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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始

2014-11-14黄孝阳

作品 2014年9期
关键词:彩霞少女

文/黄孝阳

旋律一

1.我在想一个“开始”,是我目前还没有能力想出来的。它是一树雪白繁密的梨花在墙壁上的倒影,在月光下散发着缓慢的幽香。我想摘下它,不是其中的一朵,是所有的。该怎么来描述这个注定徒劳无果的过程?

2.月光中随时会出现各种意外,出现豹子、尾翼白色的猛禽,种种本该在午夜梦境中活动的生物,以及一个不规则的椭圆球体。是“少女肩膀上扛着的那个脑袋”。要辨认出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需要集中注意力,消耗一定数量的时间成本。这种整体把握的能力,是上帝恩赐的礼物,它使人不至于像蝙蝠一样误以为在黑暗中迅速移动的物体都是可食用的昆虫。

3.头颅附近又有两只细长干瘦的奇异物体。这不是顶端开叉的竹棍或干硬细长的德国面包。如果不是对“少女”这个事实的提前确认,我会认为它们是竹棍与面包——前者让我联想到雪白鲜嫩的春笋,后者让我肚中饥饿如焚。我听到肚子的叫声,布谷鸟一样地叫。

4.少女细长干瘦的左手臂上套着一条水晶手链、一件藏银腕饰、一个木镯子、一根金属圈、一块皮套。少女细长干瘦的右手臂上啥也没有,光秃秃的瘦。太瘦了,仿佛是从窗外法国梧桐细枝上长出的开叉。但少女的身体并未被左边的重量压倾斜。瞳孔缓慢地移动。月光落在她那张略显扁平的脸庞上,弥漫出一层异样的苍白的哀伤。这形成一种非对称的美学效果。

5.关于她的一切,我早已耳闻。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非常适合在酒足饭饱后谈论,能有效刺激肠胃蠕动。

6.她爱上了一只猫。她布置了一场西式婚礼,只属于她与它。她是地球人,它是喵星生物。她穿上一袭雪白的婚纱,它也披上一件灰格子条纹的马甲。她母亲的遗照挂在墙壁上充当证婚人。她把婚礼视频上传网络,引起一片哗然。这只英国血统的短毛猫还有一个很中国的名字:金城武。

7.这是果。

起因可能是她曾经爱过一个模样长得像金城武的青年男子。男子在区政府拆迁办做事,英俊,还是临时工。在河东路旧城改造项目中,他们相识。应该说是她在一厢情愿地爱着后者。当时拆迁办的人死活想不明白她有什么理由不在合约上签字——他们已经违背了“一把尺子量到底”的原则。

她家是钉子户。这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事。她家所在小区的市价是每平方米12000;急于上市圈钱的静海房产公司,需要提速这个名叫百家福花园的项目来说服股民,开出每平方米13000的补偿标准。一番讨价还价后,临时成立的业主委员会与静海房产达成15500的补偿标准。但她母亲,一个孀居多年的妇人拒绝了业主委员会取得的“历史性胜利”,认为每平方米25500才“合理”,因为那套六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有自己死去丈夫的气息,半辈子的光阴。

“人最珍贵的是记忆。我把半生记忆都卖了,才卖这点钱,这怎么叫狮子大张口呢?”这是她母亲的逻辑。为了捍卫这个逻辑,这位惹了众怒,年逾五十的城关小学保管员提前退休,拒绝再见同事。拆迁办动员她舅舅来做说服工作。她母亲把她舅舅赶出屋。腊月天,她舅舅哆嗦着在盼盼牌防盗门前跪下。一个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嚎,“姐姐,你不同意,单位上就要让我下岗啊。”

她母亲没开门。

当天晚上她母亲心肌梗塞死掉了。

她在葬礼上遇到那个长得像金城武的青年男子。原本一直劝母亲签字的她鬼使神差地改变了主意,尽管静海房产同意每平方米25500的补偿标准——多出的1万,被宣布是基于人道主义的补助。

她是想不断地遇见他吧。

这个有轻微自闭症的少女,像一只被雨水淋透了的鸟。她与他的每一次交谈都同时蕴藏着十分的甜蜜与万分的痛苦。哪怕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单词音节,因为经过他的嘴唇,便有了春花夏月秋实。她在一本带锁的日记本上抄下那些他说过的句子,把脸颊贴着日记本睡。睡到半夜,蓦然惊醒,小心翼翼把日记本移到一边,她怕自己的脸压疼了那些“他说过的句子”。

她的爱注定是一团无用的激情。而自始至终他对这一切毫无所知,疲倦地,甚至是憎恶的,一次又一次来到她的面前。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欢欢喜喜地听着;不管他怎样说,她都安安静静地听着。可她就是不肯在协议上签字。

他终于失控,他说:“你不答应,我就要跳楼了。我爸好不容易替我找了这份工作,我不想让他失望。”她嗯了声。她喜欢他生气的样子,喜欢他眉毛飞起的样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爬上阳台。他们对视了一眼。他跳了下去。

她疑惑不解。等到她意识到楼下那具不再动弹的蜷曲身体就是“死”后,她哭了,眼泪比“如丧考妣”这个成语里所蕴藏的更多。她在协议上签了字,去找他的父亲祈求原谅。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老人用一记耳光回敬了她的拜访。她想了一千零一种死法,觉得还是跳楼最好。当她登上高楼屋顶,她遇见那只喵星生物。它在与一只被遗弃的企鹅绒偶玩耍,前纵后跃,不时低头嗅嗅,举起爪子摆弄企鹅绒偶短短的胳膊。她被它彻底迷住,蹲下身。几个时辰后,她把它带回了拆迁办的临时安置房,她与它的家。

但谁会喜欢听到这样一个冗长无趣的“因”呢?

8.请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样多。

我会给你们解释的,请耐心点,再耐心一点。

少女的故事并未到此结束。在一个春风荡漾的夜晚,那只又野又萌的喵星生物,伸长脊背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穿过铝塑门窗,跳上嵌满玻璃碎片的围墙,沿着一丛丛摇曳花影的指引,跃上一幢外墙斑驳的民国建筑,在五只檐角走兽身上分别撒了一泡尿,用爪子挠了挠这个世界,从此不知所踪。它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少女,更甭提道别。

开始,一直痴望着它的少女还以为它是在与她捉迷藏。

后来,她去敲开附近的每扇门,眼泪汪汪地询问它的下落。

再后来,她知道了这是“失去”——失去母亲,失去暗恋的男子,失去它。这犹如一个无底洞穴,她坠入其中,无从逃脱。更令她痛苦的是,她发现自己对它的爱日益炽热;而且,她还发现唯有对它的爱(而不是它本身)是自己唯一不会失去的。“它”是她的血肉,她的灵魂,她的意志。

9.舌尖轻轻下落。她尖叫出声。

少女带着哭音的叫喊声犹如一面旗帜猛地迎风展开。这声叫喊的分贝之高足以用来制造声波武器。这真是动人的一刻。我都能看见她牙齿所残留的几小块有着琥珀绿的韭菜叶。“我爱tā,爱tā,tā……”

世界摇晃起来,包括墙壁上那些原本像珠宝一样,被月光镶嵌于墙壁上的树枝阴影。墙壁下支摊修车的老师傅自言自语道,“七点了。”他脸上的皱纹因为晃动的光影深了许多。他身后杂货铺里的秃头男人嘟囔着,起身打开电视开始收看《新闻联播》。一个背书包的少年窜出小区门口,一边跑还一边喊,“妈,我不吃了,来不及了。”生活在这块街区的人们,习惯了少女歇斯底里的叫喊。他们还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这声叫喊在时间方面惊人的准确。七点,酉时之末,戌时之始。熙熙攘攘的人群发生分化,一部分流速加快,另一部分流速渐缓,就像一条蕴藏着真正的无数喜怒乐悲的河流。

10.眼泪出现在少女的眼眶内,又大又圆,缓缓溢出滑落,形成泪滴,从温暖的人体表面坠向另一个由无机物构成的空间,在窗沿上发出一声响。少女停止喊叫,扬起下颌,十个手指头按照某种难以言喻的节奏依次弹起,落下。窗户是属于她的琴键。窗户外的世界(包括我),也是属于她的琴键。一些花朵从她的指尖飘落,粉红、浅蓝、暗紫、金黄……犹如一只只皮毛美丽的珍禽异兽。也就是几秒钟,它们中的一部分真的就从植物进化成动物,簇拥着她,低低叫着。这些鸟兽之声有七个音阶,do是绿色孔雀的叫声,re是红色云雀的叫声,mi是黄色山羊的叫声,fa是紫色云鹤的叫声,sol是蓝色夜莺的叫声,la是橙色骏马的叫声,si是青色大象的叫声。这些鸟兽争相去舔、去啄食那些滚落的泪滴。这些表面光滑的泪滴,以血为原料,由泪腺加工制造,有着极为丰富的营养物质。

11.一只头顶一小簇金黄羽毛的皇冠鹤跳到我的跟前,端视着我,目光狐疑,突然伸出长长的硬喙,在我心脏处用力啄了一下。毫无疑问,它觉得渴,又无法在少女那边争抢到更多的泪水,所以就过来打我的主意。它错了。它的“优雅体态与皇家威严”也救不得它。这是它要为自身的愚蠢与鲁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抓着它细长的脖子,毫不客气地一把扭断。我的凶猛出乎它的意料。它的瞳仁深处迅速浮现出一层阴翳。它以为自己是能让人类石化的美杜莎?这些无知的畜生啊,是否清楚所谓的珍禽异兽,不过是对“物种进化的淘汰者”一种委婉的说法?我冲着窗户里的少女笑。她会爱上这只被我拧断脖颈的从遥远非洲飞来的皇冠鹤吗?也许在十五万年前,在那片广袤的大陆上,住在非洲的一个女人曾经在河流边梳理过这只皇冠鹤祖先的羽毛。她们之间甚至有着某种神秘的沟通,争论,以及启示。然后分道扬镳。女人走出洞穴,成为现代人类共同的祖先。而它一点点濒临灭绝。

12.此刻,落在窗前少女脸庞上的月光不会比一层僵硬的石灰好多少。我几乎知道她的所有,而她对此刻的我终究是一无所知。我们互相望着。她的视线犹如两根极细的针,不仅可以穿透我,还可以穿透整个地球。我挪开眼。我知道她并没有看见我。她掏出口红,把嘴唇涂红。她唱起歌,字正腔圆。唱了两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嫣然一笑,朝窗外鞠躬,“啪嗒”关上窗户。少女消失不见。这是上帝变的戏法。空气现出它本来污浊的模样,让人透不过气来。我用力吸气,肺部像着了火一样难受。我在大街上。这条名叫淮海路的街道在霓虹的浸泡下像吃饱了的蚕一样鼓胀起身子。它不是蚕,它没有那个干净雪白的身子。我踩在它腹足处,在想一个“开始”。

13.根据少女的经历,一个训练有素的小说家不难写出一本悱恻动人的畅销读物。

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那样的开始?

“很多年以后,刘佩雯驾车冲下科罗拉多大峡谷,看着地面朝自己扑来的一刹那,准会想起她在中国与一个男人度过的那个犹如琴弦一样颤动的黄昏。当时的中国是一块奇迹之土,充满罪恶,又生机勃勃。人们诅咒着腐败,又丝毫不掩饰对腐败的向往;彼此厌憎,也厌憎自身。那个男人的死,唤醒了她对河岸的渴望,同时也给了她最真实不虚的疼痛,尽管她已经想不起他的姓名,容貌。”

像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始?

“一天早晨,刘佩雯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被装在笼子里的鸟,学名金丝雀。离开中国的这些年,她一直在精心饲养这种羽色和鸣叫兼优的笼养观赏鸟。鸟儿婉转的鸣声为她打发了一个个白昼与黑夜,它们是那样漫长又短暂。”

像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开始?

“当一个人摆脱了庸俗,就不难发现庸俗所蕴藏着的宝藏,比如中庸与风俗。那些由鲜花青草与枯枝败叶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对于如今的刘佩雯来说,无异于鸦片,或者说天堂。用她情人何勇的话来说,庸俗与哲学共同构成生命之环,都有一种令人赞叹的极端性,尽管前者基本被熟视无睹,但它是后者的土壤与源泉。”

像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样的开始?

“人近中年,便不难发现:生活比她十八岁时所能想象的开阔、孤寂。犹如一个丧子妇人在有溪流的林地边,望着被暮色浸染的一切。两只野鹿在她身后埋首啃着草,对她的悲伤完全无动于衷。”

像叶芝的《当你老了》那样的开始?

“我喜欢风,一种振动,节奏。我喜欢天空,令人惊惧的沉默与叫喊。啊,我最喜欢的还是道路,在鸟的翅膀上,眺望。”

14.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开始”。

在它们被写出来的一刻,就没有再重复的必要。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不是一朵,是所有的。一阵风吹来,把我吹起,吹到街道的另一头。空间在这里发生细微的不为肉眼所察的弯曲,如同把苹果放在被子上被子会被压出褶皱一样。这些褶皱的深处隐藏着时间的秘密,犹如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它同时通往过去、现在与未来。我低头往下望去,

8巨大的潮水从洪荒深处涌来,浩浩荡荡,黑暗如海。一只座头鲸跃出海面,发出洪亮的类似蒸汽机发出的令人畏惧的声响。我看见了在鲸背上的少女的母亲,还是少女的她,有一张狐狸小脸的她。

那时的她叫齐彩霞。

旋律二

齐彩霞十六岁嫁给了毛仔。

毛仔比她大二十岁,还在农贸市场杀猪。其他屠夫杀猪,猪的惨叫声扯得疼人的耳朵;毛仔杀猪,跟变戏法一样,蒲扇大的巴掌伸出,在猪腹某个位置抓挠几把,再凶悍的猪也乖乖挨宰,顶多在利刃入脖时哼唧几声。

别人家的猪肉卖两块五,毛仔卖两块七,大家还争破头,据说“那些会惨叫的猪,肝脏会分泌毒素;而毛仔家的,不仅没毒,还有利于阴阳协调”。我们乐得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当试图逃婚的齐彩霞,被她爹指挥人手绑在乌黑条凳上,抬进毛仔的新房后,都笑开了颜。

陈元庆开盘与我们打赌,说齐彩霞一窝起码能下出十三只“小猪仔”。陈元庆疯了,齐彩霞一次下三只“小猪仔”有可能;下十三只,除非她真是母猪。可陈元庆非一口咬定毛仔就有这个本事把齐彩霞变成母猪。

我们不信,齐彩霞的爹要给她弟看病,把她当猪卖,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人怎么可能真的变成猪呢,何况齐彩霞还长了一张狐狸小脸,一点也看不出有变猪脸的征兆。我们异口同声赌陈元庆输,赌注是各自的心爱之物。如果陈元庆输了,他要从我们每个人的胯下钻过。为了保证赌约的严肃性,我们在新房的白墙壁上书写赌约内容的全文,并一一落款签名,用从学校美术老师那里偷来的蜡笔。

这带来了麻烦。

翌日,披头散发的齐彩霞出现在教导主任那,两只红肿的眼睛喷着怒火,好像我们是她那个该死的爹。这个比喻不大准确,“我们”,包括陈元庆在内,其计六个人;不过,也幸好是六个人,我们才不必独自用脸蛋承受这女人嘴里喷出的唾沫。

唾沫与密集的雨点一样。

陈元庆朝我吐舌头。我懂他的意思。一夜之间,原本见到我们要绕弯走的齐彩霞,敢朝我们吐唾沫了!而且还敢叉着腰站在教导主任面前,开口闭口就是“我们家的毛仔说”。真奇怪,几个时辰前,她还哭天抢地嚷着要拿刀劁了那个又老又丑的毛仔。劁,知道是什么意思么?特制小刀,顶部一指,三角,尖端和两边极锋利,手指长的把,末端带弯钩,看着别说猪,连人的下腹某部位也会隐隐作疼。被劁了的动物啥都不想,吃一斤长一斤,一点也不浪费粮食。

别问我为什么懂这样多。不是陈元庆家才有《辞海》。

我们挨个向齐彩霞道歉。陈元庆贼滑头,说,小猪仔是比喻,是多子多福的意思。还说齐彩霞明年肯定会生一对龙凤胎,把齐彩霞说得眉开眼笑,把教导主任说得慈眉善目,把我们说得愁眉不展——觉得自己比被劁过的猪还蠢。

老天不开眼,齐彩霞转过年真的诞下一对龙凤胎。毛仔特意拎了一副猪下水到学校找教导主任,说要感谢他培养出来的好学生,别小看那头道口彩,那里头藏着天机与命数。毛仔口里直喊“高人”,还说我们有幸成为教导主任的学生,那是前世苦修了三百年。

毛仔真是无耻。一个杀猪佬怎么也会沦为无耻之辈?

陈元庆一眼洞察了他的用心。

教导主任的老婆是幼儿园的。毛仔这是把革命工作从娃娃尚是婴儿时抓起。

但问题是,等到龙凤胎长到能进幼儿园,这得搭进多少副猪下水?毛仔再笨,也不可能做不来这道算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陈元庆吱吱唔唔解释不清楚。我们长吁一口气,觉得他与我们还算是同一物种,原谅了他过去犯下的错误,重新接纳他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没多久,答案有了,齐彩霞的弟弟,那个著名的癫痫病患者,念了三次四年级的笨蛋,从三小转学到我们学校。我们乐坏了,没事便拿指头去戳他那个特别大的脑袋,用很严肃的口吻告诉他,他这一生要感谢猪下水,是杂碎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拼命点头。我们哈哈大笑,捧腹、跺脚、在地上打滚。我们笑出了眼泪。但说真的,我们羡慕他。每周五上午,毛仔都来送他上学,顺便带一副猪下水给教导主任。毛仔那张黑不溜秋的脸上开着花朵,春天是牵牛花,夏天是杜鹃花,秋天是油菜花,冬天是雪莲花。一年四季,毛仔笑惨了,忙惨了,累惨了。过去他一天杀一头猪;现在他杀十头,还雇两个青皮后生做帮手。说来也怪,他那双手还是蒲扇大,在杀猪前仍然会在猪腹某个位置抓挠几把,可不管用了,那些待宰的猪叫得如丧考妣——这个成语是陈元庆说的。陈元庆说,过去猪不叫,是因为毛仔会先去猪圈里蹲半个时辰,与猪谈心,告诉这些体肥肢短的黑面郎,他这是在超度它们早脱畜生道。黑面郎也是讲道理的。道理不讲不明。现在毛仔不与它们讲这个理,它们当然不服。

陈元庆太坏了,拿什么黑面郎忽悠我们。

我们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发一声喊,把他暴打一顿。

就有一只黑面郎闯下大祸。

一口咬掉毛仔两腿中间的物事。

齐彩霞的弟弟给我们表演他姐夫遭遇不幸时的细节,人往地上一躺,身子痉挛伛偻,手脚不停抽搐,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我们吓坏了,以为他癫痫发作,一哄而散。

我跑得飞快,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事大为不妙。被劁过的猪卵子一般会被扔到屋顶瓦沟里,还有可能找得回来;被猪咬掉的恐怕是找不来了。毛仔以后该怎样活啊?我一口气跑到齐彩霞家附近,在土坡上望着哭得像个泪人儿的齐彩霞,半晌,痴痴呆呆。

她长得真美。

“她的美好像夏日里的玫瑰。让我的指头红肿。”

一个句子犹如鸟鸣,在脑子里啾啾地叫。

那对绕着她嬉闹追逐的龙凤胎跟书里说的金童玉女一模一样。

我的眼泪下来了,感觉到一阵阵清风透体。眼前的这个世界被重新打开,有了与上一刻完全迥异的界门纲目科属种。我突然发现自己不再那么讨厌陈元庆。这与对错无关。当然,更令我高兴的是:

直到今天,齐彩霞与毛仔仍然活着,还是夫妻,在新农贸市场开着一家“毛仔肉铺”,卖猪肉,也卖牛羊肉。他们的生活偶有磕绊争吵,总体上还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那个被劁过的老男人面白肤净,手掌柔软丰润,就有一点不好,与唐僧一样唠叨。他不再杀猪,只管收钱。是未满十七周岁的齐彩霞操起屠刀,替他撑住门户。

那对龙凤胎目前在各念一所不错的大学。齐彩霞的弟弟,成了国税局的一名正式员工。这个昔日无比羸弱的家伙,如今体胖腰圆,没事骑着一辆摩托车在街上风驰电掣,还给我与陈元庆打电话,一口一个哥。他的癫痫病在初中一次手术后未再复发过。

我想,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旋律三

陈元庆打来电话,说,“齐彩霞还活着?”

我说,“三年前死于心肌梗塞。”

陈元庆说,“是被她女儿刘佩雯气死的,好不好?刘佩雯的弟弟,那个双胞胎弟弟早在你大学毕业那年也死了。”

我说,“放心,我没得阿尔茨海默病,也不打算得。2005年的3月5日,刘佩雯的弟弟向雷锋同志学习,跑去扶老人家过斑马线。老奶奶顺势躺倒,说是他惹的祸,在医院的洗手间里还下狠手,弄断自己的一条腿,要讹他替她养老送终。老奶奶虽然是老奶奶,但绝对不意味着人畜无害,尤其是这位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老奶奶。当然,她也是有理由的,她太饿了。她唯一的亲生女儿早宣布与她断绝了母女关系,后来耐不过社区工作人员天天来做思想工作,就把她用链子锁在卫生间里。她好不容易才逃到大街上。这是时代的悲剧,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可他偏偏就想不开了,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投河自尽,把自己喂了鱼,到今天都还没有找到尸体。还有毛仔,二十多年前就死于当时还颇为稀罕的脑溢血。我工作后的第二年,齐彩霞改嫁给学校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没亏待她,明媒正娶,摆了三十六桌酒席,还替她在学校里找了一份保管员的工作。因为齐彩霞担忧别人说她没文化,他还专门请省城一位教授给改名叫齐淑贞。”

陈元庆说,“那你的大脑出现了什么样的病变?千万别说,这就是文学。”

我说,“这是文学,或者科学。听说过平行宇宙理论吧。这是当代物理学家认真面对的一个严肃话题。其实在东西方文明中,都有对这种平行宇宙的描绘。希腊众神栖居的奥林匹克山,中国的烂柯山,等等。”

陈元庆说,“等个屁啊。你们这帮子伪科学的徒子徒孙。”

我说,“伪科学与非科学是两回事。在非科学的世界里,人类已经生活了数百万年,也创造了相当繁荣的文明。科学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的必须品,只是近代以来才开始真正介入历史的进程,并得以重构人类社会,但它不是唯一的现实。爱与恨,莫明其妙的优越感与挫折感……这些都是科学难以意识到的,基本无能为力的现实。今天,科学观已经深入人心,成为真理的代名词。谁要是敢不讲科学,基本等同于反革命。这种唯科学论很糟糕。我们说科学是事实与规律,即实证加逻辑。但事实永无止境,1是一个事实,关于1的一切正在不断发生;至于规律,比如1+1=2,这需要前提。前提会改变。前提是已知范畴内的,无法从未知中导入前提。”

陈元庆挂断电话,动作凶猛又粗鲁。

我理解。如果他不挂断,我会继续喋喋不休,比如说前沿物理的最新发现,或者从哲学与量子层面讨论“真实”这个概念。对于我来说,这几乎是一种强迫症——他懂的。毕竟我们之间有三十多年的交情。

我没有回拨电话。一个老朋友深更半夜打来电话,肯定不是为了说齐彩霞这种事。几分钟后,电话又响了。陈元庆的语速非常快,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有一个快要高潮的女人的指甲猛地抠入他的脊背,我都替他感到了痛。“徐斌要出事了。你手上若还拿着静海那只股票,赶紧抛掉。” 陈元庆的声音戛然而止,随之就不知道去了哪处。

屋子里漾动的“黑”有着奇异的黏。是胶水吗,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时刻,为明日出门所要戴上的那张面具做准备么?皮肤上有点痒。我挠挠脸颊。

徐斌是静海房产的老总。百家福花园即是他的发家之作,得意之作。他的崛起是一个屌丝成功逆袭的励志故事,又因为还买一赠一附送一碗装着“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心灵鸡汤,在这个城市里算是老少咸知,无人不晓——前年阳春三月,一个叫花蕾的美貌少女攀援出大桥护栏,把尖尖小脸凑到电视台媒体记者的镜头前,声称如果父母不同意自己与一个叫杨明男人的爱情就跳江自杀。愤怒的少女大声嚷道,“妈,杨明是坐过几年牢,可人家徐斌不也坐过吗?他现在是没有工作,可徐斌刚从牢里出来时不也没有吗?”少女眼睛里充满委屈的泪水,大胡子摄影记者也及时给出几个漂亮的特写。有着狗一样的灵敏嗅觉与行动速度的记者兵分三路。一路在现场,一路赶去少女父母的家,另一路去找徐斌。徐斌接受采访,表态:为了成全这段爱情,他愿意拿出一百万给少女与她男友做创业基金。徐斌的脑子真好用,他没有说让杨明来自己公司当司机。

全城哄动。徐斌旗下的几个地产项目,也立刻分别推出“会包容的小户型才装得下不讲道理的爱情”,“这里相信爱情”,“爱在静海,爱在豆蔻年华”等,及时地从这场关于爱的饕餮盛宴中分到一杯羹。

徐斌是聪明人。但要在这个社会取得他如今这样的成功,光靠聪明是没有用的。而他近年来所倚仗的,在他送至高处的同时,也随时可能把他一脚踹下深渊。

现在,这个时刻来了。

我看了一眼腕表,离股市开盘还有四个时辰。也许开盘之际,便是静海跌停之时。但愿这个消息来得不会太晚。吴敬琏说,中国股市是一个赌场。这话不对,没有哪个赌场会像中国股市这样穷凶极恶,还允许庄家去掀散户的底牌。当然,在中国股市上赚钱的,除了政府、上市公司、证券公司与庄家外,还有一种:做老鼠仓的,以及与他们称兄道弟的。

我是后者。这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一小撮人眼里,我是一个作家。我也的确以为我是作家。或许不仅于此,用陈元庆的话来说,我还是一个有翅膀的人。他还在百忙之中写了几行句子,用了个笔名“阿拉贡”,刊发在他一个朋友主编的杂志上。

我读过许多书,也许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多一点。

如果把书比喻成砖,我想它们足够建一座万里长城。

我也确实登上过这样一座长城。它的庄严巍峨,一点也不比现实中的那座差。我为自己有幸登临此奇迹之所,在夜里独自潸然泪下。那是很大的喜悦与幸福啊,都要装满这个飞速膨胀的宇宙。

然后事情发生了变化。

不管我有多么渴望它的坚固与永恒,也不管我干了多少添砖抹水泥的活儿,时间还是侵蚀了它。城墙衰老了,小鸟的鸣声都能把它吓一跳。

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往昔的喜悦与幸福有多少,今夕的绝望与痛苦就有多少。

上帝基本上是一个对称美学的发烧友。

风,也是一个墨菲定律的崇拜者,要赶过来痛打落水狗,发着疯,无比蛮横地推倒一堵堵墙。这个发生在眼皮底下的羞辱让我实在难以忍受。我想去找个湖泊了此一生。一只风中的鸟拦住我。

风能推倒墙,但撕不碎一只鸟的翅膀。

我想明白了(不是发现)这个事实。

一须臾,一弹指,一刹那。也许是更短的时间。

我不再难过了。我跳上鸟背。

长城消失了,我在旷野中,是世界的中心。我即是鸟。

鸟人。

这些原来为了嘲笑我而撰写的句子,突然大红大紫。在被取名《鸟人》后,获得一个由十三位匿名评委评选出来的年度诗歌大奖。组委会还极慷慨地给出一份授奖说明,其遣词造句让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读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全文如下:

这是二十一世纪的诗艺。作者在既定的诗学范畴以外,用独有的反思精神与批判态度,把叙事、抒情,以及“诗魂”融为一体,从而揭示出人类生存的荒谬。作者用最富有古老中国气味的意象,预言了现代知识生产内在的匮乏性。词语明亮清晰,有着全新的力量,包含人与自然最深处的N个秘密。这是对汉诗肩负的世界性使命勇敢承担。

关于这430个汉字的阐释与言说一下子就汗牛充栋。有人发现它们的笔画多寡与中国股市的波动规律有着惊人的一致;有人在里面找出七十一个典故,比如“独步在旷野中的亚瑟王,发现自己不管往哪个方面走,都是世界的中心”等;有人从主旨、结构上发现它是对多部同名电影、戏剧与音乐的颠覆与再叙述;更有人从这个叫“阿拉贡”笔名着手分析作者的精神状态,指出这种精神状态的实质是变态,极可能在社会群体层面引发一场心理瘟疫。还有人对墨菲定律发生了兴趣,并根据其内涵创造出诸多让人喷饭的变体,比如“别试图教猪唱歌,这样不但不会有结果,还会惹猪不高兴!”

鸟,通屌(diǎo ),粗话。《西厢记》第四折,张生病了,要咽崔莺莺的口水,“这屌病便可”。

陈元庆是骂我呢。

最早他笑得合不拢嘴,随着这件事越闹越大,他开始感到困惑与尴尬,经常用一种异常难为情的眼神瞅我,好像他是小偷,偷走了原本属于我的荣誉。他没去领奖,再三叮嘱朋友不可泄露“阿拉贡”的真实身份。我见过他那个朋友。我不能确信他是否能信守诺言。但我知道,现在保护这个秘密,也就保证他本人的曝光率与杂志销量。当然,同样是为了曝光率与杂志销量,也许有一天,他还会抛出这个秘密。

他抛出秘密的那一刻,是我想要的那个“开始”吗?

旋律四

1.身体四周出现一群灰脊小鱼般来回游戈的几何图案。是点、线、弧、带状、圆柱、波浪形、水滴状、箭头……它们是上帝在月光下的涂鸦,是在“某些时候”关于人的一种必要的几何描述。几何清晰明确,探索空间结构及性质。这有两层涵义:它通过这些几何形状对人的个性进行归类,使他们能够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位置,能更有效率地在社会结构中占有一席之地,从而发挥“螺丝钉”的功能;这种命名同时也提供了一个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平台,众所周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有时比单细胞生物还要大,极易陷于鸡同鸭讲的窘境。至于“某些时候”,尽管它们在地壳中的含量比钻石还要稀少,在极少数人的灵魂中才有零点几微克的含量,但一旦拥有,便如同睹见神迹,能在进入到深邃洞穴的同时,还能让舌头品尝到天真与感伤,浪漫与咸,甚至,还可能赋予我所想要的那个“开始”丰盈的血肉感。

2.我皱起眉头,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街头拐角处,瞳仁碧绿,表情严肃而又悲伤。它的爪子隐藏在厚厚的内垫里。在它身后,在那几棵树形成的阴影里,风在屈膝、压腿、勾足、伏地、前进,如同《偷天陷阱》美艳的女主角凯瑟琳。几秒钟后,这位性感尤物朝我嫣然一笑,扭身进了霓虹灯箱下的一所酒吧。灯箱上面有四个汉字,“唐吉诃德”。灯箱下面,一个光头青年在打电话。“淘宝店主对营收皆有预期及忧虑。是否有可能:再建一个金融市场平台,把这部分风险打包出售?它将重新连接卖家与买家的关系。再设置一些相对简单的投机工具,就能使普通人有了一个新的理财通道。这个可比国家信用担保的股市强。”他攥紧拳头,似乎在给自己的声音加油助威。他身后的窗台上搁着一只脏兮兮的企鹅绒偶。它瞪着他。灰蒙蒙的玻璃眼球上有数道可疑的裂缝。五彩的光线打在上面,让人生疑那个讨厌的仆人桑丘会不会马上从黑暗的裂缝中钻出来。

3.我讨厌桑丘,不是讨厌他的自私、懦弱与短视(这是人之常情,时髦点的说法是:人性的弱点),我讨厌他的务实与清醒。只要这个又矮又胖的家伙在场,任何人的美梦都迟早沦为一场噩梦。我喜欢堂吉诃德,特别是“堂”这个字,堂堂正正的堂、堂而皇之的堂、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的堂。这个汉字的字形结构,何其对称端庄工整,字义又是这般雄伟明亮。把这个汉字往那个可敬的游侠骑士额头上一贴,大家立马就能明白啥叫“高端大气上档次”。“唐”是什么?每个汉字都有其特定的记忆与能量。这位欧洲中世纪的游侠既不是唐朝乐队的乐迷,对大唐盛世又没有感情与认知,若让我们在想象中给他装备起唐兵制式的环首刀、明光铠、腿裙与装箭的“胡禄”,这真是情何以堪。但,酒吧老板这样做是对的,大多数人与我的爱好一致,都觉得“堂吉诃德”相对顺眼——“要想向大多数人兜售,就得让它看起来是属于少数人的”。光头青年的脑容量真不错,不知道与徐斌哪个更大,他琢磨的这事要真能做成,那就比余额宝还有意思,毕竟余额宝明摆着是在动别人的奶酪。我咧嘴冲他笑了下。他目光警惕。我白了他一眼,他这才如释重负让开门。

4.角落里坐着一个绘蓝眼影的少女。她的美丽毋庸置疑,她的粗鲁肆无忌惮。她用涂了绿色指甲油的手指戳着金黄色外壳的苹果手机。“老娘的屄你想白操?五万,明天十二点之前打到我账上。听见没?少一分,我叫人打断你的腿,把你那些不雅照全公布到网上去。”她的脸蛋让人想亲一口。她恶狠狠的声音让地球人都想笑。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加快了脚步,她把兰蔻奇迹梦幻香水当成六神花露水用了。

她叫花蕾,那个曾经为了爱情要跳江的美貌少女,如今已经是传说中的职业小三。在经历了那场与杨明撕心裂肺的爱情后,她发现自己最大的才能就是:同一天周旋在七个已婚男人中间(其中包括徐斌),分别扮演无知学生、淫荡护士、偷情的公务员、英姿警察、清纯教师、无知富家女、初坠风尘的小雏妓。她的演技与勒索技巧够得上专业水准,但显然不清楚拿那些弄来的钱怎么办才好。她捐了一部分给希望小学,后来发现这比捐钱给郭美美的爱心人士还要愚蠢。她目前最大的乐趣就是去买手机与裙子。房间里有一百零三部各种款式的手机,以及三千零六条裙子(它们中的大部分被塞在箱子里)。

她会在数年后遇到重返社会的刘佩雯。两人一见如故,擦出火花,共同做局。她将扮演一位来自北京的神秘女子,时而是某驻外大使的女儿,时而是某领导干部的情妇,尽管骗局中的每个人听到她的人生经历都截然不同,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成功演出。她总是在给男人带来短暂欢乐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更深的痛苦,而这痛苦将彻底俘虏他们的心,以至于他们中的一部分在骗局昭然大白后,仍然不愿意相信事实,还是把她视作他们乏味人生里的蜜糖与希望。她们的贪婪,无意中揭开徐斌用死捂住的盖子。她们本来应该是陪葬品,但幸运女神青睐她们。她们最后还是全身而退,一个去了美国,另一个在周游世界后嫁给了一位德国工程师。

5.角落里坐着一个穿黑裙的女人。烛光让她精致的脸庞有了一种梦幻般的油画效果(不是毕加索笔下的),她颈脖处那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痦子显得格外迷人。我嗅到她身上香奈尔五号的味道。她不喜爱它,但徐斌喜欢。她是徐斌的妻子。她坐在这里,并非是沉溺于徐斌入狱后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而是她无法摆脱对一个绑架过她的歹徒的思念。

这个让大家都羡慕的白富美,在尚未认识徐斌之前,一直饱受失眠的折磨,不断梦见自己坠入臭水沟、被一块粘有粪便的破门板击中额头、赤身祼体躺在一间四面漏风的草房里惊恐地看着一个醉熏熏的不断逼近的男人(那是她父亲的形象)。这是她小时候曾经历的生活。再高明的医生也没办法把这些脏乱臭的东西驱逐出她的脑海。她不得不借助于大剂量的安眠药入睡,一个随时可能导致她不能苏醒的剂量。

一个秋夜,她被人绑架,按理说,她应该感到惊骇,可当歹徒把她推入一个臭不可闻的小屋里,她的失眠奇迹般地消失了,她竟然睡得非常香。她迷恋上歹徒身上的味道。当他强奸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被一种来自生理层面的狂喜所控制——也许不能说是强奸,而是她的主动。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昼夜里,她都睡得非常非常香。她帮助歹徒摆脱警察的追捕,帮助他拿到赎金,又巧妙地逃之夭夭。她回到家中,对警察的询问缄口不言。大家说她是受了惊吓。只有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她又失眠了,脑海里满满的都是那十二个昼夜。她也曾试着跑到垃圾站旁边,故意靠近某个挥汗如雨的民工,无一例外马上引起呕吐与不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凶狠而又鲁莽的歹徒是她的药。

这是一种非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症,其根源是“自我崩溃”及相应的愤怒感。为什么只有那个名叫徐斌的歹徒是她的药?徐斌与她父亲左额上都有一块形状差不多的胎记,还是因为他们都喜欢不按牌理出牌?这更可能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在起作用。在九十年代初中国第三次致富浪潮到来之前,半生潦倒的父亲给了她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童年,还穷凶极恶地掠夺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童真幻想;之后,父亲成了命运的宠儿,重新化身成为一位对女儿充满爱的父亲。在她开车撞死一名流浪汉后,急于赎罪的父亲还心甘情愿地承担了她犯下的交通肇事罪,并因心脏病突发瘐死看守所。

她这一生恐怕都只能是对“父亲的注释”,这或许是她选择嫁给徐斌的根本原因。她有着令人咋舌的旺夫运。当徐斌继承了她父亲遗留下的家产后,接连做了几次加法、乘法与级数运算,在获得百家福花园项目开发权的数年后,就顺利地成为这个城市的首富。平心而论,徐斌没有辜负她,虽然他的私生活一塌糊涂。但当“盛极必衰”的时刻来临后,他还是做出了一个让大多数人吃惊的选择。他的自杀保证了她对他所遗下的商业帝国的控制权——虽然最终她还是失去了它。五年后,她将沦为赤贫。等到她再重返这间酒吧时,她已经是一个依靠嫖资养活孩子的卖笑女,而不是一个渴望用酒精淹死寂寞的女人。如果她现在就知道酒吧另一头的花蕾即是造成她不幸命运的元凶之一,她会选择上前掐死她,还是继续坐在这里一言不发?

6.角落里坐着一个剪刘海的大嘴女人。她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漫不经心地滑动。白色的高跟鞋被她踢在一边。两只脚丫踩在木质地板上。光线落在光滑的脚踝处,仿佛是树枝的生长与树叶的晃动,而她是树冠。她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静物美,似乎要挣脱人这具肉身,朝着另一种更富有德性与智性的形体进化。她的视线在空中滑过,在蓝眼影少女的上空逗留几秒钟,落向酒吧门口。

她有很长的睫毛,很漂亮的眉毛。她舌底下隐藏着一枚戒指。不是让查理曼大帝如痴如狂爱上的那枚,而是一句话。她打算向她的“查理曼大帝”表白这几个月来她对他的渴望,把这枚看不见的戒指套在他的小指上。“你让我渴。”她咂咂嘴唇,咂咂酒。她不知道她的“查理曼大帝”是正在与蓝眼影通话的男人。可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男人的床上技巧,是由他所经历的婊子数量决定的,其好坏直接决定了我们的高潮的高与低。高潮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男人是他妈的。高潮是一种从肉体迸发深入到灵魂的震颤;男人是促成这种震颤出现的药渣。”她拍摄下墙壁上的一组色情涂鸦,把这条短消息与那组让人晕眩的视觉幻象,与闺蜜在微信上进行了友好的分享。她的闺蜜在收到微信后,哈哈大笑,顺手把这条短信转发至腾讯微博上。二十分钟后,刘佩雯看到这条微博,犹豫了一会,还是发出一条私信,“请问,女性的高潮是什么?”

因为大嘴女人的闺蜜,刘佩雯将从少女进化成女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虽然两者都属于一个被男权社会观看的性别,但只有后者才能成为这个社会的支付手段与交换媒介,在流通过程中自我增殖。这是大嘴女人与刘佩雯的全部联系。她们还会在未来若干场合见面,但彼此之间就是路人。剪刘海的大嘴女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这条短消息会在今晚深入一个少女的灵魂,并塑造出她的未来。

7.角落里坐着一个穿葱绿色对襟半袖短衣,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她好像隐藏在镜片后,但衣着颜色又把内心暴露出少许。这让她有着一种特别的魅力。她是一位心理学教授,几个月后,因为学校与社区组织的一场公益活动,她将听说刘佩雯的故事,并对后者产生强烈兴趣,自愿成为刘佩雯的免费心理医生。她们之间的关系,最早是医患关系,渐渐就掺入母女情愫,然后又演变成同性百合。又或者说,最早她是凭借自己的知识结构处于一个支配性的地位。随着日常生活的进入,这个地位开始发生动摇。而当一个黄昏,“少女赤裸胴体,推开她卧室的门,不无羞怯,又坚定异常”之后,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最后,当她试图摆脱这段不伦之恋,发现自己再也难离开少女的身体,犹如一个性瘾者,她就成了一个被支配者。

光头青年来到了中年女人面前,赔笑道,“老师,对不起,朋友的电话。”女人摆摆手说,“没事。何勇,咱们继续接着说。古代封建中国,说是完全专制也不尽然,过去的技术水平及管理成本使中央政府对乡以下的控制极为有限,多以郡县为基本单元,皆循秦制。士绅阶层与宗法社会的乡规民约支撑起农耕社会的普遍日常,另外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相权与言官的制衡。最重要的是其组织形式,它未经现代性改造过,不具有广泛、彻底的动员能力与自我清洁能力,这使它区别于真正的极权主义。现在科技进步在赐予人自由的同时,也在打开一条更危险的奴役之路——国家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每个人。一旦极权主义者握有国家机器,就一定是一九八四,人与社会无丝毫反抗之力,无片甲遁身之所。”光头青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上帝知道,他根本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他突然把一大杯啤酒灌入胃里,就仿佛把97号汽油灌入油箱,身体立刻被调整到一个几秒钟从静止加速到时速三百公里的状态。他被脑腺体急速分泌的肾上激素弄得焦躁不安,不得不用牙齿咬住舌尖。

他的失态不是因为女老师的言论,或者说她那张红唇的诱惑。而是因为在黑暗的桌下,她趿着高跟鞋的脚尖正一下一下地踢着他的腿肚。自信能掌控一切的女老师低估了她的学生。这倒不是出身穷苦山村的光头青年对国家的爱隐秘而又热烈,或者是不能正确区分国家、政府、民族与人民这几个政治学上的概念。纯粹是一桩生意。他若把她的言行不分巨细地汇报给学校的某个人,就能如愿以偿地获得那份本该属于他的奖学金。今晚他与她的交谈,也不能例外。他对她确实不无爱慕的成分,而相对于他所可能拥有的未来,这又算得了什么?铁石心肠四个字是一个成功男人必须具备的素质。他也深知,她不会真与他上床,这对她来说,风险太大。她信任的恐怕还是从淘宝网上匿名买的女用自慰器(他侵入了她的电脑)。“不要诋毁撸(窊),这是我和爱人的深入交流。”光头青年想到几个小时后她躺在床上的寂寞难耐,想起了几个小时前她在课堂上的端庄典雅,咽下唾沫。

他叫何勇。他是刘佩雯的第三个情人,也是刘佩雯与花蕾设置的骗局中重要的一环。他们会在一场地产商办的酒会上相识。他的拉丁舞跳得棒极了。他还会因为刘佩雯死去,但不是跳楼,不是因为爱,就像那个长得像金城武的男人一样,纯粹都是对自身的厌倦,对这个社会的憎恶。

8.我是那个模样长得像金城武的男子的魂灵?

不是的,我没那么帅,也没有那般脆弱怯懦易被损坏。

我说过我是一个作家。以人心为食。

旋律五

一个女人,不幸患了一种绝症:只有“被爱”才能让她活下去。必须是作为心灵真实不虚产物的“被爱”,而绝非是那种口腔快感式的表达、身体媾和的需求。

曾有位公认为极富有魅力的男人,因为悲悯之心的驱使,于众目睽睽间向她表达了“长久以来一直蹑足潜伏于他心底的爱”,可她还是阖上眼睑。黄昏的光线穿窗而至,带着远方山冈与河流的气息,落在她脸上,使那些曾散落于她颧骨、鼻翼两侧等处的惊恐与痛苦逐一消失不见。她犹如静物之美。一个正在窗外走过的年轻画师,在目睹她即将萎谢的这一刻,呻吟出声。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的身子却剧烈摇晃起来,重新睁开的眸子里鲜花怒放。但年轻画师的爱并没有维持太久,当他终于画出那个黄昏所有的一切后,他的爱停止下来。他没有去敲她的门去陈述这一事实,亲吻了下画像上她的额头,就提着行囊匆匆离开。

她在睡梦中被“这一事实”惊醒,默默地听着他的脚步。很快,四周便又是死一样的寂静,它们比胶水还要黏稠,一团团,像一只只不停尖叫着的小兽。惊恐与痛苦又回到她的脸上。她感觉到自己没有办法再在房间里多呆上一秒,便急忙推开窗跳下去。

她住进医院。我来到她的病床前。

我是在朋友那听到有关于她的一切,包括她不久前刚继承的一笔遗产。这笔遗产的不菲数额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没有坦陈心中的所思所想。我对金钱的顶礼膜拜,众所周知。几秒钟后,也许是更长一点的时间,她醒了过来,在我的目光下。

陈元庆没打来电话,没在第一时间揭穿我的谎言。我有点不习惯,闭目沉思。我终于来到一个面目隐藏在黑暗中的穿茄克的中年男人面前,他在喝酒,喝的是不掺雪碧的威士忌。他喝得不慌不乱,不快不慢。酒在他喉咙里发出一个个声响,“看清楚了吗?”他耸耸肩。他耸完肩膀后就像一只鸟渴望回到羽毛里,样子有点不耐烦。“就这几个人?”我嘟囔着。“还有吧台里那个翘臀的女侍应生。你知道的,她的梦想是去参加明年在广州举办的花式调酒大赛。”他打了一个哈欠,差点把脸打歪了,“这就是你所渴望的那个开始了。”他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他的样子像上帝,或者魔鬼。他用手指敲敲桌子,起身走了。我端起他遗下的半杯酒,喝了一小口,想了想,把屁股小心地放在他坐过的位置上。

一条鱼出现在眼前。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望着我,表情古怪而又悲伤,摆了摆几近透明的鳍消失在虚空中。紧接着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女,左手臂上套着一条水晶手链、一件藏银腕饰、一个木镯子、一根金属圈、一块皮套。额头中央还有一枚竖起的碧绿瞳仁,从瞳仁中射出的目光闪电般击打在我脸上。我动弹不得。她的双手笼在袖子里,嘴里喃喃说着一些意义晦涩难明的词语。这些词语从她嘴里飘出后,没有立刻散去,围绕着她开始上下浮沉。每个词语都是一个赤子婴儿,一个开始——只要我想。我把手指向那树梨花。“你真的清楚你想要的么?”她的嘴唇薄得厉害。她从藏青色的袖子里抽出丰腴匀称的右手。“好看吗?一点也不像枯柴吧。”她满意地笑,指尖燃起一团火。我有点想念那条鱼,想念它的短暂、偶然与干瘪。如果这团桔黄色的火能在刚才及时出现,我就能吃上一盘香喷喷的烤鱼了。我点点头,想起那条不知在哪里的黑猫。我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是”。她点点头,从藏青色的袖子里抽出左手朝我抓来。她的动作慢得令人吃惊,可我偏偏逃不开,不管我是往左跳还是往右跑,她的左手已经捏紧我的咽喉,然后我看见了我成为了一条鱼,被她倒提手中。

我讨厌幻觉。我说“唵”。

我是陈元庆,在某些时候,我是的。这是事实,现实,真实。

“某些时候”总是比21克拉的钻石还要稀少,只有在极少数人的魂灵中才有零点几微克的含量。这还意味着它不可被提炼加工,没办法拿来装饰更多人的手指、耳垂与颈脖——资源的相对匮乏也会造成分配困局,不公、革命、动荡与流血……在所难免。当然,去祈祷“某些时候”的来临,不是不好。但祷告中的人必陷落于悖论中。若不虔诚,他们不能赢得它;若足够虔诚,他们必认不出它。他们所记得自己唯一要做的,能做的,就是:虔诚祷告。哪怕它吹着口哨在他们眼皮底下跳起探戈,就像那几只从他们鞋面上爬过的蚂蚁。他们也不会理睬,偶尔还会假装无意踩死它(心底荡漾起些许略微的难以琢磨的快意),“某些时候”还会逮住它放进透明的玻璃罐里带回家泡酒喝,据说能滋阴壮阳。

黑暗中有人在曼声轻唱,旋律异常古怪。

我爱你,我要掐死你,掐到死了99%的时候,松开手。

噢,我爱你,我要掐死你,掐到99.99%的时候,松开手。

那是刘佩雯的歌声。穿着一条湖水色长裙的她是那样美丽,连《偷天陷阱》的女主角凯瑟琳也不及她的万分之一。当我告诉她“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时,她向我展示了“绝对的腐败产生绝对的权力”这个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事实;当我试图告诉她“平等乃天赋人权”时,她用天才的想象力向我论证了“人所真正渴望的,消费的,即是不平等。而这才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所在”。我是她的第七个情人,她是我此生中唯一的挚爱。在众生眼里,这是不平等。我在这个不平等的关系里却品尝到:像风一样的自由、像闪电刺穿云层一样的激情、像星辰一样的真理,像秋后原野一样的丰饶。

佩雯,我爱你,这是我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尘世的钟啊,每次移动,都是我无时无刻对你的思念。而在今天,在这个只有十三平方米的由石头与铁构建的囚室里,我还发现了一个事实:你与我是无尽轮回中互相啮合的齿轮。当有一天,人类来到宇宙尽头,他们也将看见这一切,理解我现在所写下的这些汉字。

愿主的恩惠慈爱与你永在,你被大火焚烧过的灵魂上升为星斗。

这是开始,也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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