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刑犯”的复活
2014-11-17李抗生
■李抗生
成弓突然接到家乡Z市这家杂志的来信,而且还是挂号的,他既感到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订阅这家杂志已有十年,他向这家杂志投小说稿也有十年了,稿子累计已多达192篇,可从未发表过一篇,也从未收到过他们的回信,这次是第一回。
成弓从小就喜欢阅读中外文学名著,常常被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时他就立志将来要当一名作家,同样用动人的故事去赢得读者的热泪。进入高中后他就开始向社会上投稿,大概是稿子嫩了点吧,他的稿子从未发表过,倒是校刊上经常登载他的文章,但他很不满意这点成就,他的世界应该大得多。要拥有那个大得多的世界,他想只有去深造。高中毕业后,成弓考入一座大学,专修“汉语言文学”专业。
大学毕业后,他的作家梦八字还缺两撇,他知道自己的生活积累不够,一直写不出东西来,他需要“生活”;没有一份能挣钱的职业他也很难生活下去,于是他找了一份工作,在Z市一座高级中学里教语文,这和他所学的专业也很对口。
成弓开始大量批改学生的作文,这似乎是一个双赢的过程,学生在提高作文水平的同时,其实老师的写作水平也得到了提高,而且,学生的作文也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不少的灵感和素材,他开始向各种文学杂志大量投稿。
他的首寄对象必然是本市的这家杂志,他还将订阅收据的复印件附在稿子内,他想告诉他们,他是他们的长期订户,忠实读者。稿子和收据放在一起,再让他们对二者产生一些联想。“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家乡水”,对自己总该有点栽培方面的优待政策吧?万一发表了,也做到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也同样优待了他们?
这次他又写了一篇小说稿,叫《昨天和今天》,他认为这是稿子中写得最好的一篇。他在电脑上边写边流泪,被自己所虚构的故事感动得不能自己。五岁的女儿看到爸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笑的时候还手掌拍桌,吓得女儿赶紧去报告妈妈,以为爸爸得了啥病。
女儿的妈妈和姥姥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播送的一条新闻:“电脑病毒XXXX正在流行,请用户们注意防范!”姥姥听得很清楚,就问女儿的妈妈:“小成怕是中了电脑病毒了吧?”女儿的妈妈哭笑不得:“妈——您说啥呀,是电脑中病毒,人是不会中电脑病毒的。”妻子当然知道丈夫是咋回事,她读到一篇好故事时也是这样的。但跟一个五岁的小把戏,她同样也讲不清。妈妈只好好言安慰女儿道:“宝贝蛋呀,你爸爸没事,没事。”
成弓有时睡到半夜会突然起床,因为脑海中跳出了《昨天和今天》中的一个新情节、一个好细节,甚至仅仅是一个精彩的词语。他要赶紧记下来,否则稍纵即逝,很难再找回来。妻子被他闹得晚上睡不好觉,就和他分睡了一段时间。
完稿的那一天,他特意去秤了下体重,自己轻了好几斤。他想,只要能发表,掉几斤肉也值得。第一读者——妻子读了后也认为写得不错。妻子说,她读了不少的故事,觉得也不过如此。
成弓怀着十分的期待,甚至是必胜的信心,给这家杂志发了稿。可有相当时日了,仍毫无动静。这次他决心厚着脸皮去问个究竟。其实,他家离杂志社很近,走路也就是二十来分钟。过去他打电话问过杂志社,可以送稿上门不?他的潜台词是,想请他们指点一下。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说:“不行,再近的路也要通过邮局寄,或者发电子邮件,这是规矩。我们不接受手递稿。”
他很快就走到了杂志社。但他觉得杂志社离他又非常的远,他走了十年还没走到。杂志社在一幢大厦的十七楼,那天碰巧电梯维修,他就爬楼。他越爬越热,中途不得不脱掉了一些上衣,只剩下一件衬衫,他恨不得再脱掉一些裤子才好,像自己在学校里参加教师运动会一样,但这里不行。爬到目的地时,已全身大汗淋漓。这个杂志社为啥这样高?十年来,他一篇稿子也没能“递”上去,这次该行了吧。
杂志社租用了十七楼的一间大厅,又用有机玻璃隔成许多格子间,格子间都编着号。他要找的责编正坐在8号间的电脑前。他想,这“8”字又是个好兆头。
责编是位女士,三十多岁,戴着眼镜。成弓说:“我想请您查一篇稿件。”
“标题叫什么?”成弓一听她的口音就猜出,责编就是上次电话里的那一位。
“叫《昨天和今天》。”
“《昨天和今天》?”责编沉思,作深度回忆状。然后摇摇头说:
“来稿太多了,这篇稿子的标题一点印象也没有。”成弓感到好悲哀,写得这么好的稿子,在编辑的大脑里竟连标题都不知道。
责编又说,一点印象也没的稿子多半被处理掉了,大部分不用的稿子都是这样。少数初定不用的稿子会暂留,以后也可能发表,也可能处理掉。她指了指电脑桌旁一只敞开的大木箱。大木箱里躺满了撕开了口子的信件,成弓明白这就是“处理”。
但他的稿子是电子邮件,会不会是责编所说的那种少数“死缓”型的呢?他暗问:“责编呀,你的记忆就那么的神?别太自信了吧。”于是就恳请责编在电脑里再查一下,责编显得不大高兴。
根据他提供的发稿时间,责编在电子收件箱里搜索着储存信息,他在边上全神贯注地帮着看,多次请责编将滚动条走慢点,责编更有点不耐烦了。成弓反复查看了几遍也没查到《昨天和今天》。责编说,被删掉了,因为不能让它挤占硬盘空间。
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自己的稿子已被终审判了“死刑”,而且已执行完毕。现在连“尸体”也找不到,要请责编对稿子提些意见都无从谈起。
成弓带着沮丧的心情回到了家中。他的写作从此真的无望了吗?他有点不甘心,世上是否还有比他更倒霉的投稿者呢?他打开电脑查了一下,噢,原来英国有个叫约翰·克莱斯的人比他还倒霉,此人拿到的退稿单有743份之多,叠放起来有2米高;而他未投中的稿子才192篇,只接近克莱斯的百分之二十六;至于他的退稿信更是低得不成比例。还有年龄等指标与克莱斯相比,他也都是“小巫见大巫”。后来,克莱斯成了作家,他为什么不能?
“过河卒子——只进不退”,他现在就是一个写作的过河卒子——义无反顾,继续投稿。但有一点他好羡慕克莱斯,克莱斯投不中的稿子都有退稿信,743份2米高的退稿信成了他写作历程艰辛、人格魅力无穷的见证;而他呢,投了那么多,才得到那么几封退稿信。有一天他成了作家,人们会说:“看!这个作家来得轻松,他是个天才。”但这不真实。想到这一点,他对杂志社就有点不满。于是成弓决定,从现在起,发了电子邮件后,同时再寄一份电脑打印稿,信中附上让对方回信的足额邮资,争取杂志社多回信。
机会终于来了。本市这家杂志这期转登了一则征文通告,国内一名刊举办“珠峰杯”小说征文大奖赛,参赛费80元。一等奖10000元;二等奖5000元;三等奖2000元;优秀奖800元。奖金金额比较高,设奖名额也比较多,而且,每稿必复,有评审专家提出具体意见,字数不少于120字。通告很有诱惑力。
还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呢,前不久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为了提高本公司的知名度,我公司举办此次‘全国电话号码抽奖大赛’。您家的电话号码,包括区号共11位数据全对了,恭喜您荣获一等奖300000元。”接着要求成弓寄1500元公证费到某某账号。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妻子大骂:“放他妈的狗屁!那是坑人的骗局。”妻子问:“他们出得起300000,咋地又出不起1500元呢?要不从300000里扣1500元也行啊。”
“夫人高见。英雄所见略同,咱的观点和你完全一致。”
过几天成弓又接到同一电话,他冷冷地回敬说:“那300000你们留着自己用吧。”“啪”的一声,他重重地挂断了电话。尔后,从不骂人的他又骂了一句:“狗日的,你们别小瞧咱!”他知道对方是无人接听的录音讲话,但心里总觉得出了一口被人愚弄的气。
这次征文大奖赛会不会又是一场骗钱的把戏呢?现在社会上的骗招可多着呢,妻子心存疑虑。那本著名文学杂志,学校图书馆有,她也读到了同样的征文通告。成弓说,那家杂志历史悠久,知名度极高,既然在它上面也登了,征文消息他就相信了。他说“花80元买个专家回信,每个字六毛七分,值!”他想,字字珠玑的专家回信,定将是一颗被他找了好久的北斗星,他的写作就有了导航。
万一是场骗局吧,损失也就是80元,小意思。于是,他又将《昨天和今天》寄了出去。寄出后他几乎忘记了这件事,在那高手云集的大奖赛上,奖金咋能轮上自己这个无名小卒呢。
半年后,成弓又接到一个“恭喜电话”,对方竟恭喜他荣获“珠峰杯”小说征文一等奖,还通知他:某日、某市、某宾馆会议厅举行现场颁奖典礼,请他届时参加。往返车旅费可报销。他好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中的一个新故事。自己认为写得最好的文章别人不发表;高手云集的地方,他的稿子却得了大奖,要是得个优秀奖,倒还有点可信,他也会感到很满意了。现在却偏偏是最高奖一等奖,上次那“300000元”不也是一等奖吗?这个电话有诈吧?
他立马打通了那家名刊所在地的“114”,问名刊编辑部的电话号码,结果和自己家的来电显示是一致的,这样,他获奖的真实性通过了“初审”;他又打名刊编辑部的电话,话筒里先传来了有音乐伴奏的录音,一段有关文学的名言,十分的经典和富于文采,他的心又踏实了一点。接着就有人接听,成弓单刀直入地问获奖的事,对方的回答和他接到的“恭喜电话”内容一致,他获奖的真实性又通过了“二审”;但是,不见到“真佛”,他终究还是不放心,成弓再设置最后一道防线——向妻子提出一个有保险机制和退路的两全方案:反正是暑假,夫妻俩一起去,她就起个耳目和报警作用。如发现不对头,两人赶紧退出,顺便就在那个城市旅游几天再回来,那里有个很著名的风景区呢。
这一切都是真的,成弓领到了奖金,奖金是一张支票,还有一本获奖者作品专集。他急不可耐地翻开专集,想看看获奖者倒底是些什么人?结果他发现有一些著名作家,还有不少是和他一样的无名小卒,验证了评委主任讲话的真实性,他又验证了一个“真实性”。
在颁奖典礼上,评委主任,一位著名的评论家说,这次审稿完全采用高考模式,审稿者只知道稿子的编号,不知道写稿人的姓名,更不知道他们的简历和背景。直到评出名次后才公布姓名。评论家又说:“我们不想把这次大赛办成‘春晚’一样的节目。不能总是让那几个老面孔在舞台上晃来晃去;不能总是让那几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来响去,否则——”评论家重重地停顿了一下后,结束了他的讲话:“我们文学事业的钟摆就停摆啦。”评论家的讲话博得了全场暴风雨般的掌声。
成弓也在会上介绍了十年来的写作历程,他的发言同样博得了听众们的热烈掌声。他像在参加一次穿越沙漠的汽车拉力赛,这里就是一个中途加油站。奖金、荣誉和掌声就是人们给他汽车加的油,好让他继续行驶到下一站。
Z市媒体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成弓领奖的信息,次日,Z市日报刊发了一则有关短讯,并配有一张他领奖时的彩照。Z市电视台的报道更具有动态性和立体性,画面有声有色——播放领奖实况,还安排在黄金时段里。Z市文学界也很快和他取得了电话联系,那时他和妻子正悠闲自得地坐在游船上——领到了奖金,他俩在那里的旅游显得踏实而轻松——他的手机响了,对方首先祝贺他。又问他何时返回家乡,到时车站上会有人接他。因为不认识他,请他注意高举着的接客牌。
其实,在车站迎接他的文学界朋友中,有一个人是认得他的,他也认得那个人。那个人握着他的手,亲切地问道:
“您还认识我吗?”
“认识,认识。”成弓诚恳地答着。他咋能不认识她呢,她就是那位女责编。女责编不记得他的稿子,却记住了他这个人。
不久,他第一次收到本市这家杂志的来信,原来是女责编写的,而且是亲笔信,不是打印式的。信中还附有一张精美的生日贺卡,她咋连自己的生日都知道?信笺上娟秀流利的字体写道:恭喜您荣获“珠峰杯”小说征文一等奖,请一如既往地赐稿本刊,为繁荣本市文学事业,作出您的新贡献。信尾是一个十分花俏的签名。这封约稿信如同他们对投稿者的要求一样,不是手递式的,不是口述式的,而是通过了邮局,秉承了他们的一贯宗旨。
他又将《昨天和今天》一字不改地发了出去,只是将标题换成《今天和昨天》,再将“作者:成弓”跟着填到电邮的主题栏中。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验证一下让他困惑了很久的一个问题。
这家杂志立即出了一期号外,还加了编者按:
“‘珠峰杯’小说征文一等奖获得者,本市作家成弓先生,继获奖作品《昨天和今天》后,推出又一力作《今天和昨天》,在本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