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70一代的声音”
2014-11-14吴涛
吴涛
沉寂长达六年之久,德国当代最负盛名的女作家尤迪特·海尔曼推出了她的第三部作品《爱丽丝》。海尔曼曾在2007年第十四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表示,出版两部短篇小说集之后,她的下一部作品“会是篇幅比较长的东西”。然而,新作品仍然是短篇小说集,这似乎令德国文坛和读者的预期落空,甚至略为失望。他们以为,这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奇女子应该写一部厚厚的长篇小说,以示历练、成长和沧桑。但是,43岁的海尔曼踏入德国文坛15年来发表的三部短篇集,却已经谱写了德国70一代青春迷惘、追寻幸福和淡然面对的成长三部曲。
青春迷惘
尤迪特-海尔曼出生于柏林,曾梦想当一名记者,为此选择了日耳曼语言文学和哲学专业,并在柏林记者学校学习;中途辍学,到纽约做实习记者。她抽烟,不看电视,在咖啡馆里做服务员。1997年获得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奖学金,得以专心创作一年。
1998年10月,年仅28岁的海尔曼带着处女作短篇小说集《夏屋,以后》亮相法兰克福书展,初闯德国文坛。仅仅一个月后,便得到德国“文学评论教父”的高度赞许。之后几年,这本书再版多次,热销25万册,并被译成17种文字。作者更是荣获多项德国文学奖励,如2001年克莱色特文学奖——德国文学界的最高荣誉之一,许多著名德国作家都曾获此殊荣。这部作品受到德国文学评论届的盛赞,被誉为“一代人的声音”,并引发了德国短篇小说的复兴。海尔曼本人和几位德国女作家更被誉为文坛奇女子。
《夏屋,以后》由九个短篇构成,没有具体故事情节。其中多发生在作者生活的大都市柏林及周边地区,主人公也常常是与海尔曼有相似经历的从事各种艺术创作的年轻人。他们外表冷漠、内心敏感,常常处在漂移不定的状态。他们的故事,也都是叙述者作为主要或次要角色经历过的,有开始却没结尾,或是由某个片段构成的:曾祖母年轻时在异国与艺术家的婚外恋;一位中年艺术家和两个女人之间的三角关系;一座乡村度假屋引起的心灵波动;一个首映式派对上的插曲,一对不般配的情侣;纽约一家破落旅馆里因音乐结成的一厢情愿的忘年友谊;一位不速之客的来访,等等。这些彼此互无关联的故事,描述了20世纪90年代生活在柏林的艺术家、大学生、失业者和流浪艺人对生活的感受,渲染了一幕又一幕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和隔离。这些只爱音乐或痴迷戏剧,生活寡淡甚至自闭的角色们,没有目标,不做决定,缺乏热情,但是亦不悲观绝望,只是淡淡忧伤,静静生活,并随时准备开始新的开始。海尔曼所描述的情人、朋友以及陌生人之间的关系里,彼此的陌生感非常突出,人与人之间的阻隔都显示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些角色要么是沉默不语,只用简单的肢体语言;要么是只用寥寥几个词来回答。比如《夏屋,以后》里的出租车司机石为“我”在郊区买了幢避暑夏屋,却不解释原因;而“我”虽然疑惑,也不提出来。石到最后一直盼望“我”的归来,但一直没有说出“你来吧!”,只留下几张剪报。海尔曼的语言平白简约,笔触细腻,句子精简,只是把人物和故事片段以白描的手法呈现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
追寻幸福
时隔四年,即2003年初,海尔曼出版了第二部小说集《不过是幽灵罢了》,又收获了一片赞誉。当年该作品名列《明镜》周刊和《焦点》杂志畅销书排行榜之首。
《不过是幽灵罢了》收集了七个短篇,延续了作者第一部作品的淡淡忧伤的基调。但是,主人公们不再是生活在柏林的“艺术家们”,他们有了职业,有自己的交际圈子却又深感孤独。他们在感情上是脆弱的,也很少用言语表达;他们衣食无忧,不满足安逸的生活,开始追寻生活的意义。表面上,他们拥有一切,对生活的城市、社会甚至全世界都了若指掌,然而,正是这种所谓的“成功”,引发了悄悄笼罩他们的细微的绝望感,一种不达目的的挫败感,他们无计可施,只能“在路上”,寻找他们的爱情,足迹延伸至布拉格、威尼斯、卡罗维发利、特罗姆瑟、伊斯兰甚至是美国内达华州的灌木丛。在旅途中他们感到时间流逝,又觉得自己不是活在当下,而是活在回忆和想象里。海尔曼塑造了同龄人的沉重心灵,他们缺乏意志和毅力,没有热情地过着一种他们不满、却又没什么想法的生活。然而,这些人物跟《夏屋,以后》的人物相比,不再那么仗着年轻有恃无恐,不走回头路了。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追寻幸福的能力增强了,会发现新的自己,就像是某种旅途中的觉醒:小说中的年轻情侣,因为感情危机,驾驶一辆皮卡穿越美洲大陆,虽然这次没有目的的旅行并未使他们的关系有所起色,女主人公最终仍和她无趣的男朋友一起生活,最终也为他生了几个孩子,然而他们在一家酒馆里偶然遇到一个养路工人,这位工人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话,加之他们在酒吧又遇到一个不太正常的女人,这些经历,竟然重新点燃了这对情人濒临死亡的爱情。海尔曼本人在其中一个短篇里也谈到“转折点”和雾,当“迷雾消散,就变了番样子,既陌生又新鲜”。
海尔曼延续了她的写作风格,呈现了犹如法国印象派画家的技巧。当我们逐句逐句地阅读,其作品风格显得间断、不流畅,比喻稍显贫乏,有些用词甚至不恰当。然而,当我们离得远一点,隔着些许距离再阅读,就会陷入其作品的吸力中,无法自拔。这部作品仍然采用了高度淡化情节的手法,提取出日常生活的种种片段,刻画了70一代步入而立之年后的种种不安情绪,又不露声色地添加了些让人物梦想亲近、理解,追求幸福的色彩,让我们依稀看到了幸福之光。在拜物教盛行的今天,幸福不再关乎名利、地位,却是憧憬、追寻中不经意的体验,反映了海尔曼所代表的70一代对这个崇尚成功的现代社会的思考。
淡然面对
六年后,2009年5月,39岁的海尔曼出版了由5个故事组成的短篇小说集《爱丽丝》。在第一篇小说里,爱丽丝犹如空降出现。读者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其实,与前两部作品相同,我们无法从每个故事中获悉人物的姓氏、家庭背景、职业等。海尔曼解释这是她的留白,读者自己在阅读时可以合理想象。我们只知道爱丽丝出生在柏林,四十岁,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位和她关系密切的人死去。比如她去陪伴一位年轻的母亲,其丈夫久卧病榻,行将就木;她想调查她一位自杀身亡的叔叔的死因;最后一个故事里,她的男友也死去了。但是本书关注的并不是逝者,而是生者如何继续生活继续爱。“行星缓慢地转动。但是它们留下了轨迹。你的一生也在不断变化”。当亲近的人逝去,生活也会随之变化,不管我们是否愿意。书本、信件、照片依旧,人已不在,生命中一条条的道路相互交错、改变方向,最终各向东西。海尔曼说,尽管四十岁不算老,可是不久也要面对死亡了。第三个故事《马尔特》是该作的核心故事。马尔特,爱丽丝的叔叔,一个同性恋者,在四十年前她尚未出生时就自杀身亡。尽管如此,他仍然像其他四位逝者一样,在爱丽丝的生活中造成了空白。爱丽丝某天突然与马尔特当年的情人联系,“想见个面,仅此而已。我说不出一个很好的理由。”他们并没有讨论马尔特的死因,爱丽丝拿到了当年他们的信件,至于会不会读,她也不知道,但是她却紧握着它们,因为“毕竟我也是其中之一”。这个故事里的祖母、父亲、祖宅、马尔特、马尔特住过的旧公寓,柏林曾经和现在的种种,都让爱丽丝感到她的故乡柏林于历史于现实都是她的家。
这本书可以被看作上两部作品的续集:当年沉浸于狂欢、爱情和旅行的迷惘的70一代成熟了,告别乌托邦,开始冷静面对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死亡了。在这部作品中,死亡是诸多告别形式之一,因此作者并没有着墨于亡者的痛苦或是生者的困境,其艺术性在于把迷离融入平静的叙述,化沉重为轻快,让尘埃落定化为缥缈游离。11年后,身为人母的海尔曼这次选择思考死亡,书写蕴藏巨大能量的故事,为我们再次展现了文学之美。
《世界报》评论道:海尔曼有这样的天赋,用两三句话就能把场景和氛围呈现在我们眼前,似乎伸手可触。她叙事的语言有诗歌的特质。她的语言有旋律、节奏和美妙的音色,清新自然。2009年6月,荷尔德林文学奖评委会宣布将该奖颁发给尤迪特·海尔曼,而在《爱丽丝》中出色的叙述技巧是她获奖的原因之一。
结语
82岁高龄的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诺文学奖评委会、瑞典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德隆在接受记者专访时表示,爱丽丝-门罗的最大成就是坚持短篇创作且成绩斐然。同样,海尔曼作为一位坚持写短篇小说的女性作家,其作品亦具有较大价值。笔者认为,她描写的对象一直是出生于“战后经济奇迹”、成长于物质丰裕年代,却经历了1989年“柏林墙倒塌”的德国年轻一代:他们从衣食无忧的儿童长成大人,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需要给自己的未来理清头绪,然而没人给他们作足准备。海尔曼的短篇小说分别描绘出他们在二十几岁的青春,三十上下的而立,以及步入四十不惑的心态。短篇小说集《夏屋,以后》描绘了他们淡定的困惑和坚强的逃避;《不过是幽灵罢了》反映了他们在“成功社会”中面对幸福缺失的迷惘、追求和责任;
《爱丽丝》则是探索了他们步入中年,即将面对死亡,如何继续生活,继续爱。总的来说,这三部小说,构成了德国70一代人的成长三部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