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瓦罕走廊的多元文明
2014-11-15唐荣尧
唐荣尧
信奉并坚持独立精神下的田野人文地理写作者、行者、修者和学者。迄今出版个人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历史散文《王朝湮灭——为西夏帝国叫魂》、《王族的背影》、《西夏帝国传奇》、《消失的帝国:西夏》;人文地理散文《宁夏之书》、《青海之书》、《大河远上》、《影像青海湖》、《中国新天府》、《文字背后的美丽》、《秘域》、《中国回族》(合著)、新史学专著《西夏史》等。
一场场残酷的厮杀后,大唐军队的猎猎战旗终于被撕裂于阿拉伯弯刀之下,从亚洲西部而来的远征者,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和笑容,循着唐军败退的路向,穿越瓦罕走廊而来……隆冬季节的瓦罕走廊,静静卧在冰雪中,视野中空无一人。这种空寂让我想象瓦罕走廊曾经的盛景:一条顺畅的文明之河,输送着不同文明来往于帕米尔高原两侧。
千百年来,瓦罕走廊一直以高蹈的目光肃穆地俯视着亚洲大地,洞察着东来西往的客商、僧侣、军队穿行于帕米尔高原。它就像一条血管,迎来或送往亚洲的各种先进技艺、文化或文明,它们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或交错后,各自沿着命定的路向,抵达所在的归宿地。来自中国的儒家文明、印度的佛家文明、从西亚辗转而来的希腊文明、从阿拉伯半岛和波斯高原上迅疾而来的伊斯兰文明,就沿着这条血管,在瓦罕走廊汇聚、发散后,经过时间的缓慢加工,绘就了亚洲的文明画卷。
影响深远的怛逻斯之战
1000多年前,任何一个像玄奘去天竺取经的内地来者,像任何一个到帕米尔高原西侧去执行军事任务的大唐将士,穿越瓦罕走廊时,还有着“此乃国内”的心理。然而,当阿拉伯战马驮负着波斯远征者抵达走廊那头时,冲突就开始了。
我开始怀想那位带着大唐远征军穿越这里的将军高仙芝,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大唐在这里的一幅图景:朝廷设置了有效的军事管理机构,当高仙芝带领大唐远征军穿越瓦罕走廊,进入今天的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境内,并设置了军事机构后,整个帕米尔高原都纳入了大唐帝国。
站在瓦罕走廊中,我突然发现一个巧合:这里距离大唐帝国的国都长安和伊斯兰教的圣地麦加几乎一样远,都在4000公里左右。从两个城市出发的两种文明,抵达这里时,改写亚洲文明史和宗教史的一幕出现了。
公元713年,新崛起的阿拉伯帝国向东远征到4000多公里处的怛逻斯(即今哈萨克斯坦的江布尔城),从此和大唐军队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交锋。当时,已经完全领受伊斯兰教的屈底波,统帅着东征的阿拉伯人穿越波斯高原,夺取了中亚的布哈拉和撒马尔罕。不久,他接到唐玄宗让使臣带去的一封信,希望他遣使长安,进行交流。屈底波傲慢地将信扔在了一边,向唐朝使者挥起了波斯弯刀,并将刀锋开始伸向帕米尔高原深处。屈底波的傲慢和对大唐帝国疆域的觊觎,挑战了大唐帝国的尊严,于是唐玄宗下令唐朝军队向西穿越帕米尔高原,志在夺回怛逻斯。
得到唐军进入帕米尔高原的消息,阿拉伯帝国驻巴士拉的东方总督艾布·穆斯林立即展开布置,让部将赛义德·本·侯梅德带领数千人的先遣部队抢先驻守在怛逻斯城中,为阿拉伯军队的集结赢得了时间。
唐朝军队攻城不克,身为统帅的高仙芝没有觉察到一场看不见的危险正在逼近:以快速奔驶著称的阿拉伯战马驮着他们的主人很快集结到了怛逻斯另一侧,从背后袭击了唐军。双方在怛逻斯河两岸展开了决战。高原反应、长途行军以及后勤保障跟不上,加上唐朝的葛逻禄部军队临阵叛变等原因,导致唐军失败。
伊斯兰文明进入中国
那场惨烈的战争中,1万多名唐朝军人被俘。俘虏中,有一个叫杜环的随军书记官。他和其他被俘的唐朝军人跟随阿拉伯军队转战于中亚、西亚,并曾到地中海沿岸等地区游历、居住达10多年之久。阿拉伯人在清点俘虏时,在俘虏们身上发现了其携带的纸张,于是那些有造纸技术的工匠受命,不久就在撒马尔罕修建了大唐疆域之外的第一个造纸作坊。
对于中国,怛逻斯之战无疑是自唐宋以来影响最大的一场战争。俄罗斯历史学家巴尔托里德这样认为:“中国文化和伊斯兰文化这两种文化,究竟哪一种应当在河中(即中亚河中地区,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全境和哈萨克斯坦西南部)居统治地位的问题,就是由这次战役决定的。”
一场场残酷的厮杀后,大唐军队的猎猎战旗终于被撕裂于阿拉伯弯刀之下,从亚洲西部而来的远征者,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和笑容,循着唐军败退的路向,穿越瓦罕走廊而来。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波斯商人、使节、传教者紧随其后,开始前往中国,他们在帕米尔高原西侧经过充分的准备后,开始上路了,他们的目标便是帕米尔高原东侧的中国,瓦罕走廊就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为人们熟知的是,这里是丝绸之路的要道,是佛教进入中国的第一站;不为人们所知的是,这里也是伊斯兰文明进入中国的第一站。
法国学者鲁保罗在他的《西域的历史与文明》中这样写道:“在整个西域,穆斯林的长老、商人、旅行家们于口袋中装着《古兰经》,成了宗教传播者。许多中文和阿拉伯文资料都指出,他们自公元7世纪起,便在亚洲四周存在。”站在瓦罕走廊,我想起鲁保罗的这句描述时,眼前仿佛闪过这样一幕:怛逻斯之战后,那些伊斯兰教的传播者在这里停留时,从口袋里掏出《古兰经》,念诵的声音在瓦罕走廊上轻轻回荡,影响了分布在走廊上甚至更远地区的人们。
崇拜雄鹰的塔吉克人
塔吉克人是瓦罕走廊上的土著居民。“塔吉克”一词为波斯语,意即“戴王冠者”。塔吉克族的祖先是古老的塞人,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这些塞人开始信奉琐罗亚斯德教(又称袄教或拜火教,曾随丝绸之路传进内地),他们心中的保护神是一位叫阿胡拉·马慈达的太阳神。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图腾崇拜,比如汉民族的龙图腾、蒙古族的狼图腾、哈萨克族的白天鹅图腾。而生活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则尊崇翱翔于天地间的雄鹰。
伊斯兰教传到瓦罕走廊时,他们被迫改信伊斯兰教。按照伊斯兰教规定,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是不允许动物崇拜的。一种文明落地于异域时,必然有个本土化的过程,因此,塔吉克人接受了伊斯兰教,却也保留了对鹰的崇拜和敬重,驯鹰、猎鹰、吹奏鹰笛、跳鹰舞等习俗保留至今。他们做礼拜,但不像内地信奉伊斯兰教者那样兴建清真寺。拿塔吉克人的话来说:“我们的清真寺是建在心里的,不是建在别人的眼睛里的!”这便是我在瓦罕走廊没看到清真寺的原因吧。 当地的塔吉克人做礼拜,一般每天只做两次,而且在他们的习俗中,只有40岁以上的人才去做礼拜。
这是隆冬季节的瓦罕走廊,偶尔有几户塔吉克人的房子将土黄色倔强地亮于白色大地和山峦中,静静卧在冰雪中,村子里看不见人进出,路上更是空无一人。这种空寂让我一次次想象瓦罕走廊曾经的盛景:一条顺畅的文明之河,输送着不同文明来往于帕米尔高原两侧。我尤其想象着高仙芝战败后的瓦罕走廊,战刀后的经书,带着伊斯拉文明传播的使命,被一批批传教者从这里带向中国的西部乃至内地;清代的瓦罕走廊,由于国势退萎,一度被沙俄势力和英国军方觊觎,部分路段甚至被割据而出,这便形成今日的瓦罕走廊。中国境内的这100多公里的路段,像个不规则的纽扣,将中国、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四国的衣襟连在了一起。一只在此展翅而飞的雄鹰,头稍微一偏,眼神便会落在另一个国家,这便是鹰看四国的景致吧!
这条走廊,也是一部千年文明史中佛泪长落之地,更是一部近代史中边境变迁的见证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