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生命的“驭风术”
2014-11-14冯娜王威廉
冯娜+王威廉
王威廉:从你的诗中,我觉得你和大自然的关系非常密切,这和你在云南出生长大有关。你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小时候,每当站在雪山底下、大风的垭口,我就幻想自己能拥有一种‘驭风术。”显然,这种幻想就是大自然提供给你的无限的想象力,现在你在写诗的时候,那些幻想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到你的诗歌当中的?你能谈谈记忆中你和大自然之间最难忘的事件吗?
冯娜:确实是这样,这和我在云南出生长大有关系。云南是一片充满了诗意、灵气、神性、巫气的土地;它辽阔的自然风光和深邃的民俗文化潜移默化地滋养着我,在我生命里静静雕刻。有人说好的诗歌有如“神授”,我猜想那些大自然给予我的想象力也有如“神授”吧;丰饶的大自然和边地人情风俗所赠予我的想象也好、幻术也好已经成为我心性的一部分,它们在书写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浮现和托付,就像山涧飘落的马缨花,我只需要倾身为一条清冽的河就可以承载它们。
和大自然之间难忘的事件是很多的。譬如,1996年我亲历了云南丽江的七级地震。因为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当大震已过余震重来,我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到一种巨大而震怒的力量掌控了天地;金沙江上巨石滚落、房屋上砖瓦横飞,无助与恐惧深深攫住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然的凌厉和人类的渺小。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没有离开过云南,许多记忆都和大自然紧密联系。特别是小时候我在云南的一个藏族聚居、多民族杂居的乡间生活,我们在野地采摘鲜花作为儿童节舞蹈时的道具;火把节时我们点起火把舞蹈、向天地祈求丰收;人们进山采摘蘑菇木耳,砍下杉木打制新婚的家具……我的小学同学溺死在我们垂钓的水库里;很多年前,我的一个远房姐姐殉情于金沙江;我高龄驾鹤的祖母落葬于云南僻静的山间……在云南,人们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得失无常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到我的生命里,我先是懵然旁观、再成长体悟。这些记忆也常常被我反刍,成为我写作的母题。
我也会常常想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说的那句话:“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作家。”我对云南和它所赠予我的一切怀有深沉的感激。
王威廉:“能将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样/能让大象停在芭蕉叶下/让它顺从井水”,“那些云杉木龙胆草越走越远/冰川被它们的七嘴八舌惊醒/淌下失传的土话——金沙江/无人听懂但沿途都有人尾随着它。”这样的诗句的确很美。这些诗句都出自你的诗《云南的声响》,此诗流传颇广,得到了许多读者的喜爱,你认为这是你的代表作吗?在写作这首诗之前你写了多久的诗歌了?你现在的写作和这首诗相比,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冯娜:这首诗应该是写于2011年,这之前我大概写了五六年的诗歌。我自己并不认为这是我的代表作,也许称其为我某一时段特点比较鲜明的作品更为合适。
一个诗人各个成长阶段的诗歌理应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我愿意看到它缓慢沉着,自觉但不刻意的变化。我早年的一些诗歌也许更多的倾向于对个人感情记忆的梳理和重现,《云南的声响》就是这样的作品。近年来,我将目光投向这些情感记忆在现实中的际遇、在人类命运中的共鸣、在时间中的恒定和变幻,试图获得一种更新的、富有洞察力和穿透力的眼光。变化应该也是有的,因为我对世界的认知也在不断变化,但如何让它们穿越心灵,来到纸上,我还在努力。
王威廉:你来广州生活多少年了?在这座巨型都市生活,你是否已经适应了?我发现你的诗作里边除了云南,还有许多和西藏、新疆有关的诗歌,而关于广州的诗歌却比较少,你怎么理解诗人和城市的关系,尤其是现代都市?
冯娜:我在广州的生活要从2003年到这里求学开始算起,已经逾十年了。这样想来,这座“巨型都市”已经是我的第二故乡了,我从2003年开始在这里过着飞来飞去的“候鸟生活”。
我对云南、西藏、新疆等遥远的边地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血脉中相通,这不需要有意识地强调;这些地域的风无声无息但一直吹拂和贯穿在我的写作当中,它将成为一种内心世界的风声,而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
关于广州和都市的诗歌其实也有,比如《岭南》、《速朽时代》、《南方以南》等。大多数诗人具有一种天然的漂泊、疏离、孤独甚至隔绝的过客气质,诗人和城市的关系也不外乎如此。城市的现实变化迅猛直接,它所追逐的价值观和驱动力与诗歌中某些镇定、缓慢、迷离的气息是相悖的,这会形成一种巨大的审美张力。现代都市让人们更加迫切地进入生活又更加躁动地跃出水面,这是这个时代沟壑式的风景。作为生活在城市的诗人我们近距离地,甚至赤身肉搏似的观察这些风景,冷静地审视它们也寄望望向更深远的时空理解和记录它们。
我理解的诗人会在城市这些“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梭罗语)心怀远方和旷野,闭门即是深山。
王威廉:你在我们共同的母校——中山大学读书时,有没有开始写作呢?你对这所大学的印象如何,它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吗?
冯娜:读书时我已经开始写作了,还获得过中山大学优秀学生文艺类的单项奖学金,呵呵,惭愧。但那时候的写作是不自觉的,属于激情的青春期写作;好比大学时代有些人对网络游戏上瘾,有些热衷于舞会,我则迷恋书写。那时候也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要写作,更没有想过要以诗歌的方式践行自己对于文学和生命的理解。
中山大学不仅是我学生时代的母校,也是我工作、生活的地方。可以说,它是我整个青春期的“故园”,已经成为了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中山大学南校区被称为“康乐园”,相传是因南朝谢灵运(康乐公)当年流放于此而得名。春天的时候,杜鹃花开遍当年谢公行走的地方,远远近近的绿荫繁茂掩映着一栋栋绿瓦红墙的老房子,它们是中山大学著名的“小红楼”,其中有陈寅恪故居、怀士堂、大钟楼……一个学校的人文内涵和学养气质就像树木生长,在岁月里牢牢扎根,开枝散叶,荫庇一代又一代后来人。“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这里流转着君子之志、文人气节、诗的荣光;每当我在校园里行走,看到草坪上读书的学生、实验室里挑灯夜战的人、操场上生龙活虎的面孔,想到你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会感到一种安宁的愉悦。endprint
我上学的时候也喜欢在惺亭晨读,这个纪念亭是由惺社的同学捐建的,为了纪念三位烈士,他们均是中山大学的师生。我和朋友们也喜欢在东湖赏荷,在北门的珠江边散步,在学校的剧院看演出……我曾经写过《杜鹃》、《马岗顶》、《荷塘》等诗歌,就是在康乐园中的感怀。
王威廉:你和其他一些写作者不同,很少提到某个诗人对你的格外影响,但对你而言,有这样的诗人吗?那会是谁呢?和我们分享一下。
冯娜:这也许是我的阅读比较芜杂的缘故,我只能列举出阶段性对我产生影响的诗人和作家,无法指出“某个”对我有格外影响的诗人。我和大多数中国孩子一样,幼时最先获得的诗歌教育是中国古典诗词,进而被博大精深、璀璨旖旎的汉语所吸引开始大量阅读中国人文著作,再往后才将视野扩展到世界范围——你知道的,文学艺术没有种族国界,我们这一代领受了世界文化广泛传播、融合的好处,阅读和写作对我而言几乎是世界上最迷人的事情了。它好像为你准备了另一个世界,或者说你可以去领略和建造一个新世界。
我好像有点离题,这样说吧,我无法说出在我的写作中哪一位诗人产生的影响更为重要。只是,在我的阅读谱系中这些诗人在各个阶段都影响过我,他们的名字是:庄子、曹操、谢庄、李白、苏东坡、杜甫、陶渊明、姜夔、纳兰性德……泰戈尔、叶芝、米沃什、阿米亥、聂鲁达、里尔克、策兰、萨福、阿赫玛托娃、辛波斯卡……你可能注意到了,我怀念那些逝去的诗魂,他们像星辰闪烁,依然长久地照耀着在大地上行走的我们。至于还在人世书写的诗人,我也会经常阅读他们的诗篇,我对那些真正热爱诗歌、富有情怀和创造力的诗人都怀有默默的尊敬,我也很高兴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王威廉:我也写过一些诗,尤其以前写得很多,但现在主要侧重于小说方面了。我觉得小说与诗歌的关系比通常所认为的还要密切,现代诗和现代小说应该有着同样的精神特质,但今天的中国文学中,小说的现代诗意似乎远远不够。你同意这样的说法吗?我知道你有时也写小说,你也谈谈这方面的经验吧。
冯娜:我一直认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本质上就是一个诗人。我同意你的看法,现代诗歌和现代小说应该拥有同样的精神特质,优秀的小说应该充盈着诗歌的品质,凝炼蕴藉、清晰而多义,有直指人心的深情和力量。我读过你的许多小说,我觉得你早期的诗歌训练就让你的小说拥有一种诗化的精神背景。今天的中国文学中,小说的现代诗意确实比较匮乏,一些作品耽溺于情节的叙述、人物的描写,往往忽视了文学本质的东西——人的灵魂,而诗歌是距离人的感情世界和灵魂深井最近的文学形式。用你的小说《魂器》来比喻的话,诗意往往成为“魂器”用以承载人物和故事底下的根须。
我写小说不算多,但就我个人的写作经验而言,诗意让小说这种匍匐于大地、钻井一样深入大地内部的沉重铁锚获得一种向上的力,它有效地平衡着渊薮与天际的重量;也使人获得一种更为丰富更多层次的眼光。
王威廉:亲情对你似乎也非常重要,尤其体现在诗歌中,你有好几首写父亲、母亲的诗歌,都很打动人心。我特别想听听你和家人的故事。他们知道你写诗吗,对此持一种什么态度?你曾当面给他们朗诵过自己的诗歌吗?
冯娜:亲情应该是人生最初获得和习得的一种情感,它确实非常重要。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我以为诗人的精神原乡不仅是地理意义或者心理意义上的故乡;也是感情的归依之所。亲情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处“原乡”。
我出生于云南一个平凡而又传奇的家族(其实,哪一个家族没有一点儿传奇故事呢),我的祖辈怀揣许多迁徙流离的故事,有些故事充满盛衰的悲辛,但会让人感到一种诗意,以至于我觉得祖辈骨子里携带着一种“诗人的基因”。譬如,我母亲的曾祖父在举家迁徙的过程中抛弃了无数家当,却始终身背一棵桂花树苗,将它种植在重新扎根的家宅处。这棵桂花树在我小时候已经需一人怀抱,年年花期漫长、枝繁叶茂。
我的父母都是教师。母亲属于典型的白族女人,能歌善舞,对生活有一种天真的热情。我的家庭比较尊重个体的自由发展,他们知道我写诗,并且我父母都认为成为一名作家是艰难的,他们会经常叮咛我不要熬夜、注意休息、保护眼睛之类。我会寄自己的诗集给他们,但却没有当面诵读过自己的诗歌。我在非常亲近的人面前好像无法自如地表达感情,这也许就是我需要写作的另一个原因。
不过我在一次公众诗歌活动中朗诵了写给父亲的诗《隔着时差的城市》,活动场地安排在喧闹的公共展厅里,在川流的人声中我的声音被无限淡化,但我猜想,隔着时差,父亲能听见吧。
王威廉:诗歌作为语言本身的艺术,与我们生活期间的日常世界大为不同,经常写作会让你对世界过敏吗?你也写过这样的话:“诗歌就是我与这个世界的亲近和隔膜。我用语言诉说它们,也许我始终无法进入它们的心脏,哪怕融入它们的心脏,可能又会觉得无言处才最心安。”你能具体说说这些内心的体验吗?
冯娜:我在思考你这个问题,是由于我们对这个世界“过敏”而写作,还是写作让我们对这个世界“过敏”?我们还在写作说明我们对这个世界还保持着知觉、保持着敏锐的触感,我们还保持着探询和表达的能力。然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物由生到死都是默然无声的,你若不去亲近它们,它们就像宇宙中的暗物质,即使沉默地破碎、残损、戛然而止,也同样存在并完整这个世界。
说到底,诗歌要保持一种情怀才可以获得生命力,这种情怀也许就是我们将心扉敞开,去接纳更深远、广阔、细微、尖锐甚至黑暗的事物才有可能亲近和理解它们。然而,一旦被表达和转述的事物比起真实的存在,它的力量会削弱和改变——也许是我力有不逮,但我曾长久被这种书写所带来的孤独感所折磨;如奥登所说,“诗歌不能使任何事情发生”,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只能写下那些暗物质、试图替它们开口、乃至艺术化它们的命运,但它们始终与我们隔膜地悄然行进、生长、消亡。这样想来,沉默是让人心安的,它包含着一种了然与知悉,是与其他命运感同身受,只寂静观照。
王威廉:我特别欣赏你的一句话:“时间对诗人百般恩宠亦有万端磨砺,它能让人在青春中垂然老去,又在迟暮时依旧勃勃生气。”你觉得时间对于诗歌的影响体现在哪些隐秘的方面?诗歌与时间有关系吗?或说,你相信语言艺术的永恒性吗?
冯娜:这句话是写在第29届青春诗会的感言上的吧?我记得我同时引用了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我写作,是为了流逝的岁月使我心安。”我对老而弥坚的诗人和历久弥新的事物心怀敬重,这大约可以解释我所认为的时间对于诗歌的影响:伟大的诗歌都是战胜和超越了时间而存在的。或者,换句话说,伟大的诗歌葆有跟时间一样的品性,坚忍宽广、不动声色、能让一切浮华和伪饰灰飞烟灭。
记得我认识一位研究生物昼夜节律的生物学老师曾这样定义时间:没有节律就没有时间。在自然科学领域,时间是经由生命运动而定义的,诗歌却试图通过穿透万物的“节律”,寻求那些瞬间与永恒的火石电光。我觉得写作的迷人之处在于它可以创造时间。
我当然相信语言艺术的永恒性,所以在你引述的感言中我也写道:“只要有诗人存在,人类的青春就不会消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