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亲与我

2014-11-17text李晓君

南方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姨父人性孩子

text_李晓君

父亲与我

text_李晓君

我自小与父亲之间的紧张关系,已多有描绘。愿意提笔再述及,是因为这样一种关系,是自有人类以来亘古常新的话题。对人性意识、社会风气多有映现。在孝亲忠君的古代社会,父子一伦,关系远不是对等的,而是垂直向下,具有从属意味。亲亲为大,父母要永远放在第一位,这是形成孔子说的“仁”的基础。因此,尊老,是几千年来社会不变的习俗。这种风气在近世被打破后,伴随着其他诸种人伦关系、社会结构的土崩瓦解,我们的社会和人与人之间,既有解放后的狂欢,也有沦丧后的凋零。社会和人性充满着诸种正面、负面不一的不确定性。几千年来栖身期间的文化系统遭到破坏后,国人的焦虑感和不安定感时有发显。这怨不得别人,是我们自己主动走上今天这样一条道路的,既充满希望,同时又荆棘密布。

父子之间关系的确立,是一种文化确立的根基。当儿子可以骑在老子头上,甚而将他打倒,并依此类推其他相似的社会关系——如学生可以掌掴老师,下属可以鞭挞上级的时候,一种奇怪的社会图景便诞生了——人人自以为自己的人性得到最大的释放,同时又发现个体的孤立无援到了最凶险、最绝望的境地。佛经说,“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佛家之言,认为世间皆空,一切有为法,如电光泡影、如梦如幻,因此劝人们放弃这种真假不明、贪嗔痴愚的念想,但并不鼓励人们放纵人性的黑暗,作孽作恶。当一个社会的文化形成全民自觉,社会就呈现稳定的趋势。当文化不显,或者充满着异动、冲撞的时候,社会的混乱便不言而喻。一切的文明,都是一种使社会面貌、人际关系趋于稳定,有章可循的智慧积累。

我们这一代,幸运地躲避了“文革”的悲剧。我出生起,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大致如同古人的从属、被动的关系。因为是两个体量、处世经验、知识技能完全不相称的个体,因此以自己的经验指导幼儿成长,直至成年(用我父亲的话说,“我只养你到十八岁,以后一切要靠自己”。),是父亲天经地义的道理。而在一个孩子的情感和认知里,他还无法先知先觉到这些——他全凭人对他的亲疏程度、好恶程度,来判断与这个人的关系。许多孩子对亲密的邻居寄予的好感,远大于十里八乡之外的亲戚。直到这个孩子的自我意识觉醒到,血脉家族赋予他一种“成人化”的理性之后,他才会更加珍惜那些隔着山南水北的远方亲戚,但彼此淡漠关系的改善,已难有更大的作为。

我们不能去责备一个孩子“不懂事”,“不知礼”,儿童自有他一个纯净如水、充满童话和诗意的独特世界。一个孩子还没学会对世界撒谎,还没有种种成人可鄙的城府和伪装,他的纯净和透明,使他对与之交往的人,也必须赋予相同的质地。因此,幽默、亲和、大方的长辈,总是更易博得一个儿童的信任和亲近,相反,一个刻板、严肃、抠门甚至严厉的大人,则往往使之避之不及。很遗憾,我的父亲天性是个刻板和严肃的人。他虽然读过一些书,但没进过大学,也没有将知识转化为一种人性的优雅、从容、智慧之类,让人神往的人性高级的东西。我小时对父亲的害怕,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上,我挨他打的经历,也仅有几次而已,但总是忘不掉。长大后,发现我父亲其实是在他同龄的男人中,性格偏软、善良老实、淳朴真实的一个,远不如一些男孩的父亲严厉和凶暴。但父亲在我幼年造成的威严、不苟言笑、不近人情、不疼人不怜人的形象,一直挥之不去,如同一块巨大的天幕笼罩在我头顶,让我无从躲避。

说起来,父子之间的关系,其实有点像是猫与老鼠的关系。始终摆脱不了被盯视——反盯视、逃亡——追逃、反抗——制服的逻辑。儿子——具有鼠的贪嘴、好奇、任性,和用今天的话来说——萌——的表情;父亲——则有着猫的专断、控制、力量、自负和小小的“愚蠢”。猫捉老鼠的游戏,每天在父子之间上演。如同每一个下属眼中都有一个愚蠢的上级一样,每一个孩子眼中的父亲,都是不聪明的,他的愚蠢、迟钝的生活细节,总是在一个孩子眼中暴露无遗。而一个只会在公共视域中出现的其他孩子的父亲,则幸运地躲过了这一点——因为,他们的形象总是衣冠楚楚、举止得体、从容镇定,而同居在屋檐下的父亲,则不免会有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大声放屁、说脏话及猥琐的一面,在一个纯度要求极高的孩子的精神世界里,这无疑使他蒙羞。但往往一个父亲意识不到这点,相反,他坦率地、无所顾忌地在儿子面前暴露这一切,有时甚至有些小炫耀和小得意。

如果将两个我从小亲密接触的长辈——我的父亲和姨父相比较,便发现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如果说我的父亲是严肃、刻板和严厉的人,我的姨父则是幽默、亲和、大方人的典型。小时,我惧怕我父亲,但我并不怕姨父。我的父亲直到现在还不会骑自行车——他在很多方面是不自信的,并不避讳在我面前暴露他“愚蠢”的一面。相反,我经常坐在姨父的自行车上,往返在县城与乡村之间——我坐在自行车三脚架的横杠上,两手抓着前面的车把——姨父总是不无调侃地说——你不要抓得太紧了,我都骑不动了;另有一次,我和姨父到舅舅家去——晚上住在舅舅家,我因没有洗脚,两脚丫的臭气熏得姨父一夜睡不着,第二天他半责备半调侃地向我“控诉”——我既感到难堪又能欣然接受——此后,这项劣习,有大的改善。姨父有这种智慧,他批评人,还使人接受起来如沐春风。说起来,他没进过学堂,认识的字完全是靠自学,还去西藏当过兵,习过武,是个见多识广,善于沟通和讲笑话的人。这样一个人,不仅在我,在姨父家邻居的小孩中,也是深受欢迎的。但唯独我的小表哥与姨父的关系例外。

他们的关系有些像我和父亲的关系——紧张、对抗和不自然。这在我看来,是很奇怪的。而大表哥和姨父的关系,则完全没有这些——大表哥从小就有强烈的责任感,做事踏实、勤勉耐劳,深得姨父喜欢。小表哥则时不时会受到姨父冷言讥讽。比如,姨父貌似表扬小表哥穿着干净——说是从田里干活回来,身上都不沾泥,言下之意,是挖苦小表哥偷懒、干活不出力;再比如,说自卫(小表哥)是个读书的料,拿了书就坐着整天不动——还是讽刺小表哥不爱劳动。在小表哥眼中的父亲形象,和我眼中的姨父形象,大相径庭,仿佛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人。客观地说,除了缺乏姨父的幽默感、乐观随和的态度外,小表哥不仅外貌,而且从精神气质上与姨父极像。大表哥则像他幼年便已去世的母亲。

我与父亲的紧张关系,还源于父亲长年不在身边,缺乏对我成长的指导。我与他亲近的时间也短暂。而他对我又寄予希望,每次见面,鼓励少,批评多。我后来注意到一个事实,发现所有的男孩子,都有一个让他们厌烦的父亲,极少有孩子在伙伴面前表扬自己父亲的。而对自己母亲的态度则驳杂一些。这个发现,让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看来,别的男孩,活得并不比我轻松,每个父亲都是一个隐在的“暴君”。这些父亲们构成了一个成年人的团体,构成一个世界,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则自有自己的一个世界——他们亲密地结合在一起,通过玩游戏、学习等方式,来摆脱父亲们对他们的控制和摆布。当一个孩子孤立无援地面对父亲的时候,他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再调皮、任性、勇敢的孩子,最终逃不过父亲厚实的巴掌。而当孩子们结成一个联盟的时候,他们发现,产生的力量发生了几何级的递增——一个父亲在面对着其他孩子的时候,会减少他的严厉和要求,变得更多的顺从和倾听——虽然他自己的孩子,一眼看出父亲的伪善,他知道回到家中,他将撕掉这副温情脉脉的面纱,而恢复他本来的面目。

在童年时,我就深刻体会到一种孤独的滋味。这种滋味,可能是父亲缺席不在身边造成的。我内心里其实颇希望有个大人给予我指导,而不至于放纵自己贪玩的性情,在亲戚同学家里乱窜。我知道读书明理,对于一个人的成长多么重要,但没有一个大人的指导和约束,要做到收束内心,安静地坐到桌前看书,对于我来说是多么不易。因此,我对父亲的态度也变得矛盾重重,我既希望他尽快结束在家的探亲假,早早地回到工矿的医院上班,这样我将获得自由;同时又渴望他能留下来,成为我学习的监督者。总的来说,我对童年获得大量自由时间感到满意,充分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度过了一段充满欢乐和野性的时光,但我又为自己这样荒芜地打发时日而为前途忧心忡忡。孤独感时常会像火山爆发一样突然袭上心头。我总是一面宽宥自己,说玩过了今天,明天要努力学习,但到了明天仍然不能收心——这样我一边尽情玩耍,一边又无限悔恨,痛惜自己荒废时日。矛盾和纠葛的心情,伴随着整个童年。

我也曾经说过,我们家族的父子之间,总是会有一个缺席者。父亲刚生下不久,奶奶就去世了,入赘的爷爷把父亲交给老祖母,自己回到了麻石村。父亲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并不常见于普通人家的父子之间,父亲是在一个奶奶的抚养和陪伴下长大的。我比父亲幸运,一年他有几次探亲假出现在家里,但父亲在我的童年里,几乎也是个缺席者。这又让我想到我叔叔,他母亲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叔叔和爷爷一直相依为命,在他的情感世界里,也始终留着一个缺失母爱的角落。父亲和叔叔,都是不易的。但生活的缺憾和不如意,总是习见于各个家庭之间,每个人家有每个人家的难处,并不见得我们家就比人家更多。我小时,从一个孩子的天性出发,对父亲多有微词,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并不高大,而今自己已步入中年,对父亲的理解和感激却在与日俱增,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也无可避免地高大起来。

那些在童年成长中经历的种种记忆,不快的和欢乐的,都如同一棵大树上的叶子,混淆难辨,在情感的河流里血肉模糊。

猜你喜欢

姨父人性孩子
“狗通人性”等十一则
逼近人性
“学习”反人性吗
我敬佩的一个人
姨夫贪闲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我的“作家”姨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