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推介】 鸟 店

□丁 成

事物。生命。

譬之如鸟。

活着，被埋葬在自身之中

死后，迁葬入土或零落尘沙

——作者手记

笼架笼圈笼条笼门笼抓笼钩

托粪板栖木食罐和水罐

白地砖热浪沸腾，枝叶枯卷

篾刀刮刀雕刀手锯手钻拉条板钢圈模

钢锉老虎钳木凿小台钳

一一对应。这小小的墓地

这墓地的工厂，这工厂的利润

这利润的宿主，这宿主的技艺

这技艺的社会学，这社会学的冰冷

这冰冷的手工制品，这手工制品的原居民

这原居民的主人，这主人的陌生

这陌生的挑逗和闹笑

这吵闹的时间切片，这切片的气味

这气味的空间，这空间的卖鸟人

这卖鸟人的病态美学

……嘘！你不能说出的是细小鸟骨里

残存的昏暗……

屋顶，关乎到更庞大的尊严

往往那些轰鸣的美

像是一场意犹未尽的失败的赌局

抑或，在金属构件上

标签之殇关乎养鸟人的时运

空旷的屋顶，漂浮着人间的一切

众鸟窥视鸟邻的屋顶，像末日之后的

人间的海面……

沙漏之中，颠来倒去的时空

黑暗穷尽过后的开阔，是一粒一粒渺小的鸟迹

天干物燥，这细条纹里的四季

这空心的世纪，犹如城市精美

笼鸟的叹息，季节的酷刑，逼近鸟店

肉体和灵魂纠结缠绕如日久的麻木

“床前明月光”式的鹦鹉之言

“恭喜发财”式的八哥之言

“小哥哥”、“阿姨好”、“Who are you”

“奥利奥”“不要瞎说话”式的鹩哥之言

……是空旷之言，是风雨扭结

生灵涂炭炼狱横生的人间之言

因此，七月之夏是众鸟的忧郁之夏

世界被鸟眼的结构平分在两侧

这片面的，故事状的人间

啰嗦零碎繁杂陌生喜忧参半

黑喉草雀凝视着笼外的世界

像极了带着白面膜的幽灵舞蹈师

像末法时代的傀儡画像

在吊诡的静默中，很深很深的蔚蓝在扩散

盆栽梦境，被切割成果皮状，萦绕在7:40分周围

其中有一秒钟注定是堤坝

拦截时间之水

而，你，赏鸟的陌生人

已经对呼啸而来的动荡世事有了占卜师式地了然

溃坝的那一秒，溃坝的那一瞬

早已刻入古老石碑……

暗绿绣眼鸟得享浅色笼衣

当阴暗，从属性开始……这置换的配方……

此前，鸣鸟的申辩已然开始

相思鸟画眉芙蓉雀们小脚丽人式的卖乖

让养鸟人在困顿的泅渡中再次醒来

这一次：风，来自笼鸟之喉

这一次：养鸟人正在剪摘蚂蚱的腿

这一次：奄奄一息的受害者再也刺伤不了笼鸟之喉

这一次：是的，极其相像

人间之刺亦已消弥

这一次：福音在羽毛翻动中

一页一页巨大的绝望

滑脱……

陌生之喙，这冥帅的余威

和养鸟人的剪摘

混杂一起。上下错综的鸣鸟之城

旋转之城，绞索式的言辞之路，顶着谶言的沉重飞翔

每一只鸟宅的滚烫之夏

茫然地服用人世以度日

焦成一片。倾诉和表达

语言和语言之间，私密之核

犹如人间的冤织之路

犹如混沌未解的史前之陆

日渐倾覆的黑暗之沙

迷离、混沌、不置一词，固执如命

挑选一声鸟鸣，用作生前遗言

挑选一声鸟鸣，用作死后陵寝

干涩苦辛的黑暗里，拧出的黎明

是人间的一次重大事故，不啻于擦枪走火

说到鸡尾、虎皮、棕头牡丹、桃脸牡丹、黄襟黑牡 丹……

鹦鹉的家族式悲剧

始于古老的幽禁术

更甚至始于一种语言的高压

由于买鸟人，在对众鸟的拣选中

掺杂了繁复不定的生存意识形态

由于羽毛的色彩和鸣音

更多的大于和小于之间的较量

实际上，小小的墓地之中

翅膀徒具一副语义的空壳

不要以为，飞，仅仅是一场追捕和逃亡之间的必定关联

不要以为，飞，仅仅是一次与自由的邂逅

所有的翅膀最终背叛了翅膀本身

所有的自由最终背叛了自由本身

面包虫在笼鸟的历史里

选择了躺身为食

买鸟人拎走了一只尖尾文鸟

这空心鸟店，这空心店主

写满买与卖的涨跌行情

实际上，买鸟人

倾尽一生，也不会想起这只尖尾文鸟

孤独与怨愤。实际上，卖鸟人

在一张小小的标价牌间腾来挪去

倾尽一生，都不知道这只尖尾文鸟

亦曾是其治下子民

买卖史，是鸟店的全部外交史

笼鸟的哭诉，聘请来自人间配音师

蛋在孵化。全新的一窝兄弟姐妹

啄壳而出，嗷嗷待哺

笼鸟之子的身世之迷

与卖鸟人自身的困顿密接应和

城市的每一扇窗子里

晃动着待哺之口

瞳孔收缩：细密的笼条，放大成框架式门窗

笼鸟之子的身世之迷

亦是笼鸟自身之迷

影子之迷亦是人自身之迷

语言的冰雪，覆盖包裹

解冻之裂纹藏着的一则则寓言故事

注定是一个个神秘邮差

负责从自身发出到自身签收的递送业务

“叽叽喳喳”

“呱呱呵呵”

“啾啾哇哇”……

这些人一样的孤儿

拥有着各自的

笼架笼圈笼条笼门笼抓笼钩

托粪板栖木食罐和水罐

拥有着各自的哀苦愁闷和生老病死

拥有着各自的惶惶生涯

无数的蛋在孵化。全新的孤儿

即将啄壳而出，嗷嗷待哺

神明埋葬在神明自身之中

鸟埋葬在鸟自身之中

当活着成为命运转化的一次意外

一个偶然。醒悟的笼鸟

早已在那里了

鳞次栉比的各式囚笼

有了进一步内化的迹象

珍珠鸟朱红的嘴壳

黄颊雀骄傲的冠羽

牧师鸟漂亮的领带

……

如锦缎细密地编织

对死亡的想象，鸣叫顺理成章地

成为修行法门

闪电精巧地带来讣告

每一种祝祷，如冰雪蔓延

没有解脱可言，事物是事物自身的关押之所

生命是生命自身的服刑之地

篾刀刮刀雕刀手锯手钻拉条板钢圈模

钢锉老虎钳木凿小台钳

一一对应。这小小的墓地

穷尽人间词物

这小小的墓地诡异、笃定、深不可测

如果八月的世界枝叶枯卷

恶腐频现。又如果鸟店兴盛

提笼者和卖鸟者阿党比周狐唱枭和

则笼鸟之哀，无有穷尽

沙漏之中，颠来倒去的时空

鸣鸟复来，人世复来……

众鸟齐憩在孤绝之境

语言，不成为桥，不成为法庭

学舌者，如鹦鹉如鹩哥如八哥

如人中之人，如抛物线的哲学

很久很久以来，历史的倒车档处于亢奋位置

这小小的墓地

成为语言的墓地

成为诗的，成为修辞的病灶

剥去表皮的伎俩

黑暗勾兑进来，这黑暗的病灶

这病灶的时间，这时间的推托者

这推托者的虚假身份，这身份的可疑面目

这面目的憎恶，这恶的结构

这结构的复杂，这复杂的时局

这时局里渗透出来的人性

这人性与鸟店的无声唱和

……嘘！你不能说出的是细小的鸟骨里

残存的昏暗……

光顾鸟店之人顺着黄昏的光

渐次隐遁，匿藏的人世复归死寂

众鸟的倦意透过邻鸟的转述

传遍了鸟店的每一寸角落

最后，漫卷过卖鸟人的中年

一场无声的海水，通过对另一场灭顶的提示

获取了人世的占卜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