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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曲学中的折中论

2014-11-14祁志祥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音律汤显祖戏曲

祁志祥

(上海政法学院国学所 上海 201701)

明代中叶以后至明末清初,戏曲批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出现了本色论、情趣论、折中论的相互论争。本色论以李开先、何良俊、徐渭、沈璟、徐复祚、冯梦龙、凌濛初为代表,主张戏曲创作要符合表演的“本色”要求,在曲词上“明白而不难知”,在曲词上可入乐合律。情趣论以汤显祖、王思任、茅元仪、茅暎为代表,崇尚戏文的“意趣神色”,主张“事不奇幻不传,辞不奇艳不传”,为了案头可观,“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它们各执一词,互有得失。于是,王世贞、屠隆、王骥德、臧懋循、吕天成、孟称舜、祁彪佳等人兼取两派的长处,批评两派的不足,提出了折中的批评意见,主张戏曲创作“典雅”与“当行”、“本色”与“文调”、“达情”与“协律”相结合,“雅俗并陈、意调双美”,既“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将明代戏曲美学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

一、王世贞:典雅而能“动人”

王世贞(1526—1590)比汤显祖长24岁,比沈璟长27岁。虽然与汤、沈二人的生活年代有过几十年的交叉,但并未卷入二人的争论。不过他的曲学思想既与汤显祖迥异其趣,亦与沈璟及沈氏之前李开先、何良俊、徐渭的本色论大相径庭。实可视为后来折中派曲论之滥觞。

王世贞是明代中叶诗文领域“后七子”首领之一。他论诗文崇尚“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格调”,重藻饰、学问。他的这一美学趣味,也体现在其曲论中。

据说王世贞创作过戏剧,传奇《鸣凤记》就是他的作品。他的曲学理论集中见于他的《艺苑卮言》附录卷一(即《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五二)。明人茅一相将其论曲部分摘出单独刊行,称《曲藻》。《曲藻》篇幅不长,只四十余条,然而涉及戏曲源流、南北曲特点、戏曲创作方法、重要作品评论等重大问题,加之由于王世贞在当时文坛的地位,所以影响很大。

在王世贞之前,何良俊批评过《西厢记》“全带脂粉”,《琵琶记》“专弄学问”,“本色语少”,而以“本色”、“当行”称赞才藻不及《琵琶记》的《拜月亭》。徐渭从“本色”出发批判明传奇《香囊记》堆砌典故、用语过分典雅。王世贞一方面批评《香囊记》“近雅而不动人”,而且将明代另一部宣扬宋儒道德说教的南戏《五伦全备记》批评为“不免腐烂”,而称赞南戏《荆钗记》“近俗而时动人”,指责《拜月亭》“歌演终场,不能使人堕泪”,表现出以徐渭为代表的本色派注重戏曲观众的审美接受的美学旨趣,另一方面,他又从“琢句之工、使事之美”方面赞美《琵琶记》,批评《拜月亭》“无词家大学问”,一再称道《西厢记》曲词的“骈俪”语,与何良俊主张的“本色语”大异其趣。此外,他在评论《琵琶记》时,认为它尽管“腔调微有未谐”,但“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所以总体上是“佳”的,“不当执末以议本”。这个意见实际上也体现了后来沈璟的“音律”论与汤显祖的“唯情”论的折中和兼顾。

徐渭曾初步分析过南、北曲之异,王世贞步尘之而有所深入:“大抵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凡曲,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北则辞情多而声情少,南则辞情少而声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独奏;北气易粗,南气易弱。”王氏自诩此论为“吾论曲三昧语”,不难看出此寥寥数语乃对南北戏曲大量、深入研究参悟之浓缩,实属行家之论,对后世影响深远。嘉靖年间魏良辅的《曲律十八条》就重复了王世贞的说法。王世贞还从音调的变化推究南北曲的产生源流:“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而诸君如贯酸斋、马东篱、王实甫、关汉卿、张可久、乔梦符、郑德辉、宫大用、白仁甫辈,咸富有才情,兼喜声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长。……但大江以北,渐染胡语,时时采入,而沈约四声遂阙其一(指入声并入平、上、去三声)。”“东南之士……稍稍复变新体,号为‘南曲’。高拭(当为高明)则成(当为诚),遂掩前后。”“《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王氏这个概括,未尽惬当,但认为南曲是因为北曲“不谐南耳”而产生,却是的论。且从音乐入手分析曲之流变,为人们研究曲之产生机制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

二、屠隆:“雅俗并陈,意调双美”

屠隆(1542—1605)是明代中期著名的诗文作家,同时也是重要的戏曲作家,著有传奇《昙花记》《彩毫记》《修文记》,总名为《凤仪阁乐府》。其曲学思想集中体现在为明人梅鼎祚的传奇《玉合记》所写的《章台柳玉合记叙》一文中。

屠隆非常重视戏曲“欢则艳骨,悲则销魂,拘则色飞,怖则神夺”的美感功能,他分析这种美感的来源是:“传奇(按:屠隆所说的‘传奇’泛指杂剧、南戏等一切戏曲)之妙,在雅俗并陈,意调双美,有声有色,有情有态。”并指出“雅、俗并陈”的审美效果:“极才致则赏激名流,通俗情则娱快妇竖。”由此观照戏曲的历史发展,他认为元代戏曲是“臻其妙者”:“泛赏则尽境,描写则尽态,体物则尽形,发响则尽节,骋丽则尽藻,谐俗则尽情”,不仅有“才致”,而且用语“当家”。而后来的戏曲则不免落入一偏,或俗而流于秽俚,或雅而流于痴笨:“其后椎鄙(粗俗)小人,好作俚音秽语,止以通俗取妍,闾巷悦之,雅士闻而欲呕。而后海内学士大夫则又剔取周秦、汉魏文赋中庄语,悉韵而为词,谱而为曲,谓之雅音。雅则雅矣,顾其语多痴笨,调非婉扬,靡中管弦,不谐宫羽。当筵发响,使人闷然索然,则安取雅?”屠隆批评的为“通俗取妍”而作的令“雅士欲呕”的“俚音秽语”,大抵是戏曲追求“当行”、“本色”中出现的流弊。而他批评的为求雅而堆砌古代文赋中“庄语”,“调非婉扬,靡中管弦,不谐宫羽”的情况,则明显针对汤显祖的案头之剧而言。

在此基础上,屠隆盛赞当朝剧作家梅鼎祚(1548-1615年)的剧作《玉合记》兼有“本色”与“雅音”之美:“其词丽而婉,其调响而俊。既不悖于雅音,复而离其本色”。“叩宫宫应,叩羽羽应”。“每至情语出于人口,入于人耳,人快欲狂,人悲欲绝”,“至矣,无遗憾矣”。

三、臧懋循:“雅俗兼收,串合无痕”

臧懋循(?—1621),字晋叔,号顾渚,长兴(今属浙江)人。精音律,喜戏曲。曾选一百部元杂剧,编为《元曲选》,促进了元杂剧的流传。与汤显祖相友善,但曲学主张不同,曾从“音律谐叶”和“事肖其本色”出发修改过《玉茗堂四梦》的曲词和情节,然而不为汤显祖认同。

臧懋循的论曲主张,偏重于沈璟一系,注重音律,强调“本色”、“当行”。《元曲选序二》说:“宇内贵贱、妍媸、幽明、离合之故,奚啻千百其状!而填词者必须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此则关目紧凑之难。”“北曲有十七宫调,而南止九宫,已少其半;至于一曲中有突增数十句者,一句有衬贴数十字者,尤南所绝无,而北多以是见才。自非精审于字之阴阳、韵之平仄,鲜不劣调。此则音律谐叶之难。”

总之,曲有“名家”,有“行家”。“名家”者,出入乐府,文彩烂然,在淹通闳博之士,皆优为之。“行家”者,随所妆演,无不摹拟曲尽,宛若身当其处,而几忘其事之乌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羡者色飞。是唯优孟衣冠,然后可与于此。故称曲上乘,首曰“当行”。

以此,他肯定“元曲之妙”,而对不谐音律的汤显祖和当时剧家汪道昆(1525—1593)的《高唐梦》、《洛水悲》、《五湖游》、《远山戏》四种“南杂剧”用语的过分华丽表示不满。《元曲选序二》云:“豫章汤义仍……识乏通方之见,学罕协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谬,其失也疏。他虽穷极才情,而面目愈离。按拍者既无绕梁遏云之奇,顾曲者复无辍味忘倦之好。此乃元人所唾弃,而戾家畜之者也。”“新安汪伯玉《高唐》、《洛川》四南曲,非不藻丽矣,然纯作绮语,其失也靡。”

然而,懋循崇尚的“本色”,又与徐渭有所不同。他认为“本色”应是鄙俗的否定之否定境界,是文雅的炉火纯青境界,而不等于鄙俗。因此,《元曲选序二》对徐渭的《四声猿》杂剧颇有微辞:“山阴徐文长《祢衡》(即《四声猿》中的《渔洋弄》)、《玉通》(即《四声猿》中的《玉禅师》)四北曲,非不伉(奔放热烈)矣,然杂出乡语,其失也鄙。”

在此基础上,《元曲选序二》提出了与王世贞相近的折中主张:“雅俗兼收,串合无痕,乃悦人耳。”懋循曾与王世贞相友善。尽管他不赞成王氏北曲“其筋在弦”,南曲“其力在板”的概括,但在“本色”与“文雅”相互融合这一基本主张上,与王世贞是一致的。

四、吕天成:“即不当行,其华可撷;即不本色,其质可风”

吕天成(1580-1618年),字勤之,号棘津,浙江余姚人。诸生。工古文词,万历间著名戏曲家。一生虽不足四十岁而卒,却创作了大量戏曲作品。著有传奇《神女》、《双栖》、《金合》、《戒珠》、《三星》、《神镜》、《四相》、《四元》、《二淫》、《神剑》,合称《烟鬟阁传奇》。后又著传奇《李丹》、《蓝桥》、《双阁画扇》等。著杂剧《齐东绝倒》(《海滨乐》)、《秀才送妾》、《胜山大会》、《夫人大》、《儿女债》、《耍风情》、《缠夜帐》、《姻缘帐》等二三十种。所撰戏曲论著《曲品》评论戏曲、散曲作家百余人,品评戏曲作品二百余种,以明人作品为主,是研究明代戏曲的重要史料。

吕天成生当沈璟、汤显祖的论争之后,对二人的创作特点和戏曲主张的得失有更为清醒的认识。《曲品》卷下对沈璟的十七部传奇、汤显祖的五部传奇都有具体品评。卷上将二人戏曲之品列为“上之上”:“沈光禄……生长三吴歌舞之乡,沉酣胜国管弦之籍。妙解音律,兄妹每共登场;雅好词章,僧妓时招佐酒……卜业郊居,遁名词隐。嗟曲流之泛滥,表音韵以立防;痛词法之蓁芜,订全谱以辟路。红牙馆内,誊套数者百十章;属玉堂中,演传奇者十七种。顾盼而烟云满座,咳唾而珠玉在豪(毫)。运斤成风,乐府之匠石;游刃余地,词坛之庖丁。此道赖以中兴,吾党甘居北面。”“汤奉常绝代奇才,冠世博学……情痴一种,固属天生;才思万端,似挟灵气。搜奇《八索》,字抽鬼泣之文;摘艳六朝,句叠花翻之韵;红泉秘馆,春风檀板敲金;玉茗华堂,夜月湘帘飘馥;丽藻凭巧肠而浚发,幽情逐彩笔以纷飞……信非学力所及,自是天资不凡。”

此二公者,懒作一代之诗豪,竟成千秋之词匠。盖震泽(太湖)所涵秀(指沈璟),而彭蠡(江西鄱阳湖)之所毓精(指汤显祖)者也。吾友方诸生曰:“松陵(沈璟)具词法而让词致,临川妙词情而越词检。”善夫,可为定品矣!乃光禄尝曰:“宁律协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曲中之工巧。”奉常闻而非之,曰:“彼恶知曲意哉?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此可以睹两贤之志趣矣。予谓二公譬如狂、狷,天壤间应有此两项人物。不有光禄,词硎弗新;不有奉常,词髓孰决?倘能守词隐先生之矩矱,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岂非“合之双美”者乎?

由此,吕天成提出了折中的美学主张:

博观传奇,近时为盛。大江左右,骚雅沸腾;吴浙之间,风流掩映。第“当行”之手多不遇,“本色”之义未讲明。“当行”兼论作法,“本色”只指填词。“当行”不在组织饾饤学问,此中自有关节局段,一毫增损不得;若组织,正以蠹“当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语言,此中别有机神情趣,一毫妆点不来,若摹剿,正以蚀“本色”。今人不能融会此旨,传奇之派遂判为二:一则工藻缋以拟“当行”,一则袭朴淡以充“本色”;甲鄙乙为“寡文”,此嗤彼为“丧质”。而不知果属“当行”,则句调必多“本色”矣;果具“本色”,则境态必是“当行”矣。今人窃其似而相敌也,而吾则两收之。即不“当行”,其华可撷;即不“本色”,其质可风。

“本色”、“当行”本是一义,但在沿用发展中又出现了一些不同的新义,即以“本色”为质朴,以“当行”为华丽。于是,沈璟一派号称“本色”,汤显祖一派也自以为“当行”。吕天成认为“本色”与“当行”,质朴与华丽并非“相敌”的,“即不当行,其华可撷;即不本色,其质可风(讽)”。显然,这是更为稳妥、公允、科学的意见。

五、孟称舜:“达情为最,协律次之”

孟称舜(约1600—1684),字子若、子适、子塞,会稽人。明崇祯时诸生。是明末重要的戏曲家。著有传奇五种,现存《二胥记》、《贞文记》、《娇红记》。另著杂剧六种,以《英雄成败》、《桃花人面》最为有名。又编选元明杂剧五十六种成《柳枝集》、《酹江集》二集,合称《古今名剧合选》。

《古今名剧合选序》是孟称舜重要的曲论。在这篇曲论中,孟称舜明确指出沈璟、汤显祖二家之偏,提出“以辞足达情者为最,而协律者次之”的折中意见,要求戏曲创作即“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迩来填辞家更分为二:沈宁庵专尚谐律,而汤义仍专尚工辞。二者俱为偏见。……予此选去取颇严,然以辞足达情者为最,而协律者次之,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赏观者其以此作《文选》诸书读可矣。”

此外,该序提出较之诗与词,戏曲创作有人物塑造之难的思想,颇有新意,为李渔“代人立心”一说之滥觞:“诗变为辞,辞变为曲,其变愈下,其工益难。吴兴臧晋叔之论备矣:一曰情辞稳称之难,一曰关目紧凑之难,又一曰音律谐叶之难。然未若所称当行家之为尤难也。”“盖诗辞之妙,归之乎传情写景。顾其所谓‘情’与‘景’者,不过烟云花鸟之变态,悲喜愤乐之异致而已。境尽于目前,而感触于偶尔,工辞者皆能道之。迨夫曲之为妙,极古今好丑、贵贱、离合、死生,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时而庄言,时而谐诨。狐(孤)、末、靓(净)、狚(旦),合傀儡于一场,而征事类于千载。笑则有声,啼则有泪,喜则有神,叹则有气。非作者身处于百物云为(指变化)之际,而心通乎七情生动之窍,曲则恶能工哉?““吾尝为诗与词矣,率吾意之所到而言之,言之尽吾意而止矣。其于曲,则忽为之男女焉,忽为之苦乐焉,忽为之君主、仆妾、佥夫(凡夫)、端士焉。其说如画者之画马也,当其画马也,所见无非马者。人视其学为马之状,筋骸骨节,宛然马也,而后所画为马者,乃真马也。学戏者不置身于场上,则不能为戏;而撰曲者不化其身为曲中之人,则不能为曲。此曲之所以难于诗与辞也。”戏曲创作难于诗辞(文、词)创作之处,在于“当行”——“置身于场上”、“化其身为曲中之人”,在于“身处于百物云为之际,而心通乎七情生动之窍”,设身处地化身为各种剧中人。

六、祁彪佳:“赏音律而兼收词华”

祁彪佳(1602—1645),字虎子、幼文,号世培,名所居为“远山堂”,别署“远山主人”。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天启二年进士,历官至右佥都御史、苏松总督。1645年清兵占领杭州后,投水自沉。剧作有《全节记》、《玉节记》两种,另有《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

祁彪佳出生于明末山阴著名藏书家之家。在父亲的藏书中,戏曲著作很为繁富。据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载,他在祁氏家破后的劫后藏书中尚发现“元明来传奇多至八百余部”。祁彪佳不仅长期浸润在这一丰富的曲藏中,而且生活在充满浓厚的戏曲氛围的大家庭中。其胞兄麟佳、骏佳,从兄豸佳都是戏曲作家。麟佳作有《太室山房四剧》,即《救精忠》、《红粉禅》、《庆长生》、《错转轮》。骏佳作有《鸳鸯锦》。豸佳作有《眉头眼角》、《玉犀记》等剧。处在这样一个家庭中,祁彪佳养成了观赏戏曲的爱好和习惯。据他在日记中记载,从崇祯五年壬申(1632)到十二年己卯(1639)七年的时间中,他在北京、杭州、绍兴所观戏曲的一部分,就有传奇86种,正是在丰富的收藏和观赏的基础上,祁彪佳完成了戏曲批评著作《曲品》和《剧品》。现存《远山堂曲品》为残稿,系受吕天成《曲品》启发、在吕氏《曲品》基础上扩展而成。残稿中收戏曲467种,是吕天成《曲品》的两倍多。《远山堂剧品》是一部著录明人杂剧的专书,共收戏曲242种。《远山堂曲品剧品》共收录、品评了明代七百多种传奇、杂剧,成为目前所能见到的戏曲著录中最丰富的一种,对于中国戏曲史的研究具有极大的文献价值。

祁彪佳的《曲品》、《剧品》所以收录如此之富,与他选评标准比较宽有关。《远山堂曲品叙》云:“予之品也,慎名器,未尝不爱人材。韵失矣,进而求其调;调讹矣,进而求其词;词陋矣,又进而求其事。或调有合于音律,或词有当于本色,或事有关于风教。苟片善之可称,亦无微而不录。故吕以严,予以宽;吕以隘,予以广……”

祁彪佳与吕天成在戏曲的选评标准上虽有宽严之别,但在“音律”与“词华”兼顾这一折中取向上,二人并无根本不同。《远山堂曲品叙》云:“吕(天成)后词华而先音律,予则赏音律而兼收词华。”其实这是冤枉了吕天成的。如前所述,吕天成恰恰是主张兼取“音律”与“才情”、“本色”与“文采”的。“音律”、“本色”是为了照顾“演之台上”,“才情”、“文采”是为了照顾“置之案头”。“音律”与“才情”、“本色”与“文采”兼顾,其实是在戏曲观赏的终端追求“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孟称舜)的必然反映。在这一点上,祁彪佳与孟称舜不谋而合。《孟子塞(称舜)五种曲序》指出,后世学士大夫之所以“有讳曲而不道者”,乃是因为这些戏曲“其为辞也,可演之台上,不可置之案头”,此“皆不善为曲之过”。易言之,善为曲者,应当“音律”与“词华”相兼,既可“演之台上”,又可“置之案头”;既可使“呆童愚妇见之,无不击节而忭舞”,又能适合“学士大夫”案头欣赏。

七、王骥德:“大雅与当行参间”

王骥德(?-1623),字伯良,号方诸生,别署秦楼外史、玉阳仙史等,会稽(今浙江绍兴)人。著有传奇《题红记》、杂剧《男王后》等五种,散曲集《方诸馆乐府》。曲论著作主要是《曲律》③,《曲律》写于十七世纪初,对万历时代及此前三百多年的曲学成果作了全面总结,是我国戏曲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统的戏曲理论专著,另有元人剧作选《古杂剧》和《西厢记》校注本问世。

王骥德出生于爱好戏曲的书香之家。早年师事徐渭,后与沈璟、吕天成等人结为密友,与汤显祖亦相友善。介于本色论与情趣论的论争当中,王骥德能融贯二者之长而避其所短,立论公允周全而丰富深入,堪称明代曲学折中论的集大成者。尽管其生活年代在明代折中派中稍前,本文还是把他置于最后作为殿军来评述。

1.“以调合情”

戏曲是“演之台上”、由演员歌唱的综合艺术,当行、协律是其最基本的要求。王氏之前,无论本色派还是折中派的曲论家,在强调戏曲文学创作符合音律这一点上是共同的。王骥德坚持了这一基本曲学主张,“自宫调以至韵之平仄、声之阴阳,穷其元始,究厥指归”(毛以遂《曲律跋》),而“法尤密,论尤苛”(冯梦龙《曲律序》)。《曲律》中讨论音律的章节有很多,如《总论南北曲第二》、《论宫调第四》、《论平仄第五》、《论阴阳第六》、《论韵第七》、《论闭口字第八》、《论务头第九》、《论腔调第十》、《论板眼第十一》、《论声调第十五》、《论过搭第二十二》、《论曲禁第二十三》、《论套数第二十四》、《论险韵第二十八》、《论过曲第三十二》、《论尾声第三十三》等等,足见其对音律的重视和对音律研究的细密严格。《曲律·论戏剧第三十》谓:“词藻工,句意妙,如不谐里耳,为案头之书,已落第二义。”显然,这是针对汤显祖一派而言,表现了与汤显祖不同的旨趣。

在《曲律》关于音律的丰富论述中,有几个要点值得注意。

首先,宫调要“合情”。嵇康曾说“声无哀乐”。王骥德则认为,不同的宫调与特定的情感反应存在一定的联系。《曲律·论宫调》指出:

仙吕宫:清新绵邈;

南吕宫:感叹悲伤;

中吕宫:高下闪赚;

黄钟宫:富贵缠绵;

正宫:惆怅雄壮;

道宫:飘逸清幽。(以上皆属宫)

大石调:风流蕴藉;

小石调:旖旎妩媚;

高平调:条拗滉漾;

般涉调:拾掇坑堑;

歇指调:急并虚歇;

商角调:悲伤宛转;

双调:健捷激袅;

商调:凄怆怨慕;

角调:呜咽悠扬;

宫调:典雅沉重;

越调:陶写冷笑。(以上皆属调)

此总之所谓十七宫调也。

《曲律·论戏剧》指出:“又用宫调,须称事之悲欢苦乐。如游赏则用仙吕、双调等类,哀怨则用商调、越调等类。以调合情,容易感动得人。”

其次,“声调”与“腔调”之异。“声调”相对于“曲”而言,“腔调”相对于“唱”而言。演唱者地域不同,方言不同,“腔调”亦异:“于是有秦声,有赵曲,有燕歌,有吴歈,有越唱,有楚调,有蜀音,有蔡讴。在南曲,则但当以吴音为正。”(《曲律·论腔调第十》)“夫南曲之始,不知作何腔调,沿至于今,可三百年。世之腔调,每三十年一变,由元迄今,不知经几变更矣。……旧凡唱南调者,皆曰‘海盐’;今‘海盐’不振,而曰‘昆山’。……数十年来,又有‘弋阳’、‘义乌’、‘青阳’、‘徽州’、‘乐平’诸腔之出。”(《曲律·论腔调第十》)而“声调”则是指曲之调谱。腔调不一,均有曲谱。在曲之“美听”这一点上,要求是相同的。“夫曲之不美听者,以不识声调故也。……故凡曲调,欲其清,不欲其浊;欲其圆,不欲其滞;欲其响,不欲其沉;欲其俊,不欲其痴;欲其雅,不欲其粗;欲其和,不欲其杀;欲其流利轻滑而易歌,不欲其乖刺艰涩而难吐。”(《曲律·论声调第十五》)这就是各种腔调的曲调所必须遵循的“美听”规律。

再次,宫调、腔调和声调是属于纯音乐方面的事情,戏曲创作在确定宫调和腔调、谱写动听的声调之外,还要注意用字的平仄、阴阳、韵脚。王骥德对曲词的平仄很重视,认为“拗嗓”即“平仄不顺”(《曲律·论曲禁第二十三》):“今之平仄,韵书所谓‘四声’也。”“曲有宜于平者,而平有阴、阳,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则曰‘拗嗓’。”(《曲律·论平仄第五》)平仄之法很多,如“上上、去去,不得叠用;单句不得连用四平、四上、四去、四入;双句合一不合二,合三不合四;……韵脚不宜多用入声代平上去字;一调中有数句连用仄声者,宜一上、一去间用。”(《曲律·论平仄第五》)要之,“至调其清浊,叶其高下,使律吕相宣,金石错应,此握管者之责,故作词第一吃紧义也。”(《曲律·论平仄第五》)所谓“阴”、“阳”,北曲与南曲所指不同,王骥德借用来指声音之抑、扬,包括平声之分阴、阳:“今借其所谓‘阴’、‘阳’二字而言,则曲之篇章句字既播之声音,必高下抑扬参差相错,引如贯珠,而后可入律吕,可和管弦。倘宜揭(举也)也而或用阴字,则声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阳字,则字必欺声。阴阳一欺,则调必不和。”(《曲律·论阴阳第六》)。王骥德总结的“阴阳”规律是声音之“高下抑扬参差相错”。关于用韵,王骥德以精深的音韵学知识,订正了北杂剧韵部之祖《中原音韵》的一些差错,指出:“且周(德清)之韵,故为北词设也。今为南曲,则益有不可从者。”(《曲律·论韵第七》)于是他继续沈璟的未竟事业,“尽更其(《中原音韵》)旧”,为南传奇制作了韵书《南词正韵》。同时,他指出:韵有开口呼、闭口呼之不同,“闭口呼之,声不得展”,“诗家谓之‘哑韵’”,“词曲禁之尤严”(《曲律·论闭口字第八》),用字时应“闭口字少用,恐唱时费力”(《曲律·论字法第十八》)。另外,他既不满“只是凑得韵来”、“全无奇怪峭绝处”的庸韵,也反对“作曲好用险韵”、“欲借险韵以见难”的偏向,而主张“韵险而语极俊、又极稳妥”(《曲律·论险韵第二十八》)。王骥德由此指出:北曲中《西厢记》押韵最工,南曲中《玉玦记》押韵最严:“古词唯王实甫《西厢记》终帙不出入一字。”(《曲律·论韵第七》)“《西厢》用韵最严,终帙不借押一字。其押处,虽至窄至险之韵,无一字不俊,无一字不妥,若出天造,匪由人巧,抑何神也!”“南曲自《玉玦记》出,而宫调之饬,与押韵之严,始为反正之祖。”(《曲律·论韵第七》)

2.“纯用本色,易觉寂寥;纯用文调,复伤琱镂”

在花大量篇幅探讨了戏曲音律的审美法则之外,《曲律》面对当时“本色”与“文调”的论争,结合曲词、宾白的创作,作了颇为全面的总结,体现了折中的特色。《曲律》中论述这个问题的章节有《论须读书第十三》、《论家数第十四》、《论字法第十八》、《论用事第二十一》、《论曲禁第二十三》、《论戏剧第三十》、《论过曲第三十二》、《论宾白第三十四》、《杂论第三十九上》等。可以说,这个问题是《曲律》探讨的仅次于音律的第二大问题。

王骥德给“本色”说溯源:“当行、本色之说,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盖本宋严沧浪之说诗。”(《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上》)戏曲的历史,是先有“本色”派,后有“文词”派:“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观元剧及《琵琶》、《拜月》二记可见。自《香囊记》以儒门手脚为之,遂滥觞而有‘文词’家一体。近郑若庸《玉玦记》作而益工修词,质几尽掩。”(《曲律·论家数第十四》)于是,追求“藻缋”的“文词家”与注重“模写物情,体贴人理”的“本色家”发生了争论。王骥德的态度是:“大抵纯用本色,易觉寂寥;纯用文调,复伤琱镂。……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词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浅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论家数第十四》)“其词格俱妙,大雅与当行参间,可演可传,上之上也。”(《论戏剧第三十》)王骥德主张“大雅与当行参间”,“本色”与“文词”酌而用之,防止“纯用本色”流于“俚腐”,“纯用文调”流于“太文”。《曲律·论曲禁第二十三》将“俚俗”、“粗鄙”与“陈腐”、“太文语”、“太晦语”、“经史语”、“学究语”、“书生语”、“堆积学问”、“错用故事”列为作曲之禁忌,大约前者属于“本色之弊”,后者属于“文词之病”。

在戏曲创作由“本色”向“文词”的发展中,如何对待“学问”、处理“用事”是两个相互联系而又有所不同的突出问题。关于“学问”,王骥德既反对从“本色”出发鄙弃“学问”,从而堕入粗俚、打油一类,又反对从“文语”出发堆垛学问,太文太晦,而主张“作诗原是读书人,不用书中一个字”:“词曲虽小道哉,然非多读书,以博其见闻,发其旨趣,终非大雅。……胜国(指元代)诸贤及实甫、则诚辈,皆读书人,其下笔有许多典故、许多好语衬副,所以其制作千古不磨。至卖弄学问,堆垛陈腐,以吓三家村人,又是种种恶道。古云:作诗原是读书人,不用书中一个字。吾于词曲亦云。”(《论须读书第十三》)戏曲家需要哪些“学问”、怎样避免“堆垛学问”呢?王骥德给人指出的路径是:“须自《国风》、《离骚》、古乐府及汉魏六朝三唐诸诗,下迨《花间》、《草堂》诸词、金元杂剧诸曲,及至古今诸部类书,俱傅精采,蓄之胸中,于抽毫时,掇取其神情标韵,写之律吕,令声乐自肥肠满脑中流出,自然纵横该洽,与剿袭口耳者不同。”(《论须读书第十三》)在书本学问中,有许多历史典故。多读书、多积累学问的自然结果,是多用故事。而多用故事的结果,是使普通受众不解,堵塞了戏剧与观众的沟通和戏剧美感功能的实现。不过反过来,如果一概排斥用事,又显得一览无余,略无蕴味。因此,王骥德从审美接受角度提出了折中主张和用事法则:“曲之佳处,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积;无事可用,失之枯寂。要在多读书,多识故实,引得的确,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隐事显使,各使唱去人人都晓,不须解说。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论用事第二十一》)

由此出发,王骥德对《西厢记》及颇受前人非议的《琵琶记》评价甚高,而对他曾在音律方面肯定过的《玉玦记》曲词批评甚烈:“《西厢》、《琵琶》,用事甚富,然无不恰好,所以动人。”(《论用事第二十一》)“实甫要是读书人,曲中使事,不见痕迹,益见炉锤之妙。”(《西厢记评语》)

《琶琶》兼(本色与文调)而用之,如小曲语语本色,大曲引子如“翠减祥鸾罗幌”、“梦绕春闱”,过曲如“新篁池阁”、“长空万里”等调,未尝不绮绣满眼,故是正体。(《论家数第十四》)

《玉玦》大曲,非无佳处,至小曲亦复堆垛学问,则第令听者愦愦矣。(《论家数第十四》)

《玉玦》句句用事,如盛书柜子,翻使人厌恶,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为愈也。(《论用事第二十一》)

《玉玦》诸白,洁净文雅,又不深晦,与曲不同,只是稍欠波澜。(《论宾白第三十四》)

王骥德还对宾白的“当家”与“文饰”有细致的分折和要求:“宾白……有定场白,初出场时,以四六饰句者是也;有对口白,各人散语是也。定场白稍露才华,然不可深晦。《紫箫》(汤显祖最早的一部以辞藻华丽见长的传奇)诸白,皆绝好四六,惜人不能识。《琵琶》黄门白,只是寻常话头,略加贯串,人人晓得,所以至今不废。对口白须明白简质,用不得太文字,凡用之、乎、哉、也,俱非当家。《浣纱》纯是四六,宁不厌人!”(《论宾白第三十四》)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大抵情趣派重情意,本色派重音律;情趣派尚文彩,本色派尚朴素;情趣派主典雅,本色派主通俗。王世贞虽未卷入汤显祖、沈璟的论争,但他既主张曲词的“典雅”,肯定《西厢记》曲词的“骈俪”和《琵琶记》的“琢句之工、使事之美”,批评《拜月亭》“无词家大学问”,又主张戏剧表演“近俗而时动人”,批评《香囊记》“近雅而不动人”,《拜月亭》“歌演终场,不能使人堕泪”,表现出对情趣派、本色派观点的兼融,开明代曲学折中派的先声。王世贞之后,屠隆主张“雅俗并陈,意调双美”,臧懋循主张“雅俗兼收,串合无痕”,孟称舜主张“达情为最,协律次之”,祁彪佳主张“赏音律而兼收词华”,吕天成主张“当行”而不废“华彩”,王骥德主张“大雅与当行参间”,从而彻底奠定了明代戏曲美学的折中论思想。

〔注释〕

①参祁志祥《明代曲学中的本色论》,《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6期。

②按:屠隆与汤显祖几乎同时,二人生卒年分别为1542-1605年和1550-1616年。

③本节所引王骥德《曲律》,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④王骥德《西厢记评语》,附于王骥德《西厢记》校注本,明万历香雪居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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