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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虹摘星录》研究综述

2014-11-14周威

郭沫若学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摘星神性沈从文

周威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随着现代文学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对一个作家的态度和评价也在不断地变化和修正,以期能够对其人其作品作出全面客观的分析认识。近年来对沈从文的评价即存在一些争议,现将他的《看虹录》《摘星录》有关争论综述如后,对其进一步的深入讨论或许有所帮助。

一、《看虹录》《摘星录》的发现

《摘星录》是沈从文上世纪40年代寓居昆明时期所写的小说,因为郭沫若在《斥反动文艺》中对它的批判而引起诸多麻烦,1995年第3期《吉首大学学报》上糜华菱先生撰文记述了他发现这两篇小说的过程(发现过程本身也充满了戏剧性):他先是在《沈从文研究资料》中的《沈从文总书目》里发现了名为《看虹摘星录》的小说集,“其中很可能包括《看虹录》和《摘星录》两个短篇”,然而未找到原书。在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的纪念文集中,王西彦先生所撰《宽厚的人,并非孤寂的作家——关于沈从文的为人和作品》又提供了线索:王西彦先生“1944年上半年”曾在桂林为一家“商办报纸”《力报》主编过“一个名为《新垦地》的文学副刊”,“一位朋友给我寄来一篇评论文章,批判从文先生两个短篇小说《看虹录》和《摘星录》……我就把那篇文章编入副刊发表了”。这证明《看虹录》和《摘星录》两篇小说确实存在而且已经公开发表。经过查找,发现1944年2月11日的《新垦地》上刊有题为《现代小说过眼录:上官碧的〈看虹录〉》的评论文章。上官碧,即沈从文的笔名。文中指出《看虹录》原刊于《新文学》第一期,经过一番周折,在1943年7月15日创刊于桂林的《新文学》第一期找到了所刊登的《看虹录》,同时还发现了刊于1944年1月1日《新文学》新年第一期的《摘星录》。至此,沈从文两篇佚文《看虹录》和《摘星录》的下落大白,但《沈从文总书目》中提到的小说集《看虹摘星录》却至今没有下落,是否出版,何时出版,流变如何皆不得而知。

然而经过对比校验和查找分析,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据四川大学王锦厚教授考证,名为《摘星录》的小说经历了多次修改,情况是这样的:

《梦与现实》(中篇)(“二十九年七月十八日 四川峨眉山”)1940年 8月 20日,9月 5日、20日,10月5日连载于香港《大风》73-76期,署名署名李綦周。

(“卅一年十月末改写”)

以《新摘星录》为篇名,1942年11月22日、29日,12月6日、20日连载于昆明《当代评论》周刊3卷2-6期,署名沈从文,后编入《沈从文全集》第七卷。

(“三十二年五月重写”)

又以《摘星录》为篇名再次刊载于1944年1月1日桂林出版的《新文学》新年号,编者称之为“对女人灵魂的分析”。现编入《沈从文全集》第十卷。

“改写”、“重写”,只是文字上的润色。为的是更好地抒发作者的感情,所谓“抽象地抒情”。

到昆明后,随即写成了《摘星录》(短篇),副题“绿的梦”。

“时民国三十年五月十五日,黄昏,李綦周记于云南”。

1941年6月20日,7月5日、20日分三次连载于香港《大风》92-94期。

这篇小说并没编入《沈从文文集》《沈从文全集》,直到2009年才由《十月》杂志作为《沈从文佚文拾疑》重新予以刊载。

《看虹录》

“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

1940年7月作,1943年3月“重写”。

1943年7月15日发表于桂林的《新文学》第一卷第一期。署名上官碧。现收入《沈从文全集》第十卷

以上考证,对《看虹录》《摘星录》两篇小说发表刊行的来龙去脉做了全面的总结。

二、有关《看虹录》《摘星录》的争论

从《看虹录》《摘星录》各方的研究看,对于小说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关于题材:爱欲和自我隐射

清华大学博士生裴春芳在《虹影星光或可证》一文中明确提出,《看虹摘星录》“致力于表现作者在‘梦与现实’错综迷离中的奇特境遇”,“主要是叙述现代士女‘我’或‘他’与‘她’在平淡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爱欲奇遇”,“梦”常语涉个人私密爱欲,是古典的、传奇的、令人迷恋的;“现实”多意指作家日常生活,是平实的、乏味的、带有重压的,二者均基于作者个人生命的真实体验。“它们带有强烈的自传性,作者、叙述者与作品中某些角色几乎合一”。裴春芳认为,在《看虹录》《摘星录》两篇小说中出现的女主角是同一个人,即沈从文的姨妹张充和,而“老朋友”、“他”、“我”乃是作家沈从文自己。这样的推论并非空穴来风,裴春芳考证了张充和的生日,与《梦与现实》中女主角的生日重合,恰为“七月十二日”,认为这恐怕并非巧合。又考证得出《梦与现实》中女主人公肤色微棕的细节与抗战时期重庆文人对张充和的戏谑“张黑女”颇有相似,故认为《看虹录》《摘星录》确为沈从文关于婚恋爱欲经历的一种表现。但北京大学商金林对此提出异议并对裴的考据一一作出反驳,认为“张充和在青岛参加的所有社会活动,沈从文都不可能在场,诗中描写的‘轻歌曼舞’的女子绝对不会是张充和,这‘暗恋之情’又何从说起?”经过一番争论,且不论小说是否为从文自传,对于沈从文曾经的爱情纠葛和小说中确有的情欲流转,我们却有了深入的了解,这对研究沈是大有裨益的。

1948年郭沫若撰《斥反动文艺》之前,《看虹摘星录》因为性描写就受到文艺界许杰、孙陵、吴组缃等人的严厉批判。郭沫若批评它是“反动”的“桃红色文章”,是“新式《金瓶梅》”。这种批评诚然有些过激,但在观念开放和意识解放的今天,一些沈从文研究者一味指责《斥反动文艺》,一味批判郭沫若在文艺界的横征暴敛却也有失偏颇。应该认识到,郭所界定的反动文艺,乃是“不利于人民解放战争的那种作品、倾向、提倡”,《看虹录》《摘星录》在当时环境下表现出与时事的格格不入和背道而驰,确属“反动”,并非个人恩怨影响。当然,“从郭沫若当时的地位身份来讲,他在指责沈从文时也不应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总之,“沈从文把这次特定的爱欲体验,分别从“我”和“她”的角度着力进行了抽象集中的或散漫隐晦的叙述”,“以精雅的小说体式……沉醉而微带悒郁的抒情笔调,叙述一种绅士和仕女艳而不庄的传奇”。

关于主题

(一)神性与生命

关于《看虹录》的主题,沈从文在小说中其实已有自己的指涉。《看虹录》有个副题“: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并在其后的第三节指出“神在我们的生命里”,据此,关于《看虹摘星录》主题的研究基本上都确定在“神”和“生命”这两个要素上,从而衍生出关于哲学、人性、信仰的各种解释,应当承认这些研究都是相当恳切的。

武汉大学李从云在《沈从文〈看虹录〉关键词细读》中指出,《看虹录》是一篇诗化的思想性小说,是“抗战时期一位现代知识分子坚持自己的信仰的一份精神备忘录”。李认为在《看虹录》中作家不断使用形式表现意象,用意象表现主题。《看虹录》不直接写“虹”,这正是“解读文本的一个关键”。李从云指出“,虹”首先是由光、色、香酿就的浓酽的诗意氛围,这种氛围是一种抽象“,因有光色芬芳辉映其间并最终因生命贯注而气韵生动,红缘是而起”;在《看虹录》中虹的光色更是构成小说的肌质,沈从文说“: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个光与色,形与线,即是代表一种最高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治,受它的处置。”李认为“在此意义上,虹是生命对爱与美的追求旅途中的诗意栖居地,是一种向上的吸引力,虹本此而在”。在此基础上,李从云对《看虹录》作出了高度评价:抗战时期的沈从文,贴近大自然,“看云”、“看虹”,在漫长的寂寞与苦辛中体察人心人事。他既不愿“听命写作”,又同政府对抗,同时拒斥一部分“只打量从第三流政客下讨生活”的作家。他力图摆脱政治商业对文学的羁绊,保持一份现代文人的“独立自主”。这并非是倡导与现实无关的“纯文学”,而是期望“写二十世纪新的‘经典”’“,引带此一时或彼一时读者体会到生命更庄严的意义,即‘神在生命本体中’”,而“这正是作者创作《看虹录》的原动力”。李认为“沈从文在孤独中对自己的生命存在形式进行了反思”。反思在沈从文既是思想方式也是存在方式,直到60年代的《抽象的抒情》一文,他还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作为题辞。可见“思”是沈从文生命意识的自觉体现。它是一位有信仰的现代文人人格尊严的写照,同时也使小说含蕴了现代意识,在思想上提升了小说的品位,因此“《看虹录》可以说是抗战时期一位现代知识分子坚执自己的信仰,为复活与重造爱与美的神性进行孤独求索的一份精神备忘录”。

“在追寻美好的人性与神性的同时,也呈现出悲剧性宿命色彩,其中的焦虑和困惑恰从另一个侧面反衬出作家对生命意义探索的执着”。这是南京信息工程大学马航飞在《境遇·追寻·宿命》一文中的看法。他认为,“《看虹录》集中体现了沈从文对生命意识与美的哲学追寻,表征着“神在我们生命里的热切吁求”。在沈从文看来,“性爱统一和谐的状态才是美的、充盈着神性的人性。小说为性爱统一的和谐人性状态设置了重重隐喻,鹿/女性都是这一和谐生命意识和神性的化身。为了更深切细腻地展示‘美’的高洁,作者又设计了一个故事中的故事,梦幻中的神话。除上面所引细腻的女性身体描写之外,小说还用多段文字描摹着作者心目中情爱和谐、人神共在的审美理想,如:‘我在那个地方发现一些微妙之漩涡,仿佛诗人说的藏吻的窝巢。它的颊上,脸颊上,都被覆盖上纤细的毫毛。它的颈那么有样式,它的腰那么小,都是我从前梦想不到的。尤其梦想不到,是它哺小鹿的那一对奶子,那么柔软,那么美。’母鹿、瓷瓶、雕刻……对它们的赞美是对女性胴体的赞美,对性爱的赞美,更是对一切未被遮蔽、修饰的内心欲望所发出的神性的赞美!”马文还认为:作家在追寻生命真谛的同时又陷入了理想/现实、灵/肉、时代/个体的重重矛盾之中,他因此发出了“美丽总是愁人的”慨叹。沈从文的很多作品都充盈着这样一种悲剧性的宿命意识,“我们生活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晚年的他更做诗慨叹:“沉浮半世纪,生存亦偶然。”《看虹录》在以个体境遇显影作家心中美好人生形式的同时,亦形象而细腻地呈现出抒情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复杂矛盾,使得这篇小说成为沈从文“美丽总令人忧愁”这一宿命观的又一例证。

《摘星录》的主题同样围绕着“生命”展开。北京青年政治学院雷丽平在《〈摘星录〉意象分析》中指出《摘星录》有五个关键意象:绿、星、虹、抽象、神,认为“绿”色代表的是生命、希望和活力,“绿的梦”就是对富有活力的理想生命形态的憧憬和希望。“星”、“虹”作为象征,表达了作者对于美好爱情的追求与向往。同时,从题名《摘星录》也可见出作者的一种深层心理。星,本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的美丽远在天空不可企及。作者把这种本真的美好的生命形式也视为星,已经表明在现实社会中这种灵魂的全然释放与自由的生命形态注定会遭到世人的诟病。关于“抽象”,雷丽平认为“在这里指的是沈从文的生命意识,它包含了对生命纯美的向往和生命性爱的礼赞”,虽然沈从文“在小说中写了情欲,写了性,但不能否认这也是生命的最基本的存在形式……能严峻而诚实来处理它时,自然可望成为一个艺术品”。最后关于“神”这个意象,雷认为作家不仅只是在表达情爱的神性表征,在追求自然生命的同时更在追求生命的“极致”形式——“神性”:“他渴望用‘爱’与‘美’来达到人与人的心灵相通,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使人的生命在爱与美的桥梁中通向‘神性’的天堂”。

(二)原始与文明

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刘永丽较为全面地探讨了《看虹摘星录》的原始与文明问题,在其《神性:生命的完美形式——从〈看虹摘星录〉看沈从文对生命形式的追寻》一文中指出:“沈从文在小说集《看虹摘星录》里,探讨了那种最原始的不拘泥于外在束缚的生命形式,并指出由于文明社会的教化,这种生命形式在现实中的不可获得。在沈从文的理念里,“最为理想的生命形式是‘神性’的生命形式”。文章认为小说表达的是“对一种美好的生命形式的企盼,以及对原始的不拘于外在束缚的生命形态的思考”。而这种最美的形式,在人类活动中,按照沈从文的理解,时代激荡,唯有“性”能够表达和传承着这种不羁的美,“性本来是人世间一种美好的情感,男女相互吸引所引发的灵魂上肉体上的契合,是人最原始最素朴的情感,是人间至美。但千百年来,人们受所谓文明的教化,用种种冠冕堂皇的礼仪抵制人的最为原始的欲望,并一代一代地灌输着性是罪恶的言论,‘万恶之首,实唯邪淫’,于是制定出一系列的伦理规范,诸如《礼记》所说的‘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叔嫂不通问,诸母不漱裳,外言不入于捆,内言不出于捆’。种种清规戒律使人的原始欲望受到病态的压抑。各种伦理规范制约都在教育所谓的文明人应该自我克制,于是导致了人生存状态的异化。沈从文写这篇小说的目的,也正是基于此。”在《看虹摘星录》后记里,沈从文指出,“吾人的生命力,是在一个无形无质的社会压抑下,常常变成为各种方式,浸润泛滥于一切社会制度,政治思想,和文学艺术组织上,形成历史过去而又决定人生未来。”这正是沈从文对人生的极致感悟。文章指出:面对社会习俗教化强大的侵蚀力,我们是否能保住自己的本真人性?回答是否定的。作为社会中的软弱的凡人,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庞大的社会组织,只有顺应这个社会。刘永丽认为“小说的题目为《看虹录》,也可见出作者在深层心理的一种悲哀。虹,本是一种华美的不真实的存在,是如海市蜃楼般的光的反射的产物,它的美丽远在天边不可企及。作者把这种本真的美好的生命形式也视为虹,已经表明在现实社会中这种灵魂的全然颓放与自由的生命形态近乎是痴人说梦。既然自由的全然不受拘束的生命不可得,那我们是否就要完全被动地顺从这个社会?沈从文的可贵之处是他从不放弃自己的理想,他要寻找一种积极的方式去适应这个社会。而他赖以拯救的方式,是借助于生命中的‘神’”。进一步深入文本,刘永丽又发现,《摘星录》在某种程度上又否定了那种率性而为的生活方式,认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内在的悲剧根源是她的软弱,太过自由、散漫,和没有自制力与决断力”,“沈从文似乎意识到,人还是需要一种文明教化下的智慧的。我们不能一味地不分良莠地去摈弃和拒绝文明,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有一种符合人性的文明。这种符合人性的文明就是沈从文所说的导向‘神’性的文明”,而“对于性来说,在一种崇高的神性力量下的性的选择及自由才是真正美好的。所以人不能一味地听任自己的自然本能,还要有一种超拔的人格的魅力,性爱才有所附丽。换言之,性的美丽是和作为社会中的人的个性、教养、品格、情操是相辅相成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对文明的肯定”,所以“沈从文所谓的‘神性’,即是一种修养的境界”,认为“千百年来对性的压制,究其实质,是因为性和堕落紧密相联。所以人们既向往又害怕。不加节制地放纵性欲望,势必导向人的兽性。沈从文所要达到的那种无拘无束的生命形态,是要建立在一定的教养基础上的”,总之“沈从文所要希求的是一种美的生命形式,并为实现这种美的形式积极地从事着文明教化的工作。他渴望能用美的文学来装饰人生,期望用理想的高尚的思想去影响世人,尤其是年轻人。在沈从文的理念里,只有用健康美好的思想熏染出来的人,才能导向神性的生命形式,由此,才能进入更高境界的生命形态”。

持相同观点的还有贺国光,他在《原始神性与文明禁忌的内在冲突——沈从文〈看虹录〉的一种解读》一文中指出,《看虹录》是沈从文“受压抑的文学品格与人格的曲折表征”,“体现了作者所一贯呼唤和张扬的文化价值的旨归:健全的人性是社会文化存在乃至民族精神重铸的根本”。这种压抑之下的心理变态正是小说产生的前提,“《看虹录》正产生于作者本人从回忆和写实转而向神化的生命本质处凝眸,从‘形而下’的沉隐和哀思向‘形而上’的终极追思转折点上,思想危机和矛盾的这个特殊阶段,客观地说,这种思想矛盾出现在作品中,正是大家气象的端倪”。

广东社科院韩冷则从湘西原著文化出发作出批评,认为“虹是湘西原著文明的象征。沈从文显然已认识到了现代文明对自然人性的扭曲和侵蚀,但他却无力阻止历史前进的步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湘西农村中素朴美好的人性一点点的丧失。而对生命本体的深层次理解和感悟,使他终于放弃了用‘牧歌’的调子来吹奏人性的乐章,转而借助于‘抽象的原则学说’即健全的人性观,希望以此来影响或重造民族品德。《看虹录》就是在这种困惑的状态下对生命存在形式的一种抽象的优美抒情。”文章特别关注了《看虹录》结尾提到的“青凤”,这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一个可爱的狐女角色,韩冷认为沈从文在此提到青凤,是“将湘西母体文化的主要内涵含蓄的表达出来”,即将“狐狸精的艺术形象所承载的寻求性欲望的自由抒发与品性忠贞、真诚和淳朴的文化内涵转移到湘西母体文化的象征中”。另一方面,青凤体现出沈从文对自然的崇尚,“自然在沈笔下有着特殊的美学意义,未被异化的自然成为他的精神栖息之地。湘西是美的,谈起那里沈从文就沉醉于那黛色悬崖、古叶飘拂、幽香暗度之中。他认定若没有那种地方,屈原即便疯一点,文章也未必能写得那样美丽。正是这块美丽的土地造就湘西淳朴、美好的人性,造就了血管中流动着热情的湘西人”,总之“自然在沈精心构筑的湘西世界中拓展了内涵,它蕴含着两方面的含义,即具有审美特质的山水自然景物和具有审美特质的人类自然属性。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是沈独特的审美把握和艺术表现形式,在这里,自然景物的描写与生命底蕴的探索获得了内在的统一”。

关于写法:实验与抽象

《看虹录》和《摘星录》的叙事语言和叙事方式颇为奇特,与沈从文在上世纪30年代创作的小说如《边城》等风格迥异。在这两篇小说中沈一改往日文风,从具象化地描摹充满爱与温情的世外桃源到在背景中穿插各种私人化的意识分析、惜字如金的抽象描述,从对人物动作语言个性的全面表现到隐去人物身份姓名背景,仅在一个特定场景中貌似突兀地书写着人物意识的飞速流动,熟知文学史的人不难看出这正是上世纪40年代沈从文大胆进行文本实验的历程。这场实验是否完成,是否成功,也有不同的看法。

在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沈从文的文本实验无疑是新奇到不被理解和接受的程度的。及至今日,其语言的“晦涩”仍然使读者难以顺利理解作者的意图。广西师范学院简圣宇指出,《看虹录》存在的最大问题就是“文本的传达危机”,即“让人看不懂”的问题。文章认为沈从文这种“印象派”式的文风让其言说系统超负荷的承载着象征性、暗喻性的语句,不断将不同词性的词语彼此交互换用,“直接打击了普通读者的阅读积极性,破坏了本应生发于阅读过程中的审美快感”。上海师范大学陈彦则认为,沈从文的《虹录摘星录》中是受到了法国作家弗朗士影响下的一种“内向性书写”,沈从文在小说中不断积极呼应着弗朗士代表作《红百合》中的意象和形式建构,《看虹录》“以描绘艺术品笔法呈现女性形体与心灵的微妙视觉形象,以及男性由此获得的抽象精神体验”,《摘星录》中则“通过对女主人公内心意欲的探察呈现一种近乎无事的悲剧,一场几乎不为人知的、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精神事件,它构成存在的本质与困扰”。这种分解化个别化的自我经验有别于传统原型和新文学启蒙叙事,是一种包含新的伦理认知的叙事美学形式。

吉首大学田红、姚华对《看虹录》的“文本实验性”进行了重点考察,认为“在文本结构、文体构思,叙述语言等方面都表现出与以往小说创作的不同之处”:

(1)文本结构安排的实验性

小说《看虹录》在结构安排上是很有特色的。第一节和第三节是一个承接保持完整的文本,第二节则是脱离了前一文本叙述时空的另一故事讲述,书写了男女之间的一场情爱。一、三节传达了叙述者“我”的意绪流动和转换,突显第二节的虚构性,使得第二节关于生命和文学的对话成为“我”沉思、体验的一部分,故事的真实性已不再重要,它只是“我”“生命的残余,梦的残余而已”。错综变换的时空使这部作品显得扑朔迷离。

(2)文体构思与叙述语言的革新完成了作者关于“神性”的诠释

在文体构思上,沈从文也在寻找一种恰当形式来承载自己对于生命本体的思索,试图借鉴作曲的方法表现抽象的境界。小说的第二部分集中体现了这种新异的探索。情感的发展,情节的推进都是用对话来加以表现,同时人物的潜意识也参与其中,揭示人物的真实心理。

(3)赋予女性“神性”的载体意义和拯救者形象

沈从文将一个抽象的关于“神性”的信念寄寓于表达男女情爱的情感故事,这种表达是很令人费解的。在对待社会分析问题上,沈从文一直深受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他认为中国社会“近代政治史上阴谋权术的广泛应用,阿谀卑鄙所形成的风气的浸透,即无不可见出有性的错综问题在其间作祟”,所以解决性的问题在他看来是解决中国问题的必由之路。因此要实现国家民族的重造,必须重新思考男女关系,了解爱的本质,建立一种健康的性道德观。其中,沈从文将希望寄托在女性身上,赋予其“神性”的载体意义和拯救者形象。

另有研究者对《看虹录》、《摘星录》的语言特点作了分析。暨南大学邓齐平以《看虹录》为例说:为这篇作品语言晦涩难解,文字跳跃性很大,意象反复,隐喻、象征色彩很浓。文字标注的题目意思是“看虹”的记录,表明作品的文字形式所希望达到的是要记录下“虹”的美。“虹”象征着美而易逝。相当于作品副标题的提示语:“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表明“虹”的隐喻意义是人的生命形式的象征,亦即人的生命形式的美是容易消失的。作品所要保留下来的,也就是这脆薄易逝的短暂的生命形式。因为用文字固定下来,就可以使其美得到永恒。从作品整体结构来看,沈从文利用互有文字重复的三节来结构全篇,有意想造成音乐的旋律美和节奏美。第一节是乐曲的开端,第二节是乐曲的展开,第三节是乐曲的升华。作品体现了音乐美感。但由于第二节叙事的独立性,却造成了第一、三两节与其游离脱节,第一、三两节的抒情文字,成了作品中画蛇添足的无病呻吟。邓认为“沈从文试图用文字代替音符和旋律,创造出音乐的效果,在音符上是成功的,但在旋律上却并不成功。”

南京师范大学杜昆认为沈从文在《看虹录》中“运用了意识流小说的常见技巧:自由剪接时空。和西方此类小说不同的是,叙事中没有出现时空顺序明显的错乱交织。虽涉及回忆中的神游与奇书中的书,时空随人物意识的流动而推移转换,内在叙事逻辑却清晰流畅,意识绵延处还有线可寻。除时间有延续性外,文本的空间顺序表现为:家——牌楼——房间——牌楼——家。对时空顺序的巧妙控制,使“看虹录”的结构流程成为一个精美的“圆”。这自然对结构材料有巨大的凝聚力,但时空把握在作者有魔力的手中,收放如此自如,也使人怀疑小说的结构过于圆熟,似乎有雕琢之嫌”。又说:“纵观三节,在整体结构上,月夜(家)——雪夜(房间)——月夜(家)的循环,体现着人物内在情绪起伏流动的节奏。这个流程恰似奏鸣曲结构的“呈示——展示——再现”三部分。沈从文曾经坦言:“我对于音乐可说是个完全不扣的外行,不过一支小曲的进行,以及它的发展过程,总觉得除用音符排比以外,或容许用文字如此或如彼试作处理。”把音乐结构和意识流手法引进小说,使内容和形式巧妙地融在一起,也让我们看到了中国意识流小说的另一种形式”。

上海音乐学院李雪梅也从专业的角度认为《看虹录》是沈从文的一次“作曲实践”,而且还是一段“复调”,判定此作“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个‘用人心人事作曲’的特殊例子”。

沈从文的《看虹录》、《摘星录》几经删改,多次发表,其文章内容也因文字意外晦涩使人感到费解。同时,沈从文对小说集《看虹摘星录》是否出版也曾一度闪烁其词,可见沈本人对小说内容本身有所顾忌。沈从文曾在1975年写给批评家许杰(曾对沈从文《看虹录》撰文批判)的信中吐露:“因此不嫌琐碎,把近三十年种种不同学习经过,略作清理奉告。若得悉兄之批评文字,或多或少,对弟若有影响,从正面看,也可以说,这应当作好事看,因为恰当其时,及时制止了弟荒唐妄想在写作上的不良倾向的发展,不至于一直向泥淖深处下陷。作用应算得是很好的一记警钟!从反面看,则正因此各处大小不一的、情形不同的‘警钟’频敲,迫得弟不能不考虑到放弃行不通的一条死胡同,换一条路走下去,等于废弃了‘独木桥’,走上‘阳关道’。”了解这些情况,对我们全面研究沈从文或许能有一些参考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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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邓齐平.用形式表现意象:沈从文40年代的文学追求[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5).

[19]杜昆.《看虹录》的叙事艺术与双重主题[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5(4).

[20]李雪梅.《看虹录》:“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实践[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6).

[21]沈从文.复许杰(19760204).沈从文全集第24卷[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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