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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埋数千年 悠悠归谁家(二)
——以《今日良宴会》、《青青陵上柏》为例,看木斋对《古诗十九首》的解读

2014-11-17邢培顺

中国韵文学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建安曹植宴会

邢培顺

(滨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滨州 256603)

木斋先生认定曹植是古诗十九首的主要作者,并对其中的一些诗篇进行辨析和确认,他说:“以上关于曹植与十九首关系的研究,分别论证了《今日良宴会》应为曹植于建安十七年正月于邺城所作,《涉江采芙蓉》应为曹植于建安十七年十月于长江北岸所作,《西北有高楼》应为曹植于建安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之际在邺城所作,《青青河畔草》和《庭中有奇树》应为曹植于黄初二年春夏之际在鄄城所作,曹植的《七哀诗》应于黄初二年六月之前在邺城所作,《行行重行行》,应为曹植在黄初二年六月于邺城所作,《洛神赋》应为曹植于黄初三年五月于洛阳就国鄄城所作,《青青陵上柏》应为曹植在太和六年二月在洛阳所作。”[1]笔者已经撰文证明木斋对《涉江采芙蓉》和《行行重行行》的考辨缺乏依据,不能证明它们是曹植的作品,[2](P16-22)今再证明他对《今日良宴会》和《青青陵上柏》解读同样不能证明自己的论点,结论不能令人信服。

一 《今日良宴会》

(一)木斋先生认为,“《今日良宴会》应是建安游宴诗中的一首,并且应该是曹植所作”。[1](P167)“其中的具体过程是,建安十五年冬,曹操建成铜雀台;[注]为了证明五言诗成熟于建安十六年以后的观点,木斋反复强调铜雀台建成于建安十五年。对于木斋的论证来说,他需要这样做,因为七子之一的阮瑀卒于建安十七年,如果把铜雀台建成的时间定得太晚,按照木斋五言诗成熟原因和过程的观点,阮瑀的诗歌就不好解释。在另一处,木斋又说:“曹丕等人在铜雀台于建安十五年岁末建成之后,又经过建安十六年半年左右的进一步修缮加工,于该年暑期之末开始进入铜雀台建筑群中游宴赋诗,这是合乎常理的,即便是现代工业化的建设,也是需要在主体建筑完成一段时期之后,需要进一步的完善加工,而不是主体工程刚刚建成就可以开放游览。”不知道木斋所谓“建成”是个什么状态?一个建筑物只完成主体工程该不该叫“建成”?实际上,根据《魏志·陈思王传》:“时邺铜雀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及曹丕《登台赋序》可知,铜雀台建安十五年始建,十七年春完成。二曹六子从建安十六年五月,先有南皮之游,随后,移师西园,在西园写作大量的游宴诗。应是建安十七年春,曹操在铜雀台吟唱《短歌行》,曹植应是即席唱和,阐发父亲所吟唱出来的‘高言’,这应是《今日良宴会》产生的其大致背景。”下文他又说:“同时,曹植还即席写了《登台赋》。同样题材,写作一诗一赋,诗赋同作,是当时的风尚。”[1](P168-169)关于曹植《登台赋》的创作时间和场合,赵幼文在注后有说明:“《铨评》:‘《魏志》本传,时邺铜爵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晏案《武帝纪》建安十五年冬作铜雀台,时子建甫十九岁。’案丁晏《曹子建年谱》列此赋于建安十五年,谓是曹植十九岁所作。考曹丕《登台赋序》:‘建安十七年春,上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并作。’则作赋时期,当在十七年春,与赋中所述景物相合。如丁晏考订作于十五年冬,则与所述景物抵触了,显然是错误的。”[3](P47)则曹植的《登台赋》创作于建安十七年春曹操“悉将诸子登台”之时,这显然是一次父子兄弟的家庭登临活动,按照木斋的意思,曹操的《短歌行》和所谓曹植的《今日良宴会》也创作于此时。先说曹操的《短歌行》,古人早就指出,此是孟德言志之作,王尧衢在《古唐诗合解》解此诗曰:“孟德于功业未建之日,当宴饮而作此歌。先言对酒必当歌咏,叹人生无几,如露易晞。思去日之苦多,忧思不忘,是以慷慨悲歌,庶消忧者莫若酒耳。此时宾朋燕集,而兴求友之思。有为之长思而沉吟至今者,如嘉宾在座,则鼓瑟吹笙以乐之。咏《鹿鸣》之诗,盖取乐宾之义耳。以‘明明如月’而恨不能拾取,遂忧之不忘,则其暗奸天位之心久矣。‘越陌度阡’以相存问,叙契阔,同饮燕,以念旧思之故,亦其所私者耳。月明则星稀,非乌鹊飞之时候也,以故绕树三围而无所依托,则英雄无用武之地矣。因思山不辞土,故能成其高;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如周公吐哺下士,集众思以成大业,则天下归心。结纳英雄,正今日之事也。”[4](P28)在此诗中,曹操以周公自比,呼唤英雄豪杰来辅佐自己,共建大业。曹操面对自己的儿子们吟唱这样的“高言”,恐怕是不可能的。再看所谓曹植的《今日良宴会》: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常苦辛。[5](P330)

此诗的后六句,可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是可以看做是作者人生坎坷、仕途不得意时的激愤语,如陆时雍所说:“慷慨激昂。‘何不策高足,先居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正是欲而不得。”[6](P25)曹植作为贵公子,此时人生没有什么不得意,所以这话不符合曹植的身份和处境。二是可以看做作者对在座友朋的劝勉语,张庚解此诗说:“此因宴会而相感于出处之诗。以‘令德’二字为一诗之纲,以‘含意’句为一篇之枢纽。从前所解,上下截不得融洽者,由于不得纲与枢纽也。古人宴会必作乐,乐必有曲,曲必本乎德。‘令德’曲之情,‘高言’曲之文。‘识曲’识其令德高言之尽美;‘听其真’听其令德高言之尽善也。良朋宴会,令德相符,固足欢乐,然未有不感于贫贱同困,而不得一展其用也。是则令德之展用,实齐心而同愿也。第俱含意未伸耳,于是作者为伸之曰:‘人生于世,岁月如飙之扬尘,直奄忽以过,乃抱兹令德而轗轲终身,可不惜哉?’因为婉言以商之曰:‘何不策高足,以据要路乎?无为常守贫贱而轗轲以终身也!’”[6](P72-73)曹植此时面对的是父亲和众兄弟,这种语言更是不符合他们的身份以及曹植与他们的关系。可见,将此诗说成是曹植的作品,既不符合当时的情景,也不符合曹植的身份。

(二)木斋认为,曹植的《今日良宴会》是曹操《短歌行》的和诗,因为前者的许多思想观念与后者相对应,“《今日良宴会》正是《短歌行》的别样表达”,他说:“盖因曹操《短歌行》中的中心主题,虽然感叹生命的短促,但更为引导积极的建功立业精神,所谓‘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常苦辛’,正是对曹操‘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一积极建功立业主题的进一步诠释。”[2](P169-172)其实这不足为据,因为慨叹生命短促,希望及时建功立业,以扬名后世,是汉末建安文人的共同心理祈向,如陈琳《游览诗》其二:

节运时气舒,秋风凉且清。

闲居心不娱,驾言从友生。

翱翔戏长流,逍遥登高城。

东望看畴野,回顾览园庭。

嘉木凋绿叶,芳草纤红荣。

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

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

收念还房寝,慷慨咏坟经。

庶几及君在,立德垂功名。[7](P34)

这种心理结构,在汉末建安时期的文人中具有很强的共性,木斋牵强附会,将《今日良宴会》看做《短歌行》的应和之作,试看整个中国文学史,几曾见过父子单独诗词唱和的情况?

(三)木斋说:“‘令德’之‘德’,是曹植对其父亲的敬称,一方面,曹操字孟德,取其‘德’字,另一方面,‘德’是至高无上的赞美,曹植以‘德’字在诗文中表达对父亲的敬爱,是非常得体的。”[2](P171)曹植以“令德”称呼父亲,这很有可能,因为这是自古以来不可随意使用的对他人的敬称,意谓对方禀赋特异,品行高尚,但不会是因为曹操字孟德,因为古人特重避讳,曹植天性淳孝,怎么能拿父亲的名字舞文弄墨?[注]张可礼先生曾撰文说曹植具有“浓重的宗亲伦理情思”,他说:“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曹植相当重视宗亲骨肉之情。‘鸳鸯自朋亲,不若比翼连。他人虽同盟,骨肉天性然。’他是把骨肉之亲视为人的一种自然属性。基于这种认识和感受,曹植在许多诗文中涉及了赞述先辈、友于同辈和慈爱晚辈等内容。”很难想象对父亲充满敬爱的曹植会拿父亲的名字舞文弄墨。参见张可礼先生《曹植诗文蕴含的道德内容》,《齐鲁学刊》,2002年第5期,第60页。

(四)再看此诗的情感色彩。木斋说:“再考《今日良宴会》所呈现出来的欢乐气氛,正与曹丕、曹植、刘桢等人的游宴诗气氛、风格无二。是故,应该是建安十六年至十七年春,曹操在铜雀台酒宴上吟唱自己的新作《短歌行》,而《今日良宴会》诗当是曹植赞美其父《短歌行》的即席之作。”“建安十六年至十八年之际,乃是曹植最为欢乐的一段时间,吻合于该诗的情调。”[2](P169)古人对此诗的解说虽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却没有一个人说这首诗表现了欢乐的情调,如张玉穀赏析此诗说:“此闻豪华之曲而自嘲贫贱之诗。首四以得与宴会,乐听新声直叙起,‘弹筝逸响’是陪笔,‘新声’指曲,乃主笔也。‘令德’四句,即闻曲暗引富贵可欲,却以人虽贵德跌入,又以人心皆然剔醒,曲甚幻甚。后六顶上两句,将人生不久,乐富贵厌贫贱,普天下所齐心含意者尽情倾吐,感愤自嘲,不嫌过直。”[8](P86)此解说虽未必全合本意,但它指出了这首诗的基本情感结构,那就是:在纵情享乐之际,忽然悲从中来。这种心态特点和文本结构,是东汉中晚期到魏晋南北朝士人所共有的,如《后汉书·周举传》载:“举出为蜀郡太守,坐事免。大将军梁商表为从事中郎,甚敬重焉。六年三月上巳日,商大会宾客,宴于洛水,举时称疾不往。商与亲昵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继以《薤露》之歌,坐中闻者,皆为掩涕。”[9](P2028)汉末建安时期作家的作品具有这种情感结构的不胜枚举,如曹丕《芙蓉池作诗》:“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双渠相溉灌,嘉木绕通川。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5](P400)前面极写行游的欢乐,最后四句悲从中来。再如东晋的兰亭雅集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也仍然呈现出这样的情感状态和文本结构,这种心理状态和情感结构的思想背景是东汉到南北朝时期道家思想对传统儒学观念的冲击,体现的是士人心灵深处和人格结构中儒、道价值观与人生观的激烈冲突。

(五)木斋说:“以建安十六年曹植刚刚写作游宴诗的《公宴诗》来比对,《今日良宴会》应该说是一个飞跃。”[2](P169)事实是不是这样,我们将二者做一个比较就清楚了。曹植《公宴诗》:

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

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

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参差。

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

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技。

神飚接丹毂,轻辇随风移。

飘飖放志意,千古长若斯。[3](P49)

钱志熙曾比较“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人作品在艺术上的不同,他说:“‘古诗十九首’等作品结构比较散直,有时还有‘凿空乱道’的特点,任情所至,触处而发,不重人工的意脉勾接。建安诗人则对运思很经意,细阅他们的作品,可以发现诗人常常有意识地布置意脉,创造巧思。”[10](P72)此论相当精辟,即以这两篇作品而论,《今日良宴会》结构散直,语言是前后相承、气脉流走的散体,语词质朴无华;《公宴诗》则不然,结构精巧,前四句叙事,中八句是景物描写,末两句是抒情,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安排。中间写景部分全用对偶,描写景物有声有色。特别是“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技”四句,对仗之工整,平仄之妥帖,受到后人的广泛赞扬。艺术的美固然难分优劣,但从诗歌艺术发展的进程来说,《今日良宴会》相对《公宴诗》决不是一个飞跃,事实应该正好相反。[注]王世贞在其《艺苑卮言》中说:“‘东风摇百草’,‘摇’字稍露峥嵘,便是句法为人所窥。‘朱华冒绿池’,‘冒’字更捩眼耳。”谢榛曾在其《四溟诗话》中说:“《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而说曹植:“子建诗多有虚字用工处,唐人诗眼本于此尔。若‘朱华冒绿池’、‘时雨静飞尘’、‘松子久吾欺’、‘列坐竟长筵’、‘严霜依玉除’、‘远望周千里’,其平仄妥帖,尚有古意。”以上见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78页、1175页。

木斋又通过对比曹植作品与《古诗十九首》在语言上的相似以至相同,证明“古诗十九首”为曹植所作,他说:“有何证据证明曹植读过十九首?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说曹植化用十九首,本身就是没有根据的说法。”[2](P173)人们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这样质问木斋。事实上,“曹植诗作中出现与十九首如此之多的相似、相同语句、语汇”,正可以证明《古诗十九首》不是曹植所作,因为一个卓有成就的大诗人,不可能在自己的作品中重复使用这么多相似以至相同的句子,否则他就成不了大家。

由上论述可以看到,木斋将《今日良宴会》说成是曹植作品是缺乏根据的。

二 《青青陵上柏》

《古诗十九首》其三是《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5](P329-330)

木斋认为这是曹植于太和六年在参加完曹睿为平原公主丧事而举行的宫廷酒宴之后创作的,“青青陵上柏”之“陵”,“指的是魏明帝女儿平原公主之陵”。笔者认为,诗中的叙写与曹淑去世的事件和情景不相符,此诗不会是为曹淑去世而作。下面依木斋的论证顺序进行辨析。

(一)曹植在黄初年间从未参加过元会。木斋认为,“曹植在黄初三年、黄初四年都应该参加元会。其中三年庚午‘行幸许昌宫’,元会应该延迟到正月初五在许昌举行。”“黄初四年,曹丕是在宛举办的元会,则曹植必定应该从鄄城赶来参加元会。”[2](P251)这是没有根据的主观臆测,事实上整个黄初期间曹植从来没有参加过元会。曹丕其人亲情十分淡薄,对待诸弟相当苛刻,刚刚继承魏王、丞相之位,便命诸弟就国,并亲自下诏不许诸王入朝。曹植《责躬表》中说:“前奉诏书,臣等绝朝,心离志绝,自分黄耇永无执圭之望。”[3](P269)又曹丕《春分拜日诏》:“《觐礼》,天子拜日东门之外,反礼方明。《朝事议》曰:‘天子冕而执镇圭,率诸侯朝日于东郊。’以此言之,盖诸侯朝,天子祀方明,因率朝日也。汉改周法,群公无四朝之事,故不复朝于东郊,得礼之变矣。然旦夕常于殿下东向拜日,其礼太烦。今采周春分之礼,损汉日拜之仪,又无诸侯之事,无所出东郊,今正殿即亦朝会行礼之庭也。宜常以春分于正殿之庭拜日,其夕月,文不分明。其议奏。”[11](P45)曹丕既不许诸王朝觐,又设防辅吏监视诸王,严禁诸王相互聘问,并限制诸王的活动范围,《魏志·武文世王公传》裴注引《袁子》曰:“魏兴,承大乱之后,民人损减,不可则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无其实。王国使有老兵百余人,以卫其国。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为匹夫。县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能得。既违宗国籓屏之义,又亏亲戚骨肉之恩。”[12](P59-592)可见曹魏时期诸王的窘况。钱仪吉《三国会要》引《通典》说:“魏文帝禅后,修洛阳宫室,权都许昌,宫殿狭小。元日于城南立毡殿,青帷以为门,设乐飨,会后还洛阳,依汉旧事,其藩王不得朝觐。明帝时有朝者,由特恩,不得为常。”[13](P257)所以当曹丕于黄初四年诏诸王朝京师时,曹植惊喜异常,其《谢入觐表》说:“不世之命,非所致思,有若披浮云而睹白日,出幽谷而登乔木。目希庭燎,心存泰极。”[3](P268)就在这次朝京师期间,曹彰被胞兄曹丕设计毒死,曹植与曹彪同路归藩时,又受到曹丕爪牙的蛮横阻挠而被迫分道而行,曹植为此愤而创作《赠白马王彪》。此后曹植便再也没能朝觐,直到太和五年,他上书魏明帝,要求朝廷允许存问亲戚,他在《求通亲亲表》中说:“至于臣者,人道绝绪,禁锢明时,臣窃自伤也。不敢过望交气类,修人事,叙人伦。近且婚媾不通,兄弟乖绝,吉凶之问塞,庆吊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胡越。今臣以一切之制,永无朝觐之望,至于注心皇极,结情紫闼,神明知之矣。然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退唯诸王常有戚戚具尔之心,原陛下沛然垂诏,使诸国庆问,四节得展,以叙骨肉之欢恩。全怡怡之笃义。”曹植说自己因为曾经获罪朝廷,遭受禁锢是咎由自取,但诸王也受这样的待遇,就不公平了。曹魏的这种诸侯政策,在当时就受到人们的讥评,被认为是其政权轻易转移的原因之一。

(二)曹植没有去过宛城。按照木斋的意见,曹植曾两次去宛城:一次是黄初四年,他说:“黄初四年,曹丕是在宛举办的元会,则曹植必定应该从鄄城赶来参加元会。不仅如此,曹植在参加完元会之后,可能一直跟随曹丕在宛,写作有《灵芝篇》。”[注]曹植《灵芝篇》是其《鼙舞歌五首》中的一首,创作于曹丕代汉称帝之时,因此既不是创作于黄初四年,也非创作于宛城。[2](P251)前文已经论述,曹植根本没有参加黄初四年的元会,也没有去宛城。第二次是太和五年冬,魏明帝诏诸王朝京师,曹植与曹彪在宛城相会。他的根据是《青青陵上柏》中有“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的话,他说:“曹植、曹彪参加太和六年正月的活动,或指曹彪走宛洛大道,或指曹植在宛城与曹彪会合,一同游戏宛洛,也未可知。曹彪于黄初六年封为楚王,《诸史考异·淮南郡》:‘黄初二年,邯郸怀王邕封淮南公,以九江郡为国,六年改封楚王彪。嘉平元年,彪自杀,国除,为淮南郡。’太和五年,曹彪是从淮南郡出发入洛,则当走宛洛大道。”[2](P259)这看上去好像有道理,但木斋忘记了一个重要史实,那就是曹魏的诸侯王“皆使寄地空名”,曹彪虽然一生爵号屡变,但他终生都住在白马,如黄初四年曹彪是吴王,曹植仍称他为白马王,并且与他同路东归,因为白马与曹植封地鄄城同属兖州东郡,相距很近,且几乎处在东西直线上,正是同路。又如嘉平元年,曹彪为楚王,兖州刺史令狐愚与太尉王凌谋立曹彪:“嘉平元年九月,愚遣将张式至白马,与彪相问往来。”裴注引《魏略》:“愚闻楚王彪有智勇。初东郡有伪言云:‘白马河出妖马,夜过官牧边鸣呼,众马皆应,明日见其迹,大如斛,行数里,还入河中。’又有谣言:‘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楚王小字朱虎,故愚与王凌阴谋立楚王。乃先使人通意于王,言‘使君谢王,天下事不可知,原王自爱’!彪亦阴知其意,答言‘谢使君,知厚意也。’”[12](P758-759)白马属东郡,则曹彪此时仍住白马无疑。宛城在洛阳正南约360里,鄄城在洛阳东面偏北约540里,曹植、曹彪要去洛阳,何必远绕宛城?可见曹植并没有去宛城,木斋要证明曹植曾“游戏宛与洛”,进而证明《青青陵上柏》为曹植所作,难以令人信服。

(三)诗中的叙写与曹淑之死情景不符。木斋认定“青青陵上柏”之“陵”是平原公主之陵,诗歌创作于太和六年二月,则此诗创作于曹淑刚刚埋葬之时。“青青”者,写松柏之繁茂也,新建之陵何来青青之松柏?若说写近旁之陵,则陵墓到处都有,何必扯上平原懿公主?木斋说:“极宴娱心意”之“宴”是指“平原公主丧事之后的宫廷酒宴”,则此诗是曹植参加完平原公主的丧宴后所写,那么,在此情境下,如何容得曹植“斗酒相娱乐”、“游戏宛与洛”、“极宴娱心意”?据《魏志·杨阜传》:“帝爱女淑,未期而夭,帝痛之甚,追封平原公主,立庙洛阳,葬于南陵。将自临送,阜上疏曰:‘文皇帝、武宣皇后崩,陛下皆不送葬,所以重社稷、备不虞也。何至孩抱之赤子而可送葬也哉?’帝不从。”[12](P707)我们知道,曹睿在为太子之前的封号就是平原王,他封曹淑为平原公主,可见他对这个女儿的疼爱,则《青青陵上柏》一诗所写的情境,既不符合当时的悲哀气氛,也不符合曹植的生平行事和道德品格,不可能是曹植的作品。

(四)本诗的主旨。陈祚明评此诗说:“此失志之士,强用自慰也。”在《古诗十九首》中,人们对这首诗的理解比较一致。前四句言柏、石长久,人生短暂。《说文》:“陵,大阜也。”张铣曰:“陵,山也。”解说非常正确。又《说文》:“涧,山夹水也。”在前两句中,“陵”与“涧”相对,“柏”与“石”相对,李善曰:“言长存也。”用山上柏、水中石比衬生命的短暂。吕向注“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曰:“柏石皆坚贞之物,人生之促若客寄于时,其死之速,反如赴归,信不如柏石二物也。”次四句言虽贫且贱,不妨求乐。李善曰:“郑玄《毛诗笺》曰:‘聊,粗略之词也。’”方廷珪曰:“斗酒尽足适意,何必长筵?”李善曰:“《广雅》曰:‘驽,骀也,谓马迟钝者也。’”[14](P444)马虽迟钝,不妨游戏。次六句言洛阳虽繁华,也有平民,有王侯,有帝王,他们人以群分,贵贱不等,贫富不一。“长衢罗夹巷”,平民之居也;高门广第,王侯所居也;“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帝王所在也。此处意不在写景,不过指代不同阶层的人们而已。最后两句说人生要在任情适性、志得意足,何必企慕非分之富贵?张玉穀赏析此诗说:“此游宛洛以遣兴之诗。首四以柏石常存,反兴人生如远行之客,不可久留,即引起及时行乐意。‘斗酒’四句,以饮酒固乐,陪起车马出游,随点清出游之地。‘洛中’六句,铺叙洛中冠带往来第宅宫阙之众多壮丽,色味敷腴。末二点清行乐,即掣笔将他人不知行乐之非,反扑作收,矫健之甚。”[8](P85-86)木斋将“青青陵上柏”之“陵”解为陵墓,又扯上曹植和平原公主,是生拉硬扯,难以服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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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邢培顺.宝埋数千年,悠悠归谁家——以《涉江采芙蓉》、《行行重行行》为例看木斋对《古诗十九首》的解读[J].中国韵文学刊,2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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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严可均.全三国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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