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娜的诗歌
2014-11-14冯娜
冯娜
代表作(十一首)
云南的声响
在云南人人都会三种以上的语言
一种能将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样
一种在迷路时引出松林中的菌子
一种能让大象停在芭蕉叶下让它顺从于井水
井水有孔雀绿的脸
早先在某个土司家放出另一种声音
背对着星宿打跳赤着脚
那些云杉木龙胆草越走越远
冰川被它们的七嘴八舌惊醒
淌下失传的土话——金沙江
无人听懂但沿途都有人尾随着它
听说你住在恰克图
水流到恰克图便拐弯了
火车并没有途经恰克图
我也无法跳过左边的河去探望一个住在雪里的人
听说去年的信死在了鸽子怀里
悲伤的消息已经够多了
这不算其中一个
听说恰克图的冬天像新娘没有长大的模样
有阳光的早上我会被一匹马驯服
我迫不及待地学会俘获水上的雾霭
在恰克图你的
我多需要一面镜子啊
驮队卸下异域的珍宝
人们都说骰子会向着麻脸的长发女人
再晚一些露天集市被吹出一部经书的响动
你就要把我当作灯笼袖里的绢花
拍拍手——我要消失
再拍一拍,我变成灯盏
由一个游僧擎着,他对你说起往生:
水流到恰克图便再也不会回头
你若在恰克图死去会遇见一个从未到过这里的女人
寻鹤
牛羊藏在草原的阴影中
巴音布鲁克我遇见一个养鹤的人
他有长喙一般的脖颈
断翅一般的腔调
鹤群掏空落在水面的九个太阳
他让我觉得草原应该另有模样
黄昏轻易纵容了辽阔
我等待着鹤群从他的袍袖中飞起
我祈愿天空落下另一个我
她有狭窄的脸庞瘦细的脚踝
与养鹤人相爱厌弃痴缠
四野茫茫她有一百零八种躲藏的途径
养鹤人只需一种寻找的方法:
在巴音布鲁克
被他抚摸过的鹤都必将在夜里归巢
潮骚
天擦黑的时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
疼痛的弓弦从浪花中扑出阵阵眩晕
我们都忘记了肉体受伤的经过
没有在波涛上衰老生长就显得邈远卑微
深秋海水秘密增加着剂量
过度的黑过度的取信
作为临时的灯塔我被短暂地照亮
光的经验不可交换
指南针和痛感均失效
我在船只错身处成为昏沉的瘾君子
渔父街市鸟羽上镌刻的箴言
幻象一样闪现、安抚、退出
天幕和潮汐一齐落下
再也找不见人间流动的灯河
一个人的眼睛
怎么举起全部的大海 蔚蓝的罂粟
私人心愿
这也许并不漫长的一生 我不愿遇上战乱
祖父辈那样 族谱在恶水穷山中散佚的充军
我愿有一个故乡
在遥远的漫游中有一双皮革柔软的鞋子
夜行的火车上 望见孔明灯飞过旷野
有时会有电话 忙音
明信片盖着古老地址的邮戳
中途的小站
还有急于下车探望母亲的人
愿所有雨水都下在光明的河流
一个女人用长笛上的音孔滤去阴霾
星群可以被重新命名
庙宇建在城市的中央
山风让逝去的亲人在背阴处重聚
分离了的爱人走过来
修好幼时无法按响的琴键……
最后的心愿 是你在某个夜里坐下来
听我说起一些未完成的心愿
请忆及我并不漫长的一生
让燃烧多年的火苗 渐次熄灭
龙山公路旁小憩
近处有松树 苦楝树 我不知道名字的阔叶树
它们高高低 低交错生长又微妙地相让
大地上 腐叶正顺从着积雪
我知道 之后的岁月
是孤单难以自持的融化
是寂静无声的繁华
是风偶尔打乱高处的秩序
也依然 是枯荣如年轮滚动
一世重叠着一世 碾进沉默的土壤
那种感觉 也许就像——
我坐在公路旁 听人说起天葬
十面埋伏
下雨了 埋伏在早春二月的杀机
我不能在风里走得太久
花有可能是卧底的妖娆女人
燕群可能是路探 戴着黑毡帽
雨水敲打我的门 弹的是琵琶
埋伏十面
一群人过去 擎着白旗
一群人过去握的是雄黄与杨柳
我无处可逃像 大多数可能被发现的叛徒一样
遁入雨水 落地委尘
青海
我是未成熟的青稞地 孤独匍匐
大开大阖的疆域和湖泊
小小的一次战栗 就将水里的云连根拔起
我爱的姑娘从远方来
花儿是一种无医可治的情歌
类似黑毡帽下的回眸
我静静注视你 从地平线上升起
好几世了
青海的太阳 蒙着眼泪endprint
与彝族人喝酒
他们说,放出你胸膛的豹子吧
我暗笑:酒水就要射出弓箭……
我们拿汉话划拳,血淌进斗碗里
中途有人从外省打来电话,血淌到雪山底下
大儿子上前斟酒,没人教会他栗木火的曲子
他端壶的姿态像手持一把柯尔特手枪
血已经淌进我身上的第三眼井
我的舌尖全是银针,彝人搬动着江流和他们的刺青
我想问他们借一座山
来听那些鸟唳、兽声、罗汉松的酒话
想必与此刻彝人的嘟囔无异
血淌到了地下,我们开始各自打话
谁也听不懂谁而整座山都在猛烈摇撼
血封住了我们的喉咙
豹子终于倾巢而出应声倒地
橙子
我舍不得切开你艳丽的心痛
粒粒都藏着向阳时零星的甜蜜
我提着刀来
自然是不再爱你了
疑惑
所有许诺说要来看我的男人 都半途而废
所有默默向别处迁徙的女人 都不期而至
我动念弃绝你们的言辞相信你们的足履
迢迢星河 一个人怀抱一个宇宙
装在瓶子里的水摇荡成一个又一个大海
在陆地上往来的人都告诉我,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
新作(十首)
杏树
每一株杏树体内都点着一盏灯
故人们,在春天饮酒
他们说起前年的太阳
实木打制出另一把躺椅,我睡着了——
杏花开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还拥有一把火柴
每擦亮一根,他们就忘记我的年纪
酒热耳酣,有人念出属于我的一句诗
杏树也曾年轻,热爱蜜汁和刀锋
故人,我的袜子都走湿了
我怎么能甄别,哪一些枝桠可以砍下、烤火
我跟随杏树,学习扦插的技艺
慢慢在胸腔里点火
我的故人呐,请代我饮下多余的雨水吧
只要杏树还在风中发芽,我
一个被岁月恩宠的诗人就不会放弃抒情
春天的树
气温升高时,它们就从笼子里逃出来
鸟鸣穿梭不定
让它们更加确信自己也有翼翅
又或者,它们着迷于一个少女在河边的歌唱
开始模仿人类直立着
摘掉围巾、手套,捧出一件久远的珍藏
——如果树木不只在春天丧失记忆
它将如期获得每一年的初恋
当它们拥有了以忘却作为代价的恋情
才会思想雨水的去向
也才会听见骨骼中有些并不属于兽类的响动
它们计划奔逃
却感到大地的牢狱掌管着高处的阀门
还有跃跃欲飞的零件、匙扣
风将它们一再拆卸
它们相信那不是叶子,是一台新世纪的武器正在组装
春天让树承受流亡者一样的忍耐
它们不再追溯脚下的含混之物
远景也如明月倒悬
它们突然看见水流,一棵棵成形
它们怀疑自己真的交出了全部
结果变成了“树”
词语
我看不见你的藏身之所
——词语 铺满砂砾的巢穴
一座巨大的记忆仓库
童年一次未遂的行窃石头砸中玻璃后
词语有了确切的肉体
毛细血管上的微出血
它有象征性的体味
波浪似的呻吟
词语也会发出在地面蹦跶的清响
像一枚上个世纪的铜币
它可以兑换一枚世俗的印章
我看不见你 当你露出了词语一样的样貌
词语上微蜷的毛发
指腹的螺纹——它们创造了新的词汇
精准的秒针
我拥有钟摆的相同频率和不同的年代
在童年的玻璃碎渣里我感到了——时间
它像一个又一个词语叠加而成的迷宫
轻风建筑起蜂房的细节
我取下一支词语的竹笛
蝮蛇盘在脚边蜥蜴在树干上变色
我是善良的吗?请吞下一个未熟的苹果
让符咒反抗赞美诗里的阴影
最后,我要求词语变成砝码
用以核算突降的喜悦和夺眶而来的泪水
我深知它们不会挽回古老的禁区
一堵耶路撒冷的高墙
也不再拒绝来历不明的后裔
现在,我把词语放在耳朵上、膝盖上……
它们预感到衰老和冗长的命运
——多么好,当我不在这里
你依然能看到我,在词语周围
岸
一路上都是河流
但不要问我河流的方向
一路上都是落叶
但不要问我树叶的归途
我没有见过太多的奇迹除了冰川藏下史前的骨骼
有人将一座山喊了三十年
一路上都是石头
每一块都问过我,什么时候可以轮回成珊瑚
让我抖抖衣袖 抖一抖风中硌人的记忆:
要先转世成一双青筋曝露的大脚
要先在滚烫的沙漠中走动
再潜入海中游泳
要先做空心的稻草人 看守一片红花地
一路上都是鹰哨 一路都是利斧
我要是能砍下一只秃鹫的头endprint
它就允诺把悬崖上看到的人间给我
它还会用带血的口吻告诉你:
一路上都是出生 一路上都是死亡
河流没有尽头 你才看见了大海的波纹
夜泳
水有水的知觉
即使在巨大的黑暗里
也不会无缘无故将赤裸的身体视为亲信
在空无一人的泳场
我感到冰冷同时感到窒息
水带走过的身体托起的浮沫
像一场未卜的分娩
跋涉艰难
水在困顿中曾诞生出平原、雪峰、沙漠……
一块戈壁上如铁的岩石
——它砸中那些嗜水之人
当夜晚浸泡我
我就像地平线一样缓慢移动
“不要沉睡” 水以它的警醒催促着我
要穿过身下三尺的风暴
从一轮新日中脱胎
火烈鸟
迷路的夜晚,我遇见一群火烈鸟
仿佛刚刚结束的演出延续到了后院
——奢华的花园中
火烈鸟默许了闯入者的恍惚
我的钱币仅够支付一场海豚表演
豢养者则可以建造一座园子
让火烈鸟安然踱步 看起来像是获得了自由之身
我无意绕过它们弯曲的后颈
此刻,绯红的羽毛就是徽章
一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的深深不解
火烈鸟只要发出群唳
就会有我的同类赶来驱逐我
——我的财富仅够支付前厅驯服的欢乐
人们拍掌 大笑 差一点儿就摸到了海象的胡须
笨拙有笨拙的价码
我透支了太多薄情的时日
也不能反证俘获者的高明
偶有几只火烈鸟倨傲地仰头朝我
又继续啄食
对于迷路者,它们早己习惯这景观的一部分
父亲说它叫夜蒿树
爸爸,把手放进夜晚的雾里
我会变成奶黄色的花朵吗
把我手里不说话的河流交给她
会获得一双彗星的眼睛吗?
昨天,一个男人骑在树上
我对他说,刀是不可信的
砍下枝条上鲜嫩的叶子
他会听见远处的山谷
山谷告别野桑林时说的话
爸爸,他们叫我虞美人、芍药、风之花
还有西域那些沙漠中湿润的芬芳
我能分清睡眠、熄灭、由生到死的劳作
花是大地上空气稀薄的爱情
我知道鹤群的栖息之地
爸爸,为何人们总是在花中寻找影子:
蝴蝶、旅伴、海浪上的船帆……
爸爸,我就要长出须根
请你看着我,告诉我——
你说它的名字叫做夜蒿树
回信
“十二月,我决定只饮酒写诗
写诗饮酒
白昼所剩无几,香橼肥大
那黄色,静脉一样突起
快要把我的心脏压塌
墙头偶尔有人过路
去往市集,有时觉得里面有我的恩人
提着竹篮打水”
回信蒙着尘灰,时间也不太在意我们
“你看窗外,
是不是有座雪山还在化?”
猎户座
只有夜晚,搭弓者找到了他的箭
我曾问过一个凿光的矿工:
为何我们的日子又聋又盲?
我们耽于眼前的天文学
忙于命名
出于痛苦,我们铸尖了箭矢
出于寂寞,猎犬的主人找到了它们
我们需要漫长的世代在天空俯瞰
让睡眠具备一种流逝的形象
闪烁的事物在黑暗中获得价值
大海在日落后需要渔火
婚礼在阴影处需要烛台
一个少女在夜里出门她就需要银质的胸针
如果天空不能为大地留出一个新的星座
这颗行星只好再一次转身
拉弓的姿势永远新鲜
就在那几乎要瞄准的瞬间——
用肉眼无法完成的新的纪元
溺水
据说真正的溺水者是无法大声呼救的
他们的身体会垂直在水中
张着嘴上下浮动
也没有挣扎的迹象
像在爬一具隐形的梯子
大多数死亡都是这样
触礁是一片平静而非风暴
据说很多人都是这样
垂直站着但已经死去
他们自己也不曾察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