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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文化的历史构成及其基本特质

2014-11-14陈支平

闽台文化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闽南福建区域

陈支平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363000)

闽南文化的历史构成及其基本特质

陈支平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363000)

闽南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又是中华文化中的一个极具鲜明特色的地域文化。闽南文化的形成及其发展,是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演变与文化磨合,以及东南沿海地带独特的地理环境等多种因素所逐渐造就的。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培育了闽南文化的茁壮成长,而深具地域特色的闽南文化又使得中华文化的整体性显得更加丰富多彩。闽南文化是一种辐射型的区域文化,从文化的角度说,闽南文化的概念远远超出了自身区域,特别是对于祖国宝岛台湾的文化影响,更是不容否定。通过对于闽南文化的历史构成及其基本特质的多视野探究,比较完整地揭示了闽南文化的地域性特征与国际性特征。

闽南文化;历史构成;基本特征

闽南区域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又是中华文化中的一个极具鲜明特色的地域文化。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培育了闽南文化的茁壮成长,而深具地域特色的闽南文化又使得中华文化的整体性显得更加丰富多彩。

在探讨闽南区域历史文化的时候,人们当然首先必须明确这一历史文化的地域范围。从目前学界的认知情况看,大体可以分为三种主要意见。一是以闽南方言的流传范围为界,及闽南区域文化应该涵盖台湾、澎湖全岛以及浙江南部、广东南部、海南岛内的某些流行闽南方言的县市,兼及东南亚的一些区域。第二种意见是认为以上的划分过于空泛,应该把操闽南方言并且地域相连的福建泉州市、厦门市、漳州市以及广东省的潮汕地区合为一片,组成闽南区域文化圈。第三种意见是以目前的行政区划并且操闽南方言的福建泉州市、厦门市、漳州市以及龙岩县的部分地区合为一体,称之为闽南文化区域。

我个人比较赞同第三种意见。因为不论是从这一区域文化的地理概念及其位置上说,还是从闽南主体文化的历史形成及其演变历程上说,以及从目前的政治管辖范围现状上说,福建的泉州市、厦门市、漳州市,都可以说是“闽南区域文化”的发源地和核心区。而其他地区只是闽南文化的流播区和移植区而已,而且随着千余年来不同区域的历史变迁,各自也都形成了许多自己的文化特征。有些闽南文化的流播区和移植区与闽南本土的关系,更多的只是表现在语言等方面,但是方言的留存是无法涵盖不同区域文化的全部特质的。当然,有的地区由于移民与地理的关系,则成为闽南文化的复制地。特别是海峡对岸的台湾岛和澎湖岛,其所体现出来的文化特征,与闽南文化有着高度相似性。台湾岛内的主流社会文化,无论是从社会经济开发历程、基层社会乡族组织、方言结构、宗教与民间信仰、民风习尚、草根艺术,以至学校教育、儒学教化、民族国家认同等等层面,几乎都是从福建传承而来。正因为福建和台湾有着密不可分的文化源与流的关系,社会上的许多认识,把海峡两地即福建与台湾的文化,统称为“闽台文化”,这也不无道理。但从严格意义上说,台湾毕竟是闽南文化的移植地。我们探讨“闽南文化”,还是应该以这一文化的发源地和核心区作为她的研究基地,才能比较准确地把握这一区域文化的内涵特质。

一、闽南文化的多源复合

研究中华文明的学者,都十分重视和强调华夏中原文化对中华多民族国家形成与文明传播的核心贡献,这当然是有着比较坚实的历史依据的。然而,如果对中国南方边陲区域的文化形成及其演变历程,依然遵循这种单向性的文化移植思考,那么这种重视和强调就似乎显得过分了。事实上,在汉唐以前的中国上古时期,中华大地以及南方周边的区域,其华夏中原文明、南方百越文明,以及所谓南岛语族文明是同时并存的。在中国南方的一些区域内,这三种文明甚至出现相互重叠交叉的现象。我们现在所说的闽南文化区域,正处在不同文明的重叠交叉范围之内。

文化的主体是人,闽南文化是由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所创造、演进和传承的。而繁衍生息在这块土地的人民,则显然是一种多源的复合体。

上古时期的福建称“闽”,是土著越人的居住地。秦汉以前,闽中土著居民与中原的交往不多,土著民俗自成体系,史称他们傍水而居,习于水斗,善于用舟,盛行原始巫术。到了汉代,中原人士依然认为闽中及其居民为“方外之地,劗发纹身之民也。”汉晋至五代,中原汉人开始不断向东南沿海迁徙。随着汉人大批入闽,汉文化在闽中由北向南迅速传播,汉族的生产习俗、生活习俗、人生礼仪、岁时节庆、宗教信仰等民俗逐渐取代土著民俗而占主导地位。同时,一些汉族与土著通婚,或土著为适应新的社会环境,自动转化为汉族,闽越族的一些习俗风尚及其人文特点也沉淀下来,成为福建区域文化特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上古时期的台湾岛内同样繁衍生息着与闽越人同属于“南岛系民族”的原住民,这也是我们后来称之为“高山族”的台湾土著人。目前从考古学的调查研究所知,从距今五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台湾开始就已经有人类居住,历经新石器时代、金属器及金石并用时代,长时间发展过程中有很多时空分布不一致的史前文化单位。汉人可能早在唐末或唐宋之间便已进入澎湖开发拓殖;公元1620年代以来荷兰、西班牙相继占领台湾,历经南明郑氏政权和清朝时期,以福建为主体的汉民大量移民,逐渐在台湾建立一个完整的社会,并与原住的南岛系民族及高山族之间产生长期的社会与文化互动关系。

闽南现有居民的绝大部分,在追溯先祖的时候,大多声称自己是来源于华夏的中原地区,其实这只是一种对于中华核心文化的向心追寻而已。从民族人类学的角度来考察,福建和台湾等中国南方的居民来源是多方面的。即以最重要的北方来源而言,也并不是如一般研究者所说的那样,来源于河南中州,或来源于所谓的“河洛文化”,而是来源于中国的所有区域。这些天南海北不同地域的人民,经历了不同时代的迁移,汇合于福建,成了福建与台湾现有居民最主要的组成部分。而古代闽越人、台湾原住民对闽南现有汉民系统形成的重要性,古代闽越族人、台湾原住民以及其他少数民族在现有福建汉民血缘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也是我们研究闽南民系及其文化时所不应忽视的。

闽南民系多源的复合,造就了福建地区众多的方言类别。各个民系在南迁定居于福建各地之后,由于各自所处的自然人文环境不同,又各自在不同程度上吸取了当地土著即古代闽越族的一些语言特点,从而形成了各自的方言区域。甚至与其他少数民族的畲语、壮语、瑶语等,也都存在着一定的传承关系和相互渗透影响的关系。语言是民族、民系最能表现自身特征的文化现象之一,而闽南地域方言更是联络、凝聚,以至于传播闽南区域文化的一个不可替代的人文纽带。这也是闽南文化之所以向外流播的重要因素。

闽南民系的组成部分,还不仅仅只是北方移民与古代闽越族、台湾原住民这两种,复由于福建面临大海,自汉唐以来都是中国海上交通的重要地点,海外民族尤其是阿拉伯人的内移定居及其血缘在福建汉人中的流播,也应当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海外民族尤其是阿拉伯人对于福建汉人民系的影响,又集中体现在与台湾关系最为密切的闽南区域之内。因此可以说,福建与台湾的民系血缘复合是多方面的,由此而造就的文化特征与人文性格,无疑是多源的复合体。

研究中国文化史的学者们,往往把中国文化的模式分为中国北方文化与南方文化这两大类型,认为中国文化的南、北之异大于东、西之别的格局,时至今日并没有太大改变。这种概述,从整体的情景而言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由于闽南区域民系是一种多源的复合体,它的人文性格吸取了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甚至不同国家的多种文化成分,并经过闽南特定地域和社会的不断磨合、扬弃,以及历史时代的千锤百炼,最终形成一些兼备南北、糅合汉回越各族的人文性格特征。

虽然说闽南民系,是由上古时期的闽越人、台湾南岛系民族、来自北方中原的汉人,以及阿拉伯人等海外民族的多源因素所融合而成,但是由于从汉唐以来北方汉人的不断南迁,其数量毕竟在现有的闽南民系中占有绝大部分比例,更为重要的是,从汉唐以至宋代,北方南迁的汉民,给边陲地带的闽南区域带来先进的文化意识和生产方式,迅速促进福建地区的社会经济开发。尤其是唐末五代时期河南固始等地以王审知为代表的北方移民,在福建建立第一个地方性政权,对福建地区社会经济、文化教育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福建的地域文化,基本上成为中国中原文化在边陲地带的复制品,福建地域文化中充满着对中原文化的崇拜与向心,源自黄河流域的中国传统文化,是福建文化以及明清以来台湾文化的核心结构。

在当今的闽南民间社会,人们在谈论自己家族的演变历史时,大都认同祖先源自于中原地区,特别是中原的光州固始县一带。光州固始成了闽南民间社会的一个家族溯源的永久性记号。岂止闽南,在华南的珠江三角洲一带,以及散布于南中国各地的“客家”民系,也都有其各自的家族从北方中原溯源的永久性记号,譬如珠玑巷、石壁村、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河洛等等。现在东南地区的一些家族史研究,人们根据自家族谱的记载,可以非常自豪地对外声称自己的家族是中国最纯正的中原汉民族世家望族的嫡传血统。我们现在有些区域文化史的研究学者,往往把当地家族变迁史的这一历程,作为本区域文化有别于其他区域文化的主要表征之一。再如关于中国南方地区方言的研究,长期形成的思维惯性模式是现存的南方方言,是北方中原正统语言的传承。绝大多数的研究者们几乎都是从现在的东南方言是从北方移植过来的这一前提作为出发点来研究这一问题的。其结果是不论是哪种方言,所得出的研究结论全部是:我们的方言保存了最丰富的上古、中古时期中原的古音;中原古音在中原已经逐渐消失,我们的方言是中原古音的活化石,诸如此类。北方中原语言作为当时政治核心的语言,对于南方新开发区域的影响是不容置疑的,然而,原先流传在南方各地的地方语言,是否也在现在的东南方言中被部分地传承了下来?

闽南文化史研究中所出现类似于以上观点雷同、一厢情愿研究结论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深受文化思维定式和文化情感投入两种因素的干扰。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来认识和理解这一文化思维定式在中国南方文化史研究中所产生的历史影响力呢?

如上所述,中国上古时期的南方地区,是众多少数民族散居的区域。而在其北方地区,则是社会经济与文化均呈现出先进的所谓“华夏文明”。先进的“华夏文明”对于南方少数民族的影响是不可阻挡的。然而值得引起人们的注意。有关华夏文明及中国古代史的传统阐述,从总体上看,是以北方中原地区的历史发展为主要阐述脉络的,甚至可以表达为一种“北方中心论”或“中原中心论”。长期以来,我们及学界的大部分研究者一样,相信传统文献中有关南方社会、经济、文化乃至环境等方面的记载,藉以研究问题。但是在北宋中期以前,有关南方地区历史的记载,可以说主要出自北方士人或持华夏正统观念的南方士人之手,他们对南方地区的描述,主要是立基于华夏正统观念以及中原士人观念的。

在这种“中原中心论”文化观念的支配下,宋以来,中国南方的士子及知识分子们在继承和补强中国正统的伦理文化规范上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以朱熹为代表的南方理学家群体对于中国后世的文化贡献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然而我们在阅读早期南方士子们求道为学的著述时,不难从中看出他们津津乐道于自己已经成为一名“正统文化者”的心态。而这种“正统文化者”,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演化成为一名亦步亦趋的北方文化中心标识的追随者。

“中原中心论”的文化影响力并不仅仅局限在南方的士大夫和知识分子层面,它对于中国南方民间社会的演变以及民族关系的调适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深刻影响。研究中国家族史的学者都注意到宋明以来中国的家族制度及其组织,南方地区普遍发达于北方地区。朱熹在重构宋以来中国家族制度的理论和实践上都作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显然,如果说早先的中国南方民族历史文化是由北方中原人基于“中原中心论”而塑造出来的,那么其文化的影响所及,到了宋代以至明清,乃至于现在的许多南方汉民,在已经在其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地根植了自己是源于中原的文化认同。在这样的文化认同之下,“中原中心论”的南方家族史、民族史以及各种与此相关的历史文化命题,就由南方人自己创造出来了,而再也无需由北方中原人代劳了。

这种源于“中原中心论”的文化思维定式,渗透到中国南方社会史、民族史研究的各个主要的层面,包括语言、风俗、艺术、文学、宗教的许多领域,甚至于近年来刚刚兴起的民族基因学,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这种先入为主的思维惯性的影响。显然,这种文化思维惯性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不同民族间文化相互影响力扩展,特别是北方文化对于闽南区域文化影响力扩展的必然趋势。

由文化崇拜、文化向心所形成的文化思维惯性,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误导了人们对于中国南方文化史以及闽南文化的本来面目的全面认识,但是它却能够始终引导一代又一代的闽南人,潜意识地坚持弘扬和传承中华文化的核心主流价值观,坚持对于中华民族与国家的认同,从而使得闽南文化虽然历经历史的曲折与磨练,都不能偏离于中华文化的整体结构之外。而闽南文化的多源复合,则可以更为包容地吸取多元的文化元素,促使闽南文化在遵循中华文化整体价值观的基础上,绽放出更加多姿多彩的光芒。

二、闽南文化的二元结构

闽南区域文化乃至福建区域文化的形成,受到中原华夏文明的深刻影响,这是毫无疑问的历史事实。闽南区域文化特征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演化过程。自汉唐以来北方汉人大量迁移入闽之后,汉族文化逐渐取代土著民俗而占主导地位。宋代是福建社会经济得以全面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也是福建区域文化特征的形成和演化的一个重要转折时期。在中国经济重心南移的历史条件下,福建社会经济在短时间内跻身于全国发达地区行列。特别是宋代闽学的兴起,对于福建文化以及民间的习俗风尚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经过唐宋时代的锤炼,作为一种具有某些独特性格的福建区域文化已经基本形成。元明时期,福建区域经历了海洋社会经济与文化的强烈冲击。明代中后期,中国商品市场经济繁荣,士农工商的界限渐趋模糊,传统的农业经济更加掺杂混合了多元的经济成分。与此同时,思想文化界酝酿着求新求变的思潮冲动,更是对于福建区域文化特征的走向成熟,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可以说,宋元明清时期,是闽南区域文化形成与成熟定型的历史关键时期。明清以来,福建的居民不断向台湾迁移,在台湾岛内形成了与福建祖籍地保留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新的乡族社会,福建的区域文化也随着移民的垦殖和繁衍,迅速在台湾岛内复制并扩散开来,到了清代中期,一个有着共同地域特征的“闽台文化圈”,最终形成了。

福建及闽南区域文化的形成与成熟定型虽然是伴随着中原文化在福建的传播而向前发展的,中华主流文化对于福建区域文化的形成与成熟定型有着主导性的影响力。中原华夏主流文化由北向南而向各个边陲地带传播的历史,造就了人们认知地地域文化的思维惯性与定式,即边陲等晚开发区域的文化是由中原华夏主流文化移植传承而成的。然而我们不能不看到,中原华夏主流文化南传的同时,原来生长于福建以及台湾区域的土著文化、外来的海洋文化等不同源流的文化,对于闽南区域文化的最终形成,同样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力。由于受到文化思维惯性及其定式的限制,这种土著文化、海洋文化的合力在以往的研究中被有意无意地低估了。人们过多地关注于北方中原士民对于南方区域开发的压倒性作用,中国南方原有土著对于南方区域的开发与贡献被大大忽视了。事实上,所谓核心与边陲的文化概念是相对性的,在中国大一统国家的边陲地带,各自所处的自然地理位置差异很大,文化渊源的多样化,因此各个边陲地带接受中原主流文化的程度以及其所形成的地域文化特征也将是各自不同、多姿多彩的。

我们通常所说的中华主流文化,其实是一个比较笼统的宏观性概念。中华的主流文化,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在潜移默化之中。先秦时期,是中华文化中“诸子百家”争相辉映、充满生机活力的年代,随着秦汉时期大一统中央集权政治体制的确立,儒家文化逐渐成了这种政治体制“独崇”的主流意识形态。儒家文化的独尊地位为维护中华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政治体制以及融合吸纳多民族的文化因素起到了无可替代的历史作用。唐宋以降,中国的大一统中央集权体制日益朝着极权专制的方向迈进,因循守旧、虚伪逢迎、营私舞弊的官僚恶习,逐渐成为司空见惯的社会风气。与之相对应的思想文化意识形态,也出现了两极分化的严重变异。一方面,空谈高调的道德标准往往令人可望而不可及,而另一方面,迷信权势、唯利是图又成了许多士大夫安身立命的行为准则。可以说,从宋代以后,虽然还有一部分士大夫和知识分子力图坚守先秦儒家的道德规范,但是从整体上看,围绕着政治统治核心的中原主流文化,日益出现了空疏凝重与抱残守缺的异化倾向。

中原主流文化基本上是由北向南而向各个边陲地带传播的。相对而言,越是边陲地带,其所受到的中原主流文化影响就会越弱小一些。就福建的情景而言,福建地处东南一隅,东面朝海,西北面是武夷山脉,在古代交通工具很不发达的情况下,它把福建与浙江、江西以至北方中原各地天然地阻隔开来,形成一个自成体系的社会经济区域。这是造成福建区域文化特征与浙江、江西、广东等相邻区域有所差异的一个重要地理因素。而在福建内部,著名的河流闽江、九龙江、晋江、木兰溪等,都是发源于西北部山区而流向平原,是北方汉人入闽后定居繁衍的最主要栖居地。但是这些江溪与江溪之间,大多被山脉隔开,交通比较困难。这种以不同江溪流域所形成的相对独立的小经济区域,把福建分隔成许多不同的小民系。这样的地理环境特征,自然使得福建区域有着“天高皇帝远”的潜在意识。

远离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并不一定就可能造就独特变异的区域文化。事实上,正如我们在上面所提到的,随着唐宋时期北方汉族移民文化的大量进入,福建社会一直把接受儒家正统文化作为社会文化建构的核心位置。中华儒家主流文化始终对于闽南区域文化的形成与成熟定型有着主导性的影响力。然而所不同的是,当宋明以来中原主流文化日益走向空疏保守的时候,福建特别是闽南区域的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边陲性的自然地理位置,以及面向海洋、勇于接纳外来文化的传统,都使福建与台湾这种边陲性的区域文化,较少或较缓受到中原地区主流文化历史变迁的影响和制约,从而在明清时期的闽南区域文化中,能够较多地体现儒家早期许多具有生命力的因素。甚至于许多中原古文化已在其发源地逐渐式微甚至湮没,而在闽南地区却被较完整地保存下来。这种文化变异的历程,大概就是孔子所说的“礼失求诸野”的意味了。

在这样有所差异的历史变迁中,闽南区域文化就显现出一些与中原主流文化不同的独特表现形式。在文化思想方面,科举制度的羁绊及官僚体制的束缚,固然促使许多士大夫和知识分子随波逐流,成为政治文化的殉葬品,但是也有一部分富有社会文化责任心的知识分子,其摒弃因循守旧、追求革新变化的思潮往往能够比中原地区的士大夫和知识分子更能先声夺人;在社会行为方面,不尚空谈高调,脚踏实地,务实做事,努力进取,是民众的基本价值取向;追求效益,商品意识较强,对外来文化和民俗采取较为宽容的态度。这种情况又与中原内地人民的淳朴、守成和不轻易冒险的保守性格形成了一定的反差。

闽南区域文化作为中华核心与边陲的文化变异的一种产物,一定程度上大大补强中华整体文化的多样性。而在其自身结构上,她能够较好地吸收中华核心文化及其他区域文化甚至外来文化的精华成分,来强化自身的文化特征。这种潜移默化式的、带有一定文化变异意味的区域文化变迁历程,是闽南区域文化得以在不同的历史时代适应新的时代需求的最本质的力量源泉。

透过对于闽南区域文化历史变迁以及其与中华核心主流文化的相互关系的分析,我们似乎可以对于闽南区域文化的本质作出这样的总结:闽南区域文化是一种二元结构的文化结合体。这种二元文化结合体既向往追寻中华的核心主流文化,又在某种程度上顽固地保持边陲文化的变异体态;既遵循中华民族大一统政治文化体制并积极为之作出贡献的同时,又不时地超越传统与现实的规范与约束;既有步人之后的自卑心理,又有强烈的自我表现和自我欣赏的意识;既力图在边陲区域传承和固守中华文化早期的核心价值观念,却又在潜移默化之中造就了诸如乡族组织、帮派仁义式的社会结构;既坚持慎终追远、以农为本的社会传统观念,又勇于犯难涉险,挑战与包容外来的文化碰撞。这种二元结构的文化结合体,可以把许多看似相互矛盾、相互排斥的人文因素,有机地磨合和交错在一起。也许正是这种二元文化结合体,在一定程度上滋生了闽南区域文化及其社会经济的持续生命力,从而使得闽南社会及其文化影响区域能够在坚守中华文化核心价值的同时,有所发扬,有所开拓。我们通过对于闽南二元结构文化结合体的研究,应该有助于对于中华文化演化史的宏观审视。

三、闽南文化的二大特征:乡族性与世界性

闽南文化的多源复合与二元结构铸就了闽南文化中的乡族性和世界性的二大特征,换言之,乡族性与世界性特征是表现闽南文化最为核心的两大要素。

(一)闽南文化的乡族性

一千多年来北方移民的不断入闽,以及宋明以来福建居民的向台湾迁移,不仅主导了福建与台湾社会的转型与建构,而且也给闽南社会留下了永远难于磨灭的“移民记忆”,这种历史的记忆促使乡族观念与乡族组织成为闽南社会的坚固基石。

福建民间聚族而居的传统由来已久,这一传统的形成和发展,是与福建地区经济、文化的开发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虽然说,北方的南迁促进了福建边陲地带的开发,北方士民迁移福建取得生存空间和地方上的统治权,但是经历这一漫长的过程远不是一帆风顺的。在早期的迁居过程中,北方士民的活动往往要遭到当地闽越土著的顽强反抗,即使是北方士民之间,由于缺乏应有的社会秩序,他们为了取得自己的生存空间和政治社会利益,相互之间往往也要经过激烈的争夺甚至相互残杀。正因为如此,北方士民不断移居福建并取得生存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必须以宗族的实力作为后盾。在渡江南迁的过程中,他们每每统率宗族乡里的子弟们,举族、举乡地移徙,在兵荒马乱的恶劣环境和交通困难的条件下,加强了相互扶助,巩固了血缘关系。“当其在新垦地定居下来的时候,又为着从事生产,防御外来者的入侵,常采取军事的组织。”所以在福建的聚落形态,其名为坞、堡、屯、寨者甚多,这正是北方士民入迁福建时的那种浓厚的军事战斗的性质在聚落形态上的反映。在这些屯堡寨坞中,有的为一村一姓的村落,也有一村多姓的村落,从而形成了相当牢固的聚族而居的社会习俗。

从东汉末至唐末五代,正是北方士民大规模迁居闽中的时代,他们的迁入,切断了闽中越人土著的固有文明,带来了中原地区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制度,对福建地区社会经济的开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然而,中州士民迁居闽中虽然有相当一部份是为着避乱而来的,但他们在当地濒临灭亡的土著文明面前,中原先进的文明,自然而然地显出了他们的自豪感和优越性。尤其是在他们迁居福建的三次高潮中,都是以统治者的身份进入闽中社会的。这样,正当中原地区门阀士族制度土崩瓦解的时候,福建的巨家大族们以门第相高,以世阀自豪,却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时代使命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血缘家族关系促进了福建文明的开发和进步。再加上北方士民入闽之初和福建早期的开发,缺乏应有的政府控制力和社会秩序,人们获取生产和生活空间,大多依仗自身的势力甚至于军事实力,弱肉强食,强欺弱,众暴寡,这种局面,不能不进一步加强了血缘家族内部的团结,促使人们借助于家族的力量,为自身谋求更多的政治、经济利益而奋斗。这种历史的因素,无疑是宋明以来福建民间家族制度较中原地区更加严密和完善的一个重要原因。明代中叶以后,福建地区以至整个中国的社会经济开始出现了向多元经济转型的趋向,福建民间的贩海垦山等工商业活动得不到政府和法律的应有保护。与此同时,福建沿海的居民迫于生活的压力,逐渐向台湾迁移,寻早新的生产生活空间,在很长的时间内也完全处于无序的状态之下。在这样的情况下,福建民间所相信的是自身的实力,自身实力的强弱,将直接关系到社会、政治、经济诸方面权益的占有。当然,在法制不健全的社会里,人们仅仅依靠自身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于是,福建先民移居福建时那种家族互助的传统,又在明中叶以后得到了新的认识。人们迫切地认识到,只有增强家族的团结,发展家族的势力,才能与机械相争、弱肉强食的外部世界作有效的抗争。

历史的积淀为福建地区家族制度和家族组织的盛行创造了坚实的温床,其间又经过宋代理学特别是以朱熹为代表的“闽学”对重构宗法制的大力倡导,到了明清时期,福建地区以及由此延伸的台湾地区的民间家族、乡族制度及其组织,得到空前的繁盛发展。面对中国王朝的残酷更替和社会的动荡不安,闽南区域的家族制度、乡族制度及其组织几乎成为一种永恒性的社会组织。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诸方面的身份地位是变幻不定的,中国的家庭经济以及个人贫富荣辱是起落无常的,但是唯有依托于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的家族制度、乡族制度及其组织是相对稳定的。它不为政治上的风暴所触动,不因频繁的改朝换代而变化,维系纠结而不愈疏,稳似经常摇动的不倒翁。清代理学名臣福建安溪人李光地在告诫子孙时指出:“夫世无百年全盛之家,人无百年平夷之运,兴衰罔极。……吾生七十年间,所闻乡邦旧家,朝者显籍多矣,荣华枯殒,曾不须臾”。毫无疑间,这种具有相对稳定性的家族制度,既成了社会动荡和阶级矛盾的平衡器与调节器,也是处在升降荣辱富贵贫穷不断激荡变化中的社会各阶层的共同避风港和最终归宿。

现当代学者在谈到中国家族、宗族制度及其组织的时候,往往将之理解为以祭祀祖先、敬宗收族的一种社会行为。然而在闽南区域,家族制度、乡族制度及其组织的内涵大多超出了这一以血缘追寻为核心的范围,而是几乎涵盖了基层社会的方方面面。到了近现代时期,闽南地区民间祠堂、族谱、族田等所谓的家族组织三要素之完备,自不待言。家族制度及其组织已经向宗教与民间信仰、社会经济活动、社会控制与管理、民间启蒙教育等等各个方面延伸。在闽南地区,崇拜神明的寺庙、教育孩儿的私塾、成人读书的书院、地方水利道路等公共设施的修建,乃至地方事务纠纷、民间械斗等等,大多是以家族或者乡族的名义进行的。闽南区域的家族、乡族制度及其组织在社会上所发挥的无可替代的作用,已经在这一区域形成了独具风格的民间民俗文化。换言之,闽南区域的民俗文化,基本上是从家族、乡族文化中衍生出来的。如果说闽南区域的民俗文化是最能彰显闽南区域文化特色的要素,那么我们无妨把这种民俗文化也称之为闽南家族、乡族制度及其组织的表现形式之一。

闽南家族制度、乡族制度及其组织体现在闽南社会上的作用同样是二元结构的,它可以把一个多种矛盾同时存在并且相互结合在一起。在组织观念上,它既是精神道德的,又是实用功利的;在经济形态上,它既有家族的公共所有制,又有个体家庭的私人所有制,二者界线不清;在阶级关系上,它既奉行和宗睦族的家族平等权利,但又强调“以宗以爵,以年以德”,造成族长的权威及其控制族人的合法化;在对官府的关系上,它既有割据、对抗的一面,又有相互利用、密切配合的一面;在家族的对外关系上,家族间、乡族间的和谐相处与众暴寡、强凌弱交织在一起。等等。这些相互依存而又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在其不断斗争和相互牵制中得以运转,从而使家族制度始终处于一种可塑能动的“弹性”状态,处在一种能够顺应外部社会变化的平衡状态。它不但可以保存许多落后的、陈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因素,同时又可以吸取、扶植、利用各种新的社会因素,来扩充和加强家族组织的社会时代适应性,以保持一定的活力和进取精神。

闽南家族、乡族制度及其组织作为一种基层社会组织,对地方政治所产生的影响,更是不可忽视。闽南地区的家族、乡族观念虽然以血缘、地缘关系为基础,但这种界限往往是模糊的,它可以根据现实的需求而变动,呈现出无限扩大化的趋向,从而使家族制度对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各个方面产生深刻影响。人们可以随时随地根据实用功利的需求,扩展家族和乡族观念的外延:家庭之外,以各房为界,各房以外,家族为界;家族之外,可以扩展为乡族;乡族之外,可以扩展到行政区域、方言区域(但绝少扩展到经济区域);而对外县而言,乡族的观念又可以扩展到全省。其对地方政治上的影响,封建专制思维和官僚机构的家长式作风以及官僚士绅间的乡土观念、拉党结派,始终贯穿整个明清以来闽南社会的演变过程。其在思想上的反映,则是乡族团伙主义,个人依附于群体,随波逐流,理性屈从于意气。不仅如此,狭隘的家族、乡族观念以及帮派仁义观念,往往使人们囿于一己之利,对国家、民族和人民的最高利益麻不木仁,缺乏应有的社会责任感,从而对社会的进步带来诸多负面影响。时至今日,闽南家族、乡族制度及其组织的这种负面效应,依然时有所见。尤其是在当今台湾的政治生态环境里,从表面上看,政治人物的公开选举是一种民主进步的现象,但是在选举的过程中,乡族小集团的利益牵扯、帮派仁义式宣传误导,都给台湾的所谓“民主选举”打下了深刻的乡族性的烙印。

家族制度及其组织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普遍存在,当代学者的研究表明,到了近代,中国南方地区的家族制度及其组织普遍盛于北方地区。即以南方地区言之,当今闽南地区祠堂、族谱之盛并且不时得到修整,乡族所拥有的寺庙之多,以及修建装饰纸华丽堂皇,显然是其他南方省份所无法比拟的。更有甚者,家族、乡族制度及其组织对于当今闽南社会各个领域的影响力,尤为不可等闲视之。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这样表述:作为闽南社会基石和文化特征的乡族性,还将在今后很长的时期内继续发挥其正、负两个方面的重大作用。

(二)闽南文化的世界性

长期以来,人们对于世界文明发展史的思考,往往局限于“欧洲中心论”的格局之中。随着二十世纪下半叶世界多元化进程的加快,近年来,国内外的许多学者,都进一步认识到中华文明发展对于世界文明发展史的重要贡献。有一部分学者进而提出了“大中华文化圈”的概念。这些研究和思考,无疑对于继承和弘扬中华文化,起到了十分积极的作用。

然而,许多学者也认识到,中华文化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相对内敛型的。从上古社会来考察,中华文明的对外交流,主要是通过西域的所谓“丝绸之路”和东南沿海的海上交通。唐宋以后,通西域的“丝绸之路”已经凋零,中华文明的对外窗口,就主要集中在东南沿海的海上交通之上。

东南沿海的海上交通史可谓由来已久,但是在唐宋之前,一是以政府的“朝贡”贸易为主,二是其规模数量都比较有限。宋末元代,阿拉伯商人基本控制了世界大港泉州一带的对外贸易,闽南地区的海上贸易活动盛极一时。入明之后,东南沿海地带的海上走私贸易得到空前的发展,东南沿海的商人们,逐渐把经营活动的范围,转移到从内地组织货源而走私贩运到东西洋各地。商人们的活动空间结构重心,已经不再局限于国内的市场,而是跨越出政治与国家行政的藩篱,寻求着跨地域的经营网络。到了明后期及清代,情景又有了新的变化。一方面,西方殖民势力已经在亚洲建立了比较稳固的商业贸易体制,亚洲的商业贸易格局已经突破了原有的亚洲本土的限制,逐渐纳入到国际商业贸易的大市场之中;另一方面,大量沿海居民迁移台湾宝岛促进了台湾社会经济的迅速开发,不仅使得台湾成为中国市场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同时也使得台湾成为中国市场连接海外东南亚市场乃至西方市场的一个重要据点。在以上国内外经济贸易格局的变化之下,东南区域特别是福建沿海的商人们,也迅速地顺应着这一变化的趋势,把自身经营活动的空间,转移到以闽南海峡两岸间的商业贸易为核心,进而连接国内市场以至国际市场的海洋格局之上。

从比较世界史的立场来观察,明初中国国力的鼎盛时期,正是欧洲“黑暗”的中世纪。西方透露出资本主义的曙光,和明中叶以降中国社会经济与文化思潮的新旧交替的冲动几乎同时。随着欧洲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步步推进,早期殖民主义者也跨越大海,来到了亚洲及中国的沿海,试图打开中国的社会经济大门,谋取原始积累上的最大利润。差不多在同样的时期,伴随着明代中期社会经济特别是商品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国的商人们也开始萌动着突破传统经济格局和官方朝贡贸易的限制,犯禁走出国门,投身到海上贸易的浪潮之中。

十六世纪初叶,西方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相继东航,他们各以满剌加、吕宋为根据地,逐渐伸张势力于中国的沿海。这些欧洲人的东来,刺激了福建等东南沿海商人的海上贸易活动。于是嘉靖、万历时期,民间私人海上贸易活动,冲破封建政府的重重阻碍,取代朝贡贸易而迅速兴起。福建等沿海海商的足迹几乎遍及东南亚各国,其中尤以日本、吕宋、暹罗、满剌加等地为当时转口贸易的重要据点。他们把内地的各种商品,其大宗者有生丝、丝织品、瓷器、白糖、果品、鹿皮以及各种日用珍玩等,运销海外,而换取大量白银以及胡椒,苏木、香料等回国出售。由于当时的欧洲商人已经染指于东南亚各国及我国沿海地区,因此这一时期的海外贸易活动,实际上也是一场东西方争夺东南亚贸易权的竞争。中国的沿海商人,以积极进取应对的姿态,扩展势力于海外各地。据许多外国商人的记载,当时十七世纪前后,中国的商船曾遍布于南海各地,从事各项贸易,执东西洋各国海上贸易的牛耳。嘉靖前后,福建等沿海经商者众多,且分布相当广大。嘉靖、万历年间,横行于东南沿海的海商海盗集团,福建商人占有重要部分。到了明代后期,以闽南人郑芝龙为首领的海商集团,更是成为中国海上力量的霸主。郑氏集团不仅掌握了中国对外贸易的大权,而且还敢于与荷兰、西班牙等西方殖民者抗衡,屡屡挫败他们的侵略,积极争夺东方世界贸易的权益,维护本国商人的利益,为维护中国在东方市场上的主动地位,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万历时期,即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欧洲陷入经济萧条,大西洋贸易衰退,以转贩中国商品为主的太平洋贸易发展为世界市场中最活跃的部分。中国商品大量进入世界市场,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世界市场贵金属相对过剩与生活必需品严重短缺的不平衡状态;由嗜好中国精美商品而掀起的“中国热”,刺激和影响了欧洲工业生产技艺的革新,促进了经济的发展。中国商品为十七世纪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十四世纪至十七世纪,固然是西方殖民主义者向世界各地扩展的时期,从而也逐渐推进了“世界史”的涵盖空间。但是其时东方的明代社会,福建、台湾等东南沿海的商人们以积极进取应对的姿态,同样也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向海外延伸进展。这种双向碰撞交融的历史进程,无疑在另一个源头促进了“世界史”大概念的形成与发展。因此可以说,十四世纪至十七世纪的中国明代社会,同样是推进“世界史”格局形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明代中后期不仅是中国的商人们积极进取应对“东西方碰撞交融”的时期,而且还随着这种碰撞交融的深化,中国的对外移民也形成了一种常态的趋向。唐宋时期,虽然说中国的沿海居民,也有迁移海外者,但是一是数量有限而非常态,二是尚不能在迁移的地方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华侨聚居地。而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海外移民并且形成华侨群体的年代,应该说是在明代中后期以后才大量兴起的。而这种海外的移民,同样也是以福建、台湾等东南沿海的人民为主体的。根据史料的记载显示,明清时期的福建、台湾等沿海商民,甚至有远到欧洲、美洲定居的。明清时期福建、台湾等沿海居民的海外移民,同样具有十分明显的乡族性特征。这种带有家族、乡族连带关系的海外移民,必然促使他们在海外新的聚居地,较多地保留着祖家的生活方式。于是,家族聚居、乡族聚居的延续,民间宗教信仰的传承,风尚习俗与方言的保存,文化教育与艺能娱乐偏好的追求,都随着一代又一代移民的言传身教,艰难存继,而得到了顽强的生命力。这种由民间传播于海外的一般民众生活方式,逐渐在海外形成了富有中国特色的文化象征。可以说,中国沿海商民特别是闽南区域商民向外移民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能够在相当高的程度上保留和传承其在祖籍的生活方式。于是,经过数百年来中华海外移民的艰难挣扎、薪火相传、生生不息,世界各地逐渐形成了具有显著特征而又不可替代的“唐人街”、“中国城”。我们走遍世界各地的“唐人街”、“中国城”,其充满着中华文化浓郁气息的建构与特征,几乎都是一致性的。这种一致性的建构与特征,正显示了由闽南沿海商民迁移海外所传播过去的一般民众生活方式基层文化在海外的成功传播与发展。到了二十世纪上半叶,在一般西方人眼里的中华文化,基本上就是等同于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唐人街”、“中国城”了。即使是到了今天,遍布在海外各地的“唐人街”、“中国城”,依然在传播中华文化的道路上,发挥着极其重要的桥梁纽带作用。而这一重要桥梁纽带的形成与发展,是由明代社会奠基起来的。因此,我们在回顾中国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意识形态文化在明代后期向西方传播的同时,绝不能忽视明代中后期以来一般民众生活方式对外传播的文化作用及其意义。

从文化传播史的视野,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表述:明代中后期以来中国文化对外传播具有两个层面与两种途径,即由西方传教士及中国上层知识分子翻译介绍到欧洲的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意识形态文化,以及由沿海商民特别是福建、台湾等沿海商民迁移海外所传播过去的一般民众生活方式的基层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世界文明格局的变化,这两种文化传播层面与途径,并没有殊途同归,形成合力,而是经历了不同的艰辛挣扎的发展历程。

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意识形态文化对外传播,经历了明清易代之后,其开放的局面,还继续维持了一段时间。然而到了清代中期,政府采取了较为保守封闭的对外政策,尤其是对于思想文化领域的交流,逐渐采取压制的态势。在这种保守封闭的政策之下,中国文化的对外传播,受到了一定的阻碍。更为重要的是,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的不断胜利和工业革命的巨大成功,“欧洲中心论”的文化思维已经在西方社会牢固树立。欧洲一般的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们也逐渐失去了对于中华文化的那种平等的敬畏之心,延至近代,虽然说仍然有一小部分中外学人继续从事着中国文化经典的对外翻译介绍工作,但是在绝大部分西方人士的眼里,所谓的中华文化,只能是落后民族的低等文化。尽管他们的先哲们,也许在不同的领域提及并且赞美过中国的儒家思想,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大概也没有多少人肯于承认他们的高度文明思想,跟远在东方的中国儒家文化有着什么样的瓜葛。时过境迁,从十九世纪以后,中国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意识形态文化在世界文化整体格局中的影响力大大下降,其对外传播的作用日益衰微。

反观由沿海商民特别是福建、台湾等沿海商民迁移海外所传播过去的一般民众生活方式基层文化的这一途径,则相对的通畅一些。清代政府虽然采取了较为保守封闭的对外政策,但是对于海外贸易,一方面是相对宽容,另一方面也无法予以有效的禁止。在这种情景之下,沿海居民从事海外贸易和移民的活动一直被延续了下来。特别是在向海外移民方面,随着国际间交往的扩大和资本主义市场的网络化,其数量及所涉及的地域均比以往有所增长。到了近现代,中国东南沿海向外移民特别是福建、台湾人的移民足迹,已经深入到亚洲之外的欧洲和美洲各地,甚至于非洲。当清代以来中国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意识形态文化在世界文化整体格局中的影响力大大下降,其对外传播的作用日益衰微的艰难时刻,以福建、台湾等东南沿海商民为主体的海外移民所传播的一般民众生活方式基层文化,成了十七、十八世纪以来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主要途径,它在促使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上的重大贡献,是无论如何不能被长期忽视的。

我们今天探讨闽南文化的历史地位与基本特征,闽南文化的开放性、辐射性、世界性,无疑是中国其他大多数区域文化所难于比拟的(当然,广东沿海的一些地区有着相类似的状况,而广东东部的潮州、汕头地区,其文化特征更多的是福建闽南文化的延伸,在早期的行政区划里,二者也往往混淆在一起)。从地理概念上说,所谓闽南区域,指的是现在的福建与台湾这两个行政区划里面。然而从文化影响力的角度说,闽南文化的影响所及,远远超出了以上的区域。由于面临大海的自然特征与文化特征,使得闽南文化在长期的传承演变历程中,不断地向东南的海洋地带传播。不用说中国大陆的浙江温州沿海、广东南部沿海、海南沿海等区域,深深受到闽南文化的影响,形成了带有变异型的闽南方言社会与乡族社会,即使是在东南亚地区以及海外的许多地区,闽南文化的广泛影响,都是不可忽视的社会现实。因此,闽南文化既是地域性的,同时又带有一定的世界性的。这样饱含开放性、包容性,又勇于面对世界挑战的文化特征,才是我们今天所值得自豪的本质精神,应当予以继承发扬。在当今世界一体化的趋势之下,深入探索闽南文化的这一世界性特征,无疑尤其显得深具意义。

四、闽南文化氛围下的人文性格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闽南地区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演变与文化磨合,以及东南沿海地带独特的地理环境、闽南的家族血脉相连等多种因素所逐渐造就的闽南文化,其所呈现出来的表现形态,虽然从整体上讲是属于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这种表现形态与中国其他区域性文化的表现形态,却也存在着许多特异之处。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与之相伴相随的是必然要造就出一些有别于其他区域特征的人文性格。我们只有了解了闽南区域的这些富有特色的人文性格之后,才能更为全面地把握闽南文化的多元性。

概略地说,闽南区域的人文性格,可以分为冒险拼搏、求新求变、崇尚科学与鬼神并存的三个基本要素。

(一)冒险拼搏

闽南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与移民社会联系在一起的。无序的移民迁徙,本身就充满着冒险的因素。一千多年来,无论是从中国北方不断地南迁入闽,还是跨越海峡,垦殖台湾,乃至移居东南亚及世界其他地方,闽南人的足迹所至,无不充满着危险和未知的结局。然而,这就是闽南人的人文性格,它已经成为闽南人生活方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一个基本特点是固守家园,与土地结下不解之缘。但是,由于闽南社会的形成是与迁徙扩展紧密相连,因此,在福建人特别是闽南人的社会心理中,安土重迁的观念相对不那么牢固,只要有利于拓展生产和生活的空间,搬迁移民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举动。发源于黄河流域的中原文明,一直以农耕经济作为文明发展的经济基础,数千年来始终奉行“以农为本”的立国之道。而边陲地带的福建地区,农业环境相对恶劣,农耕经济所能为社会发展提供的资源比较有限。早期闽越族的土著先民,其生计就不是以农耕为主。汉唐以来,从北方中原等地迁移来的汉人,虽然把农耕传统移植到福建各地,致使福建各地的农业经济得到迅速发展。但是在另一方面,受到农业资源的限制,人们不得不在农业之外寻找更多的生业方式。闽南区域以其面对大海的便利,很早就形成了与海外通商的传统。随着宋代泉州各地海外贸易的发展以及大量阿拉伯人的来闽经商,闽南区域文化习尚中增添了许多新的因素。百姓商品意识较强,为商从贾的意愿比较强烈。一旦有了适宜的社会环境,闽南人可以在农业的困境中迅速崛起,从工商业的领域寻找到更好的生产和生活空间。

福建人多地少,素有“三山六海一分田”之说。明清以来,在福建本地的生产生活空间随着人口的增长而显得日益狭窄的情况下,福建居民便毅然背井离乡,到新的地域去谋求发展。而闽南区域则以其面临大海的便利,居民向外搬迁移民的情景更为频繁,闽南人扩迁的足迹遍及国内外的许多区域,其中尤以南中国及东南亚地区为主要的扩迁方向。

在明清时期私人海上贸易兴盛的吸引下,福建沿海居民又纷纷下海谋生,犯禁贾贩海内外。其具有的冒险开拓精神,还体现在“亦商亦盗”的具体行为上。如明代福建海商的兴起,便是因为与政府的禁海政策所不相容的福建沿海人民所固有的冒险反叛精神,促使他们走上“亦商亦盗”的道路。他们既是做买卖的商人,又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当海禁较为松驰或开放海禁时,他们往来贩鬻于东西洋之间和中国沿海各地,主要从事商业贸易活动,是商人的身份;一旦禁海,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就不得不转商为盗,成为海寇。这种状况虽然有起有伏,但一直到清代后期以至现代也还时有所见,嘉庆年间震动数省的蔡牵之乱及近代福建沿海的大规模走私活动,都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例子。“亦商亦盗”的行为是福建人民富有冒险进取精神受到传统政治的压制而异化出来的一种畸形物。激烈的海盗行动,对于社会经济的正常发展,无疑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但是在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里,这种过激的行为,为冲破传统政治的束缚起到了积极作用。尤其是当 15、16世纪西方殖民者东来,其本身就带有十分明显的海盗性质,西方海盗的出现给中国沿海地区和海商的活动造成了很大的威胁,而中国的政府对此几乎无能为力,以郑芝龙为首的福建海商力量,勇敢地拿起武器,采取武装贸易的方式,一方面继续维持与荷兰人的贸易关系,另一方面又对荷兰海盗行径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对抗,一直到17世纪上半叶,福建海商依然能够控制住东南海上的贸易权。可惜的是,福建海商的这种强悍而又进取的作风,得不到中国政府的正确扶持和引导,而是处于内外交攻的困难境地,终于到了清代中期以后,国际贸易的主导权日益丧失于西方殖民者的手中。然而福建海商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努力在逆境中寻求新的机遇。时至今日,闽南区域特别是泉州沿海一带,依然是中国市场经济最为活跃的区域之一。自唐宋明清以来,中国各地出现了不少相当著名的地域性商人,但是大部分地域性商人集团都衰落了,明清时期名盛一时的“徽州商人”和“山西商人”,也在近代社会的历史变迁中消失了,唯有闽南区域的海商集团,经历了千年的历史变迁和近现代的种种磨难之后,浴火重生,在当今的改革开放大潮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影响力。

正因为闽南人普遍具有某种冒险开拓的人文性格,所以到了现代,福建籍的华侨华人已经遍布世界各地。据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统计,分布于世界各地的中国移民至少有2000万,其中90%以上侨居在东南亚。而在这数千万的华人华侨,大多数是来源于闽南地区。从这些统计数字中,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闽南人勇于离乡离井、开拓异邦的冒险进取精神和漂泊坚韧的苦难历程。

(二)求新求变

闽南区域文化作为中华核心与边陲的文化变异的一种产物,她能够较好地吸收中华核心文化以及其他区域文化,甚至外来文化的精华成分,来强化自身的文化特征。但在另一方面,地处边陲区域的某种自卑感,又往往滋生出某些不安于现状的复杂心态,从而衍生出某些超越传统规范约束的社会心理,特别是由边陲变异文化观念中所表现出来的顽固的区域本土认同感、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那种自我表现、自我欣赏的社会文化心态,都可能在一定程度养成对于传统与现实的叛逆反抗作风。这种叛逆反抗作风,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下既可以成为大一统政治文化的某些障碍,同时又可能是突破传统束缚、催发新生事物的思想摇篮。

汉唐时期,福建远离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其文化学术事业理所当然地落后于中原地区。这种状况不能不给边陲地带的移民社会带来一定的自卑心理,由此而产生的直接后果是素以中原士族后裔相标榜的福建士民,十分珍惜自己的祖先从中原不断南迁带来了重视文化教育的优良传统,把接受和推广儒家文化作为建构福建社会的首要任务。加上唐宋以来中国经济中心的逐渐南移,致使福建地区的文化教育,经过汉晋、唐代的酝酿初创之后,到了宋代,已经迅速赶上中原的先进地区。尤其是闽南地区,在山多地少的福建堪称农业生产环境优良,与海外的经济文化联系密切,发展文化学术事业的条件比起福建的其他区域显得优越,儒家文化的教育和普及更是走在福建的前列。这一点从宋明清时期福建中进士及其在全国进士人数中所占的比例较高上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

但是,福建毕竟偏隅于东南海滨,地方文化教育再怎么发展,也较难成为中国政治文化学术的主流。不过福建山清水秀,其所孕育的灵俊人才与海洋文化所熏陶的进取性格,往往使福建的人才群体在中国人才的群星璀璨中脱颖而出,形成异军突起的局面。步中原之后的自卑心理一方面可以催人奋进,然而边陲文化的变异,又往往能够产生一定的自赏自傲的心态。这两极心态的交融作用,在得到其他社会因素的配合下,闽南区域文化中就会形成一种耻为人后的领风气之先的思想追求。

唐代的福建处于初开发时期,虽然陆续有一批士子登进士第,但在全国取得突出地位的人物并不多。到了宋代,福建地区的文化教育事业突飞猛进,产生了一大批足以影响中国思想文化界的知识分子。应当指出的是,被后世尊奉为“中国理学之集大成者”的朱熹,其在世时是以清议的本色而屹立于闽中的。南宋时期,中央政府偏安于半壁江山,政治、军事、思想、文化学术,均弥漫于腐败昏庸之中,以朱熹为代表的一批福建学人,目击国家的衰败与世道的沉沦而痛心疾首。他们著书立说,批评朝政,很快引起了国内正义之士的注目与拥戴,而朱熹本人也成了一些当权者的眼中钉,被斥为“伪学”,屡屡遭到政治迫害。朱熹的学术思想虽然摆脱不了“托古改制”的老路,但是他那种敢于面对权贵,坚持自己的道德标准而与当权者相抗衡的性格,无疑是福建文化学术能够异军突起的精神支柱。至于朱熹生前历经磨难,身后却备受推崇,被明清统治者奉为理学正宗,支配中国思想界达六七百年之久,这是出于后世统治者的政治需要,与朱熹坚持“清议”的人文精神毫不相干。而朱熹本人对于闽南区域的过化及其学说对于闽南区域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至今处处可见。宋明时期闽南区域涌现出来的一批具有全国性影响的理学家和学者,无不与朱熹的影响紧密联系。

明清时期,福建籍人士进中央政要者不乏其人,这与其他省份的政治人物大同小异,本不足道。难能可贵的是,当明代中叶以后中国的社会经济特别是商品经济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时,中国的思想文化界出现了一股反抗传统理学、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潮,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福建泉州的李贽。李贽出身于一个典型的汉回结合的商人家庭,从小在沿海浓厚的海商气氛中受到熏陶。作为一个进步的思想家,他敢于冲破当时传统网罗的束缚,卑孔叛圣,对传统儒家经典著作采取批判态度,重新评价历史人物,提倡童心,要求思想解放,这对于中国传统政治道德的“禁锢人心”是一个大胆的冲击,在严密思想封锁的历史长流中,迸发出一股活泼、开朗、新鲜的时代气息。可是引人注意的是,李贽等人的这种新的人文思想,并不能在当时的时代里得到顺利的滋长,李贽本人被迫害致死。但是他的影响却在外国或在数百年后的祖国发挥进步作用。日本明治维新运动的先驱吉田松阴,自谓在生死观上颇得力于李贽《焚书》的启发,在日本民主革命中发挥一定的作用。后至五四运动时期,吴虞等人也曾引用李贽的学说作为反传统斗争的思想武器。这一切都说明了作为福建人的李贽,有着极为执著而深远的求新求变的人文性格。在明清易代之时,清兵南下几乎占领了整个中国,而出生于海商、海寇之家的郑成功,毅然弃儒从军,率领福建子弟兵称雄海上,与清王朝周旋达数十年之久,并且果断决策进兵台湾,驱逐荷兰殖民统治者,并把中国的文化传统传布于台湾岛。历史可以这样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明末清初的郑成功及其家族集团的收复台湾,很可能就没有祖国的宝岛台湾。不论是抗清,还是收复台湾、开发台湾,尤其是对于台湾宝岛文化教育的提倡和儒家文化的传播,郑成功及其部属的历史贡献都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闽南人求新求变的性格并不仅仅体现在朱熹、李贽这些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具有里程碑创造的高峰人物上,事实上它体现在民间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前所述闽南人勇于冒险犯禁,闽南人敢于拓殖于千里之外,宋明以来福建和台湾民间生业的多样化等等,都从另一个角度同样反映了求新求变的人文性格。正因为如此,当中国试行改革开放之初的时候,福建人很快就成为改革开放的排头兵,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外向型经济的发展作出了不懈的努力。这种求新求变的人文性格,是推进闽南社会与文化向前不断进步的重要动力之一。

(三)崇尚科学与鬼神并存

闽南人冒险拼搏和求新求变的性格,以及重视文化教育的社会传统,又使得他们有着更为宽阔的胸怀来接受和包容新的文化元素,其中包括来自海外的文化元素。唐宋元时期由于海外贸易的进步,福建沿海吸引了众多的中东阿拉伯人前来经商谋生,福建人从来就不曾排斥过,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最终成为闽南文化的组成部分之一。

明代中后期以来,随着西方殖民者的东来,一部分传教士带来了西方较为先进的科学技术,福建由于地理之便,自然而然成为西方先进科学传入中国的首经之地。明代中后期欧洲耶稣会士东来交流西方科学技术,受到了以中国南方为主体的包括福建地区传统知识分子及士大夫的积极回应,其可贵之处就在于当时的福建社会,是以一种包容开放的心态来与西方的思想文化科技展开交流的。这种包容开放的接纳心态,即使是比较于中国的盛唐时期,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譬如耶稣会士艾儒略在天启年间来到福建的时候,当地集结了几乎所有当时著名的士大夫与学者,与之展开了积极的对话讨论,从而成为明末福建的一宗文化盛事。类似的情景,在中国的古代历史上,屈指难数,难能可贵。与此同时,以郑芝龙、郑成功为代表的福建海商集团,为了抵御西方殖民者的入侵,敢于打破中国传统的军事观念,大力引进和仿造西方的热兵器,增强海上舰队的战斗力,缩短了中国传统水师与掌握热兵器技术的西方军队的差距,并且屡屡打败荷兰、西班牙等东来舰队,维护了国家与沿海海商的海上权益。

到了近代,面对着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许多有社会责任心的知识分子和士大夫们图强救亡,极力向西方学习并且引进先进的文化思想与科学技术。福建籍的知识分子和士大夫们,更是走在了崇尚科学与民主的前列,为近代中国的思想与科技革新,作出了重大的贡献。特别是闽南籍的海外华侨群体,他们积极为家乡引进、培养和传播西方的先进科学与教育理念,身体力行,使得科学事业在闽南地域得到比较迅速的发展。辛亥革命期间,闽南与福建籍的海外华侨华人,更是成为孙中山革命的重要经济来源,为辛亥革命的成功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有着崇尚科学和求新求变的地域内,却又同时弥漫着对于鬼神崇拜的强烈气氛。闽南民间宗教信仰的杂乱无序,与古代闽越土著的信仰崇拜有一定的继承联系。古代闽中社会生产力低下,又远处边远偏僻之地,故土著闽越人有“信巫尚鬼”的习俗。当时的“越巫”颇闻名于中原地区,《史记》载西汉王朝中央盛称“越人俗信鬼,而其祠皆见鬼,数有效。……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台无坛,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鸡卜,上信之。”汉晋时期北方汉民开始入迁闽中,闽中不少地方尚处于山高林深、瘴雾弥漫的原始状态。为了解决生存问题和解释一些难以理解的自然、社会现象,人们在积极开发生产的同时亦不得不寄托、求告于神灵的护佑和指示。这样,闽越土著“信巫事鬼”的传统便被入迁的汉民部分地继承了下来。再加上北方汉民入闽以后的生存竞争以及宋元以后的冒险犯禁活动,使人们普遍产生了功利主义即“有求必应”的宗教观念。于是,就逐渐地形成了福建极为怪异的民间宗教信仰现象。

宋明以来,闽南区域的商品经济继续进步,社会经济有了显著的发展。本来,社会经济的进步将有效地促进文化的进步,但是宋明以来闽南区域社会经济的发展,却为民间的鬼神崇拜提供了更为良好的经济条件,闽南区域的民间宗教信仰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向,神灵鬼怪崇拜比比皆是,千奇百怪,荒诞不经。虽然如此,福建各地在修建这些荒诞不经的神灵寺庙时,却是不吝赀财,极尽铺张,以至于宫庙林立。并且,庙会祭祀的场面招摇壮观,演戏宴饮杂陈并备。而由民间宗教信仰杂乱无序所引起的信风水、祈阴福、信巫不信医等恶习,都表现得十分突出。根据近人的研究,明清以来闽南的民间宗教信仰,大体可以分为自然崇拜、祖先崇拜、道教俗神崇拜、瘟神与王爷崇拜,以及画符念咒、卜告抽签、扶乩降神、跳神问亡、驱邪治病、祈风祝雨、斋醮普渡、迎神赛会等等名目。

就世界宗教发展史而言,宗教信仰的一般发展规律是从多神教发展到一神教,但在福建则不同。人们可以根据自已不同的文化传统和现实功利的需求,随时随地创造出许许多多新的神灵,使鬼神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繁杂。这其中既有闽越族及其他原始土著残存下来的鬼神崇拜,又有从中原传入的道教、佛教、民间信仰所崇拜的各种神灵,还有从邻省以及印度、阿拉伯国家、欧洲、日本等国家传入的各种神灵。同时,闽南区域及台湾区域土生土长的神灵数量也非常多,构成了十分庞杂混合的神鬼体系。中国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区的民间宗教信仰可以与闽南区域相比拟的。闽南区域以及台湾区域,如今可以说是中国经济甚至于世界经济最具有生命力的区域之一,但是这两个有着共同文化特征的闽南文化圈区域,却成了中国在民间宗教信仰方面最为繁盛和杂乱无章的区域。

闽南民间宗教信仰的兴盛,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闽南民间基层乡族社会的组织形式和文化特征。民间宗教信仰的盛行,固然起到团结家族内部、乡族内部甚至民系内部的某些社会作用,但他们之间的割据性和排他性也十分明显。明清两代以至于现代,闽南各地因迎神赛会所引起的宗族械斗和民间纠纷屡屡发生,它进一步加深人民狭隘的家族乡土观念,不利于民间基层社会的稳定和协作。同时,庞杂而无休止的民间信仰活动,浪费了社会的大量资源。时至今日,福建的一些地方,仍然存在着盖庙拜神一呼百应,建校劝学则冷冷落落的可悲现象。台湾的许多乡族寺庙,往往成为地方势力推行政治意愿和控制地方社会的策划聚集场所。闽南文化的这种劣根性,必然对这一区域社会经济和文化的进步,以至社会的稳定,都将产生一定的不良影响。

从文化形成史的角度来探讨闽南区域文化中的民间宗教信仰,我们显然不能把闽南及台湾杂乱无章的民间宗教信仰简单地看成一种社会现象而已。正如我们在上面所讲到的,边陲文化变异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是文化的自卑心理与文化的自我表现和自我欣赏心理的重叠结合。唐宋以来,福建特别是闽南的士民,固然一方面孜孜不倦地从中华主流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中吸取塑造自我的文化营养,从而使自己融入到中华文化的整体共同圈内;但是在另一方面,文化的自我表现心理又促使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把有别于他人的文化成分显露张扬出来,尽管其中的有些文化成分是相当另类的。我们在探讨闽南及台湾的民间宗教信仰的时候,无疑应当通过这种社会现象的表象,而从文化特征上去寻求其存在的价值所在。

以上是我们对于闽南文化的基本情况所作出的一般性概说。正如前面所论述过的,福建特殊的地理环境,各个内部区域之间,也多有阻隔,从而形成了若干个相对而言有所差异的小民系,如兴化民系、客家民系、闽都福州民系、闽北民系等等,各自的文化表征或多或少有些不同,但是他们与闽南文化又有着相互依存及主体上的相似性。特别是台湾区域,曾经经历过荷兰、日本等外族的侵占,文化因素较为复杂,与外族文化联系的情况也不同,多少造成了与福建等大陆东南沿海地区之间在文化上呈现出了若干差异。因此,我们也可以把闽南文化作为福建其他民系和台湾地区文化的参照系。就台湾文化而言,尽管各历史时期外来文化对现今台湾文化产生了一定的外来影响,但是从本质上讲,这种外来影响有限,其冲击不足以改变台湾文化的基本内核,台湾文化呈现的种种差异也不足以构成台湾文化的核心和主体部分。各历史时期台湾人民都保存了中华文化传统,台湾文化的内核和文化特质仍然属于闽南文化的范畴,建立在共同文化基础之上的民族意识成为闽南与台湾人民之间及台湾与大陆联系的精神纽带。

显而易见,闽南文化中包含的积极向上的因素是主流,但是我们也不能因此就忽视了它的负面成分。文化的伟大意义,就在于她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政治、经济、社会的种种局限性,呈现出其较有永恒性的跨时空的功能。文化的传承及其弘扬,虽然也将受到不同时期政治、经济及社会等种种因素的干扰,但是其所承载的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却往往能够穿越政治、经济、社会等端正因素的干扰,沿着自己发展的应有轨道向前迈进。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来探讨闽南传统文化的当代意义,无疑具有十分积极的时代必要性与紧迫性。

当然,我们在谈到文化传承的时候,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忽视文化的负面成份。闽南以及台湾区域文化也不例外,需要我们予以正视。例如,宗族乡族观念是保持和加强大陆与台湾交流的无形纽带,宗族乡族组织在闽南及台湾地方事务中发挥重要的积极作用,这是值得肯定的一面,但是它毕竟还有愚昧、落后的一面。每当其消极面恶性膨胀时,各势力经常为了局部的、小集团的荣誉、权益而大动干戈,形成危害地方社会经济的械斗。闽南和台湾人民的文化心理还包含着重义气、急相助的内容。崇尚义气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应该说这种文化心理在移民互助协作开发建设台湾中发挥了积极作用。但是当族群义气受到家庭、乡族利益局限时,便有可能朝极端化的方向发展,暴露出消极的一面。我们需要清醒认识的是,闽南以及台湾区域文化中存在着某些负面的内容,毕竟只是闽南及台湾文化中的非主流因素。我们需要予以正视,更需要予以正确的引导。特别是我们对台政策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们,应该深入了解闽南以及台湾文化的方方面面,包括其中负面的内容,因势利导。切不可高高在上,以一成不变的面孔,指责台湾当今政治与社会所表现出来的奇异现象,其效果必然适得其反。而只有在充分理解闽南以及台湾文化的基本特质之后,才能对当今的台湾政治、经济与社会,做出合符区域文化实情的决策,从而推进海峡两岸社会经济的繁荣与祖国的统一大业。

注释:

[1]以上参见林国平等主编:《福建省志·民俗志·概述》,北京:方志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页。

[2]以上参见台湾刘益昌:《文化史迹冲击评估》,1988年度环境影响评估讲习班讲义。台北中华环境工程学会印行。

[3]参见杨绪贤:《台湾区姓氏堂号者》,台北:台湾新生报社1981年版;陈支平:《福建族谱》,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修订版。

[4]参见陈支平:《推展客家民系与其他民系的比较研究》,载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主编:《第四届国际客家研讨会论文集》,1998年11月。

[5][8]参见陈支平:《福建六大民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

[6]参见鲁西奇:《人群、聚落、地域社会》,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1年。

[7]参见陈支平:《中国东南民族史的三大特征》,见陈著:《史学碎想录》,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

[9]傅衣凌:《论乡族势力对中国封建经济的干涉》,载《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80页。

[10]参见陈支平:《近500年来福建的家族社会与文化》第一章,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1年。

[11]李光地:《榕村别集》卷五《戒子孙》。

[12]参见傅衣凌:《中国传统社会,多元的结构》,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8年第3期。

[13]参见陈支平、詹石窗:《透视中国东南》第五编《海商贸易:东南文化经济的阴阳错综》,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3年。

[14]参见杨国桢、陈支平:《明史新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

[15]参见陈支平:《从世界发展史的视野重新认识明代历史》,载于《学术月刊》2010年第6期。

[16]陈支平:《从文化传播史的角度看明代的历史地位》,载于《古代文明》2011年第3期。

[17]参见陈支平、詹石窗:《透视中国东南》第十四编《移民侨居:东南文化的网络衍扩》,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3年。

[18]参见傅衣凌:《明清社会经济史论文集》卷1《论明清社会的发展与停滞》,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

[19]参见陈支平:《福建六大民系》第四章《汉人民系与少数民族的血缘文化融合》,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

[20]参见黄仲昭:《八闽通志》卷3《地理·风俗》;司马迁:《史记》卷12《孝武本记》。

[21]参见林国平:《闽台民间信仰源流》,台北:台湾幼狮出版社,1996年。

〔责任编辑 李 弢〕

H istorical Form ation and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M innan Cu ltu re

C hen Zhiping

Minnan culture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Chinese culture,and it is also a very distinctive regional culture of Chinese culture.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Minnan culture is gradually created by long historical evolution and cultural adjustment,as well as the unique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of the southeast coastal zones and other factors.The core values of Chinese culture cultivated Minnan culture to thrive,and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Minnan culture makes the integrality of Chinese culturemore rich and colorful.Minnan culture is radiant-type regional culture.From a cultural point of view,the concept of Minnan culture far beyond its own region,and it is undeniable for the cultural influence of Taiwan especially.In this paper,the multi-view exploration on historical formation and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Minnan culture reveals the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and international characteristics ofMinnan culturemore completely.

Minnan culture,historical formation,basic characteristics

陈支平(1952~ ),男,福建省泉州市泉港区人,历史学博士,厦门大学人文与艺术学部主任委员、国学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博士生导师,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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