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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求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2014-11-14马识途

郭沫若学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说书人老百姓作家

马识途

许多年来,我总欢喜在我的创作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上这么几句话:

白描淡写,流利晓畅的语言;

娓婉有致,引人入胜的情节;

鲜明突出,跃然纸上的形象;

乐观开朗,生气蓬勃的性格。

曲折而不隐晦;

神奇而不古怪;

幽默而不庸俗;

讽刺而不谩骂;

通俗而不鄙陋。

这几句话说不上是我的创作座右铭,但是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总是力求这么办,并且作为自己追求的一种风格,我自以为这便是“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了。

我写小说,自然也从西方的文学大师和我国前辈作家的鸿篇巨制中吸取营养,也常常为他们那么寥寥几笔便把人物刻划得栩栩如生,惊叹不已,而为自己费尽笔墨,人物还是描绘得像雾里花一样而生气。但是,如果有人问我,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哪些作家和什么作品时,我却毋宁说是那些长年漂泊的民间说书人和中国的古典小说,特别是那些经过古代坊间说书人反复锤炼然后被作家整理成书的古典小说和传奇故事。这些民间的无名作家才是我的主要的良师益友,中国的古典小说和传奇才是我主要的学习的榜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这要从我幼年时代的文化生活说起。

我的幼年是在一个很不开通的偏僻农村里度过的。在那里,一切城市的文化生活当然没有机会享受,从来没有听过戏,看过电影,连那背着破烂衣箱,牵一只干瘦小猴子和一条癞皮狗耍猴戏的人,也只偶尔在乡场上才看得见,还要忍受十几里山路的奔波,才有机会看到那个穿着红色短褂的可怜的猴子,在主人鞭子的威胁和干果的利诱下,战战兢兢地骑上狗背的狼狈样子,人们从这里博取残忍的一笑。至于逢年过节的夜晚,只要听说山村里的业余川剧爱好者要“打围鼓”,就是不吃晚饭,也要打起火把跑十几里路去那破烂的观音阁里通夜站着,欣赏那震耳欲聋的咚咚咣咣的大鼓大锣声和那干燥得像拉锯声的高腔。然而最使我着迷的,却是那些走乡串院长年流落在外的说书人。

那时有一种叫做“讲圣谕”的后来叫做“说善书”的人,他的地位明明和我们乡下这些泥巴脚杆差不多,其实不过是稍高于“打莲花落”的讨口子的文明乞讨者,却喜欢戴一顶三家村老学究的红顶瓜皮帽,穿上一件真叫做捉襟见肘的褪了色的老蓝布大褂,以表示他到底比这些种田下力人文明一等,因为他是肩负着皇帝的神圣使命,到乡下来宣讲“最高指示”的嘛。你看他装模作样地在供桌上供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神牌,然后点上香烛,恭敬地叩三个头,才坐上高凳,在供桌上摆开线装的话本,一面用手指沾点口水翻着书页,一面用一块“惊木”在桌上轻轻拍打,开讲起来。他讲的都是劝善惩恶的因果报应故事。那故事都是那么曲折离奇、生动有趣,总是恶人逞凶、好人受苦,生离死别、百般辛酸,最后不是奉了圣谕,便是遇了清官,好人得救,恶人得报。或者人间无处讲理,便由天神、雷公、鬼怪出来伸张正义,把恶人惩治,揪他到阴间去讲理,下油锅,上刀山,受轮回之苦。这些内容且不管它,使我折服的是他那说书的本领,总是那么娓婉有致,引人入胜,语言是那么通俗生动,白描淡写,几句话便传了神。

夏天的夜晚,乘凉时候,我看到他一下把这些泥巴脚杆和农妇小人从周围十几里的地方吸引了来,一个个张着眼睛,咧开大嘴,聚精会神地听着。真是鸦雀无声,只听到树叶摇动和挥蒲扇赶蚊虫的声音。讲到辛酸处,赢得了多少眼泪和叹息;讲到报应到来,又引来多少欢呼和笑颜。以至我们这些不知趣的少年想去搞点小动作,也受到听众们谴责的眼光的禁止,不敢动弹,后来也一样被那故事吸引去了。

然而比说善书更叫我着迷的是到乡下来说评书的,“讲古”的,“摆龙门阵”的。他们没有说善书的那么古板,讲的故事也更其生动活泼,更其曲折复杂,更其神奇美妙,更其乐观诙谐,大半是取材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东周列国志》,还有取自《今古奇观》和《聊斋志异》的。但是他们并不照本宣读,而是针对听众,该简就简,该繁就繁,经过心裁的。他们总欢喜在开讲头上说一个小故事或本地的奇闻,叫做“入话”,然后引入正文。他们说的时候,总是那么绘影形声,好似书中人就站在你面前在那里活动和讲话,活生生的。他们从来不像西方文学那样静止地琐细地描写风景,那么大段的纤细地刻划人物的心理和性格。他们说风景总是在人物活动和故事进展中,渲染几句,便有一幅背景立在面前了。他们描绘人物性格也总是在人物的活动中,在人物对话中,在性格冲突和斗争中,采取白描淡写的方法,人物生动,笔墨干净。其实这比用华丽的辞藻,精致的描绘要困难得多。他们十分讲究人物音容笑貌、行为气质的描写,十分注意细节的刻划。需要交代的过场往往是用“一笔带过”、“这且不表”来处理。他们所使用的语言都是本地老百姓通俗的语言,但却并不庸俗和鄙陋。一句方言口语,十分传神,心领神会,妙不可言。他们欢喜用夸张的手法,还时常夹点小幽默。特别是他发觉有点冷场的时候,很会现场取材,即景生情,说几句幽默话,往往妙趣横生,振作精神。他们说书在故事情节的安排上,力求曲折神奇,扑朔迷离,神龙见首不见尾,决不让你一览无余。在结构上虽然有头有尾,却不平铺直叙,有时前后颠倒,有时左右穿插。至于“扣子”和“包袱”更是他们讲究的。他们说的总是一扣压一扣,不给你解开,包袱丢了一个又背上一个,不给你打开。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们讲到紧要处,比如正在危难中,前面来了一个人,他忽然说:“来者何人,放下暂且不表。”又从另外一个情节开关了。他讲到刀都举起来了,接着却说:“一刀砍下,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叫你回去,明晚再来。总叫你回去吃不下,睡不着就是了。这种巧妙铺排,真叫我入了迷了。我念念不忘这些故事,也在小同学中或在放牛场上给小伙伴们讲,但是总讲不好。我就去找那些师傅们请教。有一个师傅说的,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好比引人游山观景,总不能只是平原大坝,一览无余。总要引他到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去处,一时异峰突出,一时波澜壮阔,一时山穷水尽,一时柳暗花明,这才有个看头。后来在我们乡下,还有演皮灯影戏的,这便是我们的“电影”了。除开《西游记》那九九八十一难的故事吸引了我外,我特别喜欢皮影形象的古拙和夸张,神态活现。从此我知道删繁就简,去芜存菁,抓住特点着力夸张的妙处。

我稍长大,有了一点可怜的阅读能力,便去把那些著名的古典小说搜罗了来,都是一些带着绣像的石印小字本,我如获至宝,废寢忘食地读了起来。大人不让看,便夜深躲在帐子里点着油灯看,差点把帐子点着,引起火灾。午睡时还钻进被单里偷看。我才明白,那些说书的原来是继承了古代小说家和说书人的长处,形成了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特别风格。我以为要给中国老百姓写书的话,就要继承这样的风格。

解放以后,由于偶然的机缘,我开始写起小说来,而且一发而不可止,由一个长胡子的文艺新兵,变成一个作家了。据说一个作家总要有自己独创的风格,那么我追求什么样的风格呢?我忽然想起我幼年时代的那些无名师傅来。他们继承了我国的小说传统,形成独特的中国气派和中国作风,为老百姓喜闻乐见。我要当作家,还去追求什么别的风格呢?我又有什么本事追求别的什么风格呢?于是我便用摆龙门阵的方法写起我的小说来,尽量把民间艺人的长处,吸收到我的作品里去,甚至我乐意把我写的某些革命斗争故事叫做“新评书”或者“新传奇”。我这样作,当然也不是立意要抱残守缺,固步自封,只匍匐在民间艺人和旧小说的面前,依样画葫芦。我当然也尽力吸取西方小说和我国现代小说的长处。

经过二十几年的努力,我不能说我已经开始形成自己的风格,更不能说我已经找到了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但是我到底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和追求的风格,这便是我在文章开头写的那几句话。

使我高兴的是,我的努力受到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的同志,特别是邵荃麟同志和侯金镜同志的关心,多次给我鼓励和指教。还有许多读者给我来信,也给我以鼓励。他们除指出我的缺点外,都肯定我努力的方向是正确的。比如喜欢用白描淡写的手法,故事力求引人入胜,人物多有风趣,乐观而诙谐。还有含蓄的幽默和讽刺,四川方言的提炼运用等等。这些都是对我的最大鼓舞和鞭策,使我找到了我的文学生涯的前进道路。我一定要努力追求我们的民族形式,要和更多的同时代的作家共同努力,在开拓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气派和中国作风的文学道路上前进。

(节选自《文学回忆与思考(1949—1979)》,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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