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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上海地图

2014-11-14/汗

作品 2014年9期
关键词:湖心亭

文 /汗 漫

1.湖心亭

写下“湖心亭”三字,想到张岱。

明末张岱,在杭州一个夜晚划动小舟去西湖中心小岛上的亭子里看雪,就有了传世之作《湖心亭看雪》。那夜晚,宁静,“湖中人鸟声俱绝”,两三粒人的出现和痴情,点染前朝大雪,打动后世读者。我现在所书写的湖心亭,在上海,周围是城隍庙焚香祈祷的信众、豫园门前两棵巨大的香樟树、得月楼试图获得月色的伸向天空的屋檐、老庙黄金店的富丽堂皇、南翔馒头店前漫长的排队购买小吃的游客、九曲桥曲折腰身走过流过的女子、水、红鱼……

显然,我坐在湖心亭二楼临近窗口的位置才有了这样的视野。当然,还要有一杯茶袅袅出清香,才能静心,把目光散漫投向四周。

与张岱的湖心亭相比,上海这座湖心亭热闹、“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热、闹——湖心亭如红杏,九曲桥如枝条,而城隍庙、豫园地区生意人带来的春意,绵延不息:年糕团、蟹壳黄、酒酿圆子、臭豆腐干、烘山芋、热白果、沙角菱、梨膏糖、咖啡、牛排……气息复杂,在游人嗅觉里徘徊流连。捏面人的、变戏法的、放西洋景的、相命的、手机贴膜的、卖花的、倒卖豫园门票的……小生意人生气勃勃。

明代嘉靖年间,四川布政司潘允端为“豫悦老亲”而修造了“豫园”、“凫佚亭”——我猜测,潘允端大约有凫佚失,怀恋不已。他应该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吧。清乾隆十九年(1784年),布业商人祝韫辉、张辅臣等人集资,在凫佚亭旧址建湖心亭,作为布业行当商人聚会议事之场所,类似于今天的会所、沙龙。清咸丰五年(公元1885年)起,这里开设成茶楼,上海最早的茶楼。一代一代喝茶人,不论拖着辫子或光着脑袋,戴着礼帽或鸭舌帽,到茶楼上一坐,喝,四周看看,下楼,然后,消失,像建设湖心亭的那些明人清人,像潘允端的那只凫,一一消失……

豫园、凫佚亭或者说湖心亭的建立,乃步城隍庙建设之后尘。永乐年间,上海知县将位于县城中心的霍光(镇守疆土的将军)行祠改建为城隍庙,霍光依旧坐在前殿,城隍神秦裕伯(一个被朱元璋请入朝廷做官的文人)坐在后殿,一文,一武,卫护这座城市。再加上商人色彩浓重的潘允瑞,文、武、商三种元素杂陈互动于城隍庙地区一公里左右的区域,使它始终成为不断扩张的上海市区的中心、热点。1924年,中秋,秦裕伯的神像被市民们抬出城隍庙,去巡游并赐福于这座城市。刚上大街,庙内火焰冲天,商人失色,一地灰烬。黄金荣、杜月笙等等大腕很快筹足银两,在这片宝地耸立起了钢筋水泥质地的全新的城隍庙。算盘的力量,大约微微胜过上海滩上的笔杆和刀枪?

在湖心亭,北望,两百米外,是豫园这座豫悦之园的正门,旅行社各色旗帜隐约招展在树枝之间,让人误以为那两棵香樟树开出各色花朵!我进入过潘允端家这个白墙青瓦的院墙环绕起来的园子,作为游客,探头探脑。1853年,上海小刀会的会员们进入这个园子时,大约充满了主人翁一般的激情和亢奋。豫园内“点春堂”曾作为小刀会起义军指挥部,目前,堂内依然陈列着小刀会的武器、自铸的钱币、发布的文告等等物品。那些试图改朝换代的小刀会会员们(大多是失业的水手、曾经在上海某条深夜的弄堂内游荡着忽然被人用麻袋套住身体扔上黄浦江中的轮船进入了大海若干年后又被扔回岸上的水手),肯定没有碎银子和好心情来湖心亭喝茶。

显然,处于上海闹市中心的湖心亭,做不到“湖中人鸟声俱绝”。处于工商时代,我,也做不了张岱,心跳模仿出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盘算着种种的纠缠、纠葛。在上海,看雪,也只有去看这座城市在一个体育场内人工制造的冰雪。这是一座近代以来在政治、经济上非常热闹的城市,所以,冬天基本无雪。只能在上海的湖心亭里看人。我坐在九曲桥“枝条”尽头热闹开放出的一朵湖心亭上,看人,就有了蜜蜂采蜜的感觉,眼神含糖量很高,少了在市场上看竞争对手的冷酷。我喝茶,看老人、青年、少年,重点是少女,祖国各地、世界各地的少女。我在衰老,看女人的眼光就渐渐悠然,少了急切和灼热,像陶渊明从蒙霜的菊花上抬头看见南山。身份不明的人群在湖心亭下闪过,或者在湖对面的城隍庙、豫园掠过,他们不知自己正被一个人凝视并猜测来历和去向。

撒切尔夫人也曾来了、坐了、喝了、看了,喝茶的照片高悬于湖心亭中,但她的姿态肯定没有我的体态自然。政治家在镜头下生活,他们的生活就是演出,湖心亭也是政治舞台。在湖心亭喝茶的普通人,像身处暗室的偷窥者,透窗而望周遭的明媚如同摄影记者把眼睛贴近镜头,一种置身世外的安全感、愉悦感、优越感,就隐秘地、小规模地滋生荡漾如春风中的池塘。其实,每个人都是演员,登台,表现,谢幕。1970年代,安东尼奥尼来上海拍《中国》,曾指导摄影机抓拍湖心亭里的茶客,他不知道周围那些矜持、庄重、衣衫整洁的茶客,都是上海市有关方面精心选择来的群众演员。

现在,我,也是演员,一个以自己为主人公的冗长大戏中的演员,躲进这湖心亭里走神,被湖边那两棵大香樟树上的鸟们透过树枝观看、猜测?

张岱去杭州湖心亭看雪,遇到另外两个看雪的痴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痴人见张岱,大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可见,与自己精神相似的人,是比雪还要好的风景——看雪也是看人,有人的雪景才有生趣。中国山水画家,画山水,焦点却还在山水中的人,不管那人独坐或骑驴,虽只豆大的一点、一痕,却让山水忽然有了感动的能力。在上海,在湖心亭,我眯起眼睛,将近处的湖水和对面豫园的白墙放大得宽远一些,将周遭人群减法处理,方能使人与景色的比例协调。甚至,还可以将人潮直接混同于湖水,只留下最引人注目的二三女子或孩子作为画中人或池塘中的荷花,足矣。

人在江湖,每个人都是这江湖中的亭子,会走动的湖心亭。把自己的周围处理成一片好风景,让一颗心透过两扇眼睛之窗来联通世界,有难度。从张岱的晚明杭州,到我今天的上海,一概如此。张岱是生活艺术家,是一座能够把周围景色都尽力美化优化的“湖心亭”。在《自为墓志铭》中,张岱叙述了自己广泛的爱好:棋琴书画,佳人美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他掌握了勺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等制茶技巧,创制并命名了新品种“兰雪茶”——在茶水中能保存起来容易消逝的兰香雪意。

碰巧,在上海湖心亭,我所喝的就是兰雪茶。以袅袅上升的茶气为浮桥,我与张岱以及他的那场夜雪,建立并巩固着微弱的联系……

2.豫园

在豫园内游走并抄录对联若干。

万花楼:“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春风夜雨像才子、浪荡子,殷勤梳洗着柳树们的长发,目的:在夜晚去悄然润花)。

得月楼:“楼高但任云飞过,池小能将月送来。”(很有底气的一座楼,含云藏月。它无视园墙外次第涌现的摩天大厦和破碎天空,执着等待云飞、月来——小池塘是它莲花涌动的心怀?)

点春堂:“遥望楼台斜倚夕阳添暮景,闲谈风月同浮大白乘良辰。”(夕阳暮景,接近大白良辰?适合中年以后加速向暮年过度的人在此驻足、深思……)

最喜欢的还是大戏台两侧石柱上铭刻的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云想衣裳花想容。”昆曲大师俞振飞字迹,但不知是否其集联,一俗语一诗语结合巧妙,入世而又脱尘。

俞振飞在豫园内这个戏台上演出过昆曲代表作《李白醉写》中的李白,写“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李白。全剧只一句唱词,但他依旧把那个微醉、大醉复沉醉的李白,演得孤蓬高振、片云独飞——振飞。

俞振飞喜爱这个有戏台的明代园林。豫园,愉快之园。

南方著名园林一般都设置有戏台,园林内诸般景象逶迤、断续、空白,暗暗契合于戏台上的水袖、身段、曲律,美。

当代园林大师陈从周说:“演《游园》、《惊梦》,演员如果脑子中有了园林,一举一动就不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俞振飞脑子中肯定浮动着园林。陈从周应邀去各地建造的园林中,均含有或大或小的戏台。

陈从周、俞振飞如今皆已离世,像戏台上的人退场、卸妆、入睡,不复再登台。

3.田子坊

1990年代以前这里叫“泰康路210弄”,包含1950年代产生的五家弄堂工厂:上海食品工业机械厂、上海钟塑配件厂、上海皮革厂……之后,职工下岗,厂房闲置,弄堂里火热的工业时代气息渐渐消失了。1998年,陈逸飞租借了其中两个工厂作为工作室。之后,美术圈内人士被吸引而来。尔冬强等艺术家和一些工艺品商店相继入驻。尔冬强工作室(也是一个巨大的旧厂房)甚至有每月一次的歌剧演唱会,名人云集,两台工业时代遗留下来的吊车照常能启动在听众的头顶,摹仿天使或闪电。外国游客追随着意大利歌剧的余音,密集出现于此地,在深藏于闹市的幽深弄堂里,流连,沉迷。

2000年,上述旧厂房开始被改造为艺术产业园区,来自十八个国家和地区的七十余家室内设计、视觉艺术、工艺美术企业落地生根,被称为“上海的苏荷”。一个旧厂房门前的旗杆上飘着十面不同国家的旗子,像在开一个小型的国际艺术博览会。2004年,艺术家黄永玉来泰康路210弄游走,想起古代画家“田子方”,就为此地起名“田子坊”,像为田子方先生发现、发明了一个弟弟。商铺商人开始进入。利用石库门房屋改造而成的工艺品店铺、咖啡馆、酒吧、茶室、画室……开始经营。田子坊,艺术与商业同谋共生的气息,很快蔓延到了泰康路周围其他弄堂。田子坊开始成名,开始像陈逸飞、尔冬强们一样著名,遂进入了旅行社路线图、上海市地图、电视时尚频道、旅行杂志、娱乐报刊、美术界论坛、中国创意公司年度利润排行榜……

以艺术之名之力,留存一片石库门居住区、工厂遗址和生活形态,是奇迹。游客们在弄堂露天茶座上抬头,发现:二楼居民晾晒的花花绿绿的床单或内衣,一个滴着水的花盆,猫,一个少妇在窗前对镜描眉、几分钟后提着篮子从楼上下来……游客们在“井”字形状的弄堂内游走,也会看见某个时尚店旁边是泛出青苔的暗淡楼道,楼道墙壁有一排密集的标注房间号码的电表,显示出这座石库门(一般是三层)小楼房内居民的户数。一辆没有了铃铛的被废弃的自行车,暗示这一墙角迟早也会被商业开发的命运——让原本鸟儿进出的窗子放大成游客进出的门,天窗发展成可以喝咖啡的露台,墙壁上写着“赵家”“刘家”的旧信箱改造成咖啡馆顾客留言板,请此地的居民变身成游子……

田子坊区域内的石库门民居,1940年代以前大都是海员、医生、画家、洋行里的职员、作家、记者、“大世界”游乐场经理的私宅,一户一栋,三层,约值十二根金条左右。中产阶层居住区。五十年代之后,原本一户一栋的房子住进了五六户人家,工人与原白领阶层后代混居,劳动服与西装杂陈。弄堂开阔处建立工厂,车床隐隐作响,直到当代戛然而止。目前,居住在这里的基本是老人,在两层以上、一层店铺之上,守着家和回忆,却常常被楼下酒吧、茶馆、游客们的喧嚣烦扰。生活的根被割断,悬空,在外语、外币、外乡人的身影之上,成为无土栽培的植物,漂浮。引领异地朋友来此晃荡,就曾看到弄堂拐角悬挂一幅抗议小标语:“太吵闹,还我安静!21:00之后再有音乐,小心水泼!没有什么田子坊,只有泰康路210弄堂!”但似乎无效,且那小标语更增添游客兴致:“多有意思的抗议,像诗唉……”我询问一个在小标语下水池边洗菜的阿姨:“陈逸飞认识吗?”“认识,大画家,死得可惜。都是因为他来了,这里成了风景区……”口气中有怨有叹有自得。

陈逸飞,致力于世俗生活艺术化、高雅艺术生活化。一个细节:每次接待国外艺术家,他都为司机亲手设计一个从浦东国际机场到下榻宾馆的路线图,那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曲线,把上海最美好的地方串联起来:世纪大道、外滩、南京路、武康路、衡山路……他希望外国人从下飞机开始就一路深入上海的美。他爱上海,爱田子坊。他不是一个象牙塔中人,把田子坊变成桃花源。据说,曾有人劝陈逸飞到苏州河畔建立画室,他反对:“那里太静,一到晚上人都没有,怎么画得出画来!”陈逸飞喜欢这小弄堂嘈杂内的单纯、人群中的静、驳杂生机里的旧意缠绵。现在,他当年的画室已改成某公司的办公室,只有一个小书房保持原有格局,让游客想象陈逸飞作画之余坐在壁炉边翻书的情形。

依赖商业的力量,使艺术得以延续?众多画家步陈逸飞后尘,在田子坊内建立画廊画室。在游客眼前旁若无人作画,偶尔停下画笔谈谈交易,在画家和商人两种身份间自如转换、跳来跳去。他们更准确地说是在制作一种油画布上的商品。对着照片上的风景甚至名作,复制白云、山水、人物。画室呈现出工业流水线的品质,不断重复并强化着作品中某种特征:大场面,大头,大嘴巴,大手,大红……只有依靠特征的重复和空间的侵略感,来吸摄观赏者驻足并猜测寓意。而陈逸飞,只在深夜才来到田子坊内的画室里闭门创作。周围没有游客,电热杯里咕咕嘟嘟煮一只鸡蛋或一包方便面。当他意识到门外是居民们沉沉的睡意、香樟枝叶间融融的月色,灵感就浩荡而来……

商业和艺术联袂联姻,使这片石库门居住区、工厂遗址和一种生活形态,能够维持多久?这是一个问题。《庄子.大宗师》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变,是绝对的,舟与山尚不可藏、不可固守,何况其他?——那“在深夜迁舟移山”的负重而走者,是光阴、规律。陈逸飞在田子坊内藏不住了,名满人间,最后连人间也藏不住他了,就彻底消失影踪。同样,泰康路210弄或田子坊,也将服从于规律和光阴,变,渐变,甚至突变。田子坊内大窗大门、巨幅玻璃来召唤阳光、游客的工艺品店铺、咖啡馆、酒吧、茶室、画室,已消失了九十年代之前以小窗小门、小幅玻璃来隐藏灯光和暗香的石库门风格了——整容。似是而非。最终,深夜的田子坊是否会彻底成为类似“新天地旅游区”一样的空城,消失了原住民的沪剧吟唱声、哭泣、滴水的拖把、穿睡衣出门买菜的少妇、梦呓……

在光阴中、规律里,此地出生的新一代,终将只能把家园携带、迁移到自己的体内,流浪。田子坊,作为路标,大致指出他们童年和旧生活的方向。

4.崇明岛

上海地图最东侧是崇明岛——一座崇尚光明的岛屿。在长江入海口处浮动,如绿舟,迎向东海日出。列于台湾岛、海南岛之后,中国第三大岛。世界上最大的河口冲积岛。

崇明岛成陆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长江水携带青藏高原上的泥沙、植物种子一路奔流,在此地,放弃泥沙,进入东海——最初的小江心洲就渐渐放大成了目前面积约一千平方公里的岛屿面貌。

这是一座依然成长着的岛屿,每年约有几十亩的新滩涂在岛屿四周出现,像一个少女裙子四周随风展开的绣满了野花的花边。东滩湿地、西滩湿地就完全是由滩涂构成的,且处于不断放大、扩张之中。无边的芦苇林在风中起伏,根茎呈空心状的芦苇大面积起伏——似乎也受鸟类启发,充满了起飞的欲望。鸟类骨头都呈空心状,减轻重量,飞翔。而人类的骨头实心,笨重,在大地上行走,仰望鸟群在空中展开双翼。

来崇明岛看鸟,游客们大都集中在东滩湿地、西滩湿地,买一张门票进去,就开始仰头张望、失望。我曾经在湿地里呆了一天,总共模模糊糊看见三只鸟的影子,在人行栈道所不能抵达的湿地深处,安慰性地掠过。但《崇明旅游手册》上说:“崇明岛湿地拥有丰富的两栖动物和植被资源,是候鸟迁徙途中的集散地,也是水禽的越冬地,仅东滩记录的鸟类达三百一十二种,迁徙水鸟上百万只。其中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四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四十三种。”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掏钱来购买鸟影鸟鸣的俗人,鸟才远离、隐潜。岛上渔民农民周围有鸟群伴飞。劳动者需要头顶有鸟儿振翅鸣叫,以便增强活下去的勇气。鸟,应该就藏在岛上的各类湖泊、内河、芦苇丛、灌木林、稻田、沼泽、薰衣草里,窥视岛上日益增多的人流、车流、物流、信息流……

在上海联通崇明的隧道、大桥没有启用之前,崇明岛与上海之间依靠木船、轮渡来连通沟通。一种缓慢的连通沟通,从大陆到崇明岛,需要两个小时甚至更多,所以充满诗意。诗意是没有效率、拒绝速度的。在船上,一种同舟共济的感觉油然而生,适合恋人谈心、仇人和解,不适合商人谈判、律师辩论。适合拍艺术电影,不适合开新闻发布会。

我曾经坐一艘渡轮去崇明岛。渡轮拥挤。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处,在四周洋溢着的鱼腥气、水气里,我窥视到对面座位上一个少年的手,正在一性感少妇穿着黑色丝袜的长腿上蜻蜓点水般胆怯地掠过。那少妇故意装着没有觉察的样子,扭过头,眺望江面,脸却红了。我也扭开头去,眺望江面。没有蜻蜓。一群江鸥飞过入海口,之后,就变成海鸥了?它们的飞翔路径凌乱,一定有鱼群在水面下磁铁一样暗暗诱惑着它们的胃、决定着它们的视线。事物之间的吸引、排斥,构成人间万象。

少女汪明荃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坐这样一艘慢船离开出生地崇明岛,到了上海,到了香港,就成了影星、歌星。知道这一背景后,我就总觉得她歌声里,似乎洋溢着崇明岛上的风声和薰衣草芳香。目前,崇明岛上有许多风力发电机,风车一样的叶片在风中旋转,把风声转化为电能,并落实到灯火、电视、音响等各类电器之中——抽象的风,落实为岛上具体的景色,所以“风景”这一词汇在崇明岛保持了合理性。

与汪明荃逆向,六十年代,上海知青一群群越过长江、乘慢船登上崇明岛、插队落户。许多年迈的高级知识分子,一群群越过长江、乘慢船上岛、接受劳动改造。当时,崇明还是一座荒凉岛屿——思想必须在荒凉中冷冻?必须以肢体的劳动来降低思想者大脑的转速?一个政治化的时代,在崇明岛上催生出一批农场:红星农场、长征农场、海燕农场、前哨农场、东风农场、前卫农场、前进农场等。这些名称保留至今,成为地名,从中依稀可以索引出由锣鼓、红旗、口号、军装、批判、歌声等等元素构成的时代气息。

目前,这些农场中的一部分已退耕成为森林,一部分整合成了现代化农业社区,一部分则成为度假旅游区——草地上的高尔夫球蹦跳,模仿着野兔的速度和活力,打高尔夫球的人,身体内部就会模拟出打猎者般的愉快,打击的愉快。不同的是,最狡猾的兔子也只需要三个左右的洞窟,但高尔夫球场上似乎有无数的小洞窟,表明:这些高尔夫、这些高尔夫球手们,有着高于一般性野兔、一般性猎手们的智商和能力。附近,连片的四星、五星酒店、别墅。成功人士、美女、高级跑车聚集的区域。他们需要城市,也需要岛屿、长江、大海。成功人士的胸襟都很长、很大,所以,岛上的酒店和别墅区里,胖子比较多,基本上依靠穿背带裤来掩饰、控制各自的腰围和情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大部分知青、被改造后的知识分子回到上海主城区生活、回到主流。一小部分人拒绝返回,成为岛民。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黑,瘦,生气勃勃,像岛上野地里的树。对上海那座日益庞大、风云变幻的城市,情感复杂。在岛上漫游,我与几位岛民站在田野里一同抽烟、闲聊,其中就有一两位残余书生气质的老知青。他们说:“岛上空气好,生活简单。东南海风朝着西北吹,就吹到市区里了。”“我们自己种的菜、米,自己养的鸡、鸭,能放心吃,多好。”“年轻人总想往上海去闯荡,繁华。岛上的老人、孩子多,安静。但现在游客也多了。”他们的口气中,似乎没有意识到崇明岛是上海自古以来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似乎是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待上海、看待世界。

在岛上碰到一个大篷车艺术团,唱沪剧、昆曲,也唱摇滚。其中,一中年光头男人非常醒目,周围总有几只小鸟盘旋。据说,他多年以前靠捕鸟为生,能模仿出几十种鸟叫,吸引那些孤单感强烈的鸟儿趋近他这位戴着草帽、蹲在草丛中的“同类”。直到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这些鸟儿才明白末日来临,“恨关羽不能张飞”。光头男人为此坐了两年的监牢,出狱后成了口技演员,随着艺术团在岛上晃荡。孤单的时候,吹吹口哨,就有几只鸟儿追随他而来。

这座岛屿上出现过几位优秀的抒情诗人,比如,徐刚,施茂盛,等等。写乡土诗、爱情诗。他们把岛上的小路、月色、虫鸣、雁叫、炊烟、水车、奶牛、少女、晨雾、潮汐,不加修饰地搬上书桌,分分行就成为诗篇了。一座岛屿可以帮助它的孩子自然而然成为诗人,把万籁转换为诗歌中的音乐性。世界上的岛屿都是相似的,与政治学、经济学绝缘,成为一片野地。岛上的人,怀有一颗在野的心、野树上的鸟巢一样跳动的心,没有政治、经济领域里的野心——那种在广大政坛里、市场里策马狂奔开拓进发的野心。

一个人在崇明这样大江结尾、海洋开始的地方生活,天然地就获得了诗意或者说失意、时间丧失所带来的意味——一个岛民,对光阴流逝的敏感、孤独感,要强烈于一个陆地深处的人。长江在崇明岛入海,如同一个人从上游雪山的童年、中游三峡的壮年,最后进入东海的晚年。一条大河在此开始回忆,并渐渐消失进了海水的空茫、虚无、蓝……在岛上领会晚年的意境,难度要小了许多。在岛上成长为一个诗人,难度也就小了许多。

这是一座崇尚光明的岛屿,因晚年、夜晚都需要灯火来减弱夜色和感伤。

布罗茨基说:“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正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崇明岛在阐明自身、阐释并明亮自身——

从地图上俯瞰崇明岛,它也似乎就像一盏古老的油灯,源源无尽地汲取着来自长江、黄浦江的灯油,向东方、向大海的方向,倾吐出内在的惆怅、欢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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