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2014-11-17text李健
text_李健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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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晚上十二点了,我躺床上读《我的名字叫红》,枕边的手机猛然响起,我给怵了一下。是弟打过来的,说是爹怕不行了,他要求你赶紧回家,担心见不到最后一面。这个时节恐怕搞不到车票,不是说回就能回的。我说要爹接听电话,磨蹭一会,终于听到他老人家含混不清的声音,想来他没戴假牙,不关风。他说这一次怕是大限到了,冲不过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刚才突然跌倒在屋子里,两脚像棉花条子一样,站不起来,你现在回来,你们回来一起商量后事,一点二点三点,在电话里提出他牵心要解决的问题。他老人家思路还蛮清晰的呀,我寻思要死也不是今晚的事,我就把提起的心放落下来,安慰他,没事的,你攒起精神来,现在没车了,我明天清早回来看你。
这时候,我才想起,不知不觉,快两个月没回家了。
接到电话后,我再也无法看书,也无法安眠。第二天天没溅亮,我就坐车往家赶。推开家门,我就见到爹坐在沙发上和妈说话,埋怨责怪的口气,只听他说,这时候了还没见到影子,没用的家伙,亏还学过医,我这点毛病也诊不好,白送他读书了……
我装着没听明白,说:爹,你在说哪个啊。
还能说哪个,还不是说你。一见到我,爹脸上就绽放出笑容。
没事啦,你爹是喝多点酒才致站不稳,害你辛苦大老远白跑一趟。妈笑着说。
我说:爹批评得对啊,是应当回家看你们了。
我没带礼物,给了爹票子,叫他想吃什么就买,别省。像惯常一样,推辞一阵,他收了。我又要他把手伸出来,把了脉。脉象没见异常,我就彻底放落了心。高兴说:爹,你还活个几年没问题。
问题大呢,反正我感到不行了。爹说他背脊骨断了,肩膀也断了,兴许骨头都露出来了,你看看。爹患腰椎间盘突出、骨质增生,加上风湿,那些痛处变形是真的,断就夸张多了。医生要他戒酒戒逗风的菜。我就说医生开的药要吃,至于戒什么就没必要,一大把年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爹常为这个与妈顶撞,听到我的话,他笑逐颜开,对呀,黄土埋上膝了,这不是活活要我的命么。
同时,我向他老人家汇报我的近况,尽拣好的说,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差处和缺点自是隐瞒不报了。这对我是很好的鞭策,对爹的病痛来说,未尝不是一剂治病良药。平时,他手发颤,碗筷都捉不住,一听起我说这些,手竟不见发颤了,瘦竹样的食指还在桌沿击打起来,挺有节奏感。
爹好久都没下楼了。这么温暖的太阳,他不敢出去晒,只在阳台上坐一坐。有一回,他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是熟人送回来的。那以后,我写上家里的电话,把纸头放在他口袋里,嘱咐他万一不会回家,就掏出纸头请人打电话。爹,真的像风中的一支残烛,说不定某个时候就突然熄没了。
妈整了菜,有一道炖猪心还特意添加了人参粉。我陪爹喝酒。爹酒量并不大,喝一点就脸红,也没瘾,他只是想把自己喝得晕晕乎乎,这样可以缓和风湿疼痛。喝着喝着,想起爹在电话里和我说的话,我眼里就生起泪花。
边喝酒爹边做报告,就和他当乡镇书记在台桌上做报告一样,听众只有我一个人。他有几个问题:一是死后不做道场,只请人开条路唱唱歌就行;二是他怕死在县城火葬,要搬回老家去住;三是他的工资卡要结算……
爹这些问题,其实我们早有研究。归结起来关键是火葬和道场。在我们老家新化乡下,兴火葬的还不多,但道场是一定要做的。爹嘴里说不做道场,其实他是想要,虽然受党教育一辈子,他担心没道场在那边的世界不好过,找不到爹娘。我说入乡随俗,别人做多大的道场我们就给你做多大的道场,你放心。至于去乡下住,妈有点不情愿,要求暂时住县城,别的不讲,买菜都不方便啊,她说她会注意,万一爹真的不行了,她就通知我们,再动身搬乡里面住。
通过商量,爹同意了。解决了这些问题,爹放下了包袱。他说一定要珍惜在生之年,争取多看几年太平盛世。
2011年3月15日凌晨1点10分,也就是辛卯年阴历二月十一日丑时,我父亲在南无阿弥陀佛的唱喏声中,乘鹤仙去。
天气本来晴空万里,到了子夜,就狂风呼啸。敞开的门窗在风的推动下,开合之间发出巨大响声,如果是在朗朗白天,一定看得见飞沙走石。老天突然做出这么大的动静,以为是天上的使者或是哪个菩萨降临。令人诚惶诚恐。
这时候我们一家兄弟姐妹都回来了,在乡下,那个过去叫石猪槽的村子里。我们团团围在父亲的床边。父亲没有大的器质性病变,平常是妈妈和弟弟照料多。之前一个礼拜,我曾以父亲病危做理由向单位请假十天,每天陪在他老人家身边。他身体就像风干的柴。我在他停食两天后才决定请假回家,对八十六岁高龄的他来说,停食两天也许意味着油尽灯残,我们没有理由漠视不管。
父亲思路很不清晰,我坐在他床头,再次重申一定兑现对他的承诺,请他放心,不要背任何心理包袱。他第一个要求是不火葬。我理解他,不火葬,并不是他怕,他是有着几十年党龄的无神论者,他是想土葬,回到他父母——我爷爷和奶奶身边去。我父亲是个毅力极不一般的人,就是卧床这么久了,他还坚持每天在床上做运动,数一二三四五,尽管他的运动不能大起大落,只能局限在床上。但我看到他偷偷落过泪。
我爷爷奶奶是1960年饿死的。那时候我父亲在桑梓人民公社当党委书记,据他说,当时他知道家里断了粮,公社的粮仓里随便弄点什么出来,他们就得救了。可是他说断粮的不止我一家,别人的眼睛都盯着我啊。结果在犹豫之中,一个月之内,我家丧失了三个鲜活的劳动力,我爷爷奶奶,还有我满爹。村里人说我父亲没良心,不顾家。作为男人,我理解父亲当时的疼痛,也理解他健忘时对着电视机,对当今巨贪巨腐,指天骂娘。父亲不火葬自是有不火葬的理由,他过去没尽到孝,下辈子再补偿。
父亲是国家公务员,要求做道场说不出口,内心其实是想要。于是,我答应三天三晚的道场,一个时辰也不会少。他没有表示反对,算是默认。没想,他去的丑时,请地仙一算,19日午时是父亲下葬的良辰吉日。原来他是想要四旦四夕的道场,他要的道场比我们预期的还大。乡间说不做道场他就见不到父母,他听进去了。
对尘世,父亲是很留恋的。脚踏阴阳两界之际,一边是他的父母,一边是他的妻子儿女。两难取舍。眼看他在生死界上顽强挣扎,痛苦万分,一口气难以下咽。信佛的姐姐带头唱南无阿弥陀佛。唱着唱着,父亲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他的嘴也仿佛翕动着,跟着在唱一样。我感到在南无阿弥陀佛的唱喏声中,某个菩萨来到了这个屋子,迎接父亲的仙去,渡他。慢慢地,父亲脸上浮起了笑容,了无牵挂样的笑容,尽管他还在笑,但我握他的脉搏已停止了跳动,他轻轻地走了。
我相信他跟着菩萨走了。
外面给父亲送行的起身炮声响起来的时候,天空中下起了雪粒子。
我穿上孝服,匍匐在地。
邻里乡亲们来了,我的兄弟们朋友们也获信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我心里大恸,我大喊:爹,您一路走好!从此,我和父亲天人永隔。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