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疯娘

2014-11-15敏奇才

椰城 2014年4期
关键词:白杨树花花公公

■敏奇才

六月伏里的天气热得像天空里着了火或是像头上顶着一盆炭火,屋里屋外充溢着扑腾腾的热浪,让人难受也让人无处躲避。这样的时候,尔沙媳妇花花就会拖着两岁的穆沙走到大门外的白杨树下,纳着鞋底,乘着凉。满地上也像着了火一样,烤烘烘的,墙角里的草垂头勾首的,白杨的叶子也耷拉着,显出了几分饥渴,有一丝丝微风拂过,白杨树就喜欢得抖动起来。人们都躺在屋子或是阴凉里走出不来。山上的羊发了疯地找寻岩畔或是往一起扎圈,嘴里吸着粗气,肚子不停地扇着。而尔沙媳妇花花领着儿子穆沙坐在大门前的白杨树底下,好像觉不出有多热,不停地做着手里的针线活,眼望着门前东西走向的公路像是思谋着天大的事没有笑意。只有儿子穆沙调皮了的时候她才哄着说上几句话,偶尔轻轻地笑上那么一两声。手里不做针线活的时候她就像一个泥墩,没有任何的动静,真像一个傻子似的。不过,她不像别人那样,穿戴上是很齐整的。你看,她头上戴着的那顶轻逸的绿盖头,衬托着她白白净净的圆盘子脸庞,是那么的光鲜和嫩面。只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有点呆孤孤的,没有年轻人那种顾盼自如的精神气。脚上穿着自己做的毛布底布鞋,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污迹和尘埃。虽然还拉扯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但身上干干净净地不见一丝水点。初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打扮朴素的女人,也是一个勤俭能干的女人,更是一个会拉扯孩子的女人。

花花坐到大门外的白杨树下时,公公尤卜就不去大门外,其实就是想去也去不成,谁见过公公和儿媳妇平起平坐着的呢,要是真那样坐在了门前的白杨树下那成何体统呢,还不叫人把他的后背指破或是用唾沫把他淹死呢。自从花花在那里一坐,他就再也没有去坐过。老伴有时还去那里陪着花花坐一会,陪着花花说说话儿,宽慰着花花,打发着花花的寂寞。他想坐的时候就由老伴陪着到后院里那棵高高大大的杏树下坐一会,凉一会阴凉。到了末伏天的时候,杏果就成熟了,黄澄澄地垂在枝叶中间吸引着那些顽皮的孩子们。有时会有几个孩子偷偷地溜到树下,老尤卜装着没有看见,由着孩子们上树去摘。公公是读过几年书的,闲着无聊或是心急的时候,就会随便拿上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上半天,就是一本学生的课本他也要逐字逐句地读上半天,迷着日子。其实这两年多他读书是在消磨着心头上那难熬的时光。老伴有针线活了拿上个针线,没针线活了拔一拔扯一扯地上的草,拣一拣地上的碎石头,同样也是在消磨时光,有时候还和他扯上一半句闲话笑一笑,日子也就过得快一点。在这样的时候,往往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大门前的公路上沥青都晒化了,显出了它的本色,黑乎乎软润润的像大姑娘挑着的满水桶漾溢着似的,汽车走过去时轮胎上就沾着滋滋沥沥的响起来,这时候穆沙就高兴地挥舞着小手咯咯地笑起来,有时候也会走出阴凉用他的小脚去踩一踩路上的沥青,听着沥青的滋沥声再快活地笑上几声。他这样做是很危险的。门前的这条公路是省道,来来往往的车跑得多,因为路直,车也就跑得快。车来的时候,你的双脚沾在沥青上跑不动,要不是路直视线好,说不定啥时候危险就来临了。尤卜和老伴给花花叮嘱了好几次,让她把穆沙看好,不要到路上去玩。花花答应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没有把公公婆婆的话记在心上听在耳朵里。公公婆婆也不再多说,婆婆的嘴碎儿媳的耳背,你说多了儿媳妇们就听不进去了。而花花是非常孝顺公公婆婆的,也听公公婆婆的话。但有时候就是不知她在想啥,却意外地听不进去。中午车多的时候,公公婆婆想方设法地找寻点好吃的东西引上穆沙到后院里去,引上穆沙耍的时候是他们最宽心最舒心的时候,也是最得意的时候,和孙子逗着玩着日子也就过得快,过得还算有点意思。人老了就成了老玩童,往往和孙子们能说到一起玩到一起去。就是孙子们骑在头上拉屎拉尿都是愿意的,高兴了的时候还叫多拉多尿呢。穆沙和爷爷奶奶玩耍的时候,花花照样会坐在大门外白杨树下热烘烘的石面上,像坐在烧热的土炕上,不紧不慢地给尔沙纳着鞋底,做着毛布底布鞋。这样的鞋子在花花的大红箱子里放着好几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像商店柜台里的样品鞋,没有人问津,没有人穿去。其实花花用不着做什么毛布底布鞋,就是做了尔沙也不会穿,也穿不上,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谁再穿那土里土气的手工做成的毛布底布鞋呢,商店里卖的皮鞋既耐实又好看,穿在脚上既柔软又稳当还好看。不像毛布底布鞋穿在脚上像孩子们吃的“大脚板”雪糕,平塌塌的,难看死了。再说就是穿尔沙也不在。但花花不做鞋又做什么呢,她做着活的时候心里就没有了怨气,没有了思谋,没有了那怪怪的念头和想法。手里不做活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尽是些乱乱的怪怪的念头和想法,让她思谋着脑子疼。手里做着活儿的时候,偶尔眼望着东面远处飞驰而来的汽车,她的心里始终是有一种默默的期待和心跳。但那汽车到了大门前还没有要停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涌上一丝淡淡的愁肠和难过。两年多了,尔沙出门打工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不要说不回来,就是连针尖尖大的一点音讯也没有。你不回来了也好说,你要是殁了也好说,人就没有那个望想和期待了。儿子穆沙长到两岁多了还没有见过他的面,到这么大了还连个爸爸也不会喊,真是让人痛心和心疼。你不回来你总得来个信捎个话啥的说一下,你就是不管这里苦苦等待的老婆和儿子,但这里还有你的一双娘老子,你总得想着点吧,你总得管一管吧,谁没有娘老子?谁不老呢?娘老子把你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容易吗?当然不容易,你看我拉扯着穆沙就不容易。当然你还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儿子,一个活蹦乱跳的尕儿子。你要是殁了不在了家里人也总会有个睡梦啥的。可你这么一去不回来,让家里人难肠地等待了两年多,等得都有了一肚子怨气和愤怒。

花花这样坐在大门外的白杨树下,坐成了一道风景,但也坐出了一些闲言碎语。她刚开始坐着的时候,就有人说她是新媳妇耐不住寂寞,在散心呢。而坐的时日一长,就渐渐地有了一些闲话,说她是寡妇婆娘守大门,有走心没守心,迟早会在尤卜家门上出问题惹笑话呢。有的话她也点点滴滴地听到了一半句。听到这些羞辱人的话时,她心里既气愤又难过,气愤的是人们怎么就这么不理解一个女人的心呢,不理解一个女人的难肠呢;难过的是作为一个女人活人太难了,做人也太难了。到了晚夕里的时候她就熄了灯捂在被子底下美美地哭上一场,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儿,自己给诉说自己的苦命。第二天早夕里她擦干眼泪,把一切难肠都埋在心底里不向公公和婆婆表露半分,都是她一个承担了。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经公公婆婆烧好灌满洗小净的热水,然后再把公公婆婆轻轻地叫起来。自己则去灶房里烧火做早饭。有时候公公婆婆看着她消瘦的脸让她也把礼拜做起来,说敬拜真主对自己来说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精神寄托,但她一站到拜毡上礼拜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思谋起许许多多隔年的老事,就连多年前的一件小事也毫不落下地思谋着放在脑子里。有人开玩笑说他礼拜的时候就记起过三十年前丢过的一条皮绳,形容人专心做一件事是多么的不容易和艰难。她专心礼拜的时候就是静不下心,往往念着念着就不知自己念到哪儿了,也不知自己礼了几拜,把礼拜做得马马虎虎。她想这样稀里糊涂地做着礼拜还不是自己哄自己,自己哄着自己就不会起到在心灵上和真主交流的目的。她只有做活累着时想才会暂时忘却过去,忘却她一幕幕思谋起的事情。可闲着的时候她就一寸一拃地把从记事起所有有记忆的事都思谋上一遍,思谋得头疼脑胀。

有几天花花在那里坐着就觉得眼前怪怪的,心里也怪怪的,但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就是说不明白,也想不清头。到了晚上的时候,她就梦睡梦,一连几天都做着一个同样的梦,不是太清晰也不是太模糊。但有一样是清清楚楚的,丈夫尔沙会时常出现在梦中,沉着脸离得远远地不和她说一句话,有时候她追着去拉他,却也追不上拉不住,这时候她就哭着喊着尔沙的名字,但他就是无动于衷,远远地站着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后来在梦中她追得急拉得紧了,尔沙就说要她拉扯好孩子,孝顺好父母,不要等他了,把她重重地推了一把,她就跌倒在了地上,狠劲地哭了。她哭得号号呔呔的就从梦中把自己惊醒了。醒来后她又把自己捂在被子底下思谋着梦境狠狠地哭了一场。早夕里她还是早早地起来,和往常一样给公公和婆婆灌了热水,喊醒了公公婆婆,又去烧水做早饭了。吃早饭的时候,公公和婆婆发现她的脸色寡白寡白的,就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就给公公婆婆说了连着几天做的梦,就说尔沙恐怕是不要她了。公公婆婆听了她说的梦,脸上就布满了忧虑和愁肠。自言自语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好梦啊。端在炕桌上的饭谁也没有动一筷子,就那样放着,婆婆背着她和公公抹了几把眼泪,下炕把饭碗端了下去。公公哽咽着对老伴和花花说,尔沙怕是回不来了。婆婆说这几天我的睡梦乱得很也不好,尽梦见家里的亡人们。在睡梦里尔沙站在亡人们中间来来去去的好像不是太喜悦。公公说你就不要夹在这里添乱了,人心上像乱麻缠了个死疙瘩,乱糟糟的,心上也不安稳。再过两天就是主麻日,到那天请个阿訇待个客念个苏勒(古兰经章节)吧?花花含着泪点头答应着去做大后天念苏勒的准备。

给公公婆婆说了睡梦的事,花花这两天的睡梦却也出奇地好,不是绿山蓝水就是红花绿草的,再也没有出现前几日梦里的那种可怕情形,她就觉得奇怪。念苏勒的头天下午,公公在院子里宰一只鸡,婆婆忙着打下手,花花就忍不住对公公婆婆说,这两日我的睡梦好得很,不是绿山蓝水就是红花绿草。婆婆就朝花花摇了摇手,意思是她再不要说关于睡梦的事了,前几日睡梦的事还放在公公和她的心上,一直不踏实。公公拔着鸡毛头也不抬地对花花说,阿訇不是说了吗,清廉忠顺真主的穆民的梦是真实可信而不会有假的,它是四十六分之圣品之一,往往会预示不为人知的一种迹象。做了梦的时候还要看是好梦还是恶梦,要是做了恶梦的时候那一定是恶魔在作怪,醒来后要向左边唾三口:要是做了好梦的时候就要虔诚地向真主祈祷,美赞真主的启示和大能。花花听公公这样一说,她心里就向真主默默地祈祷能给尔沙一个平安,襄助促使他能够平安地回来。公公在院子里把鸡拾掇得很细心,像是在精心拾掇他心爱的一件宝贝似的,有着足够的耐心。在平常他可没有这么大的耐心,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今天却与往常不一样,他拾掇的是念苏勒的鸡,而不是自己随便吃的一只鸡。所以就与往常拾掇鸡的心境不一样,想法不一样,举意也不一样。这里面带着他们全家的举意、希望和成功,他不得不细心。本来这些活以前他是不去做的,儿子尔沙在的时候,只要念苏勒,他把念苏勒的事给家里一安顿,尔沙就抓上一两只鸡让他宰了,然后像他那样细心地去拾掇。他只有一个轻松的任务,就是去清真寺礼拜的时候把阿訇和一些老者留一下说一声,把念苏勒的日子定下来,再到时候把阿訇和那些老者领到先人的坟上去念个苏勒,然后再把他们领到家里来,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但现在尔沙不在,让老婆和花花拾掇鸡他有点不放心,但他不能说到明处,只有自己动手。有时候女人们说是比男人们细心,但在有些活上却没有男人们细心,男人们是粗中有细,女人是细中有粗。花花和婆婆就在灶房里虔诚地举意着按来人的多少忙着炸些油香,蒸两锅白白颤颤的花卷,把灶房的事准备得宽宽绰绰,免得人来多了挖眼抠指头。

主麻日到了,花花照样起了个大早,从鸡叫唤就起来了。生火热水。因为主麻这天的清早夕里,公公婆婆都要新新煊煊地洗个大净,这是他俩多年来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刚开始的时候花花还有点不好意思,洗大净谁叫人知道呢,谁还不是在半晚夕鸡没叫的时候就洗过了呢,但后来她就想公公和婆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早就没有洗大净的那种兴趣和劲头了,只是在每个主麻日洗个大净,一来是净身净心,二来是叫小辈们瞧个榜样,穆民是要时时刻刻带身水的,不能没有大净不带水在大地上行走,要是那样的话大地会担待不起负罪的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后来花花也就在主麻日的早夕里自自然然地洗个净身净心的大净,然后礼了晨礼念上一会古兰经,这样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的心里很轻松,心情也清爽。两位老人洗了大净,公公去了寺里,婆婆就去礼晨礼。花花有一段时候没有礼拜了,因为念苏勒,她也就洗了大净之后去礼晨礼。她知道,灶房的事也不用太忙,寺里晨礼做完后还要学习一会,然后才去坟上念苏勒,先人的坟离村子也有一段路。因此她做晨礼就用不着太忙太急,太忙太急了就容易出错,更何况她时常静不下心来,静不下心出的错就更多。但今早她的心里像静静地放着一碗平展展的水却是出奇的静,静得连她自己都有点奇怪。做完晨礼她还念了几段短苏勒,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了一次彻底的净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心灵的寄托了。

在灶房里做着阿訇们的吃食的时候,花花就给婆婆说她今早身心清爽得很。婆婆就说,不管做任何事情,首先是举意要心诚,做事要心实,思想上要没有一丝杂念,只有这样,真主才会承领和应答你的祈祷。不过,媳妇啊,不管我的睡梦还是意识,我都觉得尔沙是孝顺不上我和你公公两个连狼都不扽的干骨头了。我给你说一个我很早以前的睡梦,你就知道睡梦的真实和心理上有个准备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过门没有成为尔沙的媳妇。有一年我一直梦见尔沙的哥哥拖着他妹子走了,走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那个地方我既不认识也没有见过。梦的次数多了,我就去问了当时的开学阿訇,开学阿訇没有给我说梦的事,而是让我不要到处去乱说我的梦境。当时他只说要我多记念真主,按时礼拜,多祈祷,在好事上多打散些财帛。我回家以后也就下了决心,按阿訇说的做了。但心里总是觉得要发生些事情呢。于是在那年梦睡梦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尔沙的哥哥和他妹子都相继归真走了。尔沙的哥哥是跟着庄子里人去拾烧柴过河打排子的时候掉在河里淹殁的,而他的妹子是一个月之后在一场重感冒中没明没白地殁了。尔沙的哥哥殁时才虚岁十四岁,他妹子七岁多。尔沙才十一岁,憨憨愣愣的,不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难心。那二年我就把眼泪像油房里的清油一样淌干了,哭也哭得没声音了。后来尔沙长大了,我才没有了眼泪。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抗违过真主,埋怨过真主。但后来我想通了,人的生生死死不是由人说了算的,也不是由人的意愿能决定的。而且人的寿数也是真主早有前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真主的掌管之中。可是现在尔沙却不见了,没有了任何音讯。主麻日念个苏勒,祈祷真主能给尔沙一个平安。老人说着,泪水像房檐上的水泼了下来,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难心是捂在心里的,这么多年了,她没有给谁说,也不想说。再说说给别人只能换来几句安慰或是同情,自己心里的那种痛苦还是无法解除。她今天说给花花听,意思是要花花自己坚强些,在灾难面前要尽量忍耐,不要让自己输给别人,输给命运。

花花听着婆婆说她无常的儿子和丫头,说她的难肠,说她受过的挫折,说自己的忍耐。自己听着则不由自地思谋起了尔沙,眼泪也像急雨般地抖落了下来,跟着婆婆哭了起来。她怎么就不想尔沙呢,大前年和尔沙结婚才四个月,尔沙就出门打工去了。刚结婚谁不恋着家呢,但尔沙就不行,家里为给他娶媳妇借了别人一些钱,这笔钱就得由他来还。娘老子已经没有挣钱的那个能耐了。尔沙没有结婚的时候,父亲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但尔沙一结婚,就自然而然地替代了父亲成了这个家里的主心骨,而且家里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虽然现在多一张少一张吃饭的嘴都不是个问题,但手里没钱不成。刚结婚这阵子,亲戚来往走动就比较勤,连平素不走动的生亲戚都要来道个喜送个人情什么的。这亲戚来往走动就得有开支,就得花费一些钱财。所以尔沙就自己把自己逼出去了。尔沙这一去就是两年多,起初的时候,还给家里不时地写个信问长问短的,也多多少少地寄些钱来。但几个月之后就彻底没有了音讯,再也没有他的下落了。后来庄子上的年轻人去打工,公公婆婆就一个个地叮嘱着到打工的地方找访一下尔沙,可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一茬又一茬,都说没打听到尔沙的影踪。结婚那几个月,尔沙和花花也过得亲密和睦,互疼互爱,相互知冷知热的叫人羡慕着呢。花花从坐上娶亲汽车的那会就想好好幸福地过她的好日子。那天她看到她的父亲母亲还有亲戚们都是那么地高兴,那么地喜悦,都在心里祈祷花花能平平安安地过上一个好日子,也都为花花今后的幸福生活而开心地笑着。亲人们那样开心喜悦地笑着,她在心里还悄悄地笑他们可笑呢。她想是自己结婚又不是亲戚们结婚,他们那样高兴是为啥呢,应该是她自己高兴着才对。然而自己却高兴喜悦了不到半年时间,就再没有了那种兴致和心劲。到现在她还泪水倾泻如注呢。人生难料也无常。她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会是怎样一种结局呢。

阿訇们走了。花花彻底地累了,是身心累了,思想也累了,累得她想把自己的心抠出来或是想闭上眼睛美美地哭上一场。婆婆说花花你累着了,去睡上一觉吧?她摇了摇头,大白天的她睡不着,在瞌睡方面她是穷命,只要窗口有一点亮缝她就睡不着觉,在冬天早上下雪的时候,人人都偷懒睡会懒觉的时候,她就睡不着,头也挨不到枕头上,她就这么个臭毛病。婆婆说那你领着穆沙到门外转会去。婆婆知道花花的心里头苦着呢,心头上有想法呢,让她浪着闲转会心境也许会好些。再说人家自从男人出门以后连娘家都没有好好转去过,人家也是有娘老子的人。比起人心都一样是肉长的,再拿庄子里的那些年轻媳妇相比较,花花比自己的丫头还乖还听话。其实这两年来她是把花花当自己的亲生丫头待承着,有啥话也对花花说,花花有啥话也只对婆婆说。两人彼此上不像婆婆和媳妇的关系,而是像一对老姐妹或是像母女一样亲热疼爱着。

婆婆乏了累了,爬到炕上歇去了,只一会她就起了鼾声,婆婆睡着了。公公也去了寺里。花花一个人抱着穆沙坐在后院里的杏树下,心里急躁着坐不稳。她就抱着穆沙拿上那双还没有纳完的鞋底,到大门外的白杨树底下去坐了。白杨树底下有一块平平展展的大石头,早些年天气热了的时候,庄子里的老人们吃过早饭之后就陆续地来到白杨树底下,围坐在大石上热热闹闹地谝些闲传,说些笑话,互相调侃。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小孩子们坐在上面耍扑克,玩游戏,打打闹闹的好不快乐。自从尔沙的哥哥和妹子殁了之后,老人就不去那个地方了,有些大人也阻止孩子们不到那个地方去玩。老人孩子们不是去那个地方有什么不对,而是因尔沙家连着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再在人家门前大声喊嗓地谝闲传说笑话吵闹有些为难,也让人觉得是幸灾落祸。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不去那里了。自从尔沙走了之后,这里就成了花花和穆沙常坐的地方,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过问。门前是路,路的对面是河,河对面是庄稼地,河里水哗哗地流着,对面的麦子垂着沉沉的穗子在微风里翻着麦浪,有鸟儿不时在地河边喝着水洗着澡,眼望着这些,花花的心里就有些激动,心境也有些展阔。花花眼望着河水或是麦田安静地坐着,或是惹着穆沙笑一笑,或是在平展展的公路上拉着穆沙跑上几步,或是看着东西两面来来往往的汽车算着数儿,期待着假设着尔沙的突然到来。

人的身心累着的时候,就没有了动力,没有了奢望,没有了心劲,没有了想法。花花在石面上坐着忽然就觉得身心沉沉地,整个人没有了思考和说话的精力。她是彻底地累着了。她躺在树身上竟然像一个割倒的麦捆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穆沙在身边玩着她的针线,扯得乱乱乎乎的。鞋底上绣着的两只蝴蝶鲜活活地像要飞走似的被穆沙握在了手里,不时地用小嘴吻着咯咯地笑着。这时候从路边的野花丛中飞来了几只蝴蝶,招呼着穆沙手里的“蝴蝶”,盘旋在穆沙的头顶不肯离去。穆沙看着飞来飞去的蝴蝶比他手里的蝴蝶好看,就握着手里的“蝴蝶”从石面上爬下来蹒跚着追上去,追着的时候还高兴地咯咯地笑着,稚嫩的笑声像温暖的阳光撒了一地,笑化了路上的沥青,也笑停了树上欲飞的鸟儿和飞虫,更是笑散了头顶上飘逸的云彩,就是没有笑醒靠在树身上沉睡的花花。

一声尖锐细长的刹车声,一声沉闷悠远的撞击声,让含笑的阳光顿然失色,鸟儿飞走了,飞虫隐遁了影踪,云彩失去了色彩。花花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被猛然惊醒了。她的身边没有了穆沙的影子,没有了那只还没绣好的鞋底。在公路的远远处她看到了穆沙的鞋,红红艳艳的,像两只摔破的西红柿,贴在公路的沥青路面上,也像两颗还在跳动的心。她的孩子不见了。她失声地大喊了起来:“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她的眼睛一瞬间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亡命般地乱转着,然后她看到了,看到了她的儿子穆沙像只撑开翅膀的鸟儿,直挺挺地躺在路中间,像刚才的她一样沉沉地睡着了。花花在路中间抱起穆沙疯了般地哭着跳着喊着叫着……主麻散了,老尤卜像一只护着小鸡拼命的老母鸡一口气跑到公路上看了穆沙一眼,刚说了一句我心上的肉哟,就顺着话音一口气没接上来倒了下去,永远地没有爬起来。

尔沙走了,走得没有了音讯;穆沙走了,像一只飞翔的鸽子;公公尤卜走了,走得这样匆忙。

婆婆睡倒了,她的心碎了,她的梦也破了。

花花再也不做针线活了,目光痴呆呆地坐在白杨树底下的石面上,整日抱着穆沙的衣服和那双绣着蝴蝶的鞋底,嘴里喃喃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语。天热的时候,她从箱子里抱着那些给尔沙做的那几双鞋还有穆沙的那双鞋底沾了沥青的红皮鞋齐齐整整地摆放在石面上翻来覆去地看,人们数了数,发现她给尔沙整整做了六双鞋,加上穆沙的一双一共是七双鞋。再后来给尔沙做的那几双鞋都不见了,摆在那儿的只有穆沙的那双红皮鞋了,一直被花花擦得清清亮亮的没有一丝灰尘。

再后来,人们见到花花拖着婆婆,或是由婆婆扶着花花坐在了大门前的白杨树下的石面上,把空荡荡的家撇在了身后,目光痴呆呆地东望着尔沙的去路和西望着穆沙的墓畔,整日像泥墩似的坐成了一道永不变色的风景。

猜你喜欢

白杨树花花公公
白杨树染绿了夏天
花花小包
花花历险记
花花历险记
冬公公
会唱歌的树
校园里的白杨树
八十八岁公公
太阳公公病了
太行山历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