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神性的解构”与“欲望的凸显”

2014-11-14徐春浩

山花 2014年18期
关键词:叶兆言后羿嫦娥

徐春浩

作为最早的原创艺术形态和人类艺术的源头,神话在文艺发展史上是艺术家们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为后代文学提供了用之不竭的丰厚滋养。在中国,关于后羿、嫦娥的神话故事早已成为中华民族家喻户晓的精神记忆和集体认知,并作为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原创性想象艺术“定格”于人类文化,它所提供的人神形象和故事模式为后世的相关艺术创作提供了一种不断生长、发展和再创造的原型和某种基本范式。

2005年,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全球30多个国家与地区跨国出版合作的国际“重述神话”活动,可以说是世界各民族文学的一次寻根之旅,由于中选作者均为世界知名小说大家,这套丛书又被国际出版界权威人士称为“小诺贝尔丛书”。在中国,叶兆言的《后羿》、苏童的《碧奴》、李锐蒋韵夫妇合著的《人间》、阿来的《格萨尔王》作为其主要收获赢得了广泛的社会关注。

叶兆言的《后羿》以颠覆性的叙事和天马行空的想象,通过“人性在场”而“神性缺席”的表现手法,消解了神话与现实、神性与人性、真实与虚构间的界线,并赋予神话传说以现代哲学的丰富内涵。这种“重述”蕴含着对人性的思考、爱与痛的感悟和时代变革的体味,在洞穿神话世界的荒诞时,以自我反省的精神烛照出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在“神性的解构”和“欲望的凸显”中寓意着文化重建和意义重构的价值指向,也为新世纪文学注入了一股来自远古的诗性元素。

神性的解构

作为早期文明智慧的结晶,神话是人类最初始的信仰,是人类“童年”把握外部世界的思维方式和精神形态。然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在后神话时代的今天,神话原有的神圣意味已被消解殆尽。“重述神话”既是对原始集体记忆古老神圣叙事的挑战,也是对人们原有文化符号及其叙事结构重焕生命力的冒险性“改革”。作为“重述神话”的代表作之一,叶兆言的《后羿》赋予了这一原始崇拜和信仰以全新的现代色彩,对其进行了富有当代意味的重组与再造。

凭借出色的想象力和卓越的文学功底,叶兆言的《后羿》用后现代视角重构了“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的神话传说,把其演绎成了一个既浪漫又伤感的“神话中的现实故事”,再现了一种世俗中的爱情:战俘嫦娥原为腿有残疾的小刀手吴刚的第七个小老婆,她“被分配到的任务,是与吴刚的两个女儿一起去放猪”;神的使者——羿诞生于嫦娥从洪水中捡回来的葫芦,“突然间,葫芦像孵化的鸡蛋壳那样四分五裂,从中间探出来一个孩子血淋淋的小脑袋”,羿降临人间后饱受欺凌,而嫦娥却在同病相怜的患难中完成了对他的角色转换,后羿和嫦娥的关系也出现了“母亲——姐姐——妻子”的嬗变。为了后羿,嫦娥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可以说,后羿是嫦娥的一切。然而,当后羿从嫦娥身上获得人的力量,完成“射日”使命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和“独裁者”后,开始腐化堕落、沉迷女色、移情别恋,而嫦娥却被逐渐疏远。在后羿说出“朕根本就不在乎你”后,嫦娥对爱情彻底绝望,自我放逐而奔月……小说“在令人眩目的重述中,阴谋与爱情、奉献与贪婪、忠诚与背叛、欲望与尊严轮番上演,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多姿多彩的神话世界、一段可歌可泣的惊世奇缘”。

神话人物大都是性格鲜明、充满斗志、具有神力的伟岸形象,是让人崇拜的笼罩着神圣光环的偶像,具有“强烈的尚德精神,对神的职责要求是将保民、佑民放在第一位,而否定为了个人利益危害人间众生的行为”。但在叶兆言的《后羿》中,展示的神话人物后羿、嫦娥、吴刚等却是人性化的、有血有肉的,他们有人性的烦恼、欲望和阴暗面。实际上,作者只是借助神话人物的“外壳”诉说人类“内心”的故事,所重塑的是有着性格复杂性的人物形象,也是对现实众生相、世俗化淋漓尽致的刻画。

带着当下思想、意识形态等众多因素,叶兆言在后现代语境中进行的神话重述裹挟着大众文化、消费文化,浸润着浓郁的消解意味,并烛照出重估、容忍差异、蔑视权威、解构等后现代语境精髓,通过打破凝固千百年的神话精神园囿,实现了“戴着镣铐跳舞”的个性审美旅程。“这就是解构中心、向往多元,反叛现代理性与既有的文化束缚,力图实现更大程度的人类解放”。但叶兆言在解构神性、击碎神圣庄严的同时也在实验建构一种人的价值体系。在叶兆言的《后羿》里,远古神话中那位善良勇敢、忠于爱情的盖世英雄成了一个陷于权力与欲望挣扎之中的“半神”。他从葫芦里出生后尿床、喜欢恶作剧、经常遭人欺侮,懵懂中被“阉割”,但“人的法则,对神是不起作用的”,在与嫦娥有了“鱼水之乐”后成了“真正的男子汉”,凭借神力为百姓除害;与玄妻的性让他沉缅于纵欲,走向身体的精疲力竭和对人生的彻底否定,醉酒后惨死在自己的宠妃玄妻和徒弟逢蒙的桃木大棒之下。作家打破了传统习惯对神性圣洁的命名和难以逾越的鸿沟,对统一性、整体性、权威性的约定俗成形象进行大胆解构,在缺憾的追忆和认知中影射着现代生活的人类生存状态。

在人们心目中,月神嫦娥是纯洁无瑕、美丽善良的象征,是曼妙空灵、清逸孤傲、超凡脱俗、高不可攀、充满神秘色彩的美丽仙子。然而,叶兆言的《后羿》在对嫦娥形象的重构中,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她的生活与情感,在原生态叙述、个人欲望展示和日常生活的书写中窥视了她灵魂深处的奥秘。在叶兆言笔下,嫦娥成了一个颇有心计、忍辱负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被爱放逐的普通女性,她有着世间女子的善良、贤能,也有着无法释怀的虚荣、嫉妒和权力欲。在后羿的成长过程中,嫦娥兼备多重身份,是集母亲的温馨、姐姐的关爱、妻子的智慧于一体的象征,她含辛茹苦把后羿抚养长大,体现了慈母的无私与伟大;竭尽全力呵护后羿,抚慰着他的心灵,表现了姐姐的关心和帮助;坚定地支持后羿,在造父等人试图推举她做女王时断然拒绝,展示了妻子的奉献和牺牲。她对后羿的坚韧、宽容,体现出她“善”的一面;可她又存在着“恶”的另一面,为了后羿,她用身体交换利益,与造父、布发生性关系;当了“娘娘”后善于“弄权”,——收拾了她的对头吴刚、造父、末嬉等,再现了现实女性的多面性与矛盾性,表达了现代人对女性多重社会功能的认知。

从某种角度上说,神话也是一种历史,一种积淀于人类思维中的“类历史”,它以一种岁月冲刷后的稳固形态为人类所接受,以补偿式的、稗官野史、玄幻演绎的姿态存在并点亮人类文明初期的黑暗世界。诚如福柯所说,历史不在于其形成的年代,而在于其叙述的年代,神话也是如此,在后现代语境中进行重述神话的工作,打破传统的规约、推出人物形象的再定位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了。叶兆言虽然坚守了神话原典“神的在场”的创作原则,以瑰丽的想象描述神的奇迹,丰富与拓展了神话原型;然而,在文本中又不由自主地返观世俗世界,神性在叙述中不断地被消解,人性不断地侵蚀其中,在充满解构与建构的矛盾中展现了“神性的缺失”和“人性的再现”,在对世俗人生命运和现实生活的关注中蕴涵着失落与构筑的双重价值取向。endprint

欲望的凸显

神话传说大多是远古文化的凝聚体,它的本原性、创造性、想象性为当代文学的一泓源头活水,“重述神话”无疑为唤起人类童年的宝贵记忆提供了契机。“神话,是各个人类共同体(氏族、部落、民族或国家)从远古时代起,就在原始思维的基础上,将自然现象和人类生活不自觉地形象化、人格化,从而集体创造、代代相承的一种以超自然神灵为主角的神圣故事”。这些精神产品早已积淀、固化于人类意识,深深地印刻于滋养着每个人的民族文化。

作为上古时代人类“形象”的缩影,神话体现了民族精神的形成与定型过程,它“制约着民族的思维习惯、行为方式,影响着民族的精神性格、生存方式与文化走向及社会发展”。神话以故事的形式传达着初始文明发生的信息,构筑民族形象的诸多文化要素,如勤劳勇敢、自强不息、不屈不挠、奋发向上等都能在神话中找到它的滥觞。“要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学和文化特征,该民族的远古神话会提供最方便的透视角度。”在当下人的精神、道德和价值普遍失落的时代,“重述神话”所带来的灵魂安抚、想象力激发、生命力激活都使当代文学产生一种让人重回心灵故乡、找回生命激情、构筑精神理想的文化兴奋,希冀通过现代诠释使远古传说成为寄托人类情感、观照人性、探究现实人生的意义存在体。

然而,在后现代视野的暴晒下,叶兆言的《后羿》则是以个人化叙述来表达现代情感和观念的现代性重构,凝聚着对当代社会现实状态、人类精神走向的深邃思考,通过再现“欲望的盛宴”来透视文化的重建和形象的重塑。在文本叙事中,性欲、权欲、报复欲等“欲望”被糅合成叙事推进的原动力,以一种若隐若现、探头探脑的方式操纵着情节的发展,文中人物抛弃习以为常的理性思维逻辑,在某种强烈的欲念冲动中与道德标准背道而驰。

首先,是性欲的放纵。《后羿》中充斥着大量的性欲描写:吴刚对嫦娥生育角度的破瓜、造父对嫦娥占有角度的玩弄、布对嫦娥野合角度的媾和、后羿对嫦娥爱情角度的性爱,以及玄妻与逢蒙的偷情,后羿与末嬉、小娇、玄妻间的投怀送抱、干柴烈火……使后羿成了性力量的释放机器。这种原始冲动力的重塑,是社会转型期人们道德观念的冲突、思想观念的多元造成的情感极度躁动现象的揭示,迎合了大众的阅读期待与通俗审美观。弗洛伊德认为:“人在潜意识中,隐藏着各种为人类社会伦理道德、宗教法律所不能容忍的动物式本能冲动……人的性本能是一切本能中最基本的东西”,在他看来,性本能是生的欲望的体现。人类是受生命原欲所支配的,历史的变迁与个体本能欲望之间有深层的渊源。然而,“性力如果一旦放肆,回复到它原始的目标,社会文化就将遭受到最大的危机”。在性欲的支配下,文中所有的男人都对美丽的嫦娥垂涎三尺,想方设法吃她的豆腐、占她的便宜,而嫦娥与多人有染,也颠覆了她在传说中的纯洁、美好形象。后羿也将一世英名毁在了性欲的泛滥上:在西王母的诱导下从嫦娥身上体会到了男欢女爱的快感;与末嬉的一夜情打开了贪恋美色的“潘多拉之盒”,“把藏在一个男人身上的恶魔,一股脑都放了出来”,堕落成一个纵情欲海、喜欢淫乱、荒淫无度的暴君……纵观整部小说,“性欲”的描绘成了一道“风景线”和不可或缺的“调味剂”,这种官能刺激的描述冰释了神话叙事的神圣性和权威性。

其次,是权欲的张扬。在《后羿》的故事中,权欲最先隐藏于嫦娥的内心深处,是后羿让嫦娥这位失去了王位继承权的“女太子”实现了东山再起的梦想。叶兆言曾说,

《后羿》是一个“独裁者的故事”,后羿成为统治者后,感觉到“高高在上被人敬仰的滋味真的很不错,看着那么多人傻傻地匍匐在你面前,向你的影子叩头,对你山呼万岁,这种乐趣只有人间才会有”。在权欲的诱导下,嫦娥变得狡诈、贪婪,后羿则是利欲熏心、东征西讨,玄妻、逢蒙等则暗施阴谋,更有甚者逢蒙为了达到陷害嫦娥、孤立后羿、夺取权力的目的,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后羿的丽妃小娇,血浓于水的亲情在冰冷的“权杖”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第三,是报复欲的满足。《后羿》中的许多人物,如嫦娥、末嬉、玄妻等内心深处都有着极其强烈的报复欲。在报复心理的支配下,她们采取不同的手段,策划出了一个个歹毒的复仇计划。如,末嬉的丈夫——造父对嫦娥身体的痴迷成了末嬉心中真正的痛和挥之不去的阴影,后羿对嫦娥的宠爱、嫦娥日益尊贵的身份都让末嬉嫉妒得失去理智,到处编造嫦娥放荡淫乱的谣言。嫦娥为了报复末嬉的污蔑,剥夺了造父的长老头衔,把末嬉送进宫里,成为一名最下贱的女仆,被罚做最脏最苦的杂役。玄妻为了报弑夫杀子之仇,更是不择手段,以美色设计“煨煮”后羿、想方设法孤立嫦娥、勾引逢蒙背叛后羿,而吴刚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被蛮横地割去了睾丸、杀光后人。《后羿》以欲望化叙事和对现实人生的投影达到了开掘人性的深度和反思现实的广度,通过对人性的探索与反思、对各种社会现象深层次解读,展示了对人的生存状态、发展前景和人际关系的忧患意识,也为当代人对自身文化的精神特质、思想内涵再认识和再发现提供了新的维度。

《后羿》是叶兆言继2003年出版《我们的心多么顽固》之后完成的第一个长篇小说。在对神话原型的无数次揣测中,叶兆言汲取了现代精神的汁液,以后现代式的解读独创新意,映出了人类孩童时代的始民精神和深刻纹理。正如荣格所说:“每个原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来说始终遵循着同样的路线。”这种深层次的思考具有价值理性求索的特征。

参考文献:

[1][2][3][4][12][13]叶兆言.后羿[H].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22,39-40,289,封底,217,171.

[5]闫德亮.中国古代神话的文化观照[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

[6]孟庆枢,杨守森.西方文论[C]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558.

[7]陈建宪.神话解读[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1。

[8]闫德亮.中国古代神话的文化观照[M].人民出版社,2008:1.

[9]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知识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206.

[10][11]徐冬焱.刘飞茂.弗洛伊德言论精选[M].农村读物出版社,1988:25-26,34

[14]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上海:三联书店,1987:121.endprint

猜你喜欢

叶兆言后羿嫦娥
给嫦娥一个舒适的家
后羿射日
我和后羿过一天
秦淮河畔、古城墙下,叶兆言《南京传》南京首发
叶兆言教子:“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赞“嫦娥”
嫦娥三号奔月的三大难关
见证嫦娥三号起航
叶兆言:无意中走进雷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