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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父亲

2014-11-17text何泽勋

南方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母亲

text_何泽勋

沉默的父亲

text_何泽勋

父者,斧也。甲骨文所记之父,便是持斧的人,所以父字寓意勇敢与力量,父亲也是最伟大最值得尊敬之人。每想及此,身为人父的我满是羞愧,汗颜不已。

腊月回到乡镇,陪着父母过年,我那离了母亲的儿子变得略有些内向并顽劣,让我心中很不是滋味。看到其成绩下滑,又只顾贪玩游戏,不理学业,便多责骂。每当此时,父亲便在一旁劝解,并多用古语来开导,以免我太过偏激。

坐在火炉旁的父亲,还是习惯拿起烟杆抽上两口,烟雾起处,已近古稀之年的他,两鬓的头发渐已成霜,脸上的皱纹慢慢聚集,如村庄的沟壑,纵横相接。

想这些年,我漂流在外,为人子而不能尽其孝,为人父而不能善其养,糊涂度日,苟活于世。倒是父母不辞辛劳,替我抚养儿子,到晚年亦肩扛重担,奔波劳累。

尤其是父亲,少年丧父,早景凄凉。本想晚年能够平顺,却又遭遇我婚变败家,只能带着母亲和我那年纪尚幼的孩子,寄身于退休前单位分配的宿舍,窘迫度日。

父亲本来话就不多,加上这些年家门不幸,出了我这不孝子,遭受连番打击,更是沉默少语。我回乡几天,常常看到他在门外的栏杆前,一站就是半天。

都道父爱重于山,而我的父亲却成了挑山的愚公,年轻时是为自己有一条路走,年老了却是为我能有一条路走。了全国解放。未满十二岁,在最饥饿的年月,老病而备受折磨的祖父又撒手离去。作为“黑五类”的子弟,他只得跟着小脚的祖母去高山开荒种地,接受劳动改造。

第二年父亲还是考上了当时的县立第七中学,但成分不好,多受管制,家中实在没有钱供其读书,他只能在学校半赊半饿,以求能够拖完学业。后来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师长里有善心的,便和学校领导商议,让他以工代学,给学校挖保坎换取生活。

我考进这所学校读书那天,父亲便带着我去看他读书时挖的保坎。住宿楼后面,摆着三道高耸的土坎子,足有近两层楼高,经过数十年风雨,尚保存完好。

当时根本无法想象,和我同龄的父亲,是如何用他那瘦小身子完成如此繁重工程的。课间的时候,我常停步于土坎前,用带着记忆的眼睛,重复播放着父亲那举着锄头的影子。

在七中读完三年课程,父亲用一支自制的竹笔做完考题,就回家等待结果。没想到这一等便没了消息,很多同学都上了高中,他连本校高中部的通知都没有收到。经历了焦急、失望和绝望,他也就死心了,除了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就是瘫软在门口的板凳上晒太阳。

老家的门前是一条古道,不仅是旧时的盐茶之路,也是当时小镇去县城的主要途径。或许是上天眷顾,一次父亲晒太阳的时候,被回家办事的同学撞见,追问为何没有到校上课,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早被县一中录取,只因家庭出身不好,通知书被村里干部私扣,无法入学。

在同学的帮助下,经过校方多次和村里协商,父亲才带着祖母东拼西凑的几斤路粮,终于踏进了县一中的校门。

父亲生在一个时局动荡的年代,刚学会走路说话,便迎来

县一中到如今亦是这块鄂西边地的最高学府,也是莘莘学子号呼靡及的地方。父亲晚两月进校,又背负“罪恶”的成分,多遭同学白眼。他除了用沉默应对一切,便是刻苦学习,不仅补上了缺席的课程,期末考试还名列年级前茅,深得师长垂青,自此同辈再不敢小觑。

苦难的日子,总会成就一些活命的本事。父亲自小无钱买笔,只能用自制的毛笔书写,但却练就了一手好字。在课余就利用这份手艺给学校刻钢板、办黑板报,甚至凭着初中时挖保坎练就的力气,给学校抬石头修操场,自然也就能混到几顿饭吃。

再说那时的高中虽不比现在的规模,却有着国家的补助,至少不愁吃饭。这对于父亲来说自是天大的好事,不仅不用饿饭,也为家里省了口粮。尽管如此,穿衣依然成问题,还好有祖父留下的一件棉袄,陪他度过了高中三年。

到了春天,父亲就将里面的棉花抠出来,用袋子装好作单衣穿。一到深秋天气转冷,又将棉花塞进去,便成了冬衣御寒,裤子和内衣就指望出嫁的姑母私下接济。平日里省下来的补贴,他须得带回到家里,养活祖母。

在父亲上初中时,姑母们都已出嫁,家里就剩年迈体弱的祖母一人,所挣的工分根本没有办法饱肚,只能靠父亲节省下来的粮食,才能渡过危难。

三年如弹指,原本以为否极泰来的父亲,没想到高中毕业就碰上了“文革”。高考无门,他又被发配回原籍,在生产队继续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番打击,对父亲无疑是沉重的。他如耕牛般整天忙碌在地里,用读书时累积的蛮力拼命地劳作,以便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不再去想那些暗黑的明天。

面对无力改变的现实,尤其是处在一个卑微的群体中,父亲选择沉默,只是渴望能得到心灵的安静。

浑浊的年月,村庄亦如魔境,一群着了魔的人,凭着自己对最高指示的解读,加上自私如毒的内心,在与世隔绝的村庄飞扬跋扈。当权力缺乏监督和制衡,那是极其恐怖的。但凡这个时候,胸有见识和抱负的人,要么出头被圈禁,要么便沉默装愚钝。

当然,父亲遭受诸多磨难,能活命就不错了,何谈抱负。自学校发配回村,他便蛰伏在残破的木屋内,整天以劳动来压抑一切,只求能让别人遗忘自己的存在。

倒是祖母,眼看着父亲二十出头,仍无缘婚娶,自是着急,请了数拨媒人前去提亲,都因家庭出身不好,触碰钉子而回。后来又想和自己娘家结亲,了此心愿,不料想却连番受辱,颇受打击,便只能隐忍不言。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孤儿寡母,总有垂怜之人。在山的另一边,有户冉姓人家,户主老实忠厚,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早有婚约,小女儿刚满十四岁,还未许配人家。

村里人都因父亲家庭成分不好,不敢亲近,倒是这冉姓户主见父亲机灵勤快,并有一肚子墨水,但却寡言少语,沉默而不合群,便在集体劳作时多有留意。

一次农作空隙,他见其他人都抽烟休息,只有父亲还在地里忙碌,便喊过去坐在一起。他告诉父亲,要把烟学会,免得别人抽烟休息,你想找个理由偷闲都不行,说毕便手把手地教其卷烟。后来他又仔细询问了父亲的近况,得知正为婚姻而烦恼,便安慰不用着急,缘分到了自然就会有结果的。

没过多久,就有长者来提点父亲,说那冉姓人家对他有好感,可以去提亲,只是云妹年纪尚幼,可能需要等几年。征得祖母同意,他便试着去走动,期望能够得到认可。

翻开村庄的记忆,父亲总是在一些时候,拿着一卷旱烟,给我讲述过往的岁月。我到如今才明白,那卷旱烟是一段舍不下的记忆,在布满阴霾的历史天空里,点燃了生活的希望。

写到这里,我必须更换称谓,因为在以后的日子,母亲用她那最平凡的生命,谱写了虚妄年代最真挚的爱情。

父亲带着试探的心情去了冉家,没想到母亲在和他见面后,便应承下了这门亲事,只是要求他要像儿子一样给她的父母送终。这本是作为半子的分内之事,他自不会拒绝,回来禀告祖母,然后带着两三亲戚过了门户,这门亲事算是有了着落。

“敬业”的村组干部获知消息,如何能纵容这大逆不道的跨阶级之恋,便以办学习班为由,强制将父亲传唤过去,接受改造和别人的帮教。

办学习班属于“文革”的“新生事物”,也是个人崇拜神化到了极致的象征,到今天我依稀记得,小时候若犯错,祖母便说小心把你弄到学习班去,可见其严苛如此。父亲到学习班后,便被冠上“腐蚀贫下中农子弟”的罪名,要求天天写检讨书。村组干部更是轮番上阵,纠集安插的学员,天天给他“穿小鞋”。

眼看时间已过去三月,天天被困在破烂的教室里,父亲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趁着一次上大课要求他上台作检讨的机会,第一次从沉默中爆发了。他扔掉了手中的检讨书,当着数十人的面,慷慨陈词。他告诉所有人,“四类分子”也是人,也可以追求自己的感情,阶级可以隔绝一切,但却隔绝不了两个人的心。父亲直到现在给我讲起当时的场景,还是激情澎湃,据说当时下面那些和他一样“被学习”的人欢呼鼓掌,群情激奋,场面一时难以控制。

那些人想利用学习班打压父亲,以便达到让他主动退婚的目的。却不曾想碰到了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在他站出来反抗后,更多的人也学着站出来,还当众揭了某些村组干部徇私舞弊的短处。他们害怕在父亲的鼓动下,会让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便只能将他驱逐出学习班。

父亲本以为这样算是过了关,然看似平静的背后,却掩藏着风雨满楼。就在他对一切充满憧憬的时候,一场阴谋也就开始酝酿。

原来母亲有位堂兄在公社任职,得知此事后生怕因此影响到自己的前程,连夜赶回做她的思想工作。母亲却是意志坚定,不论堂兄怎么软硬兼施,就是不肯悔婚。

在一个信仰达到变态的社会,如何能让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女嫁给“四类分子”,在她堂兄的干涉下,村组干部连番上阵,天天驻点到母亲家里进行劝说。哪知她性子刚烈,只认死理,但凡到家的说客还未开口就被其逐个骂回。

这些维护阶级成分的人,以为只要说动母亲就可以解决问题,谁知却打错了如意算盘。恰好这个时候,恩施满天星电站开工,在州内各地抽调人手参与电站的建设。在其堂兄和村组干部的撺掇下,公社自不会放过父亲这样的“人才”,利用强大的政策压力将父亲连诓带骗,拉到了恩施去修电站。

父亲何曾想到,这一去就是四年。在那四年里,他除了参与繁重的体力劳动,还要完成公社连队的宣传任务,每每忙到深夜,身心俱疲。虽诸事受到压制,但他的才能却很快得到了工程指挥部的认可,也得到了县团部的垂青。就在电站竣工人员返程的时候,县团部要求留下他作为宣传干事,但公社那些人都心知肚明,他是如何被强拉进连队的,便以公社差人才为由硬将他带回。

就这样父亲再一次被发配回村里,成为靠挣工分活着的“毒草”。四年光阴,季节轮回几度,母亲已经从一个懵懂少女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更让父亲想不到的是在贫苦的生活中,她还坚守着那一份承诺,不仅顶住了村组干部的游说,也多次拒绝别有用心的牵线搭桥,一心只等着他回来。

所谓世事皆有定数,天道循环,周而复始。父亲回到村庄,见母亲还在苦心等待,心想一介女子尚有如此气节,自己还怕什么,也就把那群公社要员的恐吓抛之脑后。两人各自禀报父母,得到应允后便约定了婚期。

在一个夏天的早晨,没有锣鼓唢呐,也没有迎亲的队伍,父亲和两个姑母,带着一套新衣和简单的礼物去迎娶母亲。买新衣的钱是父亲修电站时积攒下的,礼物是姑母们凑的。在一个特殊的时代,父母的婚姻就这样简单而纯粹。

尽管如此,母亲那位做官的堂兄在他们成亲那天,还带着家人一路追骂,并偷偷将外公陪嫁给她的五斤苞谷籽炒焦,生怕她会拿过来作为种子,让这个阶级敌人再度翻过身来。

就在去年冬天,母亲的堂兄病逝在医院里,为他送终的只有他曾经伤害过的堂妹。而此时他所养育的子女早抛开弥留的他,回到家里争抢他遗留下的微薄工资。我不知道,当母亲用手合上他睁大的眼睛,为他的生命作最后的守护时,他的灵魂是否在寒冷的风中忏悔。

一间破旧的木房,一个青石镶嵌的火坑,加上两个缺了口的鼎罐,这是父亲所有的家当。母亲嫁过来后,身份自然也随着他而改变,成了阶级立场不稳定的另类,在村人的白眼中,开始了夜以继日的辛苦劳作。

那时的村庄,一切都是集体所有,分配到户的自留地和山林更是少得可怜。集体劳作中,有权势的变着法子多占多贪,成分好的也能敷衍日子,但若是出生不好的,便如菜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父母成亲以来,自是处处受难,加上和那些村组干部对抗多年,积怨颇深,他们如何咽得下气,又无别的办法,便只能在劳动生产中时时苛刻,以此来泄私愤。

祖母年老体弱,能将两分自留地收拾出来已是辛苦。父亲除了完成劳动,还要给生产队当计工员,但所得的工分却和其他人一样,稍不留意还会被扣分处罚。母亲怀孕被别有用心的人当成借口,本来算十分工分的只能算八分。这样一家人能吃饱肚子已是万幸,更不用说添置家具和整修房屋。

还好当时山林管理不是很严格,小镇上也有一个炭厂收购杂柴,每当傍晚生产队收工后,父母亲便拖着疲惫的身子悄悄上山砍柴,第二天清晨扛着柴火走三四里山路去街上卖,然后赶着回来继续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特别是到了冬季农闲时节,父亲要应付生产队安排的任务,母亲则冒着风雪独自上山砍柴,每天来回几趟,背着上百斤的柴火去街上换回微薄的薪酬。

据母亲回忆,当时柴是六厘钱每斤,一担柴上百斤,也就五六角钱。在那两三年里,她靠着卖柴积攒了一千多块钱,细算下来那是一笔很惊人的数字,需有二十多万斤柴才能收入的。也就是这笔钱,父母又在老屋旁边加了两间木房,让原本破陋的家有了新的气象。

每想到母亲瘦弱的身躯,要背着高出她身体一倍的柴捆,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如何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直到现在,母亲的背和肩膀都会因陈年的劳伤而疼痛。

因为母亲太过辛苦,当时医疗条件又太差,我那大姐、三姐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二姐也是自小体弱多病,母亲带着她多方求医,好不容易才捡回了性命。这也是母亲心痛所在,但凡谈到对门家的姑母,她总会说若是你大姐还在,也都这么大了。

到了“文革”末期,时政更是变幻莫测,唯独教育在荒废多年后,又开始重拾起来。然十年动荡,师道尽毁,多少儒生遭劫不复?村庄所在的小学招收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学生,却没有老师,虽请过几人,但大多不能胜任,直接被刁强的学生赶了回去。

校长着实无奈,只能到区委去反映情况。不曾想新任书记乃修电站时县团部的领导,在听取校长汇报后,立即想到了被发配回来的父亲,就让他去找乡间寻人。

校长对父亲自是不陌生,但又不能太直接,免遭非议。回到学校立即找来村干部,让他们举荐可用之人,哪知三番四次,这些人推荐的不是自己的亲戚,就是提着礼物走后门的人。校长等了两月,眼看学生们无人授课,也就没有了耐心,便向村里讨要父亲。那些村组干部自是不情愿,但一听说是区委书记交代的,也就不敢再多言语。

就在村干部带着校长找到父亲时,他正在地里铲草灰,整个身上都是尘土,就剩一对眼睛在外面。他换了一身衣服,便随着校长到了学校,没有课本,也没有课程表,更没有参考书籍,看着乱糟糟的课堂,拿着粉笔就开始了他的第一堂课。

春秋无情,桃李芳菲。三尺讲台之上,父亲这一站就是十年。然而受身份影响,他依旧是一名没有保障的民办教师,辗转了几所学校都是如此,一直得不到转公待遇。父亲一心执教,倒也不太关注身份问题。但他哪里知道,在文教站里有位极“左”的权贵,总是如“秋风扫落叶”般仇视另一阶级的人,又因父亲在修电站时得罪过他的近亲,早就被他圈定在打压的群体里,不得翻身。

眼看父亲年近不惑,已过了招考的年龄,转公办已是无望,也就死心了。哪知随着改革开放,国家政策调整,文化和教育分署而治,到文化局当家的却是他曾经的恩师。这位以性子暴躁著称的老局长,在挑人时才得知父亲毕业后所经历的遭遇,愤怒惋惜之余便将他要到了文化站。

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父亲辛苦半生,终于等来了转机,从此结束了他潦倒的“贱民”生涯。虽然他十年的“民办”工龄被无情的抹杀,但他依旧感恩那些帮助过他的人,并热爱着这份清贫的职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文化事业方兴未艾,基层文化部门始得到重视。父亲调过去后,靠着过硬的业务水平和谦和的性格,未过两年便升任了站长一职。然在这个位置上,他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退休。

从苦难中挣脱出来,终于过上了平稳生活。父亲刚接手站里的工作,就有了新建站署的任务。在两年的时间里,他和建筑工人一起抬石头、砌砖墙、抹石灰,在集镇的山腰建起了两层半的办公楼。

记得一年寒假我到镇上看他,正逢赶工阶段,他怕我没人照顾,就带着我去山里采购木材,以作修建用的脚手架。等到装车完毕已是深夜,车灯行到半山腰就出了故障,在漆黑的夜里,他拿着手电筒在前面,一步一步给车引路。

直到现在我依旧清晰记得,在寒冷的山风中,父亲边哆嗦着身子,边小心翼翼地在前面行走。等车到了安全地方停下,他头发和眉毛上的雪水都已结成了冰。

随着站署的建成,父亲也有了自己的宿舍,恰逢姐姐上初中,父亲便将我们接到了身边读书。随后母亲也到了镇上,边照看我们,边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家人团聚,境况渐好,自是顺意。然而命运多舛,天道不公,一次疾病又打垮了父亲,也让这个刚安定的家再次陷入困境。

那是夏天的傍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忽然父亲腹痛难忍,送到医院就诊断出是急性阑尾炎。去县医院的路太远,便只能在镇上医院做手术。而当时的乡镇医院,没有专业的麻醉师,也没有像样的手术室,在住院部二楼简易的病室里,父亲手脚被绑在病床上,嘴里塞上布团就开始了手术。我和姐姐趴在门口,从缝隙中看到我们的父亲在病床上因疼痛而挣扎,几次都将捆绑的布带拉断,那一声声闷哼透过木门,刺痛着幼小的心灵。

而就在数年后,父亲又因胆结石住进医院,可就在手术前一天,我却因胃出血而病倒在床。本应是我照顾他的,反而是他放弃手术照顾我,直到两年后他再次住进医院,做手术的医生端着一钵石头出来责备我,说胆都烂了,病人是如何撑过来的。我愧疚地低下头,那一颗颗冰冷的石头就像堵在了心里,让我说不出话来。

生命如此短暂又如此之轻,在风云变幻的当代中国,人心诡异莫测,世事变幻无常。父亲一生遭遇坎坷无数,唯有谨慎为人,沉默应对,方保无虞。在累积的记忆里,父亲始终宽容而平静。他对母亲除了挚爱,还有一份感恩。而对待子女也是爱护有加,宽容慈和。

还记得他刚到文化站上班的时候,住在电影院的楼上,晚上无事便喜欢下去看电影。我第一次随他去镇上,还未读小学,入夜他便拉着我去影院。那个年代的电影题材紧跟主旋律,尤其是以三大战役为主的战争片风靡一时。而我幼年胆小怯懦,因血腥场面太多,未免心惊胆战,哭闹要离场。父亲劝解无果,又怕扰了别人,无奈之下只得陪我离开。

父亲兴致正浓,却被我无理取闹,坏了心情。我本以为回去后会遭到责骂,但他却只是表情严肃了些,询问是何理由。当我告知是因为恐惧,他便立即阴云转晴,找来热水和毛巾,洗净我哭花的小脸,并蹲下身来给我道歉,保证再不带我去看此类影片。

后来我去州府读书,因水土不服多遭病灾,父亲总是辗转数百里前去照顾。恩施的初秋阴沉多雾,我初到校就突然发病,躺在单调的病房里,头疼欲裂,眼泪直流。父亲伏在床前,轻轻擦拭掉我眼角的泪水,自己却心疼得掉下泪来。几番思量,对于看重书香门第的他,做出了一生最艰难的决定,就是让我休学养病,如果身体养不好,就退学另谋出路。虽然后来我返校依然多病,但在他和母亲的精心呵护下,身体还是好了很多,坚持读完了中专的课程。

毕业后我结婚生子,又北上求学,继而南下打工,父亲无疑成为我坚强的后盾,不管我如何困窘,他总没有责备,只是关切我在外面的境况,大凡不顺,便劝我回家,调整好了再作打算。

几年前我闹离婚,父亲赶到小城调解,当看过我厚厚一摞诗稿,他遗憾地告诉我前妻,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你不仅没有读懂他的诗,也没有读懂他的心。而对于我,他只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为何你的心到现在竟如此沧桑。

就这样,我的不幸又破碎了父亲原本平静安稳的时光,他奔波在我与我的孩子之间,操劳而累心。

十一

回城的那天,父亲送我到街口,他极力隐藏眼中的不舍,劝我早点出发,并叮嘱路上小心。我驾车离去,从反光镜中看到他站在刺骨的风中,苍老的身影就像一座守望的雕塑。他的身边站着母亲和我的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相互慰藉。

我忍住酸楚的泪水,在颠簸的山路上前行。我不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久,前面还有多少坑洼。我也不知道我的人生什么时候才能安顿下来,让我的父母和孩子不再等待,不再失望。尤其是父亲,可以在他的晚年,享受片刻的宁静。

向父亲道歉,世界末日之前

我仍游走他乡,在霓虹和电暖之间

醉酒、呓语、做梦,甚至忘记

和父亲道别,哪怕末日并未来临

我不在乎地球是否存在,人类是否消失

我只在乎父亲,如果有一天父亲离开

比世界末日更可怕,不危言耸听

父亲的脊背和肩膀,撑起我平凡的生命

父亲老去,在光和白发之间

颤抖的手仍为我书写前路和归宿

在回家的路上装一盏灯

所有的日子,为我点亮

遥望我的故乡,眼泪浸透山峦

记忆的诗行,耕耘不出父亲的沧桑

我选择这个夜晚,跪伏在黑暗中

跪伏在灵魂前,向父亲道歉。

这是世界末日那天我写给他的诗歌,面临传说中即将毁灭的时刻,我唯一要做的,是向父亲道歉和忏悔。

前几天父亲打电话给我,问清明节是否回家。我知道他是想和我一起去给祖辈们上坟,记住那些久违的山路和村庄的模样,记住荒废的老屋和苦难的日子。

随着渐渐老去,最近两年,父亲和我的通话较以前多了些,常提醒我注意身体,少抽烟熬夜,并询问一些我生意上的事,让我不着急,总会挺过去的。

而更多时候,父亲依旧选择属于他的沉默,在遗忘的小镇时光里,在他亲手修建又老去的宿舍,静静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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