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的诗

■李 瑛

一棵树的幸福

我想把一棵树的幸福

告诉你

悄悄地，莫让它听见

它长在长城脚下乱石堆里

锈蚀的箭囊边，千百年

不惧风沙雨雪

只知道咬着牙生长

没有撩人的嘴唇

也没有会唱歌的眼睛

不像北方白杨树用大叶子

占满空间，日夜喧响

也不像江南垂柳

总爱滴滴答答哭泣到天明

四月，小黄花开得很认真

比布谷鸟的叫声还美

才使春天变得灿烂

八月，结出红色的小浆果

比鲜亮的玛瑙更美

才使秋天饱满丰盈

蜿蜒天宇的古长城

有数不尽的故事

吹不断的风雨

它遭受的苦难

绝不比长城短

可从没有人看到它卑微的生命

会让石头流出鲜血

它已忘记自己是一棵树

其实，不开花结果也没有过错

我曾要用全部诗句赞美它

被它谢绝了

如果你去长城旅游

灌木丛中就能找到它

但不要问它的名字

林间答问

密林中，树在答问

什么是生命

健康的灵肉，有思想、会呼吸

什么是生活

心脏的跳动和地球的旋转，合为一体

什么是美

不要修饰，赤裸的身体是站着的真理

什么是幸福

滚烫的泪，滚烫的血，支撑着挺立的背脊

什么是骄傲

让每天的太阳攀着肩头升起

什么是渴望

从头到脚献出自己，甚至影子

什么是欢乐

让星星和小鸟营巢，给它们甜蜜

什么是理想

生命该永远是一支绿色的火炬

什么是不幸

承受雨露的枝头遭到雷击

什么是忧伤

如果到春天生不出一片叶子

什么是痛苦

年轮里没有梦和记忆，只一声叹息

什么是愤怒

生命的尊严受辱，全身会暴怒地战栗

什么是耻辱

像风，像雾，没有灵魂的形体

什么是死亡

烂在时间之根的深处，交给历史，还给大地

夜

当小鸟唱完最后一支歌

飞回家去梳理羽毛

门和窗帘一起关闭了

灯走来，对夜说，我是灯

我要站在你肩头

一寸寸地过滤这个

并不完整的世界

猫走来，说，我是猫

我要睁大圆圆的瞳仁

机警地缓步走遍人间

搜捕那些丑陋的东西

河走来，说，我是河

我要滑过你光滑的背脊

涤荡世上的污泥浊水

汇人清澈的月光

昙花走来，说，我是昙花

我要以圣洁的姿容

点染这个本该是美丽的世界

尽管生活短暂也是幸福的

然后，雄鸡走来

拍一拍翅膀

摇一摇鲜红的冠子

傲立在黑暗的尽头，昂首高唱

当最后一颗星枯萎滑落

太阳就开始上升

和孩子们谈幸福

年轻时，我们

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如今，它们已埋进远方

若烟若云若水的日子

抱着初生的婴儿

离开产房，接妻子

一同回家，就是

动乱的年月偶然相聚

惊喜地张望着

一声亲昵的呼唤，就是

有风有雨的夜晚

拉上窗帘听音乐、读书

亮在一盏灯下的，就是

或劳动后在月下牵手漫步

或在生日晚宴上看烛光跳荡

或共同忙碌在锅碗瓢盆之间

或一起承受痛苦，一起哭泣

只是那时我们

不知道这就是幸福

如今再无法寻到

丢失的自己和

当年的爱，当年的温暖

珍惜你的生活吧，孩子们

幸福没有颜色，没有声音

常常，它很平凡，就在你

心脏的两次跳动之间

幸福的泪是珍珠

幸福的血是红宝石

在梦中，我们

在梦中，我们

带着孩子去转木马

孩子是骄傲的骑手

没有马鞍，没有马鞭

快些，再快些

孩子的哭在旋转

孩子的笑在旋转

孩子，你要骑着马到哪儿去呢

在那个大人不愿

把悲酸和委屈告诉孩子

孩子只有短暂欢乐童年的年代

已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

孩子只有几岁

那是真实的，而现在是梦

为什么过去生活的真实

竟会在今天我梦里出现

我们在木马的旋转中睡去

我们在木马的旋转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