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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父亲的信

2014-11-17text崔欣荣

南方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考大学亲人外公

text_崔欣荣

给父亲的信

text_崔欣荣

爸爸:

我叫您爸爸吧。您是我的父亲,我理应叫您爸爸;可是您活着的时候,我从未这样叫过。我叫您“阿叔”。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小时候,大人这般教我,我就这样称呼您。人们还骗我说,我不是您生的,是捡来的,抱来的。大点了,我不再相信这些话。我发觉您就是我的生身父亲,可是我仍然叫您“阿叔”,因为已经叫惯了——弟妹们不也跟着我叫您阿叔么?后来,我终于明白我叫您叔叔的原因了。我幼年是一个难养的孩子,所谓“难养”即是多病;担心养不大,也由于迷信的缘故,让我管您叫叔叔——您知道,我也称母亲为“阿婶”,说是叫贱一点就好了;另外又去认干爹、干娘;然后再扬言是“捡来的”,贱胎一个,所谓贵人难养也。

现在,我长大了,一个健康的小伙子。虽则身体没有您那样壮实,但我不生病。可是您呢?您让我叫贱了。我想我本来是养不活的,能活下来或者竟是借了您的阳寿——这令我难过,我实在宁愿自己死去而让您活着。这不是漂亮话,我心里确实这样想。您活下来我死去,这最多只添了家人心灵上的创伤(您的去世又何尝不是这样),对于家庭是毫无损害的,甚至可以为少负担我一个人而轻松一些(一个十六岁的学生,能有什么作用呢?)。我愿意先您而死,另有一个原因却是私心。我不忍看任何亲人先我而去。我从小没有经历过一件这种事,难以想象眼睁睁看着亲人去世会是多么的可怕。我想自己一定受不了的,很希望永远不死人地生活下去,实在不能时我就得先走。

啊,爸爸,真是想不到啊!一家人中怎么会是您先去呢?我活着,活得很好。我曾担心自己会由于亲人的去世而受不了。这“亲人”在我脑子里的印象自然首先是老人。万想不到这第一个竟是您!我惊呆了。然而我却奇迹般地挺过来了。在人们的眼中,我大概是一个弱者,心灵肯定不堪一击;但是我——我即使外表的确柔弱,内心也必须坚强,这点倔强的性格恐怕还是您传给我的吧——当时是连我自己也吃惊的:我何以没有倒下?

不过,要是有人说我这是没有人情味,那么,我只有对这不理解产生悲哀了。我不想解释。爸爸,您愿意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受到挫折就一蹶不振的人么?

送您入土以后,我照样去念书,表面上同以前没有两样,可是每晚睡觉前,哪一次不想起您呢?鬼神是万能的,您不会不知道。

我常常以为这只是一个梦,您是不可能死的;蓦地,又觉得您的不存在千真万确。这给我带来无限的惆怅——惆怅,使我感到有一条小虫在啃我的心。

我不愿承认您已死去,我不愿人们知道我只有死去的父亲。我把黑纱戴在内衣袖上,只有我明白您的确不在世上了;我把要填的表格中“家长”一栏依旧写上您的名字,仿佛您真没有离世。啊,这样做对么?我无法回答。

爸爸,想我们最后一面是一个星期日下午,在外婆家门口,我拎了米和菜去学校,您看见了,说:“菜和米宁可多带点去,饭要吃饱。”想起这最后一面竟是对我的关怀,更是令人难忘。此前有一天中午我在街上遇见您,您问:“吃过饭了?”我只答“吃过了”就走开,仿佛路人一般,现在想起来真正痛心疾首,我就不能对您有一丝关心么?您一定会原谅我,说太小不懂事。

一件件琐碎的往事,您可能记不得了,我却记忆犹新。很小的时候,您常背起我去看电影。有一次听说查林要放电影,您本来不想去的,被我缠得没法,还是去了;到竹岸下去一点,早去的同村人返回来,说“没有”,我们便白跑了一趟。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根本看不懂电影的;也看不见,要看必须骑在您的肩上。可是我为什么要跟您过不去呢?自己又不会走,真是!现在能看懂一点了,却并不是很爱看的。

我还记得您教我走路,脚掌要朝外,呈八字步,说这样才好看。我有意识地学,直到今天,走路时偶尔还会忆及。您不像外婆那样体贴我们,但从这些细小的事里,可以看出您是多么爱自己的儿女,您这是男子汉的关怀。

好像有预感似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您记得么?大概是我十五岁那年,我在家做过一段时间的农活,您问我:“这样做吃力么?”又问:“这样做下去你行么?”好像料到了不久就要我负起支撑全家人生活的重担似的。您真的去了,我是负不起这个重任的。好在母亲没有倒下去,她反而变得更坚强了。外公外婆伤心之余,也竭力主持这个家。亲戚们也伸出友爱的手。我们挺过来了。

我中学毕业,十八岁,可以干点农活。以后逐渐锻炼,一般的重活也能做了。我开始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但对家庭的精力无疑还是外公、外婆、母亲花得多,我没有当家,我只是做些他们的力气不够的活儿。

每逢我为自己已经长成一个小伙子而自豪的时候,我就想起您,爸爸,您要是看到现在的我将会有多高兴啊!我想象倘使您还活着,同我一道去做田地里的活,该会是多么轻松愉快的事!您可能还不知道田地早已分到户了吧(名义上叫承包)?我们两个全劳力干分得的一点活不轻松才怪呢。

有一天忽然想到,假使您没有死,我会像现在一样能干么?有许多事情可是环境逼出来的。继而又想,您活着的话,或许会使我去努力读书,考大学。说起考大学,我就思绪万千,一下子说不清,希望您明鉴。我到最近才明白,母亲,她是多么盼望子女有一个出头之日啊——寡妇的心!我当时怎么没有咬着牙去复习?因为外公外婆的年纪也确实太大了……爸爸,您认为我的选择对么?

后来,我去了杭州,您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去之前,我自己也没有梦到过。那里的工作,有前途,也枉耗时光,当时能晓得就好了。然而我那时也不愿离开那份工作,我想在那个环境里读点书。啊,您的魂灵已经走出人体的躯壳,得到了自由,您便是万能的。您纵然不能未卜先知地告诉我到杭州的得失,您至少能明白我当时的处境,我的思想——我的心,用不着我啰嗦吧?

爸爸,我们相别很多年了。早几年,您遇难的日子我都没有记,真惭愧。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想起您的次数渐渐变少了,我想您是能理解的。您一定不愿意您的一家人永远沉浸在悼念您的悲哀气氛中。我们得正视现实,活着的要勇敢地活下去。但我不会将您忘却,因为这也做不到,这不需要努力去记住。我曾写过一篇回忆您的文章,想必您是知道的。说来奇怪,在祭祀的时候,焚上香,默然站着,我却总没有想念您,这您比谁都清楚。您或者也不怪我,因为我在别的时候记起您您也知道。人死后什么也没有了,我以为。您在世之日,我从未对您亲热过,这才是我所遗憾的。

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吧?母亲和妹妹去关过几次魂,但我不相信巫婆能知道您的近况。我想,您去向她报告还不如直接托梦给家人。

今天写到这里。家里人都好,请不必挂念。此信无法投递,但我想,写出了您就看见了。

父亲,您安息吧!

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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