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
2014-11-14大平
大平
一
下晚放学,小虫一脚还在门外,就听娘唤:快去爽点扎秧草,明天家里插秧。奶奶颠着小脚,忙出来叨唠娘:可怜,也不等我儿放包袱,喝口凉水呀。小虫把斜挎肩上的书包背带两手一举,小脑袋偏右,往外一钻,“包袱”就卸给了奶奶。
小虫饿得慌,感到肚子瘪得伸不直腰。揭锅,没寻见一点吃的,碗橱里抓了根冷山芋,连红皮咬起来,舀瓢凉水咕咚几口,便冲进了猪圈厕所。一泡滚尿,从学校憋到家。积粪如积金么,奶奶说,有屎有尿肥自家的田么。小虫给自己喂冷芋,一手撒尿,夹烟那样夹着铁硬的小鸡,打出一股亮亮的尿液,几乎直射,射到猪圈墙上去了,引得黑猪晃悠过来,屎尿口传来“嗯哼,嗯哼”声。猪发出同意的声音,哼,它以为来食了呢。猪圈厕所一体,隔墙挖个孔洞,猫儿洞一般,爹当年挖的,便于掏猪粪,接猪尿。猪的屎尿口还在,爹却不在了。喂喂,小虫对猪说,微微勾腰压住,使这根液箭画圈儿低空扫射,溅写出一个“虫”字,小虫看见小虫们——胖胖的白蛆上下沉浮、直泛金花。它们好像感叹着浮浮沉沉的命运,白蛆金花怒放,还很像打仗电影的电影片头。这时,听见娘又叫唤了:
懒牛登场屎尿多,虫,你还不爽草,天都黑了!
小虫忙答:哦,来喽!
爽草,小虫懂的,会的,父亲死后,很多农活儿都学会了。爹不死就不会,爹一死就学会了,就好像爹保守不肯教似的:拾粪、浇菜、车水、割稻、插秧、打油菜籽、整地,甚至用牛耙地犁田,连爽草都会了。上一季的,去年秋天的晚稻草,打堆成稻草堆,备来喂牛,用于盖屋,牛嘴里嚼的,人头上顶的,冬天下雪应急也用来烧锅。稻草烧锅一阵烟,不熬火的,比不上松毛。草堆,小的圆若蘑菇,大的长如老龙,稻草压稻草,堆压得板板的,拽住草头,使老劲儿抽出,整理,比齐,去芜存菁即爽草。小虫答应一声,冲出猪圈厕所,跳上田埂,来到老龙般的草堆前。他两手吃住草头,拽,腰腿儿发力,屁股后“挫”,使出一股吃奶的劲儿,像学校拔河比赛那样。拔出的稻草一根一根,金黄金黄,喷喷香的,像一根根柔软的黄金。小虫把它们理理,去头斩尾,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又听娘下令了:扎好,快抱到秧田去,趁夜黑摊摊星露水!娘叫小虫和妹妹把它们送往秧田,轻轻扔在秧苗的脑袋上,让春天一夜的星露水,无声春雨般下下,使之湿润,变得柔韧好用。
黄昏里,春天的田埂上,小虫怀抱着一抱稻草,他闻到稻草香香的气味,草把把胳肢窝撩得痒痒的,隔着衣,又松软,又暖和。一路走,一路想:它们将用来扎秧把,去年它们也曾是秧呢,去年的秧长成禾,禾被脱了谷,然后死去成为稻草。稻草呢,稻草再去扎秧。人呢,爹死去了,埋进了土里,小虫伤感地想到,爹连稻草都不如,上一季的稻草,它还知道去呵护下一代的秧苗呢。保护小虫和妹妹的那人呢?妹打着赤脚,小脚丫儿白白的,在前面跳着,田埂路上轻盈地跳着,土疙瘩也难不倒它。
哥,明早插秧了,明早就插秧啦!
插秧有啥高兴的?小虫懒懒地。
奶说插秧放炮竹,开秧门呢。娘讲,插秧就有好饭吃啦。
小虫伤感地说:娘,娘,她就知道打,她就知道骂……
爹娘,爹和娘,爹走了,只剩下了娘,娘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喝斥,又打又骂……娘的心情不好,娘的脾气不好,娘常常流泪。
哥,娘还哭呢,偷偷地哭,哭得鼻涕口水一脸,做活中就拿手背揩。
秧田里走回家,天快黑了,黑得都看不见手,可是,娘还在搓着绳,又手把手教妹妹,一块儿搓,告知像编辫子一样。搓一下单股,搓一下单股,一股为爹,一股为娘,合搓,爹娘合捻,合拢为双,绳子像绳子了。细细的、长长的,有点糙硬,但是水田里一浸就柔韧了,有劲道了,大路那样长的草绳,明天打秧格用。
明天一大早,天还黑黑的呢,老天还黑黑的呢,却听见小禾哥鸟在黑黑地叫着:禾哥禾哥,割麦插棵。小虫听到,死小禾哥鸟它是在说:小哥小哥,起床插棵。还不还不,起床插棵?
去,去你娘的!死小禾哥鸟!
死小禾哥鸟,你嗓子眼干干的,干死你,好像起床没喝水,想必也没刷牙。它大概没有牙刷,娘没钱给它买,也没好表哥送,要买要送,也应该是儿童牙刷。小虫有支儿童卫生牙刷,表哥入伍前送他的礼物,说:刷牙要趁早,过了十二岁刷不白,就当不上兵了。表哥的牙不白,表哥当兵去了,后来都说上了越南前线,住猫耳洞去了。猫耳洞?大概比猪圈小,大概像猪圈的屎尿口吧。表哥送的卫生牙刷,柄儿可以折叠,有毛的前半截怕脏,拧下,装进空筒的红柄里去,像一枚小导弹,它变得短短的,粗粗的。短短五寸,又红又硬,半截长毛,半截光棍……握住柄儿刷牙漱口,随着手上使劲的节奏,在心里念,嘴上也念念,捡鸡粪都唱,耳小痞教的,表哥也哼过的。
短短五寸,又红又硬,半截长毛,半截光棍。往里一揣,叽歪叽歪,往外一拿……
耳小痞教的,就没什么好话。狗嘴吐不出象牙!谜底是啥?刷牙呗。
你再瞎念叨,你再瞎哼唧,把你嘴撕了,撕一片片……娘这样骂道,娘把它拿住,手一挥,说声扔掉了噢。也可能没扔,肯定没扔,大概藏起来了。文津街的上街头,百货公司标价二角二呢,等于一瓶“英雄”蓝墨水,加一只猫耳朵。英雄墨水一角七一瓶,猫耳朵五分钱一只。英雄?猫耳朵?好久没尝猫耳朵了,还是爹在世,跟着他上街打针,是牵着他去下街头的卫生院,回程时在中街,大众食堂门口,爹说:小虫你一上午都不尿啊。小虫墙角落里尿了回来,爹奖励小半只猫耳朵。嚼着肉丁茶干,山芋粉糊糊快溢了,小虫馋得舔一口,再舔一口,真香,舌条儿能把鼻子舔歪了,就连爹咬过的地方都香。老子没咬啊,是撕开的噢。爹表示他讲卫生,病人也讲卫生的。娘让小虫离病爹远一些,吃饭的碗要分开,他清早讲话你要站远,刚上的厕所你不要接着就上,猪圈厕所有啥好气味,小心传染!
爹会传染吗?爹看着小虫吞吃猫耳朵,爹的喉结跟着滚动,爹对小虫说,你是传代人。
“你爹的鸟毛都露了!”谁在耳朵边嚷,小虫知道是耳小痞。痞子,狗嘴里不长象牙!“你爹鸟毛才露在外呢!”小虫回骂着,不理耳小痞,但知道他后头还跟着,跟着许多小孩,街上的小孩,乡下的小孩子,小街痞子们,跟着看爹出丑。爹瘦得剩一小把儿,娘说他的腰儿她一手都能掐断,爹瘦得腰儿挂不住裤子。那小半年,爹总是打针,瘦屁股头上,红红一片,扎得像出疹子。妹出疹子,一身红点子,脸儿脖儿都是,一层层,像绣花针细细绣过。娘让小虫割韭菜,奶炒了给妹吃,娘没钱,舍不得给妹打针。是不是针把爹打死了,谁说不是针把爹扎死的?
打着赤脚,步步跟着娘,小虫一双小赤脚板儿踩踏着清早的露水,露水都顶在小草脑袋上,田埂上的草尖,毛绒绒地扎人,春水冰得刺骨,却又撩人,痒痒的。脚心儿被撩拨得痒丝丝,一下没忍住,就笑出了声。黑黑的天,黑黑地回头,娘骂道:饭吃孬了!好好的笑哪样?脚心痒么,小虫想说,一咬唇却道:我想起梦了。娘说:你还做梦呀,一会子下田拔秧,别拔得做梦噢!
二
娘先下田,招招水,湿湿脚杆子,像她喜欢冷水似的。大概冷得打哆嗦,却忍着不抖,硬着嘴说:还好,不大冷。小虫问:娘,水真不冷吗?在田埂上挨挨着,不肯下田。娘说:怕屌的沙牛,咬牙一跳下来,春水冻不死人!见小虫还挨着,又厉声补一句:冻死你,我替你偿性命!小虫抱着狼牙山五壮士的决心,跃入秧田,顿时全身皮毛发紧,他感到烫,简直一田的滚开水,“烫”得皮儿打纠,脚筋发麻。娘骗人,还说冻不死人呢。一会儿,脚有了知觉,感到冰凉,好在冷水的下面,软乎乎的泥巴,使脚板微微的暖和,钻进去,插进来,像插进了温暖的被子里,但在他小小的体重里,“被子”发出了呻吟,小虫也呻吟起来:咝咝,哟,啊哟。
卖懒,不卖药(哟)!娘又斥道。
跟着娘学拔秧,顺着秧根,娘使手指擒住,一根根地拔起,一子子地理好,就水洗洗,扎了三四个秧把了,小虫还没拔得一个。这时,听见田埂上有了扑扑的脚步声,娘问:哪个呀,这么早?
小奶,是我哟。是二嫂甜润润的嗓音,脱鞋下田,就像不是走入冷水里,边跟娘说:小东西不晓得多恋奶,把我奶头拉得弹弓一样还要吃一口,小奶,我来晚了哟。
娘说:我的好二嫂,哪里晚,你看车水星夫妻还在车水呢,北斗星还挂着呢。
一会儿,田埂上又响起脚步,咚咚的,是小姑妈“家”来了。小姑妈回娘家不进门,大脚踏进田,惹得春水哗哗响,就说:我小舅母么,从来起早,还有我大姐,有伢儿吃奶也这么早。
娘深情地唤声小姑:我小姑,你有这么多路都走来了么。又对二嫂说:我小姑么,从来呀,对我们不晓得有多真心哦。
二嫂说:是的哟,姑奶历来就好,对谁都好,对我们也好。
姑妈推辞:哪里哟哪里呀,要饱家中饱,要亲娘家亲,不为我娘家我为哪一个哦?可怜,可怜,我死鬼哥走得早么,丢下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大姐你说,我不帮我小舅母,我不帮她我帮哪一个哦。小姑妈说着腔调像要哽咽,娘大概也动悲,就掩饰地拍着秧水说,拔秧拔秧哇。
小姑妈的庄子毛眼儿,离小虫的庄子小赌庄有二里地。娘婆二家近么,小姑妈说我娘嫁我,就图一泡尿撒个来回。小虫的爹去年死的,爹多病,大集体,挣不着工分全家嚷吃不饱,北京的邓小爹下命令,搞联产责任制分田到户,农民搞单干了,爹却……小虫有时想,爹非病折磨死的,不是打针打死的,也不是小街痞子笑死的,爹好像叫“单干”吓死的。爹吓死了,你倒好,脱箍了,让你的传代人,来替你顶罪,插秧、割稻、车水、脱谷,农活儿一件接一件,爹你吓死了,娘让我来受死了。
拔着秧,想起娘刚才的话,小虫抬头观观天,凌晨与清晨交接,交接棒的天,又白又蓝,有红似黑。问:哪颗是车水星呀,娘,当真是一男一女的夫妻吗?
惹得二嫂扑哧一笑,一男一女,我兄弟你也晓得夫妻?
娘就喧了:挖根搅髓,小伢秧儿,人没秧把长,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你还想着一男一女了!娘低声严命小虫:好好儿拔秧,把秧儿扎齐齐的,洗得净净的。哼,你舍不得洗净呀,哼,你连泥带土呀,看早饭后挑秧把,不把你压得滴屎才怪。
小虫嘀咕:洗净了,不带一点泥,不把秧儿都“洗”死了吗?
姑妈说:我们小虫,嘴没长毛,小伢秧儿,你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
二嫂洗着秧,起身扎秧又是一笑:姑奶你讲虾子放屁,我们兄弟小虫,都变腔了哦,嘴唇儿上冒小胡须了哦,春秧苗快要绿了田喽,呵呵,马上小齐毛鸭儿喽。秧把撩撩水,一甩,头对头,二嫂跟小虫说:兄弟呀,可是的呀?马上小齐毛鸭了。小虫感到窘,感到脸烫,脚底板都烫,他想起小公鸭子,它们在池塘里捉螺蛳,抖搂一身的水,嘎嘎地叫唤。是的,嗓门变粗,难为情的,喉咙眼里发哑,扯着声喊,喊小桂都喊不响。喉咙咽糠呀,嘻嘻,何小虫公鸭嗓了。小桂说。小桂说话的声腔,细细的,脆脆的,想起来好像还暖暖的。脚插在春水里,春水凉,身上热,小虫感到一阵阵脸烫。头对头,头碰头,闻着了二嫂身上的一阵阵香,腥腥甜甜的香气。贪贪地闻着,他想问二嫂,啥叫齐毛鸭呢。又怕招娘骂。就把头埋得低低的,眉毛都触着秧尖儿了,带露的青尖,触额痒丝丝的,人痒丝丝的。他感到裆里,忽然又支棱起来了,翘哥哥的。
东边泛白了,东边泛红了,秧田里,小虫跟着她们学习拔秧。一会儿,妹也加入了,奶奶差妹送茶来,妹把茶篓搁田埂上,就脱了脚,跳下了秧田,妹妹那么小,小脚掌儿茶盏一般,脚跟印像个圆鸡蛋,妹那么小,简直不比秧个子高,拔秧却拔得——娘夸她“能能的”。小虫望望妹妹的手,活络尖尖,白白的,黎明里的秧青青的,小手洗出的秧根黄灿灿的,把小虫都羡慕死了。小虫扎秧总扎不好,二嫂便手把手教:稻草扎秧么,这样,像这样。二嫂右手握小虫的右手,像老师教写字那样,二嫂的肉手包围小虫的骨手,像秧草抱紧了秧苗。二嫂的右手,拥抱了小虫右手,教他,拿左手指帮忙,秧草缠住它,带劲一抽,秧草一旋,飞快绕过拇指,向食指下一塞,捏紧一锁,小小一棵秧把,就扎成了。往身后一甩,它立住了,你看它动人地立着,叉腿,略歪脑袋,在水田里,像一个手叉腰的调皮小男孩。
扭着头,气鼓鼓的,头毛也没梳,像你呀。二嫂说。
小虫是的么,不爱好,早上头毛也不梳梳。小姑妈附和道。
要你讲,要你讲,死小姑妈要你讲!小虫在心里说,他借着拔秧低头,使头发沾沾秧苗尖的露水,沾了水,它就不乱翘了。就像……就像它尿完尿,翘就收敛些了。
哥,像这样么,一扎就扎紧了,你看……妹以为她会扎秧,得意死啦。小虫使劲一甩秧水,甩得她一屁股:你能,要你能!
在二嫂好闻的气息里熏陶,小虫会扎秧了。他借着弯腰拔秧、直腰扎秧,偷眼瞥着了二嫂圆鼓鼓的胸前,二嫂的夹褂儿二三粒纽扣间,前襟下有一汪奶白色。小虫设法挨近二嫂身右,失望地发现,她的制服裤右口袋里的纽子,三粒,扣得像排队一样严严实实。倒是小姑妈大咧咧,那里有一颗未扣,弯腰拔秧可以瞥见,一抹钝三角形的,白白的肉。匆匆上完厕所,死小姑妈大概赶忙,赶得来不及扣扣子。
小虫拔着秧,神骛八极时,小桂正好路过。田埂上,小桂手里拎着小木凳,打一双赤脚儿,小桂的白脚丫子,体贴而坚定地压倒了一丛乌得发雾的,老天爷吐了露珠的青草尖儿。小桂见伸懒腰撅着屁股的小虫,就扑哧一笑打趣:何小虫,你看你跟好人一样的,也会拔秧插秧啊。
太阳出来了,阳光晃眼。二嫂擒住一根枯草扭住秧脖子一锁,直腰跟小桂笑道:小虫会插秧了你不晓得哇,桂妹子,要不要把你家的小田给他试试手。
阿桂只管笑,不知说什么好。倒是身后跟着的阿桂娘来一句:要试试验田,二嫂先来哦,里弯田,外弯田,肥水不落外人田么。
二嫂笑骂阿桂娘:矮婆子,小矮婆子。
三
文津街也矮,又窄,水车筒子似的,分上街、中街和下街。上街头百货公司,中街有大众食堂、新华书店,下街头卫生院。总是这些地方与小虫发生联系。大众食堂门口,爹买猫耳朵吃的地方,爹进土了,猫耳朵还在,一阵阵地飘香。
新华书店里也能闻着香,但那本书更香。实用书柜台前,小虫再次嗅嗅鼻子,指指玻璃里那本乳黄皮的小册。红着脸接过了它,装着不当回事卷作业本般一撸,往裤袋一插,听见售书员喊:还没盖章呢。学习它,不大爱学习的孩子,都等不及回家了,看书,看这种书,恨天不黑,恨满街的人。满街的人,挤着往上街头走,百货公司门前,摆着许多个画书摊,二分钱一看,想看几本看几本,可以从早看到黑。许多小孩子在那个小木箱子前,小马扎不够,就半跪半蹲在地上,抻着脑袋拜阅,虔诚的姿态,跟过年给老祖宗叩头一样,也像弯腰插秧。
席地一坐前,小虫随便摘下一本画书,只一下子,他就让《红色娘子军》,悄悄掩住了《青春期生理卫生手册》,但是,娘子军身子矮,青春期个头高,快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两手使劲把它一撇,等于拿青春期,反抱了娘子军。包开学的新语文书那样,小虫后来想想,这做法像一个谜语。
童男子——打一城市名。
给点提示呢。
往我国北方一个自治区里猜。
小虫想到了“包头”,脸儿发烫,可是,仍然忍不住,把画书向下抽动,以便阅读一排排的文字:女孩子,发育、月经、初潮……十三至十八岁,第二性征出现时期……以下,他看到半幅画,画法跟《娘子军》的技法不一样,剖面的,放大的,带有器官名称标示的……小虫偷眼左右,正想瞧个整幅的,却被一个声喝住:大天白日看流氓书啊!肩头遭重重一拳。遭耳小痞这一吓,小虫在走回小赌庄的田埂路上,走着走着,都还感到胯裆里小鸡,头部湿滑滑的,它好像流……它被吓哭了,它只有一只独眼儿,可怜,很细小,还被眼皮包着呢,可是,它也会哭。江淮地区的大田畈,一条条田埂分隔出块块水田,弯曲有之,高低有之,像孩子随手绘的水墨。田埂两边的田,有的已插了秧,有的还空着,插了秧的青碧碧,没插的白茫茫,白茫茫。被耳小痞带到他那间小屋里。他夺过他的书,跳上床铺躲进蚊帐里,对着那幅画,搞得哼哼唧唧。
“手淫是一种恶习,是一种违法犯罪行为,它会导致青少年精神萎靡,一蹶不振……”
耳小痞叫唤:念,给老子念!小虫少不得照本宣科着,听见巴掌打肉的声响,耳小痞一下一下地,扇着自己耳光。
啥叫第二性征?
第二?老二呗。嗨,嗨。
一滴精,十滴血。嗨,懊悔死啦!嗨,老子懊悔死啦!耳小痞自打臭手,臭手打臭手,乱叫:倒不如留给小东小桂!
星期五上午作文课。小虫喜欢作文课,又有点讨厌它。老师当堂念范文,有时会把他的挑出来读。为当堂完成作文,把两堂课并一块,作文课一占就是两堂,一占占到午饭时间。下了课就往女生宿舍跑,给小桂送饭去,不然她会饿着,小虫自家挨着饿,心里惦记怕小桂挨饿。小桂高一年级,她上初二,他上初一,她住校,他走读。小虫也想住校,娘说:哼,我有闲钱给你付柴火费呀?学校食堂搭伙,得付柴火费。为省一点儿,小桂娘总托小虫带中饭,逢下雨天,还叫捎上一叠衣包,嘱咐传话:你叫小桂晒晒衣,里头衣勤换换。原话转达,小虫给小桂说:要设法晒晒衣,三婶叫你,里头衣勤换换。接过,小桂答应一声:晓得啦。又说:这个不须你学嘴。从不道谢的小桂,有时回报小虫一粒宝塔糖,看着他说:你慢慢嚼,吞下去。打蛔虫的宝塔糖,粉红色的宝塔形,喷喷香的宝塔糖,小桂哥哥小干精捎回家的,小桂说她哥工作的那座城市,有一座著名的宝塔。小虫给小桂讲上学路上经过小桂家秧田,差点抓了条黄鳝。小桂不要他提,说黄鳝像蛇。又说:过了安庆不讲塔呢。帮他牵牵衣领子,问问学习成绩。小桂像姐,小虫想,小桂像小姐姐。
你喜欢做作文吗?姐姐问他。
我讨厌写,小虫说,我写不出来,把脑壳都想疼了。
那么,你喜欢干农活儿吗?小姐姐又问。
我讨厌干。小虫皱着眉说,扒柴、拾粪、车水、割稻、插秧,没完没了,我娘没完没了要我干农活儿,星期天也不放过。
那,写作文与干农活儿,叫你选一样呢?
他没想好,抓抓头却说:我还是写作文吧。
于是,得到一本作文选,交给小虫时,小桂说:看完还我哦。捋一下额前齐齐的刘海儿,回头笑他,还说你不喜欢作文呢,瞧你嘴唇儿上!
学小桂吃完饭那样,小虫手背揩揩嘴唇,发现并非黑黑的墨汁,是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像田里出了嫩嫩的秧苗。
课堂上,王老师抱来一摞作文本往讲台上重重一放,一会儿就敲着教尺批评:开头形势大好,中间抄书摘报,结尾喊喊口号,你们写这样的作文,叫我汗颜!语文老师中气十足,小虫听了,额头冒汗,觉得训的正是自己,真是汗颜啊?讲解了课文《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老师问道:这是一篇儿女怀念什么爱的作文?
父爱!同学都答。
随后学习一篇记叙文,是“牛中”油印作文选上的范文。题目是记一次有意义的劳动,王老师朗读道:星期天的上午,我参加了一次生产队插秧劳动。天气——阴到多云……窗外传来坏笑:嘻嘻,阴道多云!班上同学立即哄笑起来。王老师忙跑出教室,把苍蝇般粘在窗户外的小街痞子赶跑了,回来续诵道:
……秧田上空有小布谷鸟催播的歌声。跟着社员同志学习插秧,我一棵棵地栽插着,很快落在了后面,于是,我埋下头奋起直追……一会儿,听见老队长在后面喊我了,李小桂,你看看你插的秧——放湖鸭了啊。我直起腰一看,啊,我栽下的秧苗,我完成的“作品”,一颗颗漂浮在水面上,真的像放湖鸭……作者,初二一班李小桂。
小虫翻翻手边的一本,跟老师念的一模一样,小桂送的这本作文选,打开看见夹着一张纸条,绿线算术作业本纸,小桂数学差极了,小虫想自己算术也不好,大概受她影响吧。
“何小虫,星期天,我们去扯映山红吧。”
感到脸被映红了,心里头暖暖的。小虫听见老师还在讲台上夸赞:“作品”漂浮在水面上,像放湖鸭……多么精彩的比喻呀,身在农村,插秧割稻你们谁没经历过,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劳动啊,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能写出一篇好作文呢?像李小桂同学这样……
四
刚吃过早饭,谁家燃响了烈烈的鞭炮,听见庄里人喊:开秧门,开秧门喽!
奶奶拾着碗筷,望屋门外叹口气:可怜我们,连半斤猪肉都称不起哦,不然也买挂小鞭放放,求老菩萨开开秧门呀。小虫不明白开秧门。小桂曾告诉他:标志着一季农事的开端,就像打上课钟一样,它是一种仪式。娘听了“仪式”一声不作,小姑妈跟二嫂都说:放不放一个样呀,老菩萨他老人家都听见了哇,也照样保佑我们的秧苗。
秧田里,小虫码好了秧把,网兜状的粪箕,大人们去插田前一人带一担,连妹妹都小手拎去几把。秧田,就是育秧苗的田;插田,就是待插秧的田。它们相距足有一里多地。接下去运秧的光荣任务,就全交给小虫兄弟喽。二嫂卸下秧担子说。小虫先帮忙打秧格,老王爹耙平了的插田里拉上绳子,娘和妹搓的草绳,像木匠弹墨斗线一样地弹直,靠绳栽一排秧,排与排之间,空出插六七颗秧的位子。使一尺长的秧棍量着,小虫比划好了,他拉一头,二嫂带妹妹拉一头,一颗颗栽插下去,打出秧格子来。真像小桂作文里写的,“空荡荡的水田打了秧格,秧苗‘写出的虚线,就像刚印好的大字本。”
为么要打秧格呢?
使你在格子里写,不出格整齐好看。
你娘你姐为么不打呢?
这,这……小桂答不上来。
小虫挑秧时,娘、二嫂、小姑妈,她们在大字本里填空写字了。解开秧把,左手握,指头掭着,右手接,灵活的手指分开秧根,指缝夹紧,插入泥水;她们弯着腰,撅着屁股,手起秧落,秧丢水起,一棵棵,一行行,简直比写字还快。小虫挑一担秧回来,望着她们“写字”,简直望呆了。听娘在喊:你还不快挑秧、打秧把呀,看一会儿跟不上,我们拿你的头毛来插。
稻草扎的秧苗,唤作秧把。头重脚轻,投出去,像投掷一颗颗手榴弹,把它们均匀地“打”向插秧人的屁股后,这叫喂秧。娘子军们前线打仗,小虫喂着秧,觉得就是当上了输送的工兵,运送弹药的小八路。小八路又运来一担时,滑里溜叽的田埂上,摔了一跤,毛毛雨中,嘴啃泥,两手泥,一身的泥,差点哭出来。二嫂掀掀斗笠说笑:男蹿阴,女蹿晴呢。小桂娘正好路过,就说:小虫的娘莫急,你儿报告了,这插秧的老天啊,雨还有得落。娘直起身回小桂的娘:男伢还不如女伢哦。小桂的娘走远了,娘就给小虫数落一大串。看看人家小桂,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人还是个女伢,你呢?文不能提笔,武不能当刀,亏你还是个裆里夹……摔死你吧!
裆里夹卵,那当真的,男伢当真还不如人家女伢?奶奶送茶来,布鞋包裹的三寸小脚陷在烂泥里,老人家为孙子鸣着不平。奶奶又望望天说,小憨憨天,雾沉沉的,毛毛细雨正好栽秧。
说的轻巧,拿根灯草。娘小声地批驳,你老人家讲的轻巧,反正不用脱袜鞋下田尝尝味。
奶奶就不做声了。歇一会儿戳戳拐杖说道:我还要下田尝尝味?我不过老了,我不过死了儿子,比人矮一截吗?
娘说,娘仍然小声:你叫你儿子别死呀,他死了倒好,罪给我们来受了。
奶奶哭了起来。小姑妈跑上田埂牵牵奶奶,说:都别争了呀,插秧么,和气插秧么,婆媳娘儿生什么气呀!
老天像奶奶一样细细流泪,使人间的田,水田的埂子更加滑里滑叽,小脚丫子抠路面,软泥穿过它,叽,往起一激,像机子挤出的冰激凌。还像,耳小痞说,还像小孩子屁眼使劲拉出的屎。耳小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虫没见过冰激凌,耳小痞那天递着给尝,嘴巴伸上去了,小痞子却缩回了手:
把小屌子亮出,长一根毛就给你吃一口!
毛,毛,跟爹一块洗澡,在自家的大木盆里,爹腰下的那一带,像蓬勃的黑色秧苗。爹拿两腿夹住,爹拿两腿夹着,爹都不像爹了,爹拿两腿夹着,还是叫小虫瞧见了……难为情死了,把脸都红破了。
被冰激凌激倒在地,小虫爬起,又滑倒了,于是,就地一掀网兜,拎起秧把,就往田里甩“手榴弹”。秧把打入水田里,开花,炸得人们漫身泥花,都躲闪着嚷:小虫小心人,小心人啦。横讲竖讲地,一颗秧还是“投”中了老王爹脑袋。
老王被炸得眼冒青花,就顶着秧把,驮起用牛棍欢乐地冲向小虫,喊:小虫的娘,你儿不懂事,莫怪我赏他牛鞭子肉噢。娘直起身怂恿道:老王爹你只管赏,我一点都不心疼。娘大概知道,老王爹不会落下用牛鞭的,队长老头对付不听驯的老牛都只会拿鞭“试试”,开弓不发箭。爹死后,老王爹帮小虫家用牛,犁耙该耖,收一担稻一亩。就是说一亩田打六百斤,得有一百斤给他和牛的。老王爹跑着跑着,又去赶牛,大腰裤都快掉下了,露屁股啦!老王爹露屁股啦!满畈都传来笑声。正是春天三月,家家户户插秧中,都在刚分得的责任田里忙着,都在大田畈里忙“写字”。
拔掉,拔掉,从头到尾给老子拔掉!
一颗不留!他娘的,一颗毛不留!
那半边田畈传来打机关枪样的斥骂声。吵吵嚷嚷的,一会儿,传来小桂娘的哀哀哭声。
不好不好啦!可冷小东家的秧,白插了。二嫂说。
小姑妈跑去看了,回来却忙着扣裤扣,说:死营长,许大炮,还要不要人活了!又说:死大炮,取笑老娘的制服裤子。
小虫不懂事,忙问怎么了。娘给他狠狠砸团泥。一大团人,行过来了,过兵般地行过来了,脚步声震得窄的田埂摇晃,宽田埂动荡。小桂娘在前,民兵在后,押着似的向庄子里走去。小东哭哼哼地,忙跑来跟娘借秧绳。
婶,把你们家秧绳借我用用。小东蹙着眉说。哪里呀,我是说要打秧格呢,我娘说图个巧……
二嫂说:死干部哪里讲理,许大炮,你哪里扭得过他们!
拿去吧,快拿去,小虫,快给小东姐送去。娘说。
大路两边的,田——
凡是沿大路一百米,的——
哪个敢不打秧格,顶风作案的,基干民兵下田,拔——
拔枪呀?!嘻嘻。小姑妈插句话。
嗯,何莲英照格子插,不稀不满,像这样的我们不拔枪,拔她制服裤的扣子。许大炮把嘴巴离开洋铁喇叭说的,引来一大串笑声。
何莲英是谁?
小姑妈给营长笑:死营长,你看看我们的死营长。
营长许大炮继续在洋铁喇叭里吼着,胡栽乱插,一律得拔,参加学习班!农家刚栽下的秧苗,在泥水里,颤颤地抖动,它们仿佛听到了训斥,作出反应。干部们的训斥,全田畈都听到了,小虫感到,整个江淮之间都听到了。
小东家的“胡栽乱插”被拔得一毛不剩,耳小痞为小东帮忙,重新打秧格,吊儿郎当地哼歌:“这位老几你让我唱毛毛,是不是你身上没有毛,假如你没有毛也没关系,等下我拔下来送你两条……”
唱反动歌曲的,哪来的这个鸟毛?!
许大炮一声令下,民兵们把耳小痞扭走了。
那时,娘狠狠抽小虫的屁股。小姑妈一旁怂恿:有罪有罪,要打要打。小虫使老王爹“逢(坟)头长青苗”,这是有罪的,老菩萨会记“过”的。前年,生产队大囫囵插秧,爹拖着病身子,像好人一号的,也去下田,弯腰栽插着。爹本是个插秧好手,手起水响,水响秧落,都夸他是“秧师傅”。秧师傅病了,病歪歪的,泥里水里立不稳。叭的一声,爹被飞来的一颗砸中了,不偏不倚,就算打枪都瞄不了这样准——爹的头上刹时长了棵秧苗,青翠欲滴。
一年多了,爹的坟头己青翠欲滴。投弹的家伙,下放地主的儿子,游手好闲的小街痞子,很少参加劳动,一劳动就做了小虫的不共戴天——杀父仇人。
仇人,你怎还好脸跟他屁股后面闻屁呢?娘骂小虫:你真是好脸,跟小痞子闻屁?!
奶奶也恨得牙痒,说要使拐杖打死耳小痞。
打死你,打死你!看你还跟他瞎唱瞎哼!
奶,莫打莫打,哥不跟坏人学坏歌了,对吧?哥,哥下来插秧……
能?要你能?
五
磨蹭一会儿,跳下田来,小虫学二嫂的样子插秧。手握秧把,秧把粗,握不下,分作两把,手掌心抗紧,食指掭送,右手拇食指承接,一分秧根,就把它们擒住带向泥水。插进泥里,悄悄松开手指,指起秧不起。手指像骗取了秧苗的信任,飞快抽逃出来了,却把它们永远地丢进了泥土。但是,泥里立定,站稳脚跟,守住位子不动摇,会生根的,会发新芽的,半个月蹿个头,两个月开花,七十五天结籽,稻花飘香,勾头结籽,然后是又一轮收割。水稻的一生,四季轮回,生生不息。人呢,小虫想,不也这样吗?爹死了,儿子顶,爹被栽进土了,儿须开花结籽……
不是栽深了,就是插浅了,手下,眼前,秧棵子别别扭扭、歪歪倒倒,像没写过字的人写的字,自己看了都难为情,越写越不像样,想擦掉重来。二嫂教他:你轻点,兄弟轻点,莫慌莫慌。可是可是,重栽下去的,还是歪了,秧头耷拉水面,春水里,荡如鸭毛。二嫂帮忙拔起,把拔出的泥洞,手掌抹抹平,叫重新来过:好兄弟莫泄气,再来,再来。小虫这一回是栽稀了,插密了。二嫂就笑,稀三担,满六箩,可怜小齐毛鸭儿,没经验,把不准的。小姑妈听了也笑,齐毛鸭儿,没经验。她们都乐呵了起来。
小虫更乐意贴近二嫂,二嫂身上有腥甜的奶香;可是,又极欲靠近姑妈,姑妈的制服裤,右腰那里开口,那颗纽子仍未扣起,它大概是掉了,死小姑妈忙前忙后呢,忙得没空儿缝补。小姑妈忙着种田,忙着思念儿子。表哥入伍前,验兵好难,过五关斩六将,居然因为牙不白,要被刷下,跟耳小痞一样。后来小赌庄流行一句笑话,小桂的娘小矮婆子跟人说笑:儿的牙齿不白,娘的屁股倒白。后来表哥还是验上了、送走了。耳小痞也去卫生院检查,血压高提前喝醋,但还是被“爽”下了,像“爽”草一样。许大炮算个屌,嫌老子成份高么,可是,老子的爹——地主都平了反啊!耳小痞愤愤不平。但是仗打起来了,新兵蛋子据说全体开往越南,小街痞子那个蹦啊,跳起喊:妈的,拉到越南喂一粒枪子,怎比老子在家摸一把奶子……七想八想着,小虫偷眼望去,小姑妈的奶子垂吊下来,土蓝色衬衣里像吊了一对白葫芦,荡来荡去的,都影响插秧了。有时运气好,瞄见一小块腹部,蓬蓬鼓起的,白茫茫的,小虫瞄上一眼,吞口口水。他感到胯下小鸡,翘哥哥,一耸一耸,把裤子都要顶破了。小姑妈嚷:虫,蟥,快擒掉!拍打蚂蟥,给它抽耳刮子,就手一拉,像皮筋儿,腿上流血了。小鸡鸡老实了。心里,给自己抽耳刮子:无聊,不怕羞,不要脸,亲人的也瞄……
“手淫是一种恶习,是一种违法犯罪行为……”他照着手册上的教导,睡觉时把罪恶的两只手,捆住,压在屁股底下,不准它乱说乱动。压在两边屁股下,等于把它铐了起来,五行山镇压孙猴儿。可是,不管用的,需要翻书,需要挠痒,需要撒尿,又放出来了——除非把它扎死,死命地一铐,像二嫂教扎秧那样,一锁到底!手,帮忙的手,翻书的手,吃饭的手,写字的手,插秧的手,罪恶的两只手。
好像真的长毛了,册子上说生须,痒,捂着也痒,不捂也痒,不惹都痒,不敢瞧看,可是又想看看他人的,耳小痞早就长了一大片……
小虫,何小虫,你看看你啊,面前像放湖鸭啦!
是小桂的声音,毛毛雨,栽秧天——“阴到多云”,小桂给娘和姐姐送午饭呢。
春夏之交,插秧时节,放湖鸭的下乡来了,竹扁挑着竹簸箕,担子颤悠悠的,放鸭人肩挑满担的小鸭子。小鸭子,一身柔软黄毛,一只麻灰脑袋,红红的喙儿,嘻嘻嘎嘎地叫唤,暖融融的鸭叫,伴着竹扁担的哩哩呀呀。
放鸭的,小鸭崽包公母噻?小桂娘问。
大嫂,包母鸭,保证母鸭。放鸭的信誓旦旦:公鸭决不要钱。
晚稻起埂,下蛋给钱,不下蛋不给,成不成?
成,成,大嫂,咱们说定了:公鸭你给(钱)我都不收,母鸭你给钱。
放湖鸭的挑着鸭担子哩哩呀呀走了,小桂家的六只小黄鸭子一天天地长大,越长越麻。
听见喊,小虫窘得抬起头,更加窘了,他瞧瞧自己插下的秧苗,一笔一笔,亲手书写的“作品”,它们一棵一棵漂浮在水面上,真的是放湖鸭了。头发昏,感到眼前直冒金星,一屁股栽倒的小虫,像泥田里栽秧一样。
六
形式主义,他们最会搞形式主义!小桂不平地抗议着。
啥叫形式主义?收拾着被民兵踩踏过的秧苗,小东问小桂。
做表面文章,搞假一套,应付上级检查组,老师说形式主义害死人!
土匪,狗屁干部就是一帮土匪!耳小痞帮腔。
关你什么事?要你多事!小桂指斥耳小痞。小桂悄悄给小虫说,骂土匪的其实更是个土匪,敌人,地主后代,国民党土匪。
小桂的姐姐小东,大小桂两岁,挨肩长的,两个长得像一对并生的秧苗。耳小痞认为不对,妹妹像秧苗,小东像韭菜,是一把浇了营养小尿的韭菜。
耳小痞家不种田,他们的非农户口己迁还了文津街,地主摘帽落实了好政策,却还占着生产队的自留地。下放十几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队长老王爹说不是乡亲也是乡亲,谁好意思讲。耳小痞没事时,就挑担粪桶,去自留地浇菜。他把粪桶里隔夜小便兑上水,拿粪瓢插进去搅几搅,匀得冒细泡了,你看,像啤酒泛花啦。耳小痞说,小伙子小尿,童子尿,浇菜菜都肯长。舀上满满一瓢,由里向外使劲一泼,黄亮亮的一张,像张小鱼网撒了开去,水的瀑布平铺到韭菜叶尖儿上,嘻嘻,被滋润了,它们发出欢乐的一笑。
韭菜最喜小尿泼。
耳小痞让小虫对下联,小虫把脑袋想疼了都不合适。于是小痞说:
姑娘就爱大屑闷。拍额思思,似觉得太粗鲁,又改作:姑娘就爱精子洒。小虫问:精子是啥?
小痞伸手捏向小虫的裆。就是你昨天晚上跑的马。
跑马?
跑马都不懂哇,嘻嘻,跑马就是你的小屌子淌清鼻涕。清鼻涕总懂了吧?
小虫埋头想,把脸想得辣烫,把鼻想得流涕,觉得有点像,梦醒看见裤头上一摊,流出的东西,是有点像感冒前的,鼻里流个不止的。
你讲,小赌庄哪个姑娘顶好看?
小虫想都不想,答当然是小桂。耳小痞抽来一耳刮,说:王奶估气卵,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小桂,给她姐小东舔屁眼,都嫌舌头糙。
小东车水的时候,耳小痞就挤过去说:脚酸了吧,我来替。小东手撑水车杆道:哪个要你替?她脚还在踏着,一步一步蹬着,步若莲花。耳小痞说:你不要我替我也得替,我也是生产队社员,男社员有权不叫女社员受累。小桂在一旁玩,连带铲猪菜,马上纠正道:那不叫有权,那叫有责任!耳小痞说好好,那就有责任吧。耳小痞有责任地车起水来,两脚如哪吒踏了风火轮,把一部大脚车蹬踏得哩哩呀呀唱歌,塘水随着车辐捎上来,冲过车水窝,把田埂涨破了。小东急得跺脚:歇了歇了哦!小桂举着铲刀大嚷:谁稀罕义务责任!地主分子搞破坏呀!
耳小痞气喘吁吁,流汗的额,发紫的脸,马上一齐发黑。小虫看小痞的脸,像一个借黑稻的。小虫和小桂一块铲猪菜,娘规定铲不满一箩,不准回家。黑猪坏呢,大黑猪嘴儿刁呢,它春天的食盆——餐桌上吃不着新鲜的野菜,就哼唧不已,表示愤怒,歌着唱着拱猪圈厕所的“猫耳洞”。妹如厕时吓得大哭,小虫少不得又挨娘一顿揍。
我儿,奶奶伸鼻嗅,我儿身上怎么有股猪屎味?
小虫跳:哪里有?哪里有?!
现世的!现世的!坟山绞尾了!娘不揍死你,有一天国家都会揍死你!娘把手臂粗的黄荆棍,揍得掉皮,小虫满脸挂彩,像一个借黑稻的。
小东小桂家,不止一次被“借黑稻”。夜里的来人,头戴马虎帽,一张脸被拉黑到脖子根,只露一对眼洞。稻仓里黄灿灿的稻谷被挖走两担,小桂的娘吓得不敢起床,也不敢声张,再下田插秧耘草,人像枯了的禾,风都吹得倒。耳小痞一张借黑稻的脸——像下暴雨前的乌天,他最烦谁提“地主分子”,要是小虫提,会获个半死。耳小痞跟小桂瞪眼,眼球都快跳出来了,可是,他发现小东也死死瞪着他,螳螂捕蝉一般。于是,小痞变怒为乐:地主分子,地主分子的子女也是可教的,小东对吧?
小东说:将功抵罪,耳小痞你明天帮我家挑秧。
耳小痞得令,喜得一跳,小桂却上前一句:姐,不要剥削地主分子的劳动。
小虫附和小桂:对,老师说,宁要社会主义草。
小桂甜声朗诵: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
老师还说什么?阴到多云!阴道多云吗?!感到被一只钳子般的瘦手倒提着了,飘起了,飘在空中,两脚乱蹬,踏云,着不了地。打一趟格秧功夫走出来,早已鼻青脸肿。他感到眼花,感到耳朵带响,像电影里的炸弹来临之前的哨音,像那个家伙还在那里不断地打着嘹亮的口哨。
我也不抽烟哪,我也不喝酒呀,也不穿的确良……口哨停歇,那家伙给小虫扔下一句:
下回再痞,老子把你头栽进泥巴,像插秧一样!
小虫感到不平,感到苦,他埋着头,借着埋头,想摸摸小鸡,它被揍肿了,肿得像硬,肿跟硬不一样,肿是痛,硬是快,痛而不快,痛得直不起腰。可是小桂会看见的,他不能哭。于是就想到爹,爹进了土,就是爹不进土,也护不了。爹也被人揍的,不然不死,不然可能不会早死。爹怕打呢,爹也怕打呢。大众食堂门口,他差不多叫一班人,踢碎了卵蛋。他们说爹偷了猫耳朵。就算爹偷一只,那也有半只,小半只属于小虫的呀。爹还是不死的好。裆里血肿,像偷了个血袋,直想倒下,不能倒啊,抬头望天,天上有太阳,天上有云,天上还有月亮,天上还有星星,白天也看得见,太阳月亮星星,清清楚楚的,都看得见。太阳是爹,月亮是娘,星星是妹妹和小虫。眼睛,不争气的眼睛,有了咸咸的水,他让那股咸水,逆流进了鼻子,流进了嘴巴里,腌菜般的咸,比奶奶腌的芥菜还咸,喉头哽咽,那就倒贴一口口水吧,进胃,入肠。进胃入肠,再大的悲伤都不见了。于是蹲下,装着发现一棵猪菜,铲子在手里,半趴于地上,一双少年之眼瞄向小东的白脚。小东的一对白脚,肉嘟嘟的,肥蚕儿状,踏在水车的脚把儿上,一踩一绕,步若莲花。他把猪菜扔进箩筐,得意地哼歌,装着看天上的云,一对白白的云,刚刚升起的云,饱鼓鼓的云儿,透过小东的天蓝短袖衫下摆,瞄上去,被那里的,被那里的那一对云儿搞得坐立不安。他装着坐立不安,把那一对好莲蓬子,蓬勃的莲蓬子,一寸一分地度量,像课堂上使用量角器那样。
你打我么,得胜地唱,报复地想,你打老子么,你小爹就观你老婆的云,赏她的莲蓬子。
耳小痞说的:小东,我老婆的一对莲蓬子,刚够一把捉。他妈的小东的莲蓬子,就像照老子手长的。
我也不抽烟哪,我也不喝酒呀,也不穿的确良,称上二斤半古巴糖,献给那亲人丈母娘……耳小痞师傅教唱的,一句一句教的,师傅居然也接头哼了起来:
多亏政府发给了结婚证哪,小两口儿当家做了主人哪,再过几年生下一个胖娃娃,(我和小东)幸福的日子万年长,万呀万年长……
不要“捋”过,你唱的你和小谁的日子啊?说清楚啦!小桂指着耳小痞。
小虫跟她讲,嘿嘿,你告诉小桂我和小谁的日子万年长。耳小痞摸着小虫脑袋上的大包,没事人似的,好像他不是大包的制造者。
又捶小虫的肩,私下里教授道:
对,小虫你记性真好,莲蓬子就是奶子,那下面的呢?呵呵,告诉你吧,江湖话叫做月亮。眼睛叫昭子,手称砍脱子,男人的东西叫老条。干那事呢?干那事叫扫月亮。呵呵,男女干那事——老条扫月亮。耳小痞自豪地摸摸肚子,称它装了满满的江湖话。他警告小虫,没事别惹老子,说他早加入了江湖黑道。
七
稻草扎秧父抱子。
耳小痞肩挑一担秧把,秧苗头冲里,秧根外码,圆圆满满一担,简直两座巍峨宝塔山。小虫感到他伛着细腰,越压越躬,小痞子快压得屁眼滴屎了。却见他拿搭杵撑住,歇口气,报出一个上联:稻草扎秧父,啊父,抱子。小虫你,你对……
二嫂直起腰,甩甩秧水,笑着冲耳小痞叫了声小地主,二嫂说稻草扎秧父抱子,你帮丈母娘家挑秧,别把肠子压了出来哦。耳小痞有本事支住秧担子,给二嫂踢起一股泥,他带着泥说:二嫂白得好,二嫂两个奶子,比脸还白呢。
小虫听得耳热心跳,却听小姑妈直直腰接道:二嫂脸白小痞子看见了,难不成那里也给你瞧见啦。
耳小痞就乐得倚疯作邪了,差点泼了担子,正要说啥,娘立即打断小姑妈:我小姑,我这里差把秧呢!
撒一泡尿工夫后,耳小痞给小东家的插田运去了秧苗回来,驮着空网兜经过这里,小虫就高声说道:
竹篮装笋母怀儿。
问耳小痞师傅对不对。耳小痞说对是对,我知道是谁教你的。
谁?
谁,还能有谁,我刚才还看过她奶子的那个。
二嫂气得,就把两棵秧冲耳小痞掷去:小地主鬼子不得好死,死不老实的小地主鬼子!
二嫂伢儿才岁半,哭着要奶吃,奶奶就抱来田畈里。就着泥水洗洗手,二嫂游向田埂,寻一蓬软草落下屁股,撩衣襟,捋开怀,就把伢儿的嘴送上了,起先,不是嘴巴寻着奶,是硬硬的奶头寻着了嘴。二嫂的奶头简直有小虫拇指粗,那么长,下面一大圈紫紫的晕,熟透的桑葚一般,天上起的月晕一般。孩子吃上奶不哭了,小虫觉得自己想哭,装着洗秧,装着拍腿上爬的蚂蟥,装着打秧把,偷偷观赏不已,他被二嫂大大方方解开的情怀,搞得鼻头发酸,直想哭。
那蓬蓬勃勃的莲蓬子,那勃勃蓬蓬的两只,真的像荷花心里才摘下的莲蓬,又壮又大,二嫂的一对紫奶头,小虫认为比他裆里的小鸡头还要硬,恐怕比它还要硬……忽然很想尿尿,很想找地方尿尿。
娘洞察了不轨,就小声骂:秧没插正呢,你死眼瞟哪儿去了?
小姑妈说:昭子望哪儿去啦?小虫望二嫂把伢奶,他大概想吃奶吧?小姑妈竟也会讲江湖话。
二嫂倒大方,田埂上,她把两腿舒服地顺直,平坐在了软软的豆禾子上,敞着怀说:嘻嘻,我小兄弟眦着眼睛滴血,可是也想尝一口呀。
娘说,你望望我们二嫂,拿小弟开洋心。说着,又狠剜了小虫一眼。娘扔一团泥巴,狠狠地,砸溅起一团泥水。
揩揩满腮泥水,小虫忙捂住了眼。但是,二嫂给伢换个奶头,抖抖另一个,又说:小奶奶,我的小奶奶,我小兄弟怕是嫌奶奶当年,给断奶断早了,不甘心还没吃够呢。
小姑妈笑说:没吃够,你可舍得喂你兄弟一口噻?
来呀,来呀,小虫兄弟……二嫂豁达大方,小虫却直想躲,他恨田里有水,他恨水里无缝,他恨缝里有秧,他把头埋得直想钻入秧棵里去,可惜嫩嫩的苗儿太矮,连田水都盖不住。倒是小桂路过给解了围。小桂说,何小虫不是要作文选么,跟我回家去拿。
这才想起,作业还没做呢,星期天老师布置了作文。提到写作业,娘倒是没拦阻,就让小虫帮奶奶抱着二嫂的伢。小虫竖抱着孩子,和小桂一路走着,把奶奶甩在了后面。小桂在前,他在后,怀里抱着伢,心里想,就像一对小夫妻回娘家,就像一对养了伢的小夫妻,就哼:
再过几年养下一个胖娃娃,(我和小桂)幸福的日子万年长……
你不要“捋”过,你唱的你和小谁的日子啊?你说!小桂踩着泥追问。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男伢女伢回娘家。奶奶说。奶奶在小虫身后追着说:小害鸟的,慢一点走,候奶奶一阵噻。小虫也不理。小桂在前,小虫在后,他抱着伢儿,她时而回头望望。
“在板仓的一个阴雨天,岸英拉着弟弟,穿着爸爸的大鞋,”小桂朗诵课文。《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小虫想起王老师布置的作业,于是跟着背诵:“穿着爸爸的大鞋,踏进积水,边跑边喊:我们敢在大海里航船!开船哪!……爸爸妈妈看着孩子们在风雨中那么大胆,没有责备,反而喜展眉间。”
没来由地,小虫停住脚,扪眼,哭了。
哇哇,伢儿也哭了起来。小桂回头望望,怔一怔,也捂着脸儿流泪。他们都是没爹的人,他们都是失怙的人。后来,小虫把孩子递与小桂,手背就触着了两小坨肉,其实只碰了一团,他故意把两手一分,分秧一样的,把两个都一视同仁地惹到了。一挨着那里,心头一颤,隔着衣,感觉仍像触电。孩子不哭了。小虫还想哭。小虫家的屋里,土广播挂在四间土坯老屋土坯后墙上,每天清早准时唱歌,不献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啊,也不献哈达,然后女声播送社论:“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县喜迎第一个春耕插秧季节!县乡村三级领导要及时下乡……蹲田埂,下田畈,指挥,指导广大,的农民,群众,保质保量,完成,春播,任,务……打好,这,这,这一仗,仗。”
土广播接地线的铁丝,老王爹剪去串牛鼻了。倒一碗水,把断了的地线插进去,居然使它沙沙续“唱”了起来。一插,麻得一跳,唱了。小虫被麻得一跳,广播又响了。“我英勇无比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边防军,战胜一切难以想象的困难,坚守在狭小的猫耳洞里……”小桂那里,也像唱歌的广播,小虫过好久还想,那两台小广播,使手背发烫,烫得使人发抖,抖得使人发呆,心里没着没落。——就像想到怕死一样,毕竟没死过,大概就是这感觉。爹死了,爹早就死了,爹听过广播吗?爹在土里还能听到“唱上一支心中的歌,献给亲人金珠玛”吗?小桂说金达莱就是映山红,小东说金珠玛就是子弟兵。多么可爱的广播!多么迷人的一对广播!多么嘹亮美妙悠扬蓬勃的两只广播!语句不通,语文老师会气得骂狗屁不通。
颠着金莲小脚,撵上来了。奶奶在小桂身后瞧了说:
小桂伢,长大一定是个好女人。
奶奶,您为么这样预言?小桂回头问。
屁股儿大,底盘大的女人,会生会养,将来好福气。
奶奶你是……呀,反动派……不许乱说乱动。
小桂羞得低了头,把一张脸儿,红得像映山红。经奶奶一提,小虫才专注阅读那一对屁股蛋儿,圆纠纠的,真大,底盘啊,简直比生产队磨盘还大,比“牛中”食堂的木饭桶还大。观着它们,觉得又受不了了,小鸡又作怪啦……
小虫回身看见二嫂己回到了田里,这一块水汪汪的名叫大三斗的田,原先灰黄色的泥水,此刻在她们手下,在娘、姑姑和二嫂的手下,在她们点点棵棵滴滴答答的手下,青青的秧苗已占领得只剩一块巴掌心了。
八
它硬,它挺,它坚挺得像一架小钢炮,架着的小钢炮,它使小虫走路,都只能伛着腰。手捺捺它,嘴里劝着:你别翘好不好,咱们和平共处,好不好?一颤一颤,它挺得更挺了。土广播里说:第三世界国家,发展中国家,我国坚持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在街上的小屋里,在耳小痞的床铺旁,在小痞子的眼睛里,看它翘得老高,你娘的,翘得像熟人的秤杆子。大众食堂,耳小痞的爹管卖米,遇领导人来,八两当半斤称,秤杆子翘上天。耳小痞抓一个铁秤砣,往上一挂,它竟然毫不低头。
称秤啦,小虫小狗日,你看你称秤啦!
小虫羞得,忙掩住胯部,把身子缩成一团,抱住脑袋。有一次,牵着病爹下街头卫生院打针,回来的路上,被街痞子拦住了,他们看见爹的裤头快要滑下屁股,就帮忙往下一扯,让爹贡献出了光臀。爹叫骂着,小虫也附和着,结果都挨了一顿痛揍。耳小痞那天不当头,但出拳最狠,小虫知道的。小虫把身体蜷曲着,抱住头让他们打。爹却翻身,老甲鱼翻身一般,爹用他薄纸样的身体,像反盖被那样覆盖住小虫。爹被打伤了,回家吐血不止。爹死了,得病死的,可是,爹难道不是被打死的吗?
包头,包头,内蒙古。
小虫治理着它,他要它不是包头。
他想着秤砣索,凉凉的滋味,他找来稻草。天黑了,他从秧苗头上,偷噙几根扎秧草。奶奶见了问:噙稻草做么事,这孩子像鸟?嗫嚅着不答,小虫却又含糊地说:做实验,老师让做实验。
他的实验做大了,他把实验做大了,扎得太紧,勒住草兜,一绕,使劲一抽,猛力一锁。二嫂教扎秧,就这样教的。二嫂的好闻的气息,一股热热的奶腥味儿,可是抵不过她,抵不过小桂的,小桂是香的,比奶还香。他把她的衣裳包,小桂娘让捎的,放在书包里,觉得书包都香,作文本更香。他想着小桂,他想着小桂的手。稻草把它勒疼了,越勒越紧,挣不断。
小虫在土屋里惨叫,奶奶颠着小脚跑来。小虫赶忙把被单盖上,侧身打滚。
伢,伢,我儿怎么了?
没怎么,没什么。小虫极力掖紧被单,掩住下身。
叫奶奶看一看。
你走!奶奶你走!
他把门闩上了。确保一人世界。谁都不准进来。这是我的世界,这是我的害羞,这是我的孤独。这是我的少年。这是我的青春。这是我的颓废。这是我的死亡。这是我少年的青春,这是我青春的死亡,这是我死亡的青春!那草扎得,把青春的它,越勒越紧,“内蒙”的半个省,变紫发黑了。
痛啊,痛!痛死我啦!
奶在门外敲门,一会儿,娘也来了,娘喊:死小虫,你要死啦!开门,叫你开门么!
娘上厕所,屎尿口,猫耳洞里的响声。猫耳洞臭,黑猪老在身上舔。娘在尿桶里尿尿,娘坐尿桶沿上尿尿,结束时弄出“夸夸”的声响,娘使自己在桶沿上,狠狠地刮一把。有时急着下田,愤愤地一刮,连着两下,生气了,是要它立刻尽净。多少年后,小虫才明白,他从“山上”下来,出狱好多年,生伢结婚才明白,去往洗手间的女人,她们手捏一小团纸。
在娘的小笃箱的梳妆盒里,他找到了那把卫生牙刷,用它那红塑料筒儿,希望别住它,笼住它,老王爹给小牛套笼头那样,使劲一扳,使它臣服,使它就范……不得了啦,更加怒挺了,它,成了它的帮凶,一蹿一蹿,一下子更蹿高了个头。怎办?怎么办哦?
足足闹了一顿饭时光,娘和奶奶被拒在门外。
小虫,我儿开门,你说你要啥?
死小虫,你开门,你开门要啥娘给啥。
里面只是哭,只是嚷,痛啊,痛啊,痛死我……我被痛杀啦!
门外已经聚满了人,他们要闯进来,在商量着破门而入。小姑妈也来了。二嫂肯定也在。好像小东也到了,那么,可能还有小桂,就是没有,小东还不对她讲。小东对小桂讲,小桂不会跟同学讲?同学跟同学讲,同学跟老师讲。江淮之间都知道了,全中国都知道了,第三世界国家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还怎么活啊,哪还有脸活人!
死小姑妈,你又岂是好的?儿的牙齿不白,你的屁股倒白。二嫂,还有二嫂,二哥出门搞副业一去未归,二嫂和小干精……
开门!开门!小虫!小虫!砸了啊!
他们要破门而入。
别别别,你们要进来我就死,我就死!只好死给你看。
伢,我的伢,你要啥?你说,我的小老子?
伢,小虫我的儿,你要啥,你说吧,我的小老子!
我要你们走,我要你们走开!
咚,咚咚。小虫,我们走,我们走开,你还痛吗,你身上还痛吗?
痛,痛,痛,娘,我要走啦,奶,我活不了啦!
咚咚咚。哐哐哐。伢,我的伢,可怜我的伢,让奶奶进去看看,让妈妈进来看看。我们都大人,你是我们养的,看一看有么关系呢?
奶奶脱下三寸金莲,小木盆斜靠木床脚上,使水显得多些、深些,裹脚布那么黑,那么长,弯弓形脚背,那么小,那么白。洗完了掉过身子来“用水”,嘴里含着棉布长裤带,还让小虫洗屁股,有时还唤妹来“就着热水”,恶心死了,恶心死啦。受够啦!!
走走,你们走,你们不走我就死给你们看。哦,我要啥,你给啥吗?
伢,小虫,任凭你要啥,你要啥我们给啥。
我要……
你说嘛,只管说嘛,我的儿,你要啥?
我要……
死小虫你讲嘛,告诉娘你要啥,你要娘的命,娘都给你!
我要爹!
你要啥?
我要爹!呜,呜呜,我要我的爹!
咚咚!哐哐!你说你要什么不好,你爹死了,我把你爹坟地里使锄头挖起哇?我把你死爹坟包里捉胳膊拽起来哇?咚咚咚咚!伢,我的伢,你这不是为难你娘么。娘诉说着,也己放了悲声了。
呜,我的孙儿,呜,我的伢,呜呜,你爹死了么,我的儿你的爹,他是死了么,他死在土眼里了,他没活够就死去了,呜呜呜……再不问他的娘,再不帮他的妻,再不管他的儿,你爹死了么,他再不管问我们的死活了么,呜呜呜呜……奶奶放声哭了起来。小虫在房里哭,一门之隔,一家三代人,里呼外应。
哥,哥,小桂姐来了,小桂姐来啦。妹在喊,哭着在喊。
九
耳小痞不像个小痞了。改偷瓜为偷鸡,变摸枣为摸狗,在露天电影场上摸妇女屁股,还摸黑拖到草堆旁。圆蘑般的草堆,长龙状的草堆,能躲一堆兵匪,堪藏一伙盗贼。春时,小东的娘念着口粮不够吃,正要出门借粮,一早开门却见一担黄灿灿两箩稻谷。小矮婆子想起春末插秧,人家的早秧已起身了,自家尚余一块闲田。天下田插天下秧,有的人家闲了田,有的人家荒了秧。耳小痞还教小虫感慨:多少闲田过夜,多少硬指到天光。小桂家和小虫家相似,老子丢得早,为娘的守寡拉扯着老的小的,日子难过。可是,为娘的眉头马上就解开了,大清早,她踏着露水去田里巡看,只见秧把己打得均匀,秧格都差不多打好了,只等她和小东下田栽插了。
那天,耳小痞使劲撅着屁股,很笨拙地把秧苗塞进泥巴。他插过的秧被小东娘一棵棵地拔起,指给他看:秧根窝住了,焉能不死?小东则把屁股朝他,嘴里咕嘟嘟:强插田,死一片,强插秧,死一家。
“资产阶级逞能插秧呢,简直是放湖鸭!”小桂背着书包经过自家责任田,站在田埂上,袜子鞋整齐,冷嘲热讽。
插!阴道多云!插!阴道多云!耳小痞边插边骂。
秋天,晚稻起了埂。放湖鸭的过来收账,放鸭人拎着个袋子。袋子里传来嘎嘎鸭叫。对小桂的娘说:大嫂,麻鸭蛋好吃吧,我没哄你吧!
小桂的娘抓起一把稻草笤帚,放湖鸭的吓得想跑,却见她一笤帚扫向一只肥鸭,迈小碎步扑住它,拎起翅膀掷还他:母鸭母鸭,你自摸摸它的屁眼!
放湖鸭的嗽两声说道:咳,我摸它?就算公的,你付一半钱好吧。
小桂的娘扔下笤帚:要钱没有,要毛给你两根。
那放湖鸭的掼下肩上那只鸭袋,嘻嘻笑道:好,我今晚就来收你的两根毛。
春游了文津的浮山回来,小虫填了《沁园春-游山》,被笑为胡诌。那句“数英雄人物,尽埋山梢”,小桂指出,“梢”这个字不好,神经末梢,梢就是尾巴。
小虫黯然:我爹埋在山梢。
小桂也低下声音:我爸也是……她说:但是,梢就是末,强弩之末。
托腮,小虫想想,不大确定地反驳:梢,有新芽、细芽儿的意思吧?你看,语文老师教的“月上柳梢头”。
呀,呀,还人约黄昏后呢!何小虫,不怕羞,你想跟谁人约黄昏后?
小桂姐,我想……和你。
去你的!
归来的路上,开着满谷满谷的花。芬芳遍野,春天的映山红开了。小东拉着小桂头里走。小虫弯腰一摘一大捧,两手抓不下了,装了一书包献给小桂。小桂望着花,叹息地拒绝:这么多,我只要一朵。小虫塞她怀里:全给你!
“为援助兄弟邻邦,鲜血洒在鸭绿江的彼岸。朝鲜的金达莱啊,就是中国的红杜鹃。”
“朝鲜的金达莱啊,就是中国的红杜鹃。”他们齐声背诵。
路过小桂爸的坟,小桂跪下给它献了一朵。小虫一见,泪水忽然涌了出来,他挎上书包跑啊跑,撒腿狂跑。他跑得映山红洒了一地,他跑得小桂都跟不上了,喊:等等我啊。山梢上,山梢子的山头上,爹的坟头长满了牵藤植物,插不进脚。小虫拔啊拔,他还找来镰刀砍割起来。映山红枝子那么嫩,那么脆,小虫把它往土里插着,不时听到断裂声。
小桂也到了,她一路上拾了一捧,手把手地教小虫。戴花不是插秧。
戴花怎么不是插秧?
“朝鲜的金达莱啊,就是中国的红杜鹃。”她帮他整理书包。
“中国的红杜鹃啊,就是小赌庄的映山红。”
“谁说不是小赌庄的红杜鹃呢?”
那么红,那么艳。爹的坟头,插满了红,戴满了花。
三月三那天,小虫跟小桂一块放学,田畈里,看见小东正推着耘耙耘草,这时,听见队长老王爹哭着声喊:偷鸡不足,摸狗不够,改偷牛了哇,地主分子破坏农业生产,可怜我的牛儿哇!
老王爹嚷着,不由分说地滚进了小桂家的田,他用他背驮罗锅的身体,当一个石磙,禾苗发出脆生生的响声,倒伏一片。老王爹你疯了,你家丢牛,你压死我家禾苗做么?
你家禾苗,哼,我老王家禾苗长脚,跑到了你小矮婆子的田里,你看都长这么高了。
老王爹,你,你?
你去问问地主的儿子,你去问问那个强盗吧。
小桂问小东:姐,强盗是谁?
小虫问小桂:姐,强盗是谁?强盗是哪一个?
小东小桂一齐说:我们家不养强盗,强盗跟我家无关。
第二天,小桂来叫小虫帮忙,于是,小虫跟小桂小东一块儿,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把田里的禾苗一扫精光,并踩为烂泥。挥锄挖断田埂,放干田水,小东说:给太阳晒两天,咱拿它种荞麦。
小桂说: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
小虫说:对,老师说,不怕穷,要穷得有志气。
两家一样,爹死得早,娘守志不嫁人。不同的是,小桂小东有个哥哥小干精,大学生会写毛笔字,他的字写得,像二嫂插的秧一样好看,不,比二嫂插的秧还要好看。
喜欢小东小桂,连带喜欢她们的哥哥,借口喜欢她哥哥,就好常去她们家玩,多待一会儿。小干精写毛笔字时,像学习插秧那样瞟学,递个墨汁,牵牵红纸,递墨牵牵纸也是好的,小虫觉得高兴。他知道小桂也在一旁看。他喜欢小桂,也喜欢小东,他喜欢她们知道,他崇拜她们的哥哥。
年前,腊月廿五日,小赌庄人家都买来红纸,请小桂哥哥写门对。门对,小干精称为春联。二嫂得了春联,小干精待它墨干,卷成筒儿,双手递与。承我们兄弟的情啦。二嫂说。小东娘出来道,承啥情?应该的么。
干精兄弟,嫂嫂请你吃顿饭吧。说着二嫂托托奶子,鼓鼓的胸前,仿佛坠得慌。
小干精说:那好啊,那好……小干精脸儿发白,嘴唇发干,小虫看见他舌头连舔两下,像毛笔舔墨那样。
二嫂走后,很快跑了回来,急急跟小东娘说着。死耳小痞!偷牛贼“下山”,放出来啦!小虫很多年后还记得,耳小痞那天穿戴得一身簇新,细脖儿上还系了条红带子。他头油搽得香喷喷的,眼角黑又青,收拾过的一张脸,像存放了一冬擦拭过的春天的犁头。耳小痞送上红纸,并奉上香烟请求写门对。小干精不动,搁下毛笔,搓搓手:不抽,请你把烟收回。小东正挑着水桶进门,突然撞见小痞,慌得水桶撞大门,水泼溅一地。
挑水啊,我替你挑去嘛!耳小痞说。哥帮我写字,我帮你挑水嘛。
谁是你哥?水桶倒地,地面成河,小东跑向灶屋。
嘻嘻,干吗,干吗呢,都躲着我?小痞满脚精湿,也不顾。
小虫摇摇头,说:小痞你脸……
脸你娘的个……小虫一甩头,差点又挨个耳刮。
耳小痞坚决不离开,他寻凳坐下来,不走的架势,不得到春联不肯走路。小干精裁了纸,磨蹭着折了印格,红纸叠出印子,小虫觉得像打秧格。点着笔头,小干精推推眼镜,斟酌写啥内容呢?小桂从里屋跳了出来,指着说道:哥,我念你写:只许规规矩矩,宁要社会主义草。
下联是:不准乱说乱动,不要资本主义苗!
阴道多云!苗你娘个×……一瓶墨泼满了红纸,还让小桂洗了脸。
十
第二年春上,小姑妈家插秧那天,小虫己不当运输工兵了,那光荣的运秧任务,被表哥当仁不让承担了。
想听越南前线故事,想听表哥谈论打仗,小虫还想知道猫耳洞。“我军前线广大指战员,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精神,人在阵地在,有的战士连续一个月坚守在猫耳洞里,身体沤得发霉了,坚持不下火线……没水喝,我英勇的战士就舔一滴洞壁上的山泉……”听着土广播,遥想遥远的边陲,表哥的猫耳洞,长得像爹的猫耳朵吗?牵着爹打针,回来经过大众食堂,爹舍不得五分钱买一只。堆得老山一样高,爹真的出手偷了吗?纵是偷的,爹也不肯独享。小虫你一上午都不尿啊?爹让小虫走远点,爹怕小虫尴尬。小半只猫耳朵,小虫嚼着吞不下,喉头哽咽着,他看见爹,被人扯下了裤子,小街痞子往裆里踢,嚷着踢毽踢毽子。爹非毽子,却被踢得飞起,是叫人踢死的,爹不是针打死的,是叫人打死的。爹蜷曲着身子,春蟮般翻滚着,冲小虫喊,叫他滚远一点。一方面是不想让他看他被打,也是不让他向他学习呢。
退伍归来的表哥,刚打完胜仗的表哥,荣立二等战功,把小腿膝盖处的伤痕展示出来:弹片擦的,嗨,差点把它丢在小越南了。小东看了,跟小虫说:嘻嘻,哪像弹片擦的,倒像是蚂蟥叮的。
表哥问小虫:她不信吗?
小虫说:送我一顶五星帽,就告诉你。
小姑妈家的田名大七斗,三亩多,打格的秧绳不够长,表哥跳下田,用埋地雷般的笨法子。小东说:其实顺田埂弯儿栽插,就像我们纳鞋底那样,田弯禾也弯,还好看些。二嫂也说:像纳鞋底一样插,收割时割稻也顺手。
小姑妈脸色忧郁,喃喃道:死营长,许大炮他们……
他们怎么了?许大炮算根毛!表哥不同寻常地愤怒。
退伍兵,擂擂胸,拍拍留有战场“记号”的小腿:这个有我呢!小虫看见表哥把未褪色的军裤下放一截,遮盖住膝下。望不到边的大七斗田,像海,插秧好手你追我赶,仿佛比赛。小虫不甘落后,不怕把手指儿插疼。栽深,插稳,早已不放湖鸭了,但常常被“关了门”。“关门”就是被超越了,被对手打败。栽两行退一步,从前往后退,插秧跟写字一样,开“历史的倒车”。这倒车开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了,手过秧青,脚走禾起,是人引发了秧,却是秧赶走了人——秧站稳脚跟,仿佛懂事地说:回家吃饭去吧,劳作的人们,让我们静静地长!
二嫂眼看过了小虫,就说:关门打狗哦,画箍做牢,可有人给你送饭呀。被超越唤为“做牢”,做牢得有人送饭。小东打呵呵,她叫小虫坚决别让位二嫂,坚守革命阵地,真的做牢我给你送。
二嫂:要送饭也是小桂呀,嘻嘻,姐姐别抢妹子的饭碗啊。
丢个秧把,小东让二嫂的屁股后“开花”。小东憋一口气,埋头弯腰,两手如递如拾莲花,手起秧落,嘀嘀嗒,嘀嘀嗒,像上紧发条的秒针,带来由远而近好听的马蹄声。超过表哥时,小东笑道一声:解放军同志,你怎么办?表哥愣着,乖乖让出位子,手握秧把,傻傻地观赏。表哥望着小东,手起秧落,秧落水响,水响田青,眼看又超了二嫂,但二嫂不肯轻易缴械的,就像他在越南战场。他跟小虫讲有一天他们班被围困,越南兵高喊“缴枪不杀”,用蹩脚的云南方言喊……
遭到伏击,在一个村庄里,我军损失了一个排,但是当我们包围了那座村子,却发现没有穿军装的越南兵,零落的房舍,热带植物下,只见很多妇女和孩子,牵的牵,抱的抱。上级严令,妇女儿童,一律优待,给他们食品和饮水。但是,他们给了我们啥?越南妇幼,拉响了手榴弹。我的连长不幸壮烈,牺牲前胸口弹孔流血,整理遗物,可怜写给未婚妻的情书,染红了,还冒着白烟。顺着子弹来向追去,五分钟后,进入热带丛林,紧追不舍,进入一片收割后的空荡荡稻田。她跑不了啦,我的步枪瞄准器里瞄准的那个敌人,当知道逃不掉了,便要往一个草堆旁躲,我喊,我喝令她站住,她怎么办?一下子剥光了皮——我的天!小虫你猜表哥看到了啥?光溜溜的一个女人,光溜溜地转过了身来,人家举手投降,高举双手冲我微笑呢……
难道那边也插秧?也堆草堆吗?小东小声质疑。
嘻嘻,越南女人难不成也蹲着尿尿,和我们一样的可怜么!二嫂说。
小虫和表哥都当了“败将”,插田里,乖乖地,当了女人手下败将。一高一矮两兄弟谈论战场,眺望着远方,埋头播插的女人们越播越远,越走越远,远到视线之外,天涯之外,宛在水中央。
大唐朝也插秧,唐朝就开始插秧啦!有一天,田埂上飞来一匹高头大马,马上飞下一个将军,他听说插秧的女人会对对子。小虫听姑妈讲古。将军指指亮亮的马蹄给女子出题:
嘀嘀笃,嘀嘀笃,你可知我马儿一天跑得几百几千几万脚?
女子想都没想,弯下腰,一棵一棵栽插秧苗,随着秧水的节奏声悄声答道:
嘀嘀哆,嘀嘀哆,你能猜我手指一天插得几百几千几万棵?
姑妈的制服裤,小虫发现一丝信息都瞧不到了。清早拔完秧,吃早饭的时候,小虫发现二嫂洗一根长长的带子,那带子一入水,塘里泛起一片腥红,鱼儿泥鳅,闻着味儿闹腾起水花来。小虫还想偷看,却被小姑妈揍了额头。小姑妈跟娘说:我小舅母,要早早给小虫讲亲呢。娘点点头,长声叹气:穷得叮当响,光田要撂荒咯。
小姑妈说:莫要急,莫要慌,天下田插天下秧。
文津街新电影院,公社大会堂改造的电影院里,晚上放《少林寺》,双机跑片。等待跑片播放《新闻简报》里,耳小痞上完厕所出来,背着双手,小虫发现他始终背着手,像身后有把铐子铐住了。身后立着一个姑娘,也在垫脚望着,焦急地眺着电影院进口,跑片将从那儿送来。她退着步,耳小痞背着手,也向后退着。要煞有介事,莫慌,使人看不出,就像你两手在背后叫铐子铐住了。柔柔软软,滚热滚热的,就像一只冬天的小火盆。小虫忍住心跳,学习着也伸向一个背后的姑娘,直达那个地方……他挨了耳刮子,被奖励一个喷香滚烫的嘴巴。女孩子骂道:小偷!不要脸的小偷!耳小痞师傅般帮忙分析道:你再“不要脸”一点,大概有戏的。
小虫不懂。
你想啊,只骂小偷,说明她还留着情面的。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小郎嘴不稳。也或者证明你手艺不到位。
手艺?
路路有窍,行行有备。学艺不精,嘿嘿,你他娘的没给你师傅喝好酒。
那将军见难不倒女人,就跨起一脚,像要离去,但只是踩着马镫:请教民女,本将上马还是下马?
女子抿嘴一笑,就势迈步跨过门槛,爽声作答:敢问将军,贱妾进门还是出门?
小虫听得入迷,还要听下去,娘却出声了,令去秧田拔秧。
二嫂说:要把小兄弟支开啦,呵呵。
喂!喂!哪个借你虎胆!叫你们乱来?秧格都不打啦!乱弹琴嘛!这是为革命插秧,你们当是你们纳一圈鞋底?!
胡栽乱插,大路两边,顶风作案,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上级检查,谁负责,你们哪个负得起责!
田埂上,又来了巡视组,公社大队两级干部自查自纠,以迎接地县两级即将到来的春播大检。一大帮子人,他们鞋袜整齐,带队的仍是那一枚许大炮。二嫂认识营长,就说:营长这大火气,是要逮人去啊?
指指身后的一群民兵,许大炮说:你们看看,拿着绳子干嘛去呢?
娘和小姑妈都不敢栽插了,呆呆地直起腰,压低嗓门议论:抓人,搞不好是抓耳……
小东只管插,埋头弯腰,一台秧机似的,嘀嘀哆,嘀嘀哆,她头上的辫子一滑,坠进了泥水里,像是另一种插秧。秧苗倒了,泥水里歪歪唧唧。秧机只管栽插,小东不问结果。
停!停!停下!
你耳朵叫屌塞了是不是?叫你给老子住手,听见没有!停!停下!放湖鸭啦,胡栽乱插,拔,一律地拨!
你!竟然又是你!你当你长得漂亮是不是?顶风作案,民兵下田,下田!把她给老子抓起来!
那放湖鸭的说:好,我今晚就来收你的两根毛。小桂娘顿住了,转身进屋,偷眼朝门外望着,她想,死放湖鸭的敢进门,大不了……反正钱是没得一分。
晚上,放湖鸭的最终没能进来。稍带惆怅地牵起已解开的裤带,赚了公鸭的女人,听见他带逃带喊:爹爹,爷爷,我不要鸭钱,让我走还不成吗?
走!把骗人的鸭袋留下。是耳小痞的高腔。
十一
感到在劫难逃,他确定他是干了坏事。他想起爹来。
二月浸籽,三月出苗,四月插秧,五月梅天,六月发大水,稻禾都抽穗起身了,娘急得喝斥爹,说水稻都怀孕带肚了,老天不起风,人都帮忙“传花”,你也不死下田畈看看啊!爹回家时扛着锄,还带回了南瓜花。娘用南瓜花做饼,小虫和妹妹吃了喊,南瓜花饼,真香,真香。爹却哭了起来。娘跟爹一通好吵。光开花不结果,爹把南瓜的公花,一朵朵掐下,拇指粗,一柞长的,颤颤的“死芯子”,手捏它去喂母花。爹还把滚了公花的蚂蚁,喂于母花。妹吃了南瓜饼,全身出疹。奶奶叫小虫掐韭菜,小虫掐了耳小痞家的,连根全拔。文津街上,一群小街痞子,把爹客客气气地放倒了,踢得乱滚。爹被拔毛,爹捂着屁股裆,回到家喊上娘,爹晃悠悠地,爹像喝醉了酒,一步三瘸,使一根大路长的稻草绳,和娘一人拽一头,拽不动,拉不直,令小虫跳下稻田里,举托着绳,拉啊扯,“拉锯”扬花的水稻头……爹拉着锯,一气接不上,一头栽倒了,像栽秧一样。稻未灌浆,爹要上山,奶抱住爹大放悲声:我儿,可怜我的儿,稻花香满头……
爹,我要把你挖出!爹,儿要把你拽起!爹,我要你活,儿要你活!爹,我要你陪儿一块儿活!小虫挥着锄,锄下泥土翻飞。他听到奶奶在喊:小虫小虫!
疯了疯了!那伢儿疯了!小孩疯了!
爹,我要把你移栽,我要把你移栽,像插秧那样……
爹坟在山梢。是在山梢的小学操场上开的大会,简直是在爹的“门前”举行的。两棵壮松作杆子,拉出一道白字横幅黑墨大字:
流氓盗窃强奸犯耳立开公开审判大会。
耳立开三字打了道重重的红“×”,醒目,像老师判了零分的一篇作文。被带上台接受“严打”的还有一千年轻人,小虫是其中最小的,也被绳子捆住了脚手。小虫后来想,跟耳小痞混这么久,临别方知“流氓”大名。被一辆绿色篷布军车拉到,耳立开被带上台时,三千名村民欢动起来,操场装不下,人们有的骑树杈上,开心地摇动松树,挥舞拳头,扔石块儿。
十一
小虫被击中,不是很疼,却也出了血。秩序大乱,老王爹带头冲上土台,耳小痞的脸被咬得像红旗,一任招展。小虫听见他摇头低吼:李小桂瓜儿没破,阴到多云,可以送医检查!就,就像,验,验兵!挨着拳脚,耳小痞还“承认”:阴,阴到,多云,小桂那里很香……比,她姐,小东的还要香。冲破民兵层层包围,表哥很老练地上前,送上两脚。表哥奉送了两脚,想了想,转身又把一个青青的秧把,稳妥地栽上那颗红旗脑袋。小虫看见,秧苗是小东传递给表哥的。
那天,表哥从田里箭步跃上田埂,一挥手,阻住那要动手的基干民兵。
谁敢抓人!她犯了什么法?
许大炮问表哥:你啥意思?表哥反问:你们啥意思?老百姓种自家的田,插自家的秧,关你们屁事?
关我们屁事?联产到户,就翻天了吗?横七竖八,胡栽乱插,破坏社会主义形象,影响粮食产量大丰收!别以为土地承包了就可以胡来,你们——这是当前阶级斗争新动向!
许大炮喝令动手抓人,表哥高喝一声:慢着!
你娘的何……这小子是哪一部分的?许大炮故意嚷着,炮口般的大眼瞄瞄小姑妈,他开始摸屁股后头。
小姑妈啥都不顾了,不顾脚下新栽插的秧苗,泥水中跑上前唤着:“营长,营长!”小姑妈的脸跟秧苗一个色,她胖嘟嘟的身体挡住表哥,要为儿子挡住子弹。
娘让开!表哥把小姑妈一抱,交给了小东。
对越自卫还击战那一部分的!来自猫耳洞,老山前线归来!
许大炮说:老山前线,你是——
表哥不理许大炮,撩起军裤,膝盖那里一翻,就展出了那个颜色鲜艳的弹片痕。小虫瞥见,表哥的毛腿杆儿上,那个半月亮形里,鲜血直流。
老子是营长!
老营长,插趟秧,陪你上人武部去!
表哥出手了,眨眼之间,擒住了那又要伸向屁股后的手,扒掉他的鞋袜,要他扒掉鞋袜令他一起下田。
再次摸摸臀,示意手枪不能受潮。许大炮有点慌忙地套上鞋袜时,留下一句:二等功英雄,人民内部矛盾,回头再会好不好。
田埂上,那些身影渐渐走远消失。二嫂跟小东夸:又聪明,又勇敢,不愧当过人民解放军。表哥却夸小东:人民解放军的机智,得益于美丽的人民。小东的脸微红,问表哥可有香烟,她要帮他辣走腿上的蚂蟥。
大唐朝那将军发现女子如此聪明,便使出最后一招,臂挽雕弓,如满月,搭箭在弦。将军问女子:末将如此,是收弓还是射箭?
唐朝好女子,去鞋脱袜,手掀被子,撩裙裾,往床沿一坐。女子问将军:贱妾这样,要戴肚还是生伢?
将军觉得完败,跳上马背时,扔下一物,请女子穿上,将天下无敌。女子穿上了它,是一条黑围裙,从此呀,烧锅煮饭,围着锅台转,奶奶叹息一声,女子从此就……不如男了。
那将军是谁?小虫问奶奶。
保佑我们的秧苗,是开秧门的老菩萨派来的,小姑妈说,就像营长是上级派来的。
那耳犯了啥罪?
你不晓得吗?流氓爬窗进了“牛中”小桂的宿舍……
小桂,小桂,我没脸见你,你会恨我吧。
……
面对那一个胴体,表哥你开枪了吗?
表哥默然无语。表哥英雄的目光越过秧苗,越过田畈,越过二里远的文津街,小虫觉得它跃过了江淮之间,眺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二嫂说小虫,打破砂锅问到底,还问砂锅煮好些米。然而小虫追问:表哥,你到底有没有向她开枪?
他的枪口盯着她,瞄准器准星里更加清晰,只见她从光溜溜的屁股蛋儿后面,变戏法般摸出了一枚手榴弹。我的手指不忍扣扳机,我的心啊,我的腿。我本来只是集体三等功……之后,荣立个人二等功。表哥说。
二嫂和小姑妈的嘀咕声里,小虫回头看,发现小东早不见了倩影。庄子里传来一阵阵呜咽。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女人的哭声,是被晚风吹乱了的布谷鸣唱。早春夕阳里,天稍稍放了晴,满畈青青的秧苗被小南风拂动着,恰似女人们娓娓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