就要红着眼,扯歪了嘴骂她:
“呸!跃——进——货——”
像是吃了好大的亏似的。
鞋匠是个除了手不残,哪里都不健全的货色,谈不上教养。
作者简介:邓仁宪,男,汉族,大专文化,1954年生于重庆市。现任四川大川压缩机有限责任公司监事会主席。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简阳市作协副主席。已在国家、省、市级文学刊物及报纸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万字,发表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散文二十余万字。获省、地、市各种文学奖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