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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鹓雏“文宗畏庐”的编译小说

2014-11-14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林纾小说

孙 超

(上海政法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上海 201701)

《民国旧派小说名家小史》为姚鹓雏作传开头便说:“云间姚君鹓雏,文宗畏庐,而写情处婉约风华,如老树着花有余妍者,则虽畏庐亦有所不及也。”从民初小说评中,可看到很多类似的说法。如,胡寄尘说:“鹓雏作小说极似林琴南先生”;寂寞徐生说:“鹓雏伪托译述,文字力效其师林琴南先生之所为”;凤兮指出“姚鹓雏好效其师林畏庐,杜撰外国事实,以为译著”。可见,姚鹓雏在民初即以“文宗畏庐”、大量编译小说而闻名,《小说月报》主编王蕴章对此曾给出八字评语——“唐临晋帖,格妙簪花”——称誉他摹拟林译已臻上乘。

林纾自从1897 年用文言翻译言情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大获成功后,通过与人合作,在此后二十余年间,共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二百余种,涉及百余位作者,其中不乏大家名著。林译小说曾风靡一时,影响了晚清-民初-五四几代文人。林译小说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不仅与其所译域外小说的新鲜内容有关,亦与其生花译笔密不可分。作为林纾嫡传弟子,姚鹓雏深谙林译三昧。在姚氏眼中,林译的妙处主要在于“用笔缛丽,写事曲达”,且诙谐幽默。同时,他认为林纾“以译却而司迭更司诸作为第一”,多次对此发表评论,所谓“擅长描画社会情状,谑浪风生,微辞偶见”、“善用复笔,盘旋曲折”、“诙谐绝倒,皆寓深痛”等,其用意就在阐明林译将思想性与可读性完美结合的妙处。他的编译小说正是在此种妙处上下功夫,语言虽多用文言却滑稽活泼,可读性很强,内容或为小小情事,或为外交风云,或写怀才不遇,或写家庭琐屑,多是有为有味之作。

据笔者统计,姚鹓雏的编译小说中长篇有《鸳泪鲸波录》、《宾河鹣影》、《断雁哀弦记》等,短篇小说则有几十篇之多。这些小说多发表在民初主流报刊上,如《小说月报》、《小说大观》、《小说画报》、《春声》、《礼拜六》、《民国日报·副刊》、《申报·自由谈》、《晶报》,等等。从类型上看,这些小说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有言情小说、社会小说、外交小说、爱国小说、传记小说、家庭小说、滑稽小说、教育小说、侦探小说、虚无党小说,等等。从艺术上看,绝大多数使用文言,其笔法、结构、风格都极力摹仿林译,呈现出一种与林译相似的独特风味。

姚鹓雏编译小说中首先应该引起注意的是传记体小说。如《圣乔治别传》、《神龙鳞爪》、《玛志尼轶史》、《青衫残泪》、《鬼雄情泪》、《玉珰缄札》、《滑铁卢之一》等。这些小说主要记载西方名人轶闻遗事。这些名人,一类是政治、军事家,一类是文学家。文学家如圣乔治、欧文等,政治、军事家如华盛顿、拿破仑、玛志尼等。他之所以选择编译这些人的轶闻,都寄有深意。《圣乔治别传》抓住了能表现英国文豪圣乔治为“畸行之士”的典型细节:异于常人的状貌、酷嗜文学的性情、未成名前的窘困;宴会中评文之高谈阔论、餐前因易服而生之傲骨盛怒、用餐时因饥饿而致的狂饮疾咽;婚后以五十岁美人为安琪儿;教读却不以年轻美貌的侯爵女儿之爱情为意,等等。此篇作于姚鹓雏1915 年上海卖文最艰苦潦倒时,故文末有“鹓雏状文士落拓之状,托诸异国,实有所寄感,或即为夫子自道,亦固未可知。然功利之世,文人之无聊,泰东西殆出一辙,可以观矣”的感慨。随后其编译的《青衫残泪》亦如出一辙,通过描述美国文豪欧文成名前的惨况及其为穹生博士发现而成名的故事,寄寓作者自己不遇伯乐的辛酸。

实际上,姚鹓雏早年志向并不在文艺,曾说:“古人有言,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谓其所成就者,小尔。……余始就学时,所自期待甚厚,尤鄙薄词章,以为无足称”,这是他早年真实心态的流露,也是其后来弃文从政的心理基础,也正是他在民初编译拿破仑等政治大人物轶史的深层心理动因。当然,这些小说在客观上对激发当时国人的英雄气、爱国心也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姚鹓雏的传记体小说明显模仿林译。林纾翻译的传记体小说蔚为大宗,名著甚夥。例如《块肉余生述》(今译《大卫·科波菲尔》)这部狄更斯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林氏译本就曾获得广泛赞誉。其成功的关键之处是林纾对其“题材”、“着笔”的重视和中国化,从而使译本既具刺激国人的泰西叙事新质,又便于读惯了传统史传、古文的国人接受。姚鹓雏的传记体小说就很好地继承了林译上述特点。我们以《玛志尼轶史》为例,略窥一斑。该小说重点写意大利独立战争时期著名革命家玛志尼一次发动革命前在英国的准备活动,以意大利革命军失败结束。文末有跋语曰:“曩闻畏庐师评却而司迭更司之文,以为善用复笔,盘旋曲折,无不如志。兹篇略仿之,殊有车殆马烦而终不至之叹也。”林纾所称赞的狄更斯文法,正是其心目中的“史汉笔法”,所谓“善用复笔,盘旋曲折”。《玛志尼轶史》在情节上亦极尽曲折多变之能事,先叙“英伦人士”为一睹玛志尼英姿于码头聚集等待的盛况,然而未获一见;笔锋一转而写月色之中,玛志尼悄入曼特大公爵府,与公爵交谈话旧;笔锋再转由谈国事而写公爵与玛志尼谈话中出现女孩小马利,引出玛志尼与公爵之女马利十年前的一段情事;笔锋又转,先按下情事不表而写玛志尼的演讲,于演讲间隙则插入马利与玛志尼痛苦的会面;笔锋四转将玛志尼从旧情的难言之恸中拉出,使其重回国事之中;笔锋五转则写玛志尼收到加里波第来信,决定立即回国,月色之中,公爵与马利挥泪送别;最后笔锋由读者期待中的玛志尼胜利而转向失败。这六转充分体现了姚鹓雏精心结撰这篇小说的苦心,真所谓“车殆马烦”。这种曲折的情节产生了一种“奇”味,让读者自然品味其中,流连忘返。不仅如此,整篇小说在结构上还呈一种艺术化的对称美:第一段渲染了一个报童的言行,特写其大呼“意大利独立!意大利完全独立”与其掷苹果核的动作——末一段与之呼应,特写了报童高呼“意大利革命军大败”与大嚼苹果的动作;第二段以“月色悄然,海波如银”起,写玛志尼悄然而来——倒数第二段以“海波皎然,月色如银”起,写玛志尼悄然而去。这种对称美使小说充满了诗意,乃是作者匠心独运的结果。钱钟书曾说:“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这种相通之处正是历史性传记允许镶嵌一些诗意的原因,也是文学性传记之所以存在的根本。这篇文字显然是传记体小说,而非历史性传记,因为它写的主要是“别趣”、“闲情”,主要呈现为一种诗意的文学性,是艺术真实,而非历史真实。这在姚氏其它同类小说中亦是如此,他没有写发生在拿破仑、华盛顿身上的历史大事件本身,而是用诗笔渲染那些与他们有关的也许并不存在的琐细之轶闻以及其中细腻的情感。钱基博曾说:“纾之文工为叙事抒情,杂以诙谐,婉媚动人”,姚鹓雏也成功地学到了这一点,从《玛志尼轶史》中的报童身上我们看到了诙谐,从玛志尼与马利二人难言的爱情中我们感到了婉媚,而从整篇精致的结构、爱国情与儿女情的矛盾交织中我们深深感佩其叙事抒情之工。可见姚鹓雏所谓“终不至之叹”乃是谦逊之辞。

面对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列强环饲、政治腐败,姚鹓雏还编译了一些外交小说、虚无党小说来表达爱国之情。这种爱国之情与林译一脉相承,林纾就认为自己翻译小说“亦足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他还认为:“小说一道,不着以美人,则索然如啖蜡”,姚氏此类小说正继承此点,喜欢在美人英雄间叙事抒情,如《车中梦》写“余”与法国女间谍默勒蔷薇间的斗智斗勇,译自葛威廉的小说,文末跋曰:“此篇之著,至今为时当亦匪久。其言秘密侦探之诡谲神奇,尤足借鉴。雄倡君言,幸而我国地处亚东,不与错壤,否则彼以智来,我以拙应,百计堕矣。虽然,彼窃发于我卧榻之傍者,未尝无人。今日交涉方亟,我国当局者应之当慎也”,这正是他编译此类小说的用心所在。《塞垣花泪》写普法战争中法国皇后密会德相俾斯麦而达成和平协议的事。作者将美后与雄相的密谈安置在烽火连天的前线塞垣,以跌宕起伏的情节将谈判前的紧张气氛;谈判中皇后深入虎穴而镇静自若、忠勇难欺、柔中寓刚的言行情态,俾斯麦的奸险精明、尴尬之境都一一活画了出来。最后,故事在法皇举行的宴会上法后与俾斯麦的交谈中结束。

另外,姚鹓雏还善于使这类小说中的美人英雄发生恋情,将言情与爱国的双重主题寓于小说之中。如《鸳泪鲸波录》、《宾河鹣影》、《双蝶影》、《劫外离鸳》、《冰天鹣鲽》等都属此类。这对现代小说中“革命”+“恋爱”创作模式的形成应该有过一定影响。我们以《鸳泪鲸波录》、《宾河鹣影》为例来看其特色。

《鸳泪鲸波录》是1916 年《民国日报·艺文部》问世后刊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署名“伯子移译,英司各特氏著”,是经过作者加工的一部编译之作。小说以第一称“余”展开叙述。“余”(杰克)受英国外务大臣司蝶芬之命到俄国进行谈判,密议孤立法国。不料被法虚无党女首领森格林设计擒获,被迫答应与之合作三个月。“余”因在俄宫中传递虚无党密信之事败露,被免职。后来,“余”与情敌约翰决斗中受伤,为森格林所救,并乘“海狮号”远遁。与法国军舰交战获胜后,“海狮号”潜入海底。后为英军舰队追击,“余”自告奋勇充当说客。登英舰后,得心上人曼丽一封指明前途、允诺婚嫁的来信,断然将森格林一路上的百般爱情表白抛之脑后。最后,森格林在绝望中投海殉情。这篇小说巧设悬念,将浪漫爱情、神秘党魁、国际外交等流行元素糅合起来,情节曲折动人,有很强的可读性。小说中塑造的融果敢英勇、万般痴情于一体的虚无党女党魁森格林形象也相当成功。小说中还时有滑稽笔墨,如写“余”准备从容就戮时,“惟双耳至是绝不听余指挥,一若与此垂死之主人,厮守不久,故竭忠宣力,以表其之死靡他者。忆曩日在伦敦爵邸,音乐大会时,有绝世丽姝,当前为众宾歌落花春雨之曲。余坐众宾后,惟恨耳听不慧,不获尽收靡媚婉转之韵于听宫,引为憾事。今独蚁缘虫越,纤响毕聆。”这样的心理描写发生在男主角将死之际,令读者紧张的情绪得到放松,甚至不禁莞尔一笑,起到了插科打诨的作用。由于是编译之作,此篇整体风格与当时流行的文言创作小说非常相似,其中镶嵌、化用中国古典诗词及骈散结合的句式也处处可见。当然,在姚氏的编译小说中,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

《宾河鹣影》是姚鹓雏编译中长篇小说中最好的一部,发表在1916 年《春声》创刊号上。这篇小说将当时流行的“哀情小说”与“虚无党”小说最核心的元素“暗杀”与“哀情”融为一体,在爱国与爱情的矛盾交织中演绎了一段既惊心动魄又哀感顽艳的故事。小说写匈牙利虚无党人路索欲在情人司客脱的帮助下暗杀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的府尹斐文伯爵,以制造混乱,乘势起义。在这个过程中,他碰巧救了正被恶徒巴士敦追赶的伯爵女儿梅白尔,梅白尔对他产生了割舍不掉的爱情。由于巴士敦告密,路索被捕。跳舞皇后司客脱抓住斐文伯爵对她的爱情,要来特许状,乔装入狱代路索而死。斐文伯爵明白真相后,愤怒抑郁而亡,临终嘱托女儿为自己报仇。流亡到俄国的路索英雄失路,欲投河自尽之时,却被旅行散闷的梅白尔所救。巴士敦再次设计让复仇的梅白尔枪击了路索。路索醒来后,与梅白尔互诉衷曲,并宣布二人相爱无望。梅白尔随即病死,路索最终跳河自杀。很显然,无论从情节,还是就结局而言,这都是一篇真正的“哀情小说”,但姚鹓雏并不想读者仅以言情小说目之,他在文末跋语中说:“鹓雏草此书时,泪且时时逐笔下也。……天下之至足感人者,无如生死离别。……则又何如以奇女偶侠士,抗然而武烈,幽然而融熙激之为笙镛,掩之为恬管,歌泣缠绵,无不出以激昂磊落之为尤足以薄人魄哉!我草此书……亦欲使人知余别有怀抱,固不欲以言情之书,重为识者所诟病也。”这便很精确地概括了这篇小说的主旨思想与艺术特点,歌泣缠绵的爱情与激昂磊落的爱国都是当时读者所热烈欢迎的。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与姚氏多数编译小说不同,乃用白话所撰,开头就是白话章回体的“却说”,中间时时插入作者的议论,明显带有传统话本、章回白话小说的印记,这也是林译小说所没有的现象。然而,通篇来看,仍未脱林译之古文“义法”。林纾曾坦承:“纾不通西文,然每听述者叙传中事,往往于伏线、接笋、变调、过脉处,以为大类吾古文家言”,因此其翻译采用古文家的手法,其译作也被公认为用古文译小说的典范。但“古文”不等于文言写作,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中曾对“古文”一词解释说:“‘古文’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术语,自唐以来,尤其在明清两代,有特殊而狭隘的含义。并非文言就算得‘古文’,同时,在某种条件下,‘古文’也不一定和白话文对立”,他进一步解释说,这“某种条件”指的是符合“古文”的“义法”,即林纾所谓“开场”、“伏脉”、“接笋”、“开阖”、“结穴”等等,即叙述和描写的技巧。这篇小说在结构布局上处处渗透着这种“义法”理念,每一章中讲究“起承转合”,整一部中结构井然,以“河水”开场,以“河水”告终,中间处处设着伏笔,如开头抢劫梅白尔的巴士敦即后来告密及最后设计谋害路索的巴士敦,他的同谋者正是先前潜入伯爵府充当看护妇窃听到伯爵遗言的却克等,这都是千里伏脉,形成了与林译相似的曲折多变的特色。当然,即使在这篇赚人眼泪的小说中,他也未忘林译式幽默,如,在第五章写伯爵父女双双因自己的情人而病倒时说:“这父女两人合演成了一出爱情的妙剧,却还是各不相照,各走各的路。我做书的捏着笔儿,不禁要笑出来咧”;在小说末尾写路索投水自杀前的自言自语:“水儿,水儿,我真和你有缘。前次没有成,今番到底还归结在你手里呀”!当然,用白话编译小说也体现出姚鹓雏的新变,可见,他也是一位寻求创新的作家。

在林译小说中,最能摇曳读者心灵的,大概是以《巴黎茶花女遗事》为代表的情爱故事了。此类林译小说直接刺激了民初言情小说潮的出现,姚鹓雏处此潮流中,也编译了一些言情小说。如写“哀情”的《断雁哀弦记》,写“奇情”的《红鹦鹉》,写“至情”的《绣余语》,写“情场恩怨”的《情忏》,等等。除《断雁哀弦记》是一部地道的“哀情小说”外,他的这类小说往往充满亮色,这是其与众不同之处。我们以其1916 年发表在《春声》第一集上的《别尔爵邸》为例,略窥一斑。这篇小说写别尔男爵面临破产之际,万念俱灰,准备自杀,心中犹不舍未婚妻爱蝶司。爱蝶司发现了男爵因破产欲自杀的秘密,请求他宣誓坚持到三个月后正式破产之时。别尔只得答应,独自煎熬这门可罗雀、凄凉无限的三个月。三个月后,正当他再次拿起手枪准备自杀时,深爱着他的爱蝶司已经变卖了自己的财产,助他度过了难关。这篇小说所写男女之情非常深挚缠绵,与当时流行的言情小说并无二致,而其独特性在于塑造了一位在巨大困难面前果敢坚强、忠于爱情的西方女性形象。这位女性主角不仅使小说结局充满“阳光”,不同于一般“哀情小说”的“凄风苦雨”,也给当时追求进步的中国女性提供了一个可资师范的对象。这篇小说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它以别尔男爵的心理活动开头,一下子将读者的目光吸引至小说中问题的核心。这是一种极高明的开头,不仅打破了传统小说首尾相续的叙事模式,而且巧妙地设置了悬念,一下就吊起了读者胃口。小说笔调也非常滑稽幽默,这虽从林纾处得法,却又胜之。请看其中的描写:

这时别尔男爵独坐在书室内一只司拨玲圈椅之中,垂头丧气的,那面目顿时就老了许多。本来滴翠般两道修眉,如今在那眉梢凭空的添了许多茧,一双秋水皎皎的碧瞳,也涸了,眶边隐隐现着湿痕,把一方白巾拭个不住。口里喃喃的说着,拿那泪眼四面瞧瞧他的屋子。觉得楹梁上的雕刻,墙壁上的名画,架上的插架芸签,几案上的玲珑陈设,依旧的一派繁华富丽气象,好似在那里开口而笑,叫他主人不要伤心。那里知道他主人正在肠若涫汤之际,眼见得这一座二百年来簪缨世袭的爵邸,不上三月,便要归他姓了。到那时不要说别的,即如男爵今日身子坐的那只圈椅,也不能不和主人握手告辞,另觅主顾。

此段爵邸中的雕刻、名画、圈椅等都以拟人化的手法写出。叶小凤曾评这样的文字为“隽傍冷绕之笔”其特点是“往往即物摅情,深刻入微,草木花鸟,皆能开口,衣履几席,不难作语”。姚鹓雏认为这样的笔法可以达到“奇恣诙谐”的艺术效果,他承认“此诀实得之英文家却尔司迭更司氏”。

由于姚鹓雏接受了林纾“‘传社会’和‘为下等社会写照’”的“新的文学思想”,他也编译了一些反映各类社会生活,以教化为主旨的小说。如,《黄鹂语》写卢达尼由女郎、少妇至孀妇的人生历程中始终追求有意义的生活,这对当时的中国女性有一定的启示作用。《爱丽宝玲合传》以哥伯登、威色斯两位好友的家庭生活为内容,在比较中展示了不同的妻子类型。哥伯登之妻宝玲是败家恶妻的典型,她为了金钱下嫁哥伯登,过着挥霍虚荣的生活,因哥伯登破产而回娘家不归;威色斯之妻爱丽则是贤妻典范,不仅相夫教子,还能发自真诚地要求威色斯去看望破产的朋友哥伯登。这篇小说在指导国人的婚姻择偶等方面亦有积极作用。姚鹓雏是一位对金钱作用有着清醒认识的作家,在《心谳》中通过描写一位潦倒的律师接受别人的馈赠而贪图安逸的生活,最终失去这份馈赠的故事,主张每个人都应该谋求经济独立。特别是小说中写律师妻子在其夫获得馈赠前后冷热分明的态度一段,让人读后,对金钱的魔力不禁唏嘘不已。其《花窖》则是一篇教育小说,通过写一位老花匠种花的方式与对花的态度,提倡一种“自动教育”,如花匠所言:“若我之圃,殆为完全民主之国,而吾花亦为民主国之民,非复能以威权号令进退之。必靳于悦我而止,若贵家栏楯之花,吾知其怵于主人之喜怒,亦奔命不暇,憔悴而死耳。……”在“五四”之前,这种对民主思想的提倡是难能可贵的。而且姚鹓雏是真心向往民主生活的,他在小说中说:“而圃中之花亦若能领略,当老园丁入时乃尽微笑,与之点首”,在诙谐中蕴含着作者寓意。

另外,林译以诙谐风趣见长,姚鹓雏也深谙此法,编译了一些直接展示其滑稽才能的“滑稽小说”,如《星期六矣》、《错恨》、《他=勃拉克》等。我们以《星期六矣》为例,略窥一斑。小说写中学校长克兰司哇特在星期六收到女士婀娜丽亚之请柬,急于赴约。无奈一件件让他出丑、焦灼之事接连出现,使他不能前往。作者正是通过设置这些突如其来的连环事件拴住校长急于赴约的脚步,将其“婀娜丽亚之四字,横亘其胸”的焦灼情态幽默地漫画出来。小说用语诙谐,善于以人拟物,如描写此校长的面貌:“面作赭色,长日如被酒。鼻势如危峰,巑岏耸立,自峰以下,则迤逦而入于平坦。山脉既断,乃为两目,精莹如小星,缀于双眉浓翠之下”,真是一副滑稽的尊容。亦喜用夸张,如描写“学生之都讲”的外貌骇人:“面峡而锐其唇,目光如夜鸱,人为所瞩,即足挈其人置之冰点之下。”再如写校长着急出校唤校役叫车,“声巨如雷,震校役之耳。后此,此役语人,果听其声至两次者,聋哑学校又多一人列席”。当然这种小说主要是博人一笑,没有太深的寓意。

综观姚鹓雏的编译小说,的确主要师法林纾,不仅如其所说“短篇不脱林畏庐”,其中长篇小说亦是如此。林译“胎息史汉”,以“古文”行笔,对于有着深厚史传文学阅读传统、长期接受“桐城派”古文影响的中国近代读者来说不啻为一道过渡的桥梁,悄然将他们的目光引向了域外小说的别样洞天。朱羲胄曾说:“自先生输入名著无数,而后邦人始识欧美作家司各德、迭更司、欧文、仲马、哈葛德之名。自先生称司各德、迭更司之文,不下于太史公,然后乃知西方有文学。”杨联芬甚至说:“他以史传文学的叙述经验和典雅的古文翻译小说,则一向不入流的小说,作为一种文体,被正式地延请进了中国主流文学的殿堂。”作为林纾的得意传人,姚鹓雏的编译小说同样得到了时人普遍的称赞和认可,堪称林译小说之辅翼。其不同处主要在于林译以长篇作品为主,姚氏则以短篇译作居多,其“编”的成分更大,且有少量的“白话”作品。这实际上体现了小说由晚清至民初,在体式上由长而短,在语言上渐由文言而白话的发展趋势。姚鹓雏正是这一趋势的有力推动者,其编译小说为中国小说向现代转型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注释〕

①鲁迅在归结《域外小说集》失败的原因时曾指出:“初出的时候,见过的人,往往摇头说:‘以为他才开头,却已完了! ’那时候短篇小说还很少,读书人看惯了一二百回的章回体,所以短篇便等于无物。”

〔1〕魏绍昌.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2〕胡寄尘.说海感旧录〔A〕.周瘦鹃、骆无涯.小说学概论〔M〕.上海:大东书局,1926.

〔3〕寂寞徐生.小说丛谈(二十)〔N〕.申报·自由谈·小说特刊,1921-8-7.

〔4〕凤兮.我国现在之创作小说(下)〔N〕.申报·自由谈·小说特刊,1921-3-6.

〔5〕十年说梦人.小说杂评〔J〕.小说月报,1919(1).

〔6〕鹓雏.说部摭谈〔N〕.晶报,1919-11-27.

〔7〕鹓雏.玛志尼轶史·文末跋语〔J〕.《小说月报》,1915(10).

〔8〕鹓雏.小说杂咏〔J〕.小说大观,1921(15).

〔9〕鹓雏.圣乔治别传〔J〕.小说画报,1915(8).

〔10〕姚鹓雏.《春尘集》自叙一〔A〕.姚鹓雏文集·诗词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1〕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12〕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M〕.上海:世界书局,1935.

〔13〕林纾.黑奴吁天录·跋〔A〕.黑奴吁天录〔M〕.杭州:武林魏氏藏板,1901.

〔14〕林纾.英孝子火山报仇录·序〔A〕.英孝子火山报仇录〔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5.

〔15〕姚鹓雏.车中梦〔J〕.双星杂志,1915(2).

〔16〕林纾.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A〕.林琴南书话〔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7〕钱钟书.七缀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18〕姚鹓雏.风飐芙蓉记(第三章评语)〔A〕.姚鹓雏文集·小说卷(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9〕孟昭毅、李载道.中国翻译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0〕朱羲胄. 林畏庐先生学行谱记四种·贞文先生学行记〔M〕.上海:世界书局,1948.

〔21〕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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