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体(十首)
2014-11-14陶杰
陶杰
喻体(八)
金鱼待着不动,我不习惯;
它的尾巴摆动得太厉害,仿佛要
甩掉肺部的空气,我照样不习惯。
为了忘掉它的身体,看它吐泡泡。
泡泡太单调,送它一口
四壁都是镜子的鱼缸。
耳廓晃动,搬鱼缸的时候
大声喘气是必要的。
接下来,总要为摆放的位置争论几句。
眯着一只眼,东敲敲
西敲敲,半日过去了。
从上往下注水的过程,可描述为
“我创造了直立的水。‘哗哗声
是它的,也是我的。”
黄昏降临,流淌声
渐渐转为滴落声,一群
被一个代替。金鱼
从肚皮里看见自己是灰色的,不承认
鱼缸的固体性,它叫它
四边形。四边形漏水
“一条金鱼靠观察自己在镜子里游泳的方式
来度过旱季。”这样的猜想
金鱼和我们都不反对,对不对?
喻体(十五)
我说东边的意思是,气球
在东边炸掉了。这是一个
比气球本身更明确的事实。我问他
你听到了吗,一个气球
刚刚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炸掉了。
他说混蛋,他还是不能
判断出我所在的位置。
那只拿过气球的手,空了
如果它空了却固执地举着,就像
猎猎作响的旗帜间一根光秃秃的旗杆那样尖锐
多好,但它垂下去了。
我也是,要手指上
缠满扎气球的线才好意思举起来,更不用说
在背上大大地写上:我是树,别理我!
我当然不是树,但这样
可以避免人家一会叫你张三
一会叫你李四,叫得你
老是怀疑自己头上戴着几顶帽子。
我现在明白了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不停地
晃动脑袋,他们甚至认为
头疼也是对头的一种肯定。
喻体(二十一)
流水是线形的,哗哗的流水声
是扇形的。指南针
指着南方和北方,它忽略的区域
鸟鸣都变成了哑剧。我的头
是圆的,缺少方向感。
他们问:长方形,还是
正方形?我马上
被杂乱的枝叶覆盖,而不是
那个站在林中把一棵树
吸到肺里又吐出来的人。
你不要指望用分辨酒精和汽油的方法
来使我清醒。晾衣绳上
挂满花花绿绿的衣物,你可以
一把火烧光。也可以
让她们躲在这些衣物后面,一个
变成一群。如果我摸过来
摸过去突然四仰八叉地
摔倒在地上,就会一下子看见头顶上
黑魃魃的天空。如果
非得安慰一下,我宁愿说
我透过锁眼看到一片星星而不说
我站在旷野看到一颗星星鱼钩一样垂下来。
喻体(二十五)
来自十年后的一声断裂,肯定
与我今天下午打的一个盹有关,这种想法
让我有些紧张。一半
坐了下来,还有一半
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我跑起来会不会比站着不动
更能吸引她们的眼球?
也许是。但只要我一想我跑的时候
双腿什么样上身什么样,它们就会
马上分开各跑各的。如果
你想用胶皮之类的联想来解决问题
只会适得其反:以此类推
你的身上还会出现轮胎钳子锯子
下水道化粪池晾望塔控制室合成车间等等
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我
是一棵树你们不要以为我真的
那么喜欢树。我累了。不管你叫小玉
还是玛丽,让我们一起来
模拟人工呼吸的场景。我的样子
适合扮演昏迷的那个我闭上眼睛
左等右等没有人来我只好把自己当成一棵树
植物不像人那样动不动就说我很沮丧。
喻体(二十六)
从操场的东边到西边,我不是
直接穿过操场,而是
踩着边上白色的线绕过去。
老是踩着线走路让我幻想自己是一列火车
一有人挡道嘴巴就发出汽笛鸣叫的声音。
我还喜欢用线形的东西打比方,比如
什么似箭什么如梭我和某某
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的样子犹如一棵
指针。天空湛蓝,我的目光
就是那根在空气中融化了的风筝线。
我的手已经盖住了某物如果我
一想到手指和树枝的相似性它马上
就会从指缝间漏掉。有人建议我
服用致幻剂:趴在铁轨上
听潺潺的流水声,不分东西
只剩原野。走向一条河,恍惚得
忘记了转弯,直接涉水而过
从另一边湿淋淋地走出来。一边走
一边叮叮咚咚地滴水是不是更容易
让人联想到一头毛皮厚厚的动物,它们喜欢
把生殖器露在外面以保持平衡。
喻体(二十八)
有时候,我喜欢像猴子那样endprint
伸手到镜子后面去摸。我知道
摸不着什么。瞧,我生气了,这也是
假装的。像我这样的人,甚至
扮不出一个像样的鬼脸。
我不能动不动就掐自己一下
以增强龇牙咧嘴的效果。这样做
肯定不是为了看起来像一只
真正的猴子。但我相信
猴子被自己生气的样子吓跑的那一分钟
绝对不会相信镜子后面是空的。
做一只猴子的好处是,它不需要
砸碎玻璃来安慰自己。如果
一块碎片飞过来恰好击中脸部
这样的效果会不会更好?
疼的感觉是具体的特别是当它不停地往外冒
湿漉漉黏稠稠红通通的时候。
最终,一块白得耀眼的纱布成功地
遮住了满脸的空虚。不用怕,如果你
是一个理智的人或者一个缩头缩脑的
胆小鬼,我们可以将自己当猴子,然后继续
玩一些模仿人的游戏。如果你是一只猴子
你就不会为像不像的问题伤脑筋对不对?
喻体(三十五)
我被卡住是因为
我需要一个更大的洞。
洞是个好东西。
有时我累的够呛,打开电视
看看那些翘臀的妞。
不管电视里的,还是大街上的,
她们高高翘起的屁股
对我这种容易伤感的人,有一种
夕阳的味道,很快就会
落下去。我也会
很快老去,记不起
那些太阳一样照耀过我的
臀部。就像霍金晚年
只有一根指头能够勃起。
不过他将它,插入
天宇。但我现在
还很躁动噪音大一点都会有
头绳缠身的感觉。这样的时候
我喜欢幻想一只蚂蚁待在
管道里最好是一截废弃的管道。
喻体(三十九)
亲爱的,给我一只苹果。对不起
再来一只。第三只
我的左手和右手,争过来
抢过去。你看我
像不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吃过苹果,来到果园
做深呼吸。将一棵树
吸到肺里的感觉真不错。
你得理解这样的怪癖,这证明我
确实是一个容易感到空虚的人。
小时候,某个夜晚突然让我意识到
我有一个像破窗子那样漏风的脊背。我不停地
晃动手电筒,它的光
在晃动中像一群护士一哄而散,而不是
像手术刀那样划破黑夜的肚皮。在这个比喻里,
护士是孤独的。
手术刀是孤独的。而黑夜
是一颗被手术刀遗弃的肿瘤。
第一只苹果给护士,第二只
给那把锈迹斑斑的手术刀。第三只
被扔回来。如果你不知道
放在哪只手里好你可以让它们互相争抢。
喻体(四十一)
拿跳高来说吧。早些年,如果跳不过
我会直接从竹竿下钻过去。
要么过,要么没过。
上,或者下。
轻或者重。大对小,远对近,黑夜对白天。现在
如果那棵竹竿和我的腰一样高,我会产生
两脚跨越腰部或者头低于腰的
撕裂感。当然
弥补生活的方式也可以
多一些幻想的成分,比如
戴两顶相同的帽子寻找
猴子般遗世独立的感觉。
我肯定会在帽子里藏一张纸条:
其实我不想做猴子。
一会儿肯定,一会儿否定,
就像一根橡皮或阴茎。
想法多了,仿佛身上长了赘肉
观望的姿势模棱两可:一只船在茫茫的天际,它正在
驶近,它正在
离去。
夜色中的房子(外七首)
杨长江
夜色中的房子
两边列着长长的队伍
互不作声
往前,往后,孤独排成射线
你坠落在门边——
进入即是生活
房子是一个收留所
那些避难的人们
有人在此找到幸福,有人在厨房被菜刀
割伤手指,有人打开后门
在荒林中消失
我的孤独在门外
当我安静下来,我就会走到
对面的山上,看夜色中的房子
人来人去
摇篮曲
整个下午,他一直在阳光下
旧的身体,愈发虚弱
背光的一面总感到冷
偶打寒颤
刺仍卡在喉咙,他吐不出它
一次次弯腰,一次次看见
草木明明灭灭。
一整个下午,他进进出出
拖着病躯,有时走着走着
似乎要飘起来
书房放着的迷幻乐,从这屋传到那屋
桌上的诗笺
似乎也要飘起来了
假如一切毫无征兆,便不会有恐惧
便会心安,宛如平常
但阳光有它自己的步调
春天时正好对着窗户
后来往南倾斜
他在屋外的木凳上坐得太久
原想闭目养神,却沉沉睡去endprint
梦中,柴禾烧起来了
烧过衣服,烧过肉身
他终于不再感到寒冷
他终于看清,原来卡在喉咙的不是鱼刺
而是,自己的肋骨
越狱
每一次成功越狱,都会附带几枚铁钉刺进肉体
冰冷的高墙有时也会让人怀念
(长久的事物,可以用惯性解释)
被囚禁过的抑郁症,在明朗早晨无所适从
行人呼出白气,栅栏容易令人想起过往。
然后就是乔装打扮,逃离旧人眼线,和
猎奇式的交头接耳……
其实我们预想的自由,在陌生之地,那里还有不断
加重的罪孽
还要牵累,更多的人。
我深知下一个牢笼已经张开了大口
潜伏在,某个岔路
而逃亡,永无止境
人到中年
他突然陷入沉默
不再听摇滚,不怒发冲冠,不说一万年
不说时光,不说痛,甚至
不谈及爱。
好像这世间一切
己不须开口
佘下来的时间
房间渐渐饱满,像等待收割的谷粒
像溪流,漫不经心地填满河床
灰尘沉淀,一直沉到河底
垂下来的夜幕,让一切事物明亮起来
春天从小火炉里走出,开始寻找孕床
四面都是澄澈的镜子,看得见
一粒种子的前生今世。多么寂静
闭上眼就能听见这细微的弹奏之音
从红尘中归来的奴隶,转眼就做了王
喜剧
要不就乐观一点,放弃偏见
将探出的刀锋,向内推回
满世界堆笑脸。愁颜
花一样绽放,顺水
而流。像孩子,相信谎言和幻象
在坏天气下写颂词,歌唱
若无其事地走过人群,走过
尘世
归途
生命像一场风雨兼程的流放
诞生便是告别
枷锁在远古就已经打造完毕
谶言醒于经年后。此去将是异域
而故乡,比母亲的子宫遥远
谁不是单行者?谁在呐喊
“汇合吧,孤独的支流!”
我愿意讲述风景,挤出脚底的硌痛
每一次都近在眼前,栩栩如生。它们
拼凑回程
我愿意,将一生缩短成一日
该经历的,就让它趁早来吧……
一旦出走,回眸即是永远的宿命
一旦启程,落花便洒满归途
黄昏
我喜欢黄昏。悠闲是一壶酒
能这样坐下来回忆的时间不多
太阳躺在西山上,云烧得火红
青草离天空很近
仰头望天的孩子,看见交错的时光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回忆里有最完美的悼词
现在他的心里可以装下一条河
他把自己交给时间,不再为明天忧虑
如果倒下,另一边就会有墓碑升起
——我们光滑的身躯!
一无所有是不是一种幸福?
寂静地生长,寂静地老去
最初和最后,都心静神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