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事
2014-11-17卜进善
■卜进善
1
大半个冬天就要过去了,菲儿一点都没感觉到天气的干燥、寒冷。她的活力,让冬天温暖如春。距元旦十多天的一个下午,她拿着稿子找王安签字。王安似看非看,说,“先放下。我再看看。”
雾气顿时从菲儿绯红色羊绒衫的毛孔里腾起,弥漫。起初,她想驱除这雾气,但王安冷若冰霜的表情,把雾气凝结了,并迅速结冰。王安在冰的那头,菲儿在冰的这头。她看他,看到的是清冷的轮廓,看到的是近在咫尺延伸至天边的疑惑。疑惑中,菲儿不知怎么语无伦次地回应了王安,不知怎么按捺住了毫无准备的窘迫,不知王安旁边的肖丽怎样的表情,亦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主任办公室的。
菲儿眼前一片空白。社会专刊部的同事看到了菲儿惊悚的眼神。
过去三年,菲儿没有过这样的神情。她学新闻专业,三年前进报社,最初一年多,在新闻部当记者。采写的稿件,还得了省级一等奖。后来找领导,调换到社会专刊部。社会专刊部办着每周一期的子报《生活周报》。报社也史无前例以她的名字在《生活周报》上开设了《菲儿情话》周刊。四个版面,由她主笔,图文并茂,周刊人气火。情窦初开的中学生,垂暮之年的孤寡人,失意的中年妇女,得意的小三、小四,腰缠万贯的老板,拉板车搞装修的民工……凡是识点字有点想法的人,总要掏子儿买《生活周报》。广告客户自然也扎堆往里投钱。买补肾茶的老板,三天两头,挟着黑包,进出广告部,但他至今黑着脸。广告部的人说,要维护《菲儿情话》的圣洁。菲儿以她的情,用她的真,还有她那可以看出并力图填补人间情爱缝隙的眼神活在纷乱的当下,活在读者心中,给忙碌、烦躁不安的读者一泓清净的泉水。《为爱补课》,是为元旦准备的稿子。菲儿在此之前已上报过这个选题,也征得了同意。那天,王安主任就这个选题,提出过建设性的意见。一稿出来,他看过后很满意。目前的稿子,也只是润了色而已。现在,他怎么说再看看呢?
暮色要来了。太阳淹没在城西的楼群轮廓里,努力向上的余晖,把红黄的色彩映射到云端,像撕碎了的陈年绸缎,越来越暗。时间刚过下午六点半,夜匆匆包围了这座十四层的办公大楼。六点下班的时候,同事招呼菲儿下班。她嗯啊应答着,走出办公室,来到楼边,扶了围栏,看着楼下发呆。办公楼本来有十三层,十四层是后来加上去的。靠东边的是办公区,西边的是活动区。四周有围栏、连椅、小凳、圆桌,一派观景的布置。菲儿双肘压在围栏上。一米六高的围栏,她的双肘要压上去,稍有些困难。双肘似压却扶,她似乎在乞求什么。
她难以承受暮色之重,王安在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窗这么想。她的样子,若山野雨后已经长了一天的野菇,正是成熟的时候。不,已经成熟得略微有些过了。风儿吹来,阳光从头顶散开,那野菇的头微微倾斜,像现在菲儿微弯的头。王安想起小时到乡下看到的景象,便想:如果菲儿是那白茎褐顶的蘑菇,时间的磨砺,会让她枯萎,或者疯长,或者变异吗?
电话铃声响了。响了好一阵,菲儿才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电话接。母亲打过来的,菲儿接完电话,犹豫一会,踽踽离去。
王安看着她离开,心里稍微宽松了一下。事实上,在此之前,王安很舒心。有菲儿这样能干的美女部下,他既幸且慰,悄悄享受着这份生活的意外馈赠。但现在不成了。现在,办公区只剩下他一个人,呆若木鸡。他这会儿心脏里循环的,好像不是血液,而是掺了铅粉的泥浆。节能灯的荧光单调、惨白,像医院太平间冷冷的光。他被这冷光罩着,好像要被冷冻、压缩了。室外,远处楼顶的霓虹灯闪烁,朦朦胧胧,若冷面舞娘舞动着的霓裳。
2
第二天上班,菲儿几次想走进主任的办公室,但她还是忍了。她记住了母亲说的话,“忍,总会有结果。”
昨晚,她回家后,母亲做的饭菜已经凉了。父亲在外地当副县长,不常回家。菲儿大学毕业后的两年内,母女俩很少在家做饭吃。这两年,母亲说,还是做饭吃才像个家。母亲在市里的重点中学当基建科长,上下班相对自由。买菜做饭,花的时间多了一点。菲儿劝母亲,别把时间浪费在厨房。它是魔鬼,会让你变老!菲儿这话一出,母亲停下切菜的活,收收小腹,跑到镜前瞧瞧,大话一放,你老妈并不老,跟你差不多。菲儿母亲四十多岁,她练瑜伽,魔鬼身材跟二十五岁的菲儿有一比。
“妈,你说他王安怎么就那德性!”回到家的菲儿还在生王安的气,“凭什么让我把稿子先放放?白长了施瓦辛格的一张脸。他这人就得为爱补补课。人家施瓦辛格冒着生命危险,还给女人一些床笫之欢呢,可他……”
“乖乖。一个大姑娘你说什么?”母亲打断菲儿的话。
“大姑娘怎么了?缺乏想象了,还是少哪根筋了。”
“不是怎么怎么了。你得说清楚,王安惹你了?”
“这事呀,”等菲儿把原委气冲冲说了,母亲安慰她,“你就放放呗。”
“凭什么?”
“就凭爱呀!既然为爱补课,就得用时间,用投入,甚至用牺牲……”母亲给菲儿讲了很多。“忍,总会有结果。”母亲最后说。
现在,菲儿就忍在自己办公的小格子里,无聊地翻着网页。她这会儿很想知道,王安是不是在看自己的稿子。
王安昨晚又没睡好。近来,他前半夜即便一直看书,或者洗衣、擦地板、在屋子里跑步,后半夜还是睡不着,翻来翻去睡不着。他的床头、客厅,总是放着最新一期《生活周报》。他是这份周报的主编,负责周报所有的选题、策划和稿件的签发工作。这几天,他总会无意识地翻到《菲儿情话》的首页,久久地看着栏头下菲儿的照片沉思,或者迷惘。
上午上班,王安来晚了。在办公室,他迫不及待地沏上碧螺春茶。纤小的茶叶在热水中袅娜、妩媚旋转,要把魂儿溶到水里。王安需要这种一芽一叶的茶,也需要这种不彰显不霸道的境界。从上大学开始一直到前几年,那么长的岁月,他曾执迷于喝咖啡。从小包的雀巢咖啡,到后来云南小粒咖啡,从冲到煮,喝咖啡的方式变了,但他总觉得咖啡缺少韵味。也许,他本来就是伪咖啡爱好者。后来,他戒了咖啡,投入到茶的钟情里,有点不能自拔。特别是最近,夜晚的失眠像尖针一样扎遍全身。早晨起来,头脑发胀,他需要喝茶,恰如病人需要吃药。
喝过一怀茶,眼眶里的疲惫渐渐舒展以后,王安想看看《为爱补课》的稿子。肖丽凑过来说,“主任,《蜗居》的电视剧看了没有?可火了。”
“你迷上了?”
“可不是,太现实了。你说,宋思明的老婆咋就那样木呢。女人嘛,对情感的波动最敏感,怎么说也不能让波动向着害自己的方向发展吧。可她倒好,小三占了窝,才醒悟。她太傻了,傻到家了。”
“你没有看小说。她也不傻。”
“看电视多省事,而且具象。你看小三海藻的形象,清纯还贪欲。你别说,她演的那个欲情劲儿,也真能撩拨人的。”
“是吗,我咋没看出?”
“我说电视剧更具象嘛。海藻迷男人,是高手。哎,主任你说,要是我们的女儿以后像海藻那样,我们怎么想?”
“我家的是男孩。”
“我的可是女儿呀,让人操心死了。”
肖丽跟王安聊着,聊出了一片忧心。肖丽比王安大五六岁,她的女儿也和菲儿一样大。只不过,她的女儿在一家超市当领班。领班,领班,就是领不到一个女婿跟班。在部门干着编务工作的肖丽常这样发牢骚。王安隔着办公桌体会肖丽的忧心时,自己也忧了一瞬间。对面的肖丽兴冲冲又和他聊海藻的事。上午很快过去。不知为什么,王安觉得这个上午有点轻松、愉快。
下班时,王安走到菲儿桌前说,元旦你另准备一期稿子。他的声音不大,但坚决。那会儿,菲儿正在电脑上偷好友的菜。王安走出办公室时,听到身后一声钝响。那是鼠标砸击桌面的声音。
人啊,真是怪物。王安想:菲儿会跟她母亲一样吗?
3
新年第二周的一天晚上,吃了饭,王安的妻子在电脑前看股票。王安没开电视,书又看不进去。他想沏一杯茶,让发胀的脑子清醒,但还是忍了。他需要茶让他清醒,又怕茶让他彻夜难眠。最近,他特别想忘我工作。可是,他们的工作程序化、程式化。该你做什么,不该你做什么,文稿的承转起合,图文的编排、校对……所有的所有,都有标准,像肯德基店上给顾客的鸡柳,标准的温度,不能高也不能低。何况,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位置,这样的环境,他难道还能把给顾客的鸡柳,换成麻雀柳、鸽子柳、天鹅柳、骆驼柳,或是老鼠柳吗?他若像菲儿一样,该多好。但他知道,一切的譬如重生,都是小学生在作文里的词语而已。
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啤酒,拉开环,一丝凉气顺右手升腾,又很快消失了。他坐在客厅,寻觅着凉气的去向,目光却落在了客厅一角的加湿器上。
北方的气候干燥,冬天暖气开放,楼房内更加干燥。前几年,爱人买了亚都加湿器。是那种毛砂玻璃材质,下收上敞,圆弧流线型立式加湿器。雾气从敞开的器皿里缭绕,配以暗红色的灯饰,如梦如幻,给人十足的想象。王安有时伫立在加湿器前,望着雾气出神。有时,他用嘴吹吹本来自然缭绕的雾气,那雾气就改变了原先的秩序,随他吹的力量聚聚散散。有时,他用手在雾气的上方运行,那雾气还是很温顺的样子,如无数涌动的羔羊,沿着他手的方向蠕动。给它一些水,它便产生一些雾气。这是人为的呢,还是自然本该如此。王安觉得水与雾气很神秘。这两年,亚都加湿器有了电脑测量、调节湿度的新产品。爱人想更新换代,王安觉得没有必要。
“从哪里找老师?”
“除了你的母校,还能有哪?”
王安心里打了一个激灵,再没有吭声。
读高中时,王安的数学也学得不理想。高考前半年,母亲让他到数学老师家里补课。数学老师是位女的,不到三十岁吧。数学教得好,人也漂亮。
去数学老师家里几次,他对学数学开了窍,有了兴趣。一个阳光和暖的星期天下午,老师说,我能保证你的数学考高分。王安看着老师清澈、闪着光亮的眼眸,很感激。他也闻到了从老师胳膊肘那里弥漫来的淡淡清香。他被清香包围。老师给他讲了一会,离开了他。后来,他听到老师在卫生间急切地叫他的名字。他跑了过去,看到氲氤水汽中的她。她唤他。他不知所措,但后来还是承应了那呼唤。虽然他腼腆、笨拙,但石头开花,是时候了。他勇敢、激情地完成了后面要做的事。愉悦中,他听到老师喃喃地说,我要给你补数学,我也要给你补这一课。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他好长时间沉浸在那样的氛围里,老师及时纠正了他,用挑衅性的数学难题来解决他的困惑。后来高考,学文科的他,数学成绩高出了全省理科状元。以后的岁月,他再也没有补过课,哪怕是大学毕业考研,英语成绩把他拉下来,他也不再去扫一眼英文。他觉得,那些英文字母,没有水汽或者雾气那样变幻莫测和难以捉摸的深刻内含。
“我说给孩子补课的事,你听到了没有。”爱人在书房喊。他不置可否。这一夜,他再次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爱人实在受不了,朝他嚷嚷。他便去了书房,打开电脑,看他看不懂的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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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亮,王安关掉电脑,出门凑着热闹,在一条小巷里吃了小吃。然后,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走。冬天的早晨清冷,人迹、车辆并不多。他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她的母校前。母校占地面积很大,在这个城市,犹如世外桃源。校园内楼房不多,但典雅成趣。最近,学校重新修建校门和围墙。那种三角形图案装饰并有着透气窗孔的围墙,让王安想到了学校像一个集中营。在还没有拆卸脚手架的校门前,王安不禁为自己的想法苦笑。
菲儿从校门东边甬道走来。她看着王安苦笑的样子,有些意外。等到了王安的身边,见他还沉浸在苦笑之中,便大喊:“嗨!”
“你,你……”王安一惊,不知所措,嘴里只有嘟哝。
“上班去啊,大主任。我家就住那儿,”菲儿转头朝东边一指。学校东边,是一排排高档的住宅楼。那是学校的家属区。王安望着其中的一幢楼问:“你妈,她也住这儿?”
菲儿愣了一下。她觉得遇到了神经病人。不过,她还是和他礼节性作别。
4
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菲儿在办公室想,一大清早跑到学校门口傻看什么。他的孩子又没在那所学校上学,他也没有在那所学校搞个兼职,或者干什么校外法制教员一类的差事,也没听说他要去学校采访。他是主任,有很强的编辑能力。说实在的,菲儿十分佩服他。他协调、指导着《生活周报》各个版块,让每个版块每期都有亮点。严谨、缜密,是他的特长。有时,他也会偶尔露峥嵘,指导其中的一个版块用犀利的文字,调动读者的情绪。他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一大清早就那么糊涂?我家在那里,我妈也肯定住在那里。这连幼儿园小朋友都知道的问题,在他那儿怎么就变成“你妈,她也住这儿”的疑惑了呢?难道,他认为我结了婚,成了家,跟母亲不在一块儿住?笑话。追求本靓女的人不少,但本人至今就三个字:没感觉!
“你女儿的性格像你,还是像她爸?”上午十点多王安走进办公室后问肖丽。他从茶叶筒里取茶时,肖丽已提着壶等在旁边。
肖丽有点痴傻。她抬头看王安,见王安很认真的样子,转身放下水壶,回到自己的桌前,认真想想后说,我倒希望像我,但她的憨劲更像她爸,有时候憨得一点都不开窍。不过这也好。憨有憨的好处,没哼哼唧唧的麻烦。现在这世道够乱够复杂的,再精明的人也算计不过世道吧。你说是不,主任?
王安看看肖丽,想说什么,忍了。他端起茶怀,出门到菲儿的办公桌前,对她说,“有时间吗?出来一下。”
菲儿惶恐不安地跟着王安出了办公室。
冬天,室外冷。天阴沉着,但没有风,冷便若冰淇淋塞满了空气。坐在观景亭的竹藤椅上,王安没有说话,菲儿便看楼外远处灰蒙蒙的城市。城市的楼房、街道、人流几乎没有清晰的轮廓,混蒙一片,让人难以辨认。以前,这个城市好像不是这样啊。菲儿暗自吃惊,打了一个寒颤,然后起身对着王安说,我穿件衣服。
菲儿穿了大衣,回到王安身边。王安还在看着远处,他的目光盯在城市末梢一条发亮的河上。
“菲儿,你的性格像你妈,还是像你爸?”王安看着那条河问。
“我可以不回答。”菲儿万万没想到,主任约她出来就问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她稍加思索,有点气愤地回答他。
“但是,你必须告诉我。”
“我没有这个义务。”
“你必须告诉我!”
“不知道,不知道。请你尊重我!”菲儿用放大的声音,宣泄了她的愤怒。
王安仍然看着远方,再没有吱声。他觉得自己胸口憋的那股气有些顺畅了。尽管没有得到答案,但也无所谓。关键是顺畅,关键是已经问过了。其实,他心里也不明白,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手机响了,电话是爱人打来的,告诉他中午吃赖皮鱼火锅。
5
赖皮鱼火锅城依着一个小山坡。这儿并非繁华之地,每次经过,王安看到有那么多人进出赖皮鱼火锅城,便会浮现出“赖皮”两个字,而不是将它与“鱼”结合起来。他也总会怀疑,自己吃那火锅,会不会染上赖皮的习气。但不管怎么说,那叫“赖皮鱼”的火锅确实好吃。
王安走进“雅赖”的包厢时,爱人和孩子已经要了主锅,点了配菜。爱人最近特别高兴,她用六元多的价格买了三万股一只名叫罗牛山的股票,才十多天,每股涨了二元多。爱人原在一家电影院上班,电影院拆了以后,她就再没有去上班。她乐于炒股,且富有成效。用几万元的资本炒股,几年之间翻了五倍多。除炒股外,她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王安的小日子,跟着也过得滋润。
赖皮鱼火锅上来后,爱人和儿子吃得特别起劲。王安慢条斯理吃,爱人说,自家人斯文啥,快吃啊。王安拨弄着墨色的鱼皮,只夹了一点,放进嘴里。他今天没有吃出这火锅的滋味。
二十多天前,也是在赖皮鱼火锅城,爱人请她原先的一个好同事,王安作陪。他们边吃边聊,聊到婚外情话题上。爱人的同事说,她的姐姐现在也被婚外情弄得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爱人的同事说,我姐原先漂亮,姐夫原先对我姐可好了。姐姐的儿子大学毕业,在公安局上班。姐夫就是那个重点中学的校长,当十多年了。你说,他们哪一样不好,哪一样比人家差。现在可好,我姐发现楼对门住的女人,手腕上戴的和田玉镯子眼熟,跑回家翻自己的首饰盒,五万多元的镯子没了。自己的一个进口手提包,也被对门的那个女人提着。我姐问我姐夫她的东西呢。姐夫说得干脆,你年记大了,又不戴又不提,我给对门的女人了。我姐才弄明白,姐夫跟那个女人早就好上了。一同出差,一同旅游,一同睡觉。姐夫原先不是那样的,都是对门的那个妖精。你们说,我姐有多为难?这么个年纪,这样好的家庭,离又离不得,也还得顾各自的影响。爱人的同事滔滔不绝说着,爱人接过她的话问,都这样了还顾什么影响。爱人的同事继续说,你不知道,我姐夫是校长,那个女的是学校基建科长,那个女的男人是一个副县长。这么多的长闹离婚,还了得!王安这时插话,这不明摆着嘛,权钱色交易,他们谁都不愿离。爱人的同事点头同意王安的见解,又说,这可苦了我姐。对了,王安,那个骚货的女儿就在你们报社。就是把照片常放在《菲儿情话》上的那个。王安那会儿正吃着一块鱼肉,细嫩的鱼肉像赖进口中非要他咀嚼的蜡块。他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那次,与其说是吃火锅,还不如说是吃搅心丸。
“倪虹她姐的事现在怎样了?”王安喝了一杯啤酒问爱人。倪虹是爱人的那位同事。
“还能怎样,都心知肚明。现在不是流行抱团取暖,各有所需嘛。”爱人看着王安很有感触地说。自炒股炒出成绩以后,她说话、做事,就像是一个领导。
“怎么这样……”王安叹气。
“别杞人忧天了,还是想想给孩子补课的事。”爱人说着,招呼服务员给锅里加汤。
“其实,我能跟上。”孩子在一旁表达自己的意见。
6
二月头上,爱人的股票着火了一样,借着风势呼呼往上蹿。蹿到十二元多,整整翻了一番,她全部抛了。第二天,那只股票停牌。爱人高兴的劲儿,远比她当新娘时还要强。从爱人的神态里,王安似乎觉得,这世上很差钱。钱让人愉悦。
离春节还有十天的时间,爱人早早给王安准备了年货,自己带着孩子,乘飞机去海南旅游、过春节。给她挣钱的那只股票在海南,她说她要到那家公司去看看。
王安思谋的春节期间的两期稿子主题,与菲儿提交的计划不谋而合。王安看着菲儿的计划,暗暗佩服。说实在的,菲儿这势头,比他当年在新闻界摸爬滚打时强多了。他很快在计划申请上签了字,并嘱咐她,煽情的成分少一点,多来些实料。接着,他看其它版面的稿子。看过两页,他听到肖丽问菲儿的声音。抬头看,这才知道,菲儿还站在他面前。
菲儿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鄂尔多斯羊绒衫,羊绒衫右胸品牌标识上方戴的红脸膛的小女孩饰品,给她增添了活泼与时尚。王安看见菲儿盯着自己,眼里既无哀怨,亦无祈求,是那种无望、无神、无主的表情。她的嘴唇左右微微咬磨着。王安觉得,可能是她眼眶里储了太多无声的泪,现在涌了出来,经俏丽的鼻子两边流到嘴角的缘故。女人到这个份上,王安心头一酸。“还是为那篇稿子?”他问。
“你应该签发。我是花了心血的,你清楚。对,你比谁都清楚。不管从哪个层面上说,这世上太需要为爱补课了,太需要了。古人都说爱若北辰。我们这些小人物,这些小星星,一辈子就得众星拱北。对,对,你可能,还有那些淫秽的读者可能会歪理解。但纯贞的爱,大爱,博爱,甚至于怜爱,对父母的爱,对子女的爱,对伴侣的爱,在这个世上越来越少。迷失爱,就迷失了方向。你清楚,你应该清楚!”
菲儿急切发泄着她的情绪,甚至面对王安,有些敲桌子的意识。惊讶的肖丽扭头看这一切的时候,注意到了菲儿要敲桌子。但她有些遗憾,最终没有看到菲儿敲桌子,只看到菲儿胸部两个突起的兔头,急促起伏着。在侧面,这种起伏让肖丽看得惊心动魄。她想,原来,我们女人发泄时,这儿最夸张啊。
王安听完菲儿的话,依然静静地看着菲儿。
爱是需要补课,要好好地补课。但怎么补呢?这是个问题。就拿你们家来说,你的父母,对,你的母亲比我年长。他们那时恋爱,结婚,肯定是纯贞的。白头偕老,是他们那时的誓言。现在呢,依然相守,但为什么还会有背叛?你知道你母亲的那些事吗,你以后不会像她那样吧?你的母亲会看你那些情呀爱呀的文字吗?世道复杂,你能看得清吗?在这个世上,你还是欲开未开的花朵,是白鹤把种子衔丢在山野,然后自然生长的向日葵。你的明天,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你能告诉我吗?……这些都是近一时期王安反反复复想过的。对菲儿,他想得远比这些还要多,但现在他只在心里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这些。
“你倒是说话呀!”菲儿有些急。
“我说了呀!天黑请闭眼睛,黑眼珠寻找光明。天亮了,股市跌了。报纸,四个版,四个面儿……”王安嘴里念叨完这些,停下来,看看对面的肖丽,又问身旁的菲儿,“我说什么了,刚才?”
菲儿没有吭声。她喘着气,眼睛直直盯着王安。
“哦,你去准备春节的稿子吧。”王安对菲儿说。
菲儿还是站了一会,然后转身出门。
肖丽看着菲儿出门时不情愿的样子说,都怎么了这是。
7
除夕,爱人从海南打来电话,说海南天气很暖和,风景很美丽,儿子和她玩得很开心。她还说,明天,你买张机票,我们仨一块在海南过年。王安嗯嗯啊啊,说我明天看看。
炮竹声在室外此起彼伏响着。电视里,春节晚会像干瘦如柴的男人,涂了花里胡哨的橄榄油,在霓虹灯下摆弄着姿势参加健美比赛。他突然想起了杜甫病中“肉瘦怯豺狼”的诗句,觉得现在这些观众才不嫌什么肉肥肉瘦呢。想到这里,他暗暗发笑了一下,然后摁了遥控器上的关机按键,晚会随着一声闷响,变成了黑场。
屋里没有开灯。黑暗里,他枯坐,若正被火焚烧却遭到水淋,还滋滋冒着烟雾的半截木头。
子夜以后,许是凌晨三点吧,天下起了雪。王安坐在城市边的人工湖畔,静静地感受着雪或者清冷给他带来的适意。
在此之前,他去了趟单位。单位的保安还守在电视前。他叫开门,上楼,开了办公室的门,在那篇搁置了很久的稿子上签了字。
雪,舒缓、悠扬地落下来,不轻盈,也不张狂。一朵一朵,落在湖畔人们走过的路上,用消融来终结生命,用生命又拂去路上的尘埃。一朵一朵,落在路边的迎春花上,灰青的枝条,一会儿就恢复了鲜绿的颜色,暗红的花蕾更加鲜亮如初。一朵一朵,落在不远处橘红色的灯光里,绚烂成梦幻般悠扬的舞蹈。王安想着这一切。现在,雪一朵一朵落在他的头上,像年幼白鹤腋窝下的绒毛落在他的头上,他在清凉中感到了温暖。他的头脑开始发热了。他意识到头发上的雪开始消融,而且头皮上的热和雪水交融,形成一种欲望的热气弥漫,就像弥漫着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看到无数的雪花集结在湖面薄而又薄的冰上。他想,那下面一定无比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