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喻微小说三题
2014-11-17警喻
警喻微小说三题
阴阳年
天还没有亮透,父亲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把用铁炉子烤热的棉袄棉裤递给我,说就热乎快穿上。
父亲每天都是这样,早早地从炕上爬起来,端一筐麻茬添进铁炉子里,把衣服烤热给我穿。
今天似乎比每天早些,不但因为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更主要的是今天杀年猪。
我穿好了棉袄棉裤,父亲就从炕橱里掏出线麻,他续我搓,不一会儿,三根手指粗细的麻绳搓好了。我知道,这是杀年猪用来绑猪蹄子和猪嘴巴用的。搓完绳子,父亲又到柴火垛撅回一把高粱秆,放在地上的瓦盆里,准备用它搅猪血,以防猪血凝结。搅过的猪血,会出现很多血丝,用笊篱捞起,攥净血水,放进烀肉的酸菜锅里,这样的杀猪菜才有味道。然后往猪血里兑些烀肉的老汤,撒些葱花、花椒、咸盐,加点蛋清,把弄好的猪血灌进事先洗净的猪肠里,上锅一煮,蘸着蒜泥就可吃了。
我已经五年没有吃过猪肉和血肠了,因为妈妈去世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我们家就没养过猪。今年春天,父亲用一麻袋玉米从邻居家换回两头猪崽。父亲跟我说,今年过年我们也能杀猪了,也能吃血肠了。
于是,我每天都去山上挖野菜,回来用锅馇好,拌点玉米糠,两个猪崽气吹似的长。
于是,我就盼着过年。
父亲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天已大亮。父亲站在猪圏旁看着圈里长得一水水的大肥猪,不知是高兴,还是舍不得,泪水在眼圈里直转转。我想父亲也许是想起了我的妈妈。
妈妈活着的时候,父亲总和她吵架。那时,我才七八岁,不知他们为啥吵。后来,隐约听村里人背后说,我的大姨父曾抱着我妈妈亲嘴被我父亲撞见了。从那时起,我开始恨妈妈,以至后来妈妈去世我一滳眼泪也没掉。
刚吃过早饭,杀猪的胡大叔就领着三四个人拎着杀猪刀走进了院里。父亲刚从猪圏里赶出一头,大伙就七手八脚地把猪撂倒,绑上猪蹄和猪嘴,用杠子抬到院子里早就放好的八仙桌上,我急忙从屋里端出接血的瓦盆放在猪头的下方,胡大叔拿双筷子插进绑猪嘴的绳子里拧了一下,一只手攥着筷子把猪头稍稍往起提了提,另一只手操起刀从猪脖腔处插进去,然后,猛地把刀一拔,一股殷红的鲜血喷溅出来……
父亲早把一锅水烧得翻滚,大伙把猪抬到锅台上,用瓢往猪身上泼水,不一会儿,猪就褪好了。
眨眼间,胡大叔就把猪大卸八块。
灶里架上柈子,锅里重新添好水,父亲选了些肉丟进锅里,一袋烟工夫,屋里就飘满了肉香。
父亲让我烧火,他洗了洗手出去了。只一会儿,就把队长、会计、民兵连长和全队男劳力领了回来。杀猪请客是我们黑瞎沟屯的习俗,何况我们家五六年没有杀猪了,总得好好请一顿。
父亲把大家让到屋里,又打发两个小伙子借桌子板凳,简直就像我娶媳妇似的,场面弄得挺大。
父亲在我身后转了两圈,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我叫到一边,沉吟了半天,对我说,把你大姨父也叫来吧。
我知道,父亲有这样的决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站在那儿没动。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吧。
我把大姨父领来时,菜已经上桌,酒已倒满碗,大伙正吵吵要喝。见我大姨父出现在门口,一下子静了下来。
父亲迎上来说,来啦。
大姨父含糊地应着。
这时,队长站起来,招呼着,来,来,坐这里。
大姨父就坐在了队长旁边。
父亲说,大伙喝吧。
大伙这才缓过神儿来,吵吵嚷嚷地喝起酒来。
唯独大姨父不吱声,只闷头喝酒。
酒过三巡,大姨父突然从凳子上摔倒在了地上,嘴里的哈喇子淌了出来。
大伙一下子就蒙了。
队长急忙让车老板子套车,送大姨父去公社卫生院。车刚出屯子没走上二里地,大姨父就停止了呼吸。据大队卫生所的大夫说,大姨父是死于突发性脑溢血。
队长说,人死了不能回村子,就停放在村头吧。
大姨父的儿子,我的两姨哥哥满堂子不肯,非要拉我们家去,埋在屋里不可。
对于大姨父的死,满堂子简直是疯了。爬上我家房顶,把大黄纸压在房脊上……
队长好说歹说,答应大姨父发丧的费用由我家承担,拿不出钱就用猪顶。
满堂子就把我家仅剩的一头猪赶到了他家。这才答应在村头搭起了灵棚,把尸首停放在那儿了。
那天夜里,我居然梦见了妈妈,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见到妈妈。妈妈穿件红袄,满脸喜色,正忙着往门上贴福字儿。
我在哭喊妈妈的声中醒来。
醒来的我,脸上已挂满了泪水。
我把梦中的情形告诉了父亲。父亲抚摩着我的头叹了口气说,虽然说梦都是反的,阴间阳间都一样,你妈那边肯定也忙着过年哩。
天要下雨
这几天,天总阴沉沉的,就像父亲脸上不愉快的神色。
临去生产队干活时,父亲嘱咐我多抱些柴火回来,怕是要下雨了。可是我一连准备了两天柴火,这雨也没下。
我站在门口,望着天,就看见赵婶着急把火地来了。此时,仍然阴沉的父亲正忙着做晚饭。
赵婶到了,父亲露出些许的微笑,对我说,烧火。就领着赵婶去了里屋。
赵婶这几天常来我家,每次来都神神秘秘的。我不知道她找父亲有啥事儿。锅烧开了,赵婶还没出来。
我就好奇地走到门口,听到赵婶嘀嘀咕咕地说,那咋整,这事你得掂量好。
父亲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赵婶是妇女队长,东邻西舍的事她都知道,该管不该管的她都管。赵婶办事很公道,在我们黑瞎沟屯很有威信。
赵婶走后,父亲端着饭碗一直没吱声,只是没滋没味儿地吃着。
父亲这几天情绪一直很低落,常常拿东忘西。
有天晚上,两姨哥哥满堂子来了。满堂子脸色很难看,绕过我直奔里屋拽着父亲的脖领子问,咋的,你是不是觉着害我们家不够惨?
高中对于学生而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学习阶段,数学对于学生而言也是一门非常重要的学科,需要老师们重视数学情感教育,为学生们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
父亲怯懦地说,不是,真的不是。
满堂子说,你把我爹喝死了,还惦念起我妈啦?是,我爹跟我小姨有没有事,这是你们的事儿,你别动我妈的歪心眼儿。
大姨夫死后,虽然我还拿满堂子当作很亲很近的姨哥,可他却拿父亲和我当仇人。
父亲满脸难色,是你妈托他赵婶来说的,我也没应允。
满堂子撒开父亲,照你这么说,我妈是上赶着你了?你做梦吧你,就你这破家,穷得叮当响,这日子咋过?
父亲说,我知道,我不配。
知道就好。满堂子说完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好像还瞪了我一眼。
其实,姨妈对我们挺好,妈妈去世后,姨妈常给我们爷俩做鞋穿,夹的棉的供着。有时还来我家给我们洗洗衣服,拾掇拾掇屋子。她对父亲说,她干这些活计都是为我,不能让我没人管。那一刻,我一直都认为,姨妈就是亲妈。
有一次,我病了。倒在炕上蒙上被子还冷得直打牙巴骨。
姨妈来了,用酒泡红花,在我的额头、前后心、手心脚心上搓着,朦胧中我以为是妈妈,就拽着姨妈的手哭喊着妈妈。这一喊就把姨妈的泪喊了下来,她抱起我喃喃地说,没娘的孩子苦啊!
父亲叹道,屋里没女人的日子是不好过!
大姨说,没男人的日子也难。
父亲又自责道,都怨我,那年杀猪,我不该找大姐夫来,他要不喝闷酒,死不了。我这肠子都悔青了。
姨妈许久才说,那不怪你,是他到寿了。
我把姨妈当成自己的妈妈,可我知道她毕竟不是我的亲妈。
赵婶开始张罗父亲和大姨俩人的事,这一张罗,就把这事整大了。
满堂子整天在家闹,连劝说他的媳妇都骂。事情公开了,姨妈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大姨说,满堂子,你大了,你也是有儿女的人,离开我,你们也能过。你姨弟还小,我帮他拉扯一把。
满堂子哀叹着,薅自己的头发,在地上撒泼。
姨妈来到我家,跟我父亲说,这个家,里里外外都得你手到,啥事都得自己扛着。我妹子活着时又不让你省心,你心里苦啊!姨妈摩挲我的头说,这事儿就定了,咱俩搭伙把孩子拉扯大,这孩子跟我不生分。
父亲说,难啊!满堂子驴驴豁豁的,我不想让你们娘俩闹别扭。
姨妈说,这事儿,你别管。你想没,你要有个天灾病业的孩子连饭都吃不上。
父亲说,大姨子嫁妹夫,这也不是个曲子。
姨妈说,別说这没用的,人亲不?亲就嫁了。我妹子说不定在那边都跟人家过上了呢。
听了这话,父亲不再言语了。
几天后,赵婶和满堂子的媳妇把姨妈送过来,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在我家喝了顿酒,姨妈成了我的亲妈。
那天,唯独满堂子没来。
那天,天真的飘起了雨,一直下了七天七夜。可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晴空,父亲也一定是这样,乐颠颠地往屋里抱柴火。
三十多年过去了,有一个事情一直让我想不明白,我不知道,将来他们走的那天,会和谁埋在一起?
那一年,我十一岁
二婶走了。
二婶结婚不到三年就走了。
二婶走的时候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我站在二婶的棺椁前默默地立着,我知道二婶是抑郁成疾走的。因为就在二婶即将成为我二婶的头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以至她后来一直生活在担惊受怕中。
在黑瞎沟屯,不论谁家办喜事,至少要预备两天酒席,头一天叫偏席,第二天拜堂成亲叫正席。偏席那天晚上,老亲少友挤在我家的土屋里喝酒。那时,我才八岁。我对喝酒当然不感兴趣,就抓了把肉丸子坐在窗外的小凳子上,就着朦朦胧胧的月色吃着。
东院就是我那没过门的二婶家,我们两家就一墙之隔。说是墙,只不过是半米不到的干打垒土墙,我常爬过墙头去她家玩。其实,二婶的心上人不是我二叔,是村子东头的二牤子。我常常见二牤子去她家帮着干活,二婶和二牤子有说有笑的总也唠不完。俩人正好着呢,我二叔从中插了一杠子,硬是用一头老母猪、四百块钱,还有几块碎花布料送给了我二婶他爹,就把我二婶撬来了。后来,她就成了我的二婶。
我正享受着肉丸子的美味,就见三斜楞推开房门里倒歪斜地去房后的柴草垛旁撒尿。
三斜楞是个光棍。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不用喂。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脑袋削个尖往前凑。常常喝得跟头把式,五迷三道的。
不一会儿,就听房后有争吵声,我好奇地跑过去。见听三斜楞说,见面分一半,我赶上了,不能白赶,你要不从,我就在明天拜堂时把这事儿抖搂出去。
我见二婶和二牤子哆哆嗦嗦地跪在三斜楞的脚下,苦苦地求饶。三斜楞一把薅起二婶,强行地把她揽在怀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知道三斜楞是在欺负二婶,就顺手抄起木棒翻过土墙砸在了三斜楞的后脑勺上,三斜楞连声也没吭就倒在了地上。
二婶把我抱在怀里嘤嘤地哭。
二婶和二牤子走后,我跑回屋里说,三斜楞喝多了,倒在房后起不来了。
大伙七手八脚地把三斜楞抬回到他家,三斜楞睁开眼睛,摸摸后脑勺子,问我这是咋啦?
大伙说他喝多了,摔倒在地上了。
三斜楞只觉得后脑勺子疼,好像什么事儿也记不起来了。
过门那天,二婶哭得死去活来。拜堂时两眼红肿着,一直盯着大门口,看上去非常恐惧,生怕有啥事儿发生。晚上闹洞房,屋里挤满了人,大伙起着哄,捉弄二叔二婶,二叔跟他们疯着,二婶脸像葡萄水坐在炕沿边一声不吱。二婶见我进去,急忙抓把糖塞进我的兜里,还挤着笑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几天后,三斜楞来到我家说找二叔喝酒。二婶很紧张,死死地拽着二叔不撒手。三斜楞淫荡地盯着二婶,说我只想喝点酒。
二婶不敢看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二叔的怀里。
三斜楞走后,二叔很不高兴地倒在炕上生起了闷气。二婶一直心神不宁地坐他身边。
有天早晨,二叔赶着马车去公社给队里拉化肥,二叔刚走,三斜楞就来了。塞给我一块糖,摸着我的头嬉笑着打发我到外面玩。二婶喊我不要走,可我看看手里的糖,还是推门跑掉了。
刚到门外,屋里就传来声嘶力竭的大叫,我急着跑回屋,见三斜楞捂着裆部嗷嗷地叫着,二婶披头散发地哆嗦着,小衫的扣子全掉了。二婶哭够了,把小衫塞进灶坑里烧了。这是第二年的春天,那年我九岁。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从山上遛鸟蛋回来,刚走到山下,见三斜楞拖着二婶往山上捞,三斜楞说就一回,就一回,你要不答应,我就把你和二牤子的事告诉你男人。二婶一边挣着一边叫着。
我知道三斜楞说的男人是我二叔。我就高喊,二婶!二婶!
我这一喊还真管用,吓得三斜楞跑进了山里。
这是我十岁那年的夏天。
后来,二叔和二婶总吵架。可每次二婶都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只是嘤嘤地哭泣。
再后来,二婶病倒了。倒在炕上的二婶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地吐血。
二婶死后的那一夜,二叔的头发全白了。
我在给二婶烧纸时,捜寻着这模模糊糊的零散记忆。
我不明白这么年轻的二婶怎么会忧郁而死。
二叔拉起哀伤的我,拍着我的头说,记着,娶媳妇一定要娶个两厢情愿的。
那一年,我十一岁。
警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曾在《北方文学》《章回小说》《小说林》《百花园》《岁月》《短篇小说》《文学报》《短小说》《中华传奇》《天池》《延安文学》《小小说月报》等报刊发表中短小小说三百余篇。四十余篇作品被选入各类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