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争着的夫妻们
2014-11-17◎张弛
◎张 弛
关于这篇小说,评论家汪树东先生已经分析得十分透彻,本不需作者赘言。但主编何凯旋先生嘱我写一创作谈,我于是想到,把这篇小说的一些未尽之言,借此机会发表出来,算是对小说文本之不足的一种补充。
我国社会向市场经济转型以来,竞争关系已经越来越成为人与人之间最普遍、最深刻的一种关系。一个人从童年时代起,就不得不接受这种关系。以学习成绩为核心的竞争,从小就把竞争中的优胜——一种人生的优越感,作为一种普世的价值观,潜移默化地灌输进孩子的头脑之中。成人了,踏入工作岗位了,就陷入了更为漫长的竞争——围绕着所谓“事业”的竞争。优胜的标准变得更为宽泛而实惠,钱、权、名、利,都是竞争的标的物。直到老了,退休了,应该歇歇了吧?不能,围绕孩子的所谓“前程”展开的新一轮竞争,已经悄然上演。
竞争的结果有两样:好的方面,人们创造和追逐物质财富的积极性被空前调动起来,人的智慧和才能充分地投入到物质财富的创造和物质世界的建设中来,物质文明在这个过程中高度地发达起来了。而坏的方面呢,人心却越来越孤独。因为无处不在的竞争,使得人与人之间都成为潜在的对手和敌人。西方社会比我们更早地进入到市场经济,因此西方的哲学家、文学家比我们更早地体会到现代人的孤独感。于是,才有了萨特的那句名言“他人即是地狱”;于是,才有了卡夫卡在《变形记》中创造出的那个孤独的甲虫——格里高里。
同学之间的竞争,同事之间的竞争,官场同僚之间的竞争,一旦极端化之后,所造成的一些恶性的后果,时常见诸报道。但人们或许未曾注意到,在这个以“个人主义”、“自我实现”为普世价值观的世界上,竞争正在渐渐渗入到传统家庭伦理的肌体内部,对其发生着一种潜滋暗长的腐蚀作用。于是,连至爱亲朋之间,都成了竞争对手,家庭内部也成了一个比拼的战场,孤独的心灵到哪里去寻找港湾,到哪里寻找慰藉?
在这篇小说的一些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实际上就提示了两组发生在至爱亲朋之间的竞争关系:一组是苏依群与妹妹苏依众之间的竞争关系,苏依群处于弱势,这组竞争关系是从苏依群的视角来表现的。一组是关维孔与妻子苏依群之间的竞争关系,关维孔处于弱势,这组竞争关系是从关维孔的视角来表现的。之所以如此选择视角,是因为竞争总是给弱势的一方带来刻骨铭心的体会。那种压力,那种焦虑,那种失败后的酸楚,真是一言难尽。出于传统家庭伦理观念,我们的文学很少表现,或者说不忍面对至爱亲朋之间的这种冷酷的竞争。大家更愿意把竞争放在同事之间、官场、商场之间,而涉及到男女关系中的矛盾冲突,则更多地从情感纠葛的视角看待和切入。殊不知,人与人之间这种普遍而深刻的竞争关系,其实早已经深入到家庭肌理的内部。在很多调解家庭纠纷矛盾的电视栏目中,我们经常可以听到“丈夫过于强势”、“妻子过于强势”、“某某过于强势”,由此导致了一系列的矛盾冲突,追根溯源,其实矛盾就起因于人与人之间那种普遍而深刻的竞争关系。
苏依群和苏依众竞争,比拼的是财富、地位和物质享受。关维孔和苏依群竞争,比拼的则是社会关系、人脉积累和在此基础上的所谓“办事能力”,而归根结底他争的是在家庭中的地位。
竞争作为一种人生哲学和社会哲学,并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固有的,而是西学东渐之后的舶来品。自从达尔文发现了“生存竞争、优胜劣汰、物种进化”的自然哲学,为西方市场经济社会的价值观奠定了理论基础,由此诞生了所谓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但这种价值观在创造物质文明的同时,给人类的精神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伤害甚至灾难。两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人深刻反思价值观问题,在迷茫和困惑中诞生了现代主义文学。
经济学关注的是GDP,而文学关注的是人,是人的心灵,人的灵魂。以经济学的眼光来看,当代中国人的竞争意识或许还不够,还需要鼓励和鞭策。但从文学眼光来看,竞争或许已经过度了,甚至扭曲了。
其实,从当代中国的世态人情来看,对于一半以上业已步入小康生活的人们来说,之所以疲于竞争,所要追求的并非简单的物质利益,而是附着其上的那种所谓“人上人”的优越感。而从心理学角度上讲,优越感和自卑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来源于同一种价值观。遇弱表现为优越感,遇强表现为自卑感。没有悟透这一层的人,老是用追求优越感来代偿自卑感,其效果等同于饮鸩止渴。
有人要问了:作者想倡导的是什么呢?难道是无所作为的老庄哲学吗?当然不是。作者想倡导的是,人生当追求价值感,而非优越感。价值感是利他的,价值感是各尽所能不攀比的,价值感是讲协作而不讲竞争的,价值感是讲集体主义而非个人主义的……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有一句话在社会上流行,叫作“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或许是对作者理想社会的一种描述。
以上这些所谓的创作谈,或许有些大而无当,在这篇小说中也没有得到充分的表现。只是我创作过程中的一种潜意识,如今才浮现在意识层面,这些思想意识在我的另一篇小说《心理治疗》中或许流露得更为显著一些。补述于此,希望对读者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