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阅读史
2014-11-14陈阿博
陈阿博
《百合花》不仅是茹志娟本人最具代表性的小说,也是当代文学最重要的短篇之一。它曾经是一篇饱受争议的边缘作品,而后又进入文学史,作为教科书的内容被不同时代的读者反复阅读、研究,确立了其的经典性。因此,考察《百合花》的阅读史,也就是经典化过程的“批评干预”,对于理解小说本身,理解文学成规的变迁,甚至折射我们身处其中的政治文化的复杂性是极有效的视角。在某种意义上,《百合花》甚至是观察政治意识形态在不同的时代建构秘密的坐标。
在革命叙事的谱系中
1958年,《百合花》发表于《延河》第3期,然而起初的投稿曾辗转多次,被退了回来,“他们的意见是这篇作品感情阴暗,不能发表……”最初的挫折预兆了后来的一次次争议。因此,如何进入革命叙事的框架之中,或者说如何被纳入政治化的革命文化之中,是小说当时面临的主要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小说发表之后,被权威的《人民文学》(1958年第6期)转载,而且在同期杂志上,茅盾给予它极高的评价,且在流行的思想性与艺术性上都做了平衡,在“思想性第一”的时代要求下,“解放军的崇高品质和人民爱护解放军的真诚”的主题成为小说合法存在的强有力的支持证据。作为最早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论著之一,《十年来的新中国文学》也确认茅盾的论述,认为小说的价值在于“相当别致而且深刻地表现出解放军战士的舍身为人和人民对子弟兵的真挚的感情”。
此后学术界围绕着《百合花》展开了持续的争论,这些争论已经不再仅仅涉及一篇小说的位置问题,而实际上涉及的是社会主义文学的核心问题:写什么,如何写的大问题,也就是社会文学成规中思想性与艺术性两大因素再平衡甚至是重新建构的问题。欧阳文彬指出:
作家完全有权利按照自己的个性和特长选择写作对象并从不同的角度加以描写,但作家有责任通过作品反映生活的矛盾,特别是当前现实中的矛盾。我们面临着史无前例的壮丽时代……为什么不大胆追求这些最能代表时代精神的形象,而刻意雕镌所谓“小人物”呢?
欧阳文彬将作家的题材选择与文学创作的任务做了明确的联系,由此也规定了人物形象塑造的等级化。作家主要的、甚至唯一的任务就是“发掘现实矛盾,反映时代本质”。这意味着,不能最大效益地服务于政治目的的作家作品就不是好的作家作品。这里的语气耐人寻味,在曲折和缓的论证里,透露出小说边缘化的现实。
风格的“隐”与“显
马克思在论述风格的问题时认为,所谓风格就是“‘构成作家的‘精神个体性的形式,是作家精神的‘存在形式,是作家在作品中表露出来的‘自己的精神面貌”。当作家仅仅被作为革命的工具时,风格就不能不是一个次要的问题。对茹志娟创作风格的变迁的了解,有助于深入认识《百合花》的接受情况。
1961年,周扬谈到茹志娟的创作时指出,“个人可以有不同的艺术风格,可以粗犷见长,也可以纤细见长”。但他同时指出“文学艺术作品一定要写矛盾,写冲突”。这无疑是艺术“工具论”的翻版。侯金镜将茹志娟的创作分为甲、乙、丙三类,属于乙类的《百合花》是一种过渡,不及甲类里的好作品。“她的甲类里的好作品,不但把读者带进人物的精神世界里去,精确地勾画了人物的性格,而且在人物波涛的起伏中让读者感到时代脉搏的跳动。”由此可见,批评者讨论的个性化的自由其实是一种歌颂大时代的自由,不是抒发自我情感的自由,其根本的判定标准是所谓的“革命现实主义”的理论,是能否从小处表现社会主义发展“本质规律”的政治要求。因此,茹志娟式的文学风格仍然是可疑的、边缘的,是需要进一步的“成长”来弥补的。
如果说侯金镜的分析还局限于“政治正确”的前提下对于艺术风格进行分析的话,王西彦(细言)的批评则表达了一种大胆的割裂二者的冲动。对于茹志娟笔下的非英雄化的小人物,王西彦辩护说:“我们不要把‘英雄人物这个概念理解得过于狭隘……我以为出现在茹志娟同志作品中的有些人物,也是属于英雄人物的行列里的——至少他们有着英雄人物的品质,这种品质正在他们身上成长,使他们终究会成为英雄人物。”他以“成长中的英雄”这一概念偷换了“英雄”,为作家选择的题材赢得了合法性。他还认为,茹志娟所写的事件同样是“惊心动魄”的事件,不是外在的,而是心理上的“惊心动魄”的事件。这一论述是大胆的,因为就所谓的“惊心动魄”事件而言,是就当时的文学的反映论而言的,它规范了作家对外在现实表现的责任;所谓内心的“惊心动魄”却将文学由反映论的功能转向了表现论,是与当时经典的文学理论教科书相悖谬的,但似乎当年没有人看出这个问题。
在读者、批评家对作品进行批评时,有时候作家也参与其中,反思、总结自己的创作,与其他人形成积极的互动。在一篇1962年的文章中,茹志娟以毛主席的“比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更带普遍性”作为普遍的创作原则自勉,承认“入城转业之后,自己的创作题材一度越写离自己越近,越写越小,身边事,儿女情,代替了革命斗争的火热生活。为什么人的问题模糊了,淡忘了。……从世界观到创作都出现了曲折。”这既是表达忠诚的方式,也是诚恳的自我批评。按照拉康的镜像理论,她的自我认知意味着作家试图通过这种叙述完善自我的努力,是从“不足”向“完善”阶段的过渡。只有克服外界批评所带来的自我的不完整性,才能呼应意识形态的询唤成长为主体。如果仅仅以政治压力来解释作家的表态显然是肤浅的,因为这忽视了作家内在的动力。
20世纪80年代初,茹志娟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曾经感慨“认识自己很难”,其中的经验可能就得之于她的风格问题的纷争。她说:“认识别人难,但谁个不认识自己呢?我说‘不见得。那些身在自己的生活之中,而在选择题材上,喜欢跟在别人身后来个一窝蜂的,便是一个明证;我走过的路,也是一个明证。”这慨叹中说出的话就是她新时期风格意识逐渐觉醒的有力证据。
政治疏离中的文学想象
1978年,茹志娟出版了以《百合花》命名的小说集,1979年之后的各种语文教材也开始将它选入教材,她甚至声明:“《百合花》在我的创作中是一个关键的作品,是我鼓起更大的勇气,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一个作品。”这些都预示了小说的经典化。这一时期对于小说的论述几乎不脱离茅盾论述的范围,甚至就是茅盾原论点的简单转换。同时期的另一本权威的文学史在叙述茹志娟及其小说时,指出小说的意义在于“对军民关系的诗意的描写”,“探索了军民鱼水关系的奥秘”,“构思精巧”,有“细腻、抒情”的特色。值得指出的一个细微的差别是,这一时期的论者往往把《百合花》的“军民鱼水情深”的主题作为一个已经“完成”的话题而置于一边,将几乎所有的笔墨放在所谓的艺术成就上,无意之中透露出文学观念渐变的事实。endprint
20世纪80年代初期是人道主义思潮复兴的时期,作家们往往把人道主义作为反对政治专制与蒙昧的锐利武器。革命叙事因为“缺乏”人道主义精神而边缘化,爱情则成了标榜人道主义的符码、彰显人性的招牌。这样,《百合花》“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的主题被作家重新发现,并且延续至今,成为一个重要的解读方向。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回忆中,茹志娟特意点出小说写作的背景,即反右斗争处于紧锣密鼓之际,并为读者勾画了一幅在政治风浪中坚持自我的象征性图景。这也是那一时期知识分子重新进入“历史”的一种有效而必须的叙述方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家不写激进英雄、独立特行的意义似乎才能凸显出来。对“革命”的“疏离”,是象征作家独立性而必须展示的姿态,对“爱情”的发现是作家获得新的文学认同的重要步骤,它们实际上是合二为一的事情,都是20世纪80年代人道主义意识形态的产物。
多元话语的时代
80世纪90年代以来,多元话语交错发展,《百合花》的阅读呈现出精彩不断的局面。在某种意义上,《百合花》已经成为不同时代的读者对话的媒介、了解时代文化的窗口。在摆脱了政治的束缚和简单的理念化的思路之后,许多人都感受到了《百合花》的多义性,并且试图给出不同的阐释。
“没有爱情的爱情”经过茹志娟的确认,显然已经成为解读小说的重要语码。董健等人对《百合花》的批评延续了人道主义的批评话语,他指认了小说的女性内涵与女性视角,认为这一视角是“不自觉的”,是“时时受到意识形态遮蔽的”。爱情因此不再是“军民鱼水情深”的隐喻,也不仅仅是简单的人道主义的象征,它成了疏离男权政治的女性视角的标志。“正是性别的视角使这部作品疏离了当时盛行的男性文本的战争叙事惯例。”这种批评,显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所给予的新表述。
此后许多论者延续了上述的论点,并试图进一步揭示爱情的含义及其内在动因,也许是得之于詹姆逊的“政治无意识”研究思路的启示,陈晓明在文本叙述的故事与写作的背景之间寻找到了隐秘的关联,认为“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茹志娟在这个时期发表这种小说都是奇怪的,那是‘大跃进正在掀起高潮的时候,作者却在讲述一个如此绝望而美丽的故事”。他的答案是“‘大跃进中人民的奉献”与“新媳妇奉献结婚被”具有相同的意义,更隐秘的意义在于“茹志娟对当时以战争的形式开展的组织动员有所疑虑”。
在新中国文学中,古典文学传统作为一个含义暧昧的灰色地带存在着。也正是如此,《百合花》与传统文学的“血缘”关系在这一时期被“发现”并不是偶然的。李建军认为,《百合花》的写作深受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的影响,“简介而传神的描写,体情状物的象征手法,羞涩而敛抑的‘爱情的表现,都显出古典文学对建国初期文学的深刻影响。《百合花》既是一首‘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也是对传统的一次遥远的回应。”
结语
《百合花》的阅读史,见证了革命的边缘文本历经曲折经典化的过程。可以发现,一方面,权力的运作产生了知识的客体,《百合花》的复杂“形象”就是政治意识形态及其知识话语运作的结果;另一方面,政治意识形态从来不是一种简单的外界存在,国家权力的运作同时还成功地生产(询唤)出文学生产的主体。不同的历史文本之间不仅仅是单向度的影响关系,它们之间还存在着复杂的生产、投射、补偿等机制。《百合花》半个世纪的阅读史还表明,它已经从“可读的”变为“可写的”文本,即从一个封闭的结构转化为一个开放的结构,读者通过自己的解读不断地丰富它的含义。在这个过程中,“问题不在于承认某些意义,大度地确认每种意义各自都拥有它的真实份额;要紧的是,摒弃一切不偏不倚,展呈复数性的存在,而不是合理、可信乃至可能的存在。”所谓“复数性的存在”,表明“可写的文本”是一种多样化的存在,同时也是经典存在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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