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傈木诺的诗

■艾傈木诺

没有故乡的人

没有故乡的人，魂很饿

饿瘦了春水，饿断了雨线，饿弯了明镜台上的菩提

每一个叫故乡的地方，都藏着秘密

每一块土地，都收留着逃亡的灵

有人在永平落人凡间，却是巴迪这个小村庄的魂灵

有人活在瑞丽，却把双江的名字挂在夜夜梦里

有人路过出生地，却找不着自己

有人看见金沙江边的核桃树，突然捡回千金一样的欢喜

没有故乡的人，思念穿过云层

是一棵落草为寇的种子，无名无姓

落在哪里，哪里就水草丰美，花开遍地

哪里就有干辛万苦的钟情，哪里就有不离不弃的牵绊

一生，蜷缩在故乡的名字里

永平、巴迪、双江、瑞丽，这四个词语从不纷争

他们允许我活着，也允许我死去

允许我坚守，痴爱，也允许我背叛和逃离

贵州的骨头

苍风，也有劲骨，那些岁月的丝绦

幽水，也有柔骨，那些游来游去的鱼

贵州，也有傲骨，那些女娲补天遗下的石

约定，时光的雕刻匠

一凿，凿出千里乌江，入画廊

一凿，凿开百里杜鹃，泣血绽放

一凿，凿亮梵净山的禅

我从云南来，一朵浮萍编织嫁妆

捡一块毕节的石头，镶进我的骨头，草海的苇叶

做我的披裳吧，每条干净的河流

流经心房，供养皮肉。镇远是患病江湖

风居住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檐角，都是故里

夜夜，梦回大方

杜仲和木香，煎熬，我失散的药汤

夜夜，在前世与你患难，芸豆蔻，挂上梁

手把梦魇，研磨的砚，墨迹

看你渐浓，渐淡，草书

一贴药方，治愈，刻骨旧伤

每滴清澈的泪水，在骨髓里筑起墙

积雨打落尘埃，打湿，岁月皱褶

马蹄疾，劲风啼，那些荒凉的石头，是贵州的骨头

一块，一块，垒起，遥望的远方

双乳峰

这一夜，我是心怀爱念的女子

行在天地间，吃尽世上错失的苦

月亮升起来，我低下头

低进大地的怀里，苍凉浸人身体最深处

骄傲的乳峰，吐出甘露

喂养蓝天，白云，空气，来来往往深水里的鱼

每一株青草，世上所有雌和雄

都是我的缱侣，蚀刻在额头

贞丰，这小小的子宫

今世的人口，充盈的乳汁，疼尽来世秘密

避雨阳光，是我的兄弟

那娇羞在树梢的月影，是我姐妹

他们，把我照耀

他们，照出幸福，闪闪光亮

他们，照出悲伤，是落在天荒里的羔羊

这个迷离的女人，一生，一世

接着，又来的一生，又去的一世

守着，出生的墓地

我低下头，低进贞丰的怀里

一声，一声声，叫着你

在玉溪，说说我的爱人们

在玉溪

每个死去的诗人

都是可以爱的人

可以爱他们盘踞我心底不肯走的灵魂

也可以爱他们同身体一起死去的

煽情、痴情、迷情、多情、移情和无情

爱他们不朽的诗章

爱他们死后隐藏活着裸露

并告知天下的勇气

聂耳也是我素年未曾谋面的爱人

痴迷过的一个知己

如果他没有写出进行曲

他将是诗人

将在我的热恋里隐姓埋名

没有人知道

我就是让他溺死的那一口海水

把他领进未来领进牺牲领进我的迷魂阵

在水边

活着的诗人很多

我等待某一天可以命令他们立正、稍息、向左转

向右转、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

我站在队列前数着数着就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只好命令他们等一等

等他们死去

我将用尽坚贞深爱每一个人

东 莞

白玉兰是你的

厂房，机器，流水线是你的

高速路，集装箱，咸咸的海水是你的

一千万人口中的七百万新莞人是你的

江西人，云南人，四川人连郑小琼也是你的

百粤地，虎门销烟，莞草，蒲扇是你的

荔枝，龙眼，菠萝，雨打芭蕉的忧愁是你的

银瓶嘴山，狮子洋中心航线，隔岸的灯是你的

石马河，寒溪水，厚街，樟木头都是你的

长夏无冬，太阳，温暖，当然台风也是你的

客家山歌，粤剧，咸水曲，舞狮，赛龙舟全是你的

相思红豆，一棵树抚摸过的伤疤，一本书里的插页是你的

舌头是你的，吐气如兰。喉咙是你的，歌声嘹亮

我只有一声咳嗽路过你，就丢失了眼睛

小咸鱼的爽口是你的，收留我做了隔壁邻居

停下来，打鱼，织网，割草。闲时听听郑小琼的诗朗诵

相思箭

一支箭，在射手箭筒里

打马过街的那一瞬间

箭爱上了

擦肩而过的那个男子

随着驰骋的马蹄

和越来越远的距离

箭病了，患了一种叫相思的病

弓回眸间

箭瘦下去的模样弄疼了他

弓张开双臂

竭力把箭送去找她心爱的人

箭离弦弓落泪

箭永远也不会知道

深爱她的是弓

开弓没有了回头箭

箭飞旋着

飞向她偶遇的那个路人

箭心对着痴恋的心脏

却落在半寸远的地方

她多么想回到弓的怀里

等待再次离弦散发出光华

箭为入骨相思

弓为擦肩的缘分

你点亮灯我就扑向火

江水冷

芦苇残出白茫茫

有雾，有潮湿的心事

隔着一汪江水

你在江的那一头说

青菜长出青菜苔了

池里的小鱼儿躲进水底了

篱边的桃花快谢了

三朵两朵缀在细叶下等你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田园

你怎么还不来

隔岸的爱情爱得朴素荒凉

是什么样的深水让我缄默

接近一朵萎瘦的桃花

过完小寒，我离春天很远

雾封住我遥望你的视线

白苇比去年茫茫

你在江东岸守着岁寒

我在江西岸

数飘忽的苇絮花一样灿烂

你不涉水，我不渡船

你等一次洪峰急转

而我，只为等你每夜点亮灯盏

抽身扑向火

四月之大方药铺

凡心病了，气短，心闷，泛虚汗

夜无魅，看见遥远的年代

古老的石板街上，古旧的木门

斑驳的木匾，草书着大方药铺

小方格的药柜，塞满店铺

一眼看去，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身后

站着眉宇清亮的小郎中

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从远摇近

摇过乌木、九香虫、安石榴、相思子

杜仲、巴豆、榧实、蒲公英、接骨木

摇过木雕的花窗，摇过窗外泊舟的鹊岸

摇过鹊渚桥上，挨霜受冻的魂魄

用目光，熬煮大方药铺的一撇一捺

熬煮每一味药名，沉寂的惆怅

熬煮梦魇里的郎中。目光与目光相煎

是从掌纹失踪的爱念，是静止在安息香中的修炼

有人说，爱人的胸膛像一列奔跑的火车

我没有机会匍匐在爱人的胸膛

听一列火车奔跑

我也没有机会在一列奔跑的火车上

听爱人的心跳

从昨夜到今晨

我经历了十二小时高快卧铺的奔跑

停下来喝口水又登上昆明开往广州的火车

车窗外的风景很像一个个的背影

爱过就飞逝而去

那个说爱人的胸膛像一列火车奔跑的女人

坐在我对面

用手机和谁说着甜言蜜语

那些飞驰而过的山影

闪映在她暗渡诡秘的脸盘上

用耳朵恋爱的人是幸福的人

雨点落地的声音和微风吹动的涟漪

在耳里都是爱人的心跳

现在，我坐在火车上听轰隆轰隆的喊叫

还有火车穿越山洞的呼啸

此时，谁编辑汉字向天边发送问题

用眼睛恋爱的人是悲伤的

只有幸福的耳朵听得见幸福的声音

只有悲伤的眼睛看得见泪水的滂沱

我多想停下来

和那些背离而去的树影握个手

告诉它们我多么爱一列火车的奔跑

我多么爱一个火热的胸膛上有列火车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